1.无论风从哪面来,我都闭着眼睛,装作看不见
回到集训基地,苗连也没有问我陈排的情况,我也不敢说。其实那个时候还是小,苗连怎么会不知道呢?其实苗连知道的比我多得多,他恐怕当时已经被告知了陈排以后的命运,他当然不会跟我交流自己的难过。
很多年以后,我回忆起苗连的眼睛,才发觉其实他的眼睛里面是有一丝内疚的。
但是,这也不是他的错,是谁的错?其实都没有错,但却有了这么一个不可挽回的结果。
我当时最恨谁呢?
我最恨的是“特种大队”这个劳什子。
因为这四个字,断送了我的陈排的腿(我当时还以为是腿,因为谁也不会告诉还不到18岁的我这么个残酷的结果);我一定要狠狠地报复这四个字,我要做最好的、最出色的特种兵,然后抛弃这个所谓的荣誉。这是当时真实的想法,那种恨是骨子里的,是一种可以把我的心烧成铁、熔成钢的火焰。
我们比赛结束后,军区组织者给我们这些山沟里的侦察部队的尖子们安排了一系列活动以示慰问,除了军区文工团的演出,还有游览这个旅游胜地的名胜古迹、和地方联合等一系列的劳什子。我一次也没有去,苗连知道我心里不好受,就没有强迫我。
我把心中的恨都发泄在了那些比赛设施上。每天从早上开始,我就没命地跑,没命地练。一直到筋疲力尽,我才躺在湖泊的沙滩上放声大哭。我在哭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然后又起来跑,又起来练。
后来苗连不得不出面阻止我,因为收尾的工程兵连看我的劲头,谁也不敢上来说要我别练了,让他们拆东西恢复往昔,因为他们知道我们一个排长出了事,也隐约听说了我和他的兄弟关系。在苗连的劝阻下,我才站在湖泊岸边的高处,看着这些临时的建筑在一天之内全部消失了,好像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那么我的陈排,是在哪里倒下的呢?还有谁能够找得到?还有谁能够记得?那么我们流过的那些汗水,都洒在哪里了呢?
紧接着小影来看我了,那是个周末,大多数来集训的部队都进城玩了。我没有告诉她我住在什么地方,但是军区总医院的护士想找人,实在是太容易的事情,我正靠在树上倒立,然后就倒着看见小影从我们炊事班的卡车上跳下来,冲炊事班长摆摆手。她清脆地道声“谢谢”,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冲我们住的帐篷跑来。
值勤的武装哨兵想拦,但是又不拦了。女兵本身就是免检的,何况比武已经结束,这里无秘密可言。
那几天刚刚下了雨,林子里积水很深,我们用沙袋垒成的道路由于集训基地逐渐被拆除而无人管理,因为这几天部队陆续开拔了。路上很泥泞,我急忙一个翻身下来上去扶小影。
小影白了我一眼:“你还知道扶我啊?”
我憨憨一乐。很多东西是传染的,譬如口音,我后来班里有个东北兵一直跟我不错,最后搞得我有时候也有东北口音,至今还有人以为我是东北人,我也懒得解释;部队战士的表情也是,待久了都差不多了。同化是很厉害的。
小影就笑了:“看看你还真认不出来了啊?穿个迷彩马甲不算,好像连脑壳都换了一个。”
我都不会和女孩说话了,就是乐。
小影眨巴眨巴眼睛:“走!去看看你的狗窝!”
我就带她过去看了我们的帐篷,有一个兵在里面睡觉,我们就出来了。刚刚出了帐篷,她就拉起我的手,我跟过电一样被电了一下,急忙放开。
小影:“干吗啊?你上中学的时候不是死乞白赖地非拉着我的手上课吗?”
我紧张地说:“这儿有人!”
小影:“有人怎么了?我们怎么了?”她大大方方地挎住我的胳膊。
值勤的几个哨兵看着嘿嘿傻乐,也有点儿忌妒,不知道这个小列兵怎么这么有艳福。好在那天苗连不在,进城去了,不然我有的是麻烦。
我赶紧掰开她,说:“条例上说,战士不能谈恋爱!这会让人看见!”
小影拿着自己的军帽晃悠着,乐不可支:“这都什么年代了,我们总军区医院都不讲这个,你还讲这个?这还是你吗?天啦!部队是个什么鬼地方?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
我苦笑,其实心里还是在惦记陈排。
小影跟着我走到湖泊的芦苇丛边,我脱下迷彩服的上衣给她垫在河滩上,她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然后拿军帽给自己扇风:“这地方还真热啊!你不热吗?”
“水蒸气搞的,我们习惯了。”我淡淡地说。
她看着我的胳膊,上面有累累伤痕,腱子肉粗壮有力,感叹地说:“你真是不一样了啊!以前别人跟我说部队是个大熔炉,我还真不相信,就是自己当了兵我也不相信——现在我相信了,你还真变了。”
我淡淡一笑,不敢多说什么,我知道她的语锋的威力。
小影摘下我的作训帽,看着我的脸:“你真的变了好多,以前光觉得你是个小男孩,现在真是个男人了!侦察兵,你怎么不说话?”
我嘿嘿一乐:“你不是一直在说吗?”
小影:“我正经跟你说件事情——你知道你们这次比武的前二十名在我们医院体检吗?”
我说知道。小影淡淡地说:“有一个不合格。”
我一怔:“真的?!”
小影点头:“对,我同屋的有一个胸外科的,她知道怎么回事。”
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心脏病,但是不严重,也是练出来的毛病,他自己说是去年集团军侦察兵业务比武的时候开始的,自己一直在吃药。唉,真不知道你们侦察兵都是怎么搞的,身体上的伤太多了!我也算当兵的,但是这才知道当兵是怎么回事。大多数的伤和病是不影响训练的,但是这个兵的病不一样,会影响训练的。譬如跳伞和潜水,这些他绝对不能碰。”
我问小影:“他自己知道吗?”
小影点头:“知道,他求医生和护士不要给他不合格。”
我一怔:“为什么?这不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吗?”
小影黯然地说:“他说他已经准备了三年,就为了这一次机会,就是死也要死在特种大队的训练场上。”
我浑身一震,和陈排何其相似啊!
我又问小影:“你们医院准备怎么办?”
小影:“我们要瞒的话,特种大队的医务所是查不出来的,他们没有胸外检查的设备,还是要到我们这儿查。胸外的主任要说实话,那个兵已经求了他好几天了,不过不知道最后怎么处理。那个兵挺可怜的,我们那个屋的姐妹都挺感动的,胸外的主任也很为难。”
我心里有数了。
我认真地问小影:“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小影默默地从兜里掏出一张叠得很好的纸,我拿过来,就是胸外检查的复印件,但是上面盖了总医院胸外的红章。
小影淡淡地说:“我既然来,就知道你想要什么。这个章是我托胸外那个姐妹盖的,盖了章的复印件也是有效的,上面还有序列号和医生的复印签字,一查就出来。”
我感动地望着她:“我该怎么谢你?”
小影:“其实我也不是为了你,就算你不是第二十一名,这件事情也是我应该做的。我和我的姐妹们是为了那个战友,我不想他最后真的出事,那我们都会内疚一辈子的。”
我点头,就像我对陈排的事情很后悔一样。
小影的眼中含着泪水,转向我:“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好吗?”
我问她:“什么?你说。”
小影默默地看着我,把右手放到我的心口上:“你答应我——去了特种大队,一定要好好地回来见我!”
我一把把她搂在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的泪水流在我的迷彩短袖衫上,然后流在我的胸肌上。我低头吻了她的唇,第一次,甜甜的。
我们就这么抱着,偎依着,看着湖泊上的野鸭子飞来游去,看着远处打鱼的人家摇着橹悠然自得,看着天上的云彩变幻莫测,一会儿像马,一会儿像鹰。我们看着夕阳西下,一直到天色擦黑。她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没有动一下。
我宁愿就这么坐着抱着她,一直到老。
这张检查报告我当然交给了苗连,苗连交给了上面,那个兵三年的心血就这么被毁掉了。我忘记不了他最后离开的时候看我的幽怨眼神。我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但是我不后悔,因为陈排的事情让我终生后悔,所以我不会再让自己后悔。
那么,该我去了。去我该去的地方,为了所有的人,也为我自己。
2.第二个新兵连,而且我又被锤了(1)
我是怀着恨意登上直升飞机的。苗连站在河滩上的那些连长们中间,眼巴巴地望着我;那些连长也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的兵,都跟看自己的孩子赴京赶考一样。因为,这是他们的骄傲,他们的荣誉。某种程度上也是他们自己的化身。
我不知道大家怎么看待特种部队,反正在军队内部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一个有重要价值附庸的兵种而已——全世界都一样。大家是否还记得《现代启示录》里面,当那个要暗杀上校的特种部队上尉看了这个上校,居然自愿到特种部队任职的时候,感叹一句:“天啦!他放弃了做将军的机会!”据我所知,在美国当特种部队最出息的就是做个少将了,那已经是联合特战司令部的头儿了。特战军官到了那个份上已经到顶了。
其实都一样,对于我们这些小兵没什么,跟哪儿当兵都差不多,就是苦点儿而已;而军官一旦从事侦察或者特战专业,基本上他在部队的前途就比较短了。步兵出身的可以做将军,装甲兵出身的可以做将军,炮兵出身的可以做将军,后勤出身的可以做将军,但是侦察或者特战专业的呢?我估计一般在仕途上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出息——侦察和特战虽然重要,但是不是军队的绝对主力啊。
这些也扯远了,我想说的是,其实基层的侦察连营主官的仕途并不是那么广阔的,因为步兵团可以有很多,侦察团有吗?尤其是侦察兵的业务面比较独特,你能去坦克团当什么参谋长和团长吗?肯定是有的,但是我至今没有听说。我说过了,我不是军友,对军队的上级领导任免并没有什么热情,我也不关心咱们国家的国防建设。我只关心我这帮兄弟和我的老部队,因为我对那里有感情,那里有我的汗、我的血、我的泪、我的梦想、我的青春,还有我刚刚萌芽的真正爱情。我对那里只有感情,没有爱好。别的我一概不关心,因为我不喜欢军事、战争、武器和杀戮,我爱好和平、红塔山、漂亮美眉和盗版碟片,我爱好穿白色袜子、阿迪篮球鞋和牛仔裤、耐克的t恤,我爱好吃面条、喝绿茶,可我就是不爱好战争。
我当兵就是一个误会,当特种兵更是一个天大的误会。虽然我热爱我的兄弟们,热爱我的老部队,我也不后悔这段经历,但是我不热爱战争。一句话,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和平主义者。虽然如果我们国家发生了战争,作为预备役的特战队员我会第一批被征召,我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我的枪走上战场,但是不代表我每天没事就在bbs前面发表好战言论。(又扯远了,继续刚才的话题)这就跟拿匕首切排骨是一个道理——虽然锋利但是力不从心啊!在部队这种鸟地方,一个位置恨不得十个人抢,能轮到这些侦察分队的基层主官吗?你们真的来做个职业军官试试?仕途的艰难不是一点半点的。我的一个战友的父亲最后熬成了一个省军区的政治部主任,我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当兵的时候,那时他是一个军区小部的正师级部长;第二次是退伍以后,路过他当政治部主任的省会城市,顺便去看看战友——我没那么势利,我不做生意,卖文为生,没什么事情求他——我想说的是,第一次跟他见面的时候满头黑发,短短几年,他的头顶已经是亮晶晶、光闪闪了。这就是我亲眼目睹的大校到少将的最直观的变化。我对仕途的理解就是这样,所以在大学毕业的时候,我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去做老家省委书记秘书的好事,成为自由职业者、文化流浪汉,甚至和我老子翻脸也在所不惜。我倒不是担心自己头上那几根毛,在部队我一直是极短的、类似于秃顶的造型,也没觉得有什么难看,我是操不起那个心。虽然我当过兵,但是就因为当过兵我才不要当官。那是个什么道路——华山天险。就此打住。
大多数我那时见到的送行的连长们都转业了。他们不是职业军人吗?他们当然是,侦察连的连长都不是吹出来的,绝对是在火里、泥里滚出来的,但是他们的职业军人的生涯是很短暂的。虽然他们其中很多人想一辈子做一个职业军人,但是军队是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的。因为确实不需要,这是一个残酷的现实。所以,这往往是他们最大的出息了。而进入特种部队当特战军官当然是他们的梦想,对于他们大多数人是不太可能的,年龄、知识层面、文化程度等都是限制。即便有机会,他们走得了吗?他们丢得下自己这些兵吗?侦察连的各个部队都是比较有个性的部队,其实部队的个性就是主官的个性——对侦察连的这些老兵油子连长来说,尤其如此。所以,他们就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我们这些兵上。所以,他们一直站到看不见我们的直升飞机为止。他们希望我们给他们争脸,别被发回来,希望我们做出一点儿成绩满足一下他们很简单的虚荣心理。当然,更大程度上是实现他们的梦想。
我是满腔仇恨登上直升机的,一直到看不见我的连长,我的恨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倍增。我是唯一的列兵,其他的少尉和士官们都激动得不行。因为大家都是第一次坐直升机,跟麻雀一样东张西望、左顾右盼,脖子伸得比身子都长,争着看云彩、湖泊、山脉、城市,看所有可以看见的一切,乐此不疲。但是,我孤独地坐在角落里,咬着牙,心里就念叨这么一句:“狗日的特种大队,我来了!”
下飞机的时候,我已经彻底趴下了。我们都是被捏着鼻子扔下飞机的,不管少尉、士官还是我这个列兵,都被无情地扔在一起。我们相互搀扶着爬起来,半天找不着北,满眼流星雨,好像挨了天马流星拳。我们被整了个下马威,而且全体趴下了,然后就看见穿迷彩服的军官、士官快步走来,一个个笑眯眯地站在我们面前。我们都知道,这叫笑面虎,大家都是各个侦察部队的老油子了,这点道理还是懂得的。
我后来知道,这个狗日的“狼牙”大队的准确坐标,才知道它距离我们上飞机的地方不超过20公里!直升飞机在天上转了一个多小时,而且起飞的时候急速直上,降落的时候急速直下,然后在空中不断地上下左右,就是故意整治我们的。后来,驾驶员跟我熟悉了,还说是留了一手,但是当时我们全体都趴下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第一次坐直升机的时候就是急速直上直下的,陆航的哥们儿和飞行员大哥别跟我叫板,我相信如果你们第一次上来就是这样,不会比我们强多少。我们也算是整个军区侦察部队精英中的精英,体检标准不一定比你们要低,但是我们还是全体趴下了,根本受不了这样一个半小时的颠簸。
我们都是第一次。
虽然我坐过飞机,但是那是舒服的波音客舱,可不是这种劳什子运输直升机的后舱。趴下了就是趴下了,我们没什么话好说,我在心里还是骂:“狗日的特种大队我来了!”
我一抬头就愣住了,他也愣住了。
狗日的世界就是这么巧!
3.第二个新兵连,而且我又被锤了(2)
很多年后,那个我在特种大队基地一抬头就遇见的人携妻带子到我居住的城市,给他智障的儿子看病,我再次见到了他。他还在军队,而且肩膀上又多了一颗星星。但是,那家全国著名的医院根本不待见他,一排给他排到了差不多一个月以后。他没办法,只好尝试着给我打了个电话,我立即开车冲到他所在的小旅馆。
看到那个居住环境,我鼻头发酸,就算我们是吃惯了苦的,但是老婆孩子呢?然后我把他们带到了我的一个做生意的朋友的别墅,我这个朋友常驻国外,一年也不回来一次,所以别墅基本上是我在用。至于用作什么,我还用交代吗?我也有我的私生活,当然先说明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鸟事。我是部队出来的,基本的道德观念是有的,就是有时候跟大学里的漂亮美眉来这里度度周末而已——一不留神又说多了。
然后我开车到劳务市场上,拉回一个安徽来的小保姆,我在车上甩给她一个信封,告诉她顶多一个月,伺候好了我再给这么多;要是伺候不好,我让她从此不要在这个城市混。我找警察弟兄把她关在收容所,让她在里面慢慢享受。她开始以为我是黑道上的,一打开信封就激动得不行,连连点头,好像那意思是说就算是萨达姆也伺候了。然后我就上街买菜、买熟食、买饮料、买可乐、买孩子衣服,买一切我觉得应该买的东西,然后拉到那个别墅。我拿起电话本打了所有我在这个城市认识的、哪怕是一面之交的朋友,包括医院方面的、政府方面的,甚至是新闻方面的。我问他们那个医院的院长或者书记谁能接上关系。
最后这个问题的解决并不是因为这些朋友,是我在家为这事发愁的时候,当时我几个相对固定的女朋友当中的一个。开始我也就当个烦心事随便这么一说,她就不屑地笑了,说这算什么事情。因为她老爷子和那个医院的书记都是部队出来的老兄弟,而且还是她的干爹。
我当时激动得不行,抱着她就说:“这事完了我就跟你登记。”结果她就笑着说:“你凭什么娶我?”我当时一怔,但是想想也是,混混就得了,人家凭什么嫁我。后来她出国留学的时候,我去机场送她,我难受得不行,因为那么多女孩就她当时帮了我这个大忙。在机场的海关通道口,我们当着她的老子、老妈的面久久地吻别,泪水流在了一起。不是我要吻她的,是她扑过来,咬住我的嘴,直到咬出了血……她最后推开我转身进了通道,我就看见她苗条的身影、飘动的长发。在转弯的时候,她好像故意把领子一解,通道里的风一吹,她掖在衣服里的脖子上的迷彩色汗巾一下子飘出来——那上面有我的汗、我的血、我的泪、我的青春、我全部的痛楚和悲哀。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拿走的,因为我对自己的东西也不整理。我真的不知道她拿走了,而且系在脖子上很好看,像一只迷彩色的蝴蝶,不像我当年窝窝囊囊地随便一系,日头太毒就裹在头上,路过小溪就沾湿了再系在脖子上,以此补充流汗太多失去的水分。上面甚至有我受伤的时候流下的鲜血——那是我最痛苦的青春。她把这条迷彩色的汗巾系在了脖子上,傻子都知道是说明了什么。她主动上来吻我,吻得那么久是想让我看见那条汗巾;她咬我的嘴唇一直到出血,是因为我没有看见它——这个前侦察兵比武尖子、前特战队员居然没有看见她白皙修长的脖子上系着的迷彩汗巾。她相信我没有看见。因为,她知道我一看见部队的这些东西就是个什么德性,所以她不会恨我残忍,只会恨我糊涂。
我在那一瞬间意识到,其实我当时再争取哪怕那么一小下,然后她就答应我——她是那么盼望我再争取那么一小下。她对特种大队没什么兴趣,她喜欢时尚。但是,她爱我,因为她爱我所以我的痛就是她的痛,她愿意承担,可我为什么没有看出来。她最后这一下就是要让我后悔一辈子,让她在我心里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让我永远不要忘记她。哎呀,我算个什么东西,我怎么居然这么笨?怎么好意思告诉人家我是前特战队员?我一下子就疯了,往通道里面冲,结果海关官员和值勤武警上来拦我,我掀翻好几个,还差点动手打人。结果我被电棍电了一下,哆嗦一下就被狠狠一棍子抡在头上。我的脑袋流着血被武警按到地上,我的脸贴着地面,我努力去看那远去的飞机,张开的嘴已经失声。最后,我被关了起来。我的一个战友现在是机场特警队的队长,他把我保了出来。最后我开车到了机场外面的高坡上,像个恐怖分子侦察目标一样看着机场起降的飞机,泪水哗啦啦地流。那条蝴蝶一样的迷彩汗巾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
哎呀,又扯远了。我还是说医院的事情吧。我安排那个孩子赶紧看了专家,那个父亲激动得不行,一直要请我吃饭,我不同意。最后还是请了我一次,然后他上了五粮液,我知道这是他一个月工资的五分之一,但是我不能不喝。然后我们喝了两瓶五粮液,这是他一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一,最后我们一共喝了三瓶五粮液,这比他一个月工资的两分之一还要多……然后我们都醉了,高唱着“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这首经典的军歌,还有“疾如电快如风,来无影去无踪,所向无敌保和平,我们是英勇的特种兵”这首难听得不行的队歌。我们在马路上歪歪扭扭踢正步,还大声议论着两边的楼哪个最好爬,害得巡逻的小警察一愣一愣地开着车跟在我们后面,但是不敢上来管——我们一直不断地唱那些军歌,间或谈论各种攀登格斗的技巧,还不时地比画两下——他们又不傻,知道这是当年的干部和退伍的老兵喝多了,管也管不得,挨了打还不会轻,最后不会有啥结果。最重要的是,他们知道我们不会干坏事,他们怕坏人招惹我们,我们失手打出人命不好收场,于是就像保镖一样跟着。直到我们在别墅前面找不着门,他们才上来扶我们,拿着我们的钥匙开门。刚把我们送进客厅,我们就倒了——我还不忘爬起来敬个军礼。他们赶紧拦着说:“天下军警原来也是一家。”我感动得不行,然后他们就走了。迷糊中,我听见他感叹一句:“走到哪儿还是自己带过的兵最亲啊,别管以前训得多么凶,但是越凶越亲。倒是那些一直对他们不错的兵,现在根本就不搭理我啊。”我当时一下子就哭了,我说:“你现在才知道?”他也哇哇大哭,完全没有在部队收拾我的时候那种严肃,他说:“小庄,小庄你是我最好的兵。”我说:“不是最好的,你那时候老收拾我。”他说:“那是因为你老不服,其实我心里最喜欢你。”我说:“别跟我扯这个,我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后来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过来的时候,小保姆告诉我,他和老婆孩子已经走了,留给我一个信封。里面差不多是他一个月的工资……我当时懊恼得不行,给我钱干什么?跟我扯这个干什么?但是我找不到他了。那个信封和钱现在还放在我的抽屉里,我连动也没有动一下。一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他已经转业了,当了一个小城市的武装部副部长。
在特种大队我一抬头看见的第一张脸就是那个少校。那个陪着大肚子老婆去总医院检查的少校。
4.第二个新兵连,而且我又被锤了(3)
那个少校一见我,跟我见他一样傻眼了,他没想到我会是他的兵,我也没想到从此以后他就是我的上级。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了在部队生存的经验,知道直接上级是万万得罪不起的,现在我要当兵就是老炮要我给他打洗脚水我都干得出来,所谓的成熟就是这么历练出来的。
少校看着我,依照我在部队半年多的列兵经验,我就知道要坏菜。但凡当过小兵的人都知道,部队的干部一定要在你的面前维护自己的绝对权威性的。部队不是学校,所以没有自由可言,要有绝对的强制性;部队又不是监狱,所以还不能拿对待犯人的一套来对付,要有理有利有节,要善于循循善诱,善于和颜悦色,但是绝对少不了关键时刻给你一大棒子,大家都是小伙子,你三天不打是要上房揭瓦的——前提是直接上级的绝对权威性,纪律倒还是其次。十八九岁的兵不会比我们成熟,他们不知道什么是人性,因为大多数的文化程度确实没有那么高,所以干部要有绝对的权威,要在战士眼里就是爷爷,不然你怎么管?也就是说,自己最好不要有任何一点儿可以让战士们议论的臭事,虽然我们都议论这个干部、那个干部,但是大多数的笑话是找不到出处的。一旦发现了这种议论的苗头,就要防患于未然,狠狠收拾,这样才能杀鸡给猴看,别人才消停下来,不敢随便议论。
这些笑话包括什么呢?很多。譬如干部怕老婆。
譬如我看见的,一个堂堂的特战少校不仅怕老婆,而且还对那个小列兵护士一脸堆笑。而那个小护士还跟我不明不白,有那么点儿老乡和某种亲密关系。也就是说,他每次陪老婆上医院的那点鸟事我可能都知道,虽然我确实不知道,我也没心情知道这些,但是他不管那么多。这就跟卡断泄密源、隔离非典源一个道理,格杀勿论先收拾了再说。尤其是我还是在他直接管辖的部队,我要跟他不是一个系统的,他也不怕我说什么,反正自己的兵不知道就行。现在麻烦了,这个小列兵还真的来了,而且还在自己的手下。
我相信他看过我的档案,但是我也相信他认不出我,因为那张傻不拉几的一寸大头照是在刚刚参军的时候照的,而我的变化连小影都要半天才认出来,更何况他。
我看他的眼睛就知道,自己这回绝对要坏菜了。他不仅会狠狠收拾我,还要千方百计地把我撵走,维护自己的绝对权威。我知道他会这么做,而且我估计老炮跟他相比就好像小巫见大巫,小鬼见阎王。很简单的道理,老炮算个屁啊?他不过是个步兵团的无后座力炮兵班长。这个大爷呢?能在特种大队混到少校级别的干部是个什么货色呢?你不用想也能明白过来。
我不用想都一身鸡皮疙瘩。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直到我们二十个野战部队侦察分队的尖子、特种大队的菜鸟站好队,我们的眼睛也没有分开。我们像两个对弈的围棋国手一样看着对方,心里盘算着对方下一步要出什么局。我更没底。我知道他要想收拾我易如反掌,我死也不敢说那点儿破事,而且我也不是那种三八啊。但是,他不知道。他就是怕我说,不管我说不说,先把我整走心里才清净,不然早晚是个祸害。
虽然我在苗连和陈排眼里是尖子、是侦察兵的天才、是兄弟。但是在他眼里呢?狗屁不是,这里的全部队员都是历届侦察兵比赛的尖子筛选下来的,我一个小列兵算个屁啊。我知道这回难办了,看来要折在他手里了。
我们站好队,他还在看我,但是什么也没说。眼神里的光全然没有在我的小影面前那么讨好。
那是杀人的目光。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在警告我,在威胁我,在暗示我服输,这样他手下会留情。但是,我不能输,我不能让他看扁我们的小山沟鸟团里那个小小的侦察连,人间处处有英雄,不见得你们特种大队就比我们强。
为了我的苗连,为了我的……陈排。我发誓,当我拿到他们珍视得不行的狗屁臂章和胸条后,就把这些全部丢掉。特种大队的新训队来之容易,但是随时都有走的自由。我走,就在结业考核那天。
我要给这个劳什子“狼牙”大队一个狠狠的下马威,让他们清醒清醒,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是因为你们叫什么“特种大队”,就有多么牛,就比我们山沟里的小侦察连高好几头,我们都该求着进来、打破头进来!
不是说你们戴上个张嘴露白牙的狼头、上面再写个“特种部队”的汉语拼音的那个难看得要死的臂章,就是天兵了。你是兵,我也是兵,而且我不比你们弱!你们能做到的,我们山沟里的小侦察兵一样能够做到,而且比所有人还要好!
我要给这个自组建以来就傲气冲天的“狼牙”特种大队一个结结实实的教训!为此,我的勇气渐渐地升起来,甚至到了义愤填膺的地步,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意思!我的眼睛中间开始有了杀气。他看见了。我们的眼睛里面都有杀气。
一个特战少校和一个侦察兵列兵就这么对视着。半天没有动静。大家都等待着。那几个特种大队来接我们的中尉、少尉、士官都注意到了。我们一起来的弟兄也注意到了。大家都屏息不敢说话,保持缄默是最好的方式,在哪儿说多了都不好,部队也一样。我知道,所有的人都希望我能退缩,这样好给少校一个台阶,不然真不好收场,但是我偏偏不!我有我的苗连,我的陈排,我在山沟里那个小侦察连的弟兄,我还有我的小影!我就不服输!
我们就这么看着,一直这么看着。少校终于淡淡地说了一句:“带走吧。”然后转身走了,连应该有的开场白都没有。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开始发毛,我不知道这第一回合是赢了,还是输了。
5.第二个新兵连,而且我又被锤了(4)
我们自然是背着自己的背囊一路越野,被开着那种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小王八一样的迷彩吉普车(后来我知道这是什么劳什子突击车)的两个士官带到了一个偏僻的山窝,这是我们新训队的驻地。看上去距离特种大队的驻地还有十几公里远,很明显,我们还没有资格进入那个重重把守、狼狗吐着舌头、卫兵上着实弹、铁丝网通着电流的大山里面。说实话,琢磨了一个礼拜以后,我才从地形、地貌和星座变换上猜出我们的大致位置。直到我们进入技术科目的学习,接触了那个什么劳什子gps,我才知道这里到底是哪里。我跑路时候的恨意越来越重,心里就想:你们臭牛什么啊,不就是胳膊上多个露着白牙的狗头吗?你们是部队,我们也是部队。都是解放军,都是陆军,都是兵,怎么你们就那么保密,我们部队就那么不值钱?我早晚有一天搞你们个七荤八素,让你们尝尝你们的老祖宗侦察兵也不是泥捏的!
我正合计着,那辆长得像小王八似的小吉普已经七拐八拐地把我们带进了一个废弃的营盘。我一眼就看出来,这里原来应该是一个坦克团的驻地,大概因为部队撤编了,所以营盘空了。但是兵房、步兵、基本科目训练场等应该都还有,看来是专门收拾这些他们眼中的菜鸟的。
我们跑进这个营盘才知道,根本就没有啥像样的楼房了,全是残垣断壁,估计是他们狗头大队废物利用了。看来全军都一样啊,南泥湾精神永垂不朽。我正合计着,我们住在啥地方,不会又睡班用帐篷吧。结果那辆门上漆着狗头的小王八吉普拐啊拐,我们在后面追啊追,最后在原来的坦克车库停下了。
然后我们就气喘吁吁地站队,俩小士官下来啥也不跟我们说,就打开一个坦克车库的门让我们进去。进去后一看,我就毛了,这是住人的地方吗?虽然还算干净整齐,有那么十几个双层的铁架子床,但是一车库的柴油味道确实够可以的。
我跟着那帮弟兄进去了,把背囊放到写着各自名字的床上。弟兄们都皱着眉头尽量不去呼吸,我想大概都在合计这以后怎么住啊。没想到后来习惯了,换了兵房以后,看见柴油发动的车子什么的就想去闻闻,不然总是浑身不舒服。我跟大家说实在的,这种东西也上瘾。就像老坦克兵闻惯了柴油味道,筋骨颠簸惯了,开汽车总是觉得跟玩具一样是一个道理。
我们刚刚把背囊放好,还没有开始收拾床,外面的哨子就响了,我们赶紧出去列队。那个狗日的少校跟几个尉官、士官来了,还背手跨立,站得跟电影里面的品字队形一样,等着我们弟兄。这回我们都清醒了,才看清楚这帮狗头教官的迷彩和我们的花色略有不同,布料严重不同,腰带根本不同,鞋子更加不同,而且还配了个黑色的贝雷帽(那个时候,这种帽子全军都没有配发,所以看上去挺稀罕的,也没几个人知道那是贝雷帽。我以前卖盗版碟知道啥子是贝雷帽,后来这个帽子发下来后,我们的几个农民兵弟兄还有几种“经典”的戴法,这些我以后再讲),显得自己高人一等似的。
我们一句话也不敢说,就这么站着。
他还看我,我也看他。反正来都来了,爱怎么办怎么办吧,菩萨是泥捏的,我是肉做的,不过就这一百多斤。活着干死了算我,就不信你能把我怎么办。
这个狗日的少校把眼睛挪开了,然后是开场白。我想他在机场就憋得够呛,他一口山东普通话:“我谨代表‘狼牙’大队全体官兵队,向你们表示热烈的欢迎!”没人鼓掌,因为傻子也知道这个时候不需要鼓掌。然后,他看着我们说自己叫什么之类的,我心里想: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结果我就记住他姓高,是一个中队长,我们今年新来的兵就分到他们中队挨收拾。他说宁缺毋滥,我心里想:是不是那把刷子咱们训练场见?不就是“一根绳子一把刀”吗?他还说了一些什么劳什子,我记不住了。部队干部的老一套也不值得写。他大概被我看得不是特别自在,所以话音多少有点儿不自信,开场白就草草收场。然后就说我们弟兄刚才跑路不好,就让我们弟兄在饭前运动运动。这个我倒不怕,侦察兵集训比武下来,跑路算个鸟?
我们换了迷彩作训服,跟着那辆小王八吉普跑路,七拐八拐上了山。高中队就在后面开着另一辆小王八吉普跟着,我们弟兄跑路上山。谁都不傻,知道杀威棒刚刚开始,还不到卖命的时候,所以都留着劲头。
然后带路的小王八吉普一加马力,就拐到一片泥潭子边上。快跑到跟前的时候,我们都有点儿犹豫,不知道该跑路过去还是跟车一起停下。然后,第一辆小王八吉普上的一个士官就说:“下去!”我们就下去了,当兵的死都不怕还会怕泥?
然后就按照命令在里面串得跟糖葫芦一样做仰卧起坐。说实话,我们在老部队都是高手,所以仰卧起坐简直就是小儿科,但是在这个泥潭子里面做还是第一次,所以多少有点儿不适应。那个滋味确实不好受,不是累,是你起来落下的时候,泥浆子满身、满脸、满耳朵乱流乱溅,睁不开眼睛,也不敢大口呼吸。那个狗头士官还要我们喊号子“一二、一二”,喊的声音不够响还要骂人。骂人我们不怕,因为我们都是被连长骂出来的,连长比他们骂人的花样多得多。但是一直这样,我们真的不好受。不过后来就习惯了,再后来我们去野外驻训的时候帮老乡割麦子,见了个猪圈大家身上就痒痒,恨不得蹭两下才过瘾——有时候人的习惯就是这么怪,关于这些奇怪的习惯我后面慢慢给你介绍几个神人,我至今没见过这么神的人物。特种大队真是藏龙卧虎,什么鸟人都有,所以我叫他们狗头大队是有道理的,后来这个外号搞得大队长知道了,他很不高兴,因为臂章是他亲自设计的,花了好几个晚上的心血,结果弟兄们都开玩笑说是狗头。
我们做了一百个仰卧起坐以后,又翻过来做俯卧撑。这下子更加难受了,因为脸一定要在泥里反复扎,耳朵都流泥浆子。做完之后,弟兄们已经都是泥人张老先生的泥胎子了。
这样的体力消耗是一般的两倍左右,因为呼吸是受到限制的,因为泥浆子是有阻力和重量的,也因为我们不适应。后来弟兄们渐渐摸索出了在泥浆子里面练体能的方法,就不再那么难受了,再后来就都发展到见了个猪圈恨不得滚滚的状态。因为野外驻训没有泥浆子,滚当然只是个想法。再后来他妈的狗头高中队就让我们滚比猪圈更恶心的了,我以后再讲。后来退伍以后,我看电视才知道,国外有钱人流行这种东西,还叫作什么“泥浴”,说是有保健作用。我当时觉得,看来狗头大队是未卜先知啊,还知道给我们保养身体。
弟兄们满身泥浆子,但是还不让起来,要按照士官的口令做一些侧滚翻、后滚翻、前滚翻,头都得栽进泥里。当时在那种状态,我基本上没有什么思想了,因为你不能思想着提防泥浆子进嘴里。当然最后我们都精疲力竭,然后还让我们在里面保持一个俯卧撑的姿势悬空,但是胳膊不能直着,就这么一直待着。时间多久我记不得了,开始还数数,但是后来就操心自己的胸肌和肱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很久没接触这种名词了),因为它们越来越酸了,毕竟侦察兵尖子也不是铁打的,也知道什么是累。
我就这么悬着,看着鼻尖上的汗水和泥浆子滴答滴答地落到下面的泥浆子里面,好像无数只小蚂蚁在胳膊的肉里面爬,后来是咬,再后来是狂咬。我真的越来越难受,但还是梗着脖子坚持着,最后连脖子都酸疼了,脸也恨不得抽筋。
我在最前面的一排坚持着。一双擦得很亮的大牛皮靴子慢慢走到我的面前,就这么站着。我坚持着、忍耐着,尽力去想一些美好的事情。我的思想已经魂游天外,譬如我想我的小影,我想她的笑脸、她的小手、她的芬芳、她的伶牙俐齿,我想她的一切。
然后,一只军靴踩在了我的肩上,并没有用力。我就下去了,一脸栽在泥浆子里,满嘴是泥,动也动不了。我从泥浆子里面慢慢转过身子,大吐几口才能喘气,我看见高中队的眼睛没有表情。他摇摇头叹气说:“把它们洗洗,吃晚饭。”
他转身走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了他不屑的笑声。很多年后,我问过他,他坚持说没有,因为他也是那么过来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因为记忆总是出现偏差。
这是我来这个狗头大队的第一个下午,我们用了两个小时在泥浆子里面洗澡,然后被赶进山下的河里洗澡,最后就这么湿湿地跑路去那个废弃的营盘,在一个角落里的野战炊事车里吃饭,没有吃饱,饿着肚子,穿着半湿的衣服跑了10000米武装越野,又做了传统的五个100的体能,训练才算结束。然后,政治学习开始,反正就是不让你休息。我们穿着混杂着汗水和泥浆子的迷彩服,傻不拉几地学习文件,学习精神,好像没有学习“三个代表”,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我都记不清了,反正都是学习。
熄灯的时候,我们开始知道,这个狗日的狗头大队看来还真不是纸糊的。我说过我不是军迷,其实我在特种大队的很多战友也不是。我们对特种部队的了解很少,就是会跑路、会攀登、会打枪什么的,至于那些你们整天特别感兴趣的,基本上都是后来进入战术理论学习的时候才接触的。
6.第二个新兵连,而且我又被锤了(5)
说句心里话,我现在再次发现了一个写作上的难题,就是如何进行整合。那些日日夜夜,一旦回忆起来是没完没了的,搞得我脑子乱七八糟的。穿越泥潭只不过是特种大队训练大纲上最基本的科目,还算不上啥子特种兵体能训练,因为只不过是让你习惯一下满身泥泞、浑身潮湿是怎么回事而已。在以后的岁月中,我们最喜欢的就是在泥浆子里面泡着打滚,因为不用跑路、不用爬山、不用对锤,在泥浆子里面滚来滚去还挺惬意的。照我现在这么写,我真是一年也写不完,因为特种兵的基础训练花样之繁多超过你们的想象,譬如还有什么鸭子步、小推车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多都是我在侦察连没有接触过的。当时没有时间反思,但现在想起来却有很深的印象。
我不是写科普文章而是小说,所以我觉得我还是一定要写故事,写人物,写我那帮新认识的弟兄们,包括狗头大队的军官和士官。
我得先说说我们新训队这帮鸟人,他们都是各个侦察连鸟得不行的货色,当然也包括我。大家觉得我当年还不够鸟吗?如果我现在还在部队当班长,我手底下有这么一个新兵,我也是绝对要收拾他的。鸟人一个不收拾不行,不收拾绝对心情不爽,所以大家应该理解老炮,理解那个狗头高中队,这是应该的。从小我的性子就比较拧,我妈说我跟蒙古牛一样。后来,我发现部队的苦与折磨都没让我彻底改变性子,反而是到了社会上,没过一年我就换了个人,可见真正改变性子的不是军队,而是社会上你看不见的这些劳什子。哎呀,又扯远了,我们回去说正题。
一个老实巴交的兵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甚至是最好的步兵,也可以成为最好的炮兵、装甲兵、汽车兵、炊事员,但是永远成不了最好的侦察兵。我就不说什么原因了,因为又要扯远,我就说说我看见的这帮侦察兵比武的尖子是个什么德性吧。
我们那年的新训队有二十个人:三个少尉、十六个士官、一个列兵。除了这个小尾巴让人觉得特别意外,其余的官兵比例大致在那个狗头高中队理想的范围内。特战军官和特战队员都是从这样的少尉和士官中间一步步产生的——特种大队是有名的吃现成的,就爱挑别的部队培养好的尖子,所以别的部队侦察连的连长在送自己的战士走的时候,既是自豪也心里疼得不行,跟挖了心尖一样一样的。
特种大队其实是愿意要列兵的,但是当年没有明文规定,后来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但是一般的两年义务兵混进来还是不可能的,军事素质就在那儿放着呢。我也不是说我是天才,我真不是;我就是个刺儿头,在部队到哪儿都是,刺得主官不行,若不收拾我心情就会极度不爽。由于我是刺儿头加韧性,所以我混进了新训队,在里面继续刺儿头,专刺那个狗头高中队和他引以为豪的狗头特种大队。
但是,在新训队我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劣势——第一,我不是士官,是两年的义务兵,在他们眼里是很快就会走的,我是城市兵不算还是大学生,所以根本不可能在这里长混,培养我也是浪费人力和物力资源;第二,虽然我的侦察兵比武的成绩还算不错,但是我确实是补漏进来的第二十一名,因为有一个身体不合适我才来的,所以在狗头大队的人和新训队的弟兄眼里我还是二流角色,这个第一印象是很成问题的,因为分数就在那些狗头军官和士官的圆珠笔和纸夹子上;第三,侦察兵比武是死科目,说白了集训属于应试教育,我就是为了比武练出来的,就会那么几项,综合军事素质远远不能和这些真正的老油子相比,而一个月的新训队可不是就那么几项的,我也没有真正的野外拉练、奔袭演习等一系列的经验,说白了我还是个新兵蛋子,这我不承认都不行,他们讨论的问题我一个也听不懂。
我那时候躺在自己的床上,在昏暗的灯光下给小影写信,听着身边这帮老油子谈论哪年哪年的演习、哪年哪年的驻训、哪年哪年的集训,心情真是悲凉啊!
我能挺过去吗?当时真的很怀疑。苦我不怕,当兵的生来就是吃苦的,但是分数不是因为你吃苦就可以上去的,因为综合评比不看你侦察兵比武那几项。要淘汰,第一个就是淘汰我。而我又不能被淘汰,这就意外着我必须在新训队有绝对的优势才可以。我们不是说有什么淘汰的比例,要是全部合格,这个狗头大队就都留下,但是不合格就给你发回去,不留什么情面。我给小影写着信,写着写着鼻头就开始发酸,想起了我的陈排。
我闭上眼让泪水流了一小会儿,然后擦擦,探出头看自己的下铺:
“班长,我跟你聊会儿成吗?”
7.第二个新兵连,而且我又被锤了(6)
我下铺的那个就是跑10000米越野的时候超过我的高手,一个五年的老士官,外号是“马达”。你可以想想他多能跑路了。本来我在集训基地是不和他说话的,因为我们两个都知道对方就是这个项目的绝对对手,如果说真的有什么“华山论剑”的话,那么10000米武装越野的独孤求败就是我和他两个人。所以我们不说话,但是对对方的印象绝对都很深,因为在训练的时候我们每天都在互相试探、互相观察、互相琢磨。我知道他的攀登科目比较一般,其他的都是上游,但是不像10000米那么出色;我想他也应该知道我泅渡比较一般。我们的连长是不会闲着的,每天在脖子上挎个望远镜往山上一站,你以为他们是在看风景啊?就是在盯着我们的训练,看看谁是种子选手,弱点在哪里,该在哪个科目怎么压制他的优势。全世界但凡竞赛性质的都有比赛间谍这一说,只是我们侦察兵比武比较公开,比较专业。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山上一见面,相互打个招呼就各忙各的,因为没啥可以讨论的,因为都不说实话。虚假情报反而容易干扰自己的判断,这些都是老侦察把式,大家心里明白着呢。
我和他在10000米训练的时候天天较劲,有时候也互相欺骗,速度放慢搞些烟雾弹,但是心里都十分清楚,最后的决赛其实就是我和他两个人。但是,我最后消失在10000米武装越野的前三名,如果我在这个成绩上正常发挥的话,总分应该在前十名的。这个我清楚,我相信大家都清楚,但是就是没人理我,因为我是个小列兵,由于不是一个部队过来的,大家还不熟悉,不收拾我算是我的幸运了,还搭理我干吗啊?
但是我实在是心里难受,想跟人说说话,那时候我快过18岁的生日,其实还是个孩子气很重的人。
马达班长躺在床上在看武侠小说,一听这个愣了半天,因为我们来新训队几天了,虽然上下铺但是没有说过话。他肯定觉得我挺鸟的,不是那种可以说话的人,所以也不主动跟我说话。我是不敢,但是憋了好几天不说实在难受得不行。
马达看我半天,大概是看出来我刚刚哭过,就笑了:“你小子哭啥子啊?龟儿子赶紧下来。”
我的泪水吧嗒吧嗒就下来了。马达班长真好!马达班长是四川人,所以四川兵真好,难怪布莱希特要写个话剧叫《四川好人》!
我一下子翻身下来,马达班长往里让让坐起来,我就坐在他的床上,我们面对面。我泪水哗啦啦,他把手纸递给我,可我的鼻涕一直流个不停,于是我就擤鼻涕。
马达笑得不行:“哭啥子吗?你小子不是挺鸟的吗?”
这时候我回想起来当时真的还是个孩子,虽然我能跑路,能攀岩,能这能那,但是我确实还是个孩子。
我哭舒服了就不哭了。马达用他粗糙的手给我擦擦眼角残留的眼泪,他也觉得我是个孩子了。我就笑了,我其实真的还是个孩子,所以我那么依恋我的陈排,因为他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
马达给我一根烟,我就抽,他也抽,然后我们就聊天。我这才知道马达班长是四川绵阳人,就是出彩电的地方,但是他不是城市里面的。在县里读完初中后,家里供不起了,他就当了两年民工,挣钱让弟弟上学。后来,弟弟上完初中了,马达就当兵了,因为没有别的出路,当民工实在不是个出路,马达文化不高,但绝对是个脑瓜子机灵的人。但是,兵役制度改革以后,农村兵当了士官就有工资拿了,算是干部待遇,不像以前转个志愿兵天难一样。如果熬了十几年士官还能拿干部专业待遇,这算是个不错的出路了。马达当侦察兵也是因为能跑路,身体底子好,又是山区出身,所以爬山也快,再当过民工所以苦也是能吃的。种种原因他就当了侦察兵,他参加比武,参加特种大队就是想以后能够有个好出路,这个和陈排不一样,他不是职业军官想不了那么多。
我和马达先是对手,又成了很好的朋友,最后成为一个锅子里面吃饭的战友,然后就是生死相依的兄弟,最后他长留在我的记忆里面,成为我的军旅生涯的又一个不敢提及的伤口。
因为马达和我聊天,所以他们师里来的生子也就不拿我当外人了,生子是三年的士官,湖北赤壁人,家是县城的高中毕业,当兵既是因为喜欢也是为了回家好找工作,当侦察兵是因为从小在体校学习体操,柔韧度极好。新兵连的时候单杠的练习把全团都震了,他不当都不行了。他和陈排有点儿相似,就是想当特种兵,因为他觉得好,至于怎么好他也说不出来,只是憨憨地笑着说:“就是好呗。”
我们聊得很投机,然后其余的人就和我说话了,我和所有的兵都成了朋友。大家虽然不认识,但是彼此的名字是不会不知道的,来集训的高手大家都清楚得不得了。我们开始聊天,他们把我当小弟弟、当自己班里的列兵一样看了。他们原来都是班长,不像我是个列兵。我一下子有了这么多班长,开心得不得了,他们也觉得我挺好的,不像看上去那么鸟。他们的名字和故事我以后慢慢讲。
实际上被孤立的、自己也刻意孤立自己的是那三个少尉,因为他们是干部,以后要当的是特战军官。三个都是侦察连的排长,但是不是一个部队的,他们不像陈排跟我那么亲密。他们虽然也跟兵侃大山、打牌,一起训练一起吃饭,但是他们看的不是武侠小说,都是军事文献、外语教材诸如此类。他们也经常聊天,但是聊的都是我们不愿意听的,譬如“蓝光突击队在伊朗人质事件中的失败原因”、“英阿马岛海战中特种部队的作用”什么劳什子的。我们兵不聊这个,就聊家乡、聊趣闻、聊战友、聊干部的臭事。当然,那个狗头高中队的臭事我一直没有敢说,不光是不敢,我到现在也不是胡说八道的人。但是说笑话我是喜欢的,不过在当时的情况下我还是没有说。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有小影,因为当时我觉得这还是我心中的秘密,应该是我自己独享的快乐。
好了暂时到这里,我要慢慢写,先休息一下。
8.第二个新兵连,而且我又被锤了(7)
我们一个月的选拔是官兵同训的,也就是说那三个年轻的少尉跟我们在一起混。但是如果他们混到考核合格,就可以不跟我们混了,要单独受锤,学习怎么当特战军官。我们是兵,他们是官,这一点是很明白的,他们要操心的跟我们要操心的还是不一样的,虽然现在在一起混。后来我们混完了这一个月,三个小伙子不错还都合格了,虽然我跟他们待了一个月也很熟悉,但是由于以后没有打过交道所以就不在这里赘述了。当官的那点儿破事我也不操心,我就说说我们自己这帮小兵、这帮弟兄。虽然那个狗头高中队不仅是军官,还是中队级别的少校军官,但是我退伍以后跟我成了兄弟,所以我就把他划拉进来了。我的标准就是这样,不是兄弟的我就没什么可以说的了。以后说大队长的鸟事是因为他跟我也是兄弟,我们不仅仅是上下级的关系。虽然年龄差距大了点,他当我爸爸都够格,但是没办法,战友就是兄弟。我后来冒着危险救他,除了因为他是大队长,更因为他把我当兄弟。哎呀,包袱抖出来了,我要留着以后讲。
还是说我跟那个狗头高中队之间的鸟事,没办法写着写着,当兵的习惯出来了。嘴里有点儿精神污染嫌疑,但是我觉得大家还是可以接受的。
狗头高中队一直不露声色,也没有对我有什么特别的,但是我知道一句话,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老炮都可以那样,一个堂堂的特战少校难道不比他高明吗?我现在不是新兵蛋子了,所以这根神经一直就没有松。
我们的体能训练基本上就跟电影电视、报纸杂志、网络上说的劳什子差不多,你们看着好玩,跟过夏令营似的,但是要真的来试试就知道好歹了。以前我们在侦察连里注重的是速度和技巧的训练,我们在特战大队受训的体能基础就是补上力量训练这一课,当然速度和技巧是不会放松的。天天就是五个100加上泥潭子,再加上死沉的原木、山地负重越野、折返跑、特种障碍等劳什子。我们原来都可以说是尖子中的尖子,但是这一次真的是知道厉害了。如果说比武集训使得我们的身体素质提高一截子,那么新训队又是一截子,而且不是一小截子而是一大截子。举杠铃、玩哑铃最后搞得弟兄们两眼冒光,原来就很结实的肌肉又开始冒油,其实这一套劳什子我们原来就练过,但是没有这么集中,因为还有别的乱七八糟的科目。我后来反应过来,为啥子特种大队要挑培养好的尖子了,因为不用在基本军人素质培养上面花费什么功夫,上来就直接开锤。亚洲人天生瘦削,所以体能是需要大大加强的,但是瘦削也是优势,后来我知道洋人特种兵兄弟人高马大,看上去厉害得不行,但是真的跟你一起训练就歇了,因为身体负荷也大,不光在越野攀登技巧这些科目不行,对锤的时候胳膊、身体、腿的反应也都慢半拍。我一个腾空边踢,踢到他们脖子上的时候,他们的胳膊也没有能挡住我。他们抓我也不是很容易,因为我瘦削灵活。至于在战场上怎么样,我的体会就是人高马大动静大,拿着装着激光模拟器的枪冲着那个地方一阵猛搂,一般都跑不了,那里要冒烟……
还是说狗日的高中队。我没想到他真的锤我,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锤我,锤得我还不轻。我还没办法告他是干部打兵,就是白挨打。
我们打了一个礼拜体能基础后开始练基本科目。一开始就是侦察兵的老一套,爬爬楼什么的,我们都是轻车熟路。还有对锤什么的,戴着散打手套和护具,穿着胶鞋(后来我进了那个狗头大队,对锤还是规定穿胶鞋,不然这一脚上去可不得了)。我们都是灵活形的选手,所以打起来很好看,我在底下看大家都快得不得了。
那个狗头高中队就一直在底下看着,什么话也不说,几个少尉和士官忙着记下各自的特点和动作。
然后该我上去了,我就上了散打垫子,对面是马达。
我们俩笑笑,我还眨巴眨巴眼,然后我们开始对锤。熟归熟但是锤起来还是不留情面的。马达的腿功没有我好(他当过民工,负重太多,小腿比较粗),但是他的拳头狠,每次挨在脑袋上都跟中了“庐山升龙霸”似的,眼前就黑一片。紧接着,他就出了一套组合拳,我赶紧低头靠近他,不让他挥拳,然后我就腿下使绊子或者用胳膊肘给他顶开。我刚刚到侦察连的时候就跟陈排学踢,开始劈叉都下不去,每次被他按得我哭爹喊娘的,他也不心软。后来就好了,从竖叉到横叉都差不多下得去了,不敢说什么一抬腿到哪儿,但是边踢、侧踢和腾空踢都是没问题的,我的弱点就是胳膊的力量不够。一般我就用快速的各种踢对付马达,还是能捞到不少点数的。
马达连着被我踢了好几次跟头,最后一次踢到头上的护具上,倒下半天没起来。我赶紧去拽他,他眼冒金星,但还是笑着用戴着散打手套的右手拍拍我的肩膀。
我刚刚把马达拽起来,那个狗日的高中队上来了,他还穿着那双大牛皮靴子。高中队一伸手,一个士官就甩给他一套散打护具。他把贝雷帽、迷彩外衣和宽腰带解下来扔给那个士官,慢吞吞地戴护具。我当时就知道坏菜了,他要收拾我了!马达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愣愣地站着。
高中队戴好护具和手套,两个拳头顶着碰碰,我看见他迷彩短袖衫上居然也有个狗头,看来狗头大队的人不是一般的虚荣。我们的迷彩短袖衫上就没有。但是我看的重点不是这个,我看见了他粗壮的胳膊和胸肌。
还有,我看见了他的腿。穿着大牛皮靴子的右脚若无其事地活动着腕子,然后脚尖点点地,站了个位置。我一看他站的位置就知道,他也是玩腿的。我的妈啊!我就跟陈排学过半年散打,就会玩几下腿,仗着自己个子小、身体活,还能忽悠忽悠,也很难说马达是不是让着我。狗头高中队呢?一看就是练了多少年的老油子!能在特种大队混中队长的,是一般人吗?我当时还不知道他的底细,我要是知道的话,估计当时就晕过去了。
高中队活动完了,再转转脖子,就冲马达说:“你下去。”马达不敢不下去,马达怎能不下去?马达最后下去的时候,眼巴巴地看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周围的弟兄们也不知道怎么办,那几个狗头大队的军官、士官都无所谓,估计他们是见得多了。
高中队跳两下,就对我摆出姿势:“来。”
他的眼睛就那么看着我。
我的眼睛就那么看着他。
我就那么站着,没有摆姿势。他的护具里的嘴角露出不屑的笑意。很多年后,他再次否认,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记错了,但是我一直记得很深。
就在他笑我的一瞬间我出腿了!我突然一个腾空边踢,速度极快,在我的记忆里面我都能听到风声!啪!一下子踢到狗头高中队的太阳穴。咣!狗头高中队一下子倒了,不动了。
我傻了。不会吧?这么不经打?大家都傻眼了。
狗头高中队闭着眼睛,动也不动。我再看看那几个狗头军官和士官,都傻眼了,张着嘴不知道怎么办,可能是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再看狗头高中队,还是没有动静。我不是踢出事儿了吧?
说实话,我也踢坛子,但是一次就两个,不过我觉得狗头高中队的头应该比坛子硬啊,但是他真的是不动了。这可怎么办好?我不敢再迟疑了,上去扶他:“高中队……”
“长”字没有出来,我的鼻子就一酸,眼前一黑,然后觉得自己腾空飞起,我在记忆里面看到自己在空中划了一道标准的弧线,摔在垫子上,然后眼前就五颜六色的,满脸红高粱了。
高中队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了。狗日的是装的!他一个直拳打在我的鼻子上!出拳之快我居然没有看见!
我挣扎地看他,透过自己的血看他。他冲我挥挥拳,意思是起来。我***!结果我还没有完全站起来,他就一个腾空转身后踹,踹在我穿着护具的肚子上。我捂着肚子飞出去了,被散打垫子的护栏拦住,然后就栽倒在垫子上。
高中队不等我起来,上来变着花样、有条不紊地锤我,组合拳、组合腿、直拳、勾拳、摆拳、边踢、侧踢、腾空踢、正蹬、后蹬、兔子蹬鹰样样都有,反正是变着法子玩我,直到他玩爽了才满意地看着我口吐唾沫的熊样子(后来他还是说没有)。他站直了,摘下护具手套又笑笑(这个狗日的多少年以后都不认账,就是说没有笑),一边穿外衣,扎腰带,戴帽子,一边说:“下次记着,不要去扶你的对手,冬眠的蛇是最危险的。”然后他就跳下去,上了那辆王八小吉普走了。
我浑身疼痛,满脸鲜血,最后还吐出半颗门牙。我在垫子上面挣扎着要起来,但是跪起来了眼前一黑又倒下了。这回是真的晕倒了。
我就模模糊糊地记得,马达最后把我抱起来,着急地喊我的名字。我就记得大家七手八脚地抱我,然后给我脸上泼水,拍我的脸。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结果第二天起来,除了浑身疼一点儿,内伤也没有,我知道遇到了绝对的高手。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狗头高中队是山东青岛人,曾经是嵩山少林寺的俗家弟子,是有名号的,什么字辈的我不知道,现在最著名的一个武校的校长就是他的师弟。
他是因为跟流氓打架失手伤人,家里不得不让他当兵避祸的。谁也没想到,他一当就是十几年,还上了军校,成了特种大队的特战军官。你们可能觉得太有传奇性了,但是这个人是真实的。
我被他锤了,第二个新兵连的时候。
9.高中队这个鸟人和他的一些鸟事
我不得不停留下故事的叙述线来讲讲这个狗日的高中队这个鸟人,还有他的一些鸟事。这些事情我当时是不知道的,以后随着在狗头大队待的时间久了自然而然知道的,也忘了谁说的了,好像很多人都在说他那点鸟事,因为他确实太鸟了。我也不怕这个狗日的高中队知道我现在在写他那点儿鸟事,他收拾我那么多次,我把他这点破事儿曝光不算什么。我想他也不会生气,因为我们现在是兄弟,而且我估计他现在没法子跟我生气,因为他这点鸟事全大队都知道,现在退伍转业的弟兄们说起狗头大队,不拿他这个鸟人鸟事当作下酒菜,喝酒的时候岂不是十分不爽?我只是写出来而已。
狗头高中队小学时候就是个鸟人,揪小女孩辫子、偷鸡摸狗、打架闹事、砸教室玻璃、上房揭瓦、捅马蜂窝什么没干过?据说,他9岁的时候还尿床,你说他是不是个鸟人?怕老婆的事情我以后再讲,不然现在讲了我觉得十分不爽。我先说他小时候这点鸟事,我说的可不是编的,因为后来我跟他喝酒的时候喝多了,就拿这点鸟事数落他。他也喝多了就都说了实话,还证实部队传言的“他13岁还尿床”是错误的,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在少林寺祸害了,天天挨锤,精力发泄得极好,所以没办法尿床。我在这儿写也是给他辟辟谣。老部队的同志们、兄弟们看见了,高中队13岁的时候不尿床,他是一直尿床到9岁!
狗头高中队从小打架,大人觉得没有办法管了。这孩子怎么办啊?结果他家有个河南登封的远亲住在少林寺门口,那时候还没有《少林寺》那个电影,所以大家对少林寺没有什么概念。远亲是俗家弟子,虽然练武术但是更是修身养性的一把好手,据说还有法号但是没有出家,是居士。那时候高中队家长也不知道少林寺是个武术起源地之一啊,因为那个时候没有那些电影啊,就想让高中队去跟远亲修身养性,就把他送到登封交给远亲。谁知道这是一个绝大的错误。
高中队跑到登封住在远亲家里,上了登封的一个小学。远亲生性和蔼,对其谆谆教导,但是这个鸟孩子没事就在山上到处祸害,终于惹出事来,被寺里的和尚抓住了。他居然敢在少林武僧练武的地方撒尿!远亲知道了没有说他,带着他去给寺里的师兄弟道歉,还要他清洁那个地方。
其实高中队这个鸟孩子生性野蛮,但是被寺里的方丈看上了,收入山门成了俗家弟子。那时候少林寺还没有武校什么的,就是和和尚一起练武。高中队这个鸟孩子就在里面挨锤。怎么锤的大家看电影就知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他在部队锤我们跟他在少林寺学的不一样,不教我们套路,不教我们武学,上来就是一招制敌,弄不死也是残废,还老拿我当作示范。那时候我刚刚18岁,瘦削得跟一只蚂蚱一样。你说他是不是个鸟人?!
狗头高中队在少林寺除了拳打得好,腿踢得好,其他什么都不学好,照样出去到处打架。后来他在那一带的山里的角色大概类似于什么小镇关西,倒是不抢女色,不抢钱财,不偷东西,就是喜欢锤人。随着年纪的增长,这个鸟人继续锤人,最后发展到连少林寺正经的武僧也锤,但是输多胜少,总是要被师兄先以武术后以武德进行教育。我们战友兄弟在部队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说高中队如何在少林寺被暴打,因为我们白天都刚刚被他锤过,晚上过过嘴瘾发泄一下。后来我退伍的时候,这个版本居然传成被少林和尚们吊起来打。唉,还是理解一下我们的弟兄们吧,因为这个鸟人真的是不留情面。我们都怕上格斗课程,他的示范很有分寸但是那个滋味……我至今回想起来脖子都疼。不,不是疼,是喘不上来气。
后来这个鸟孩子终于打出事情了,他跟地方流氓斗殴出手伤人,而且一伤就是四个那么多。这下子,警察要管了。以前他是鸟孩子也就算了,现在都16岁了还这么鸟功夫,这不能不管啊!但是他那个远亲在当地又是个名流,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文化界名人吧,我老是想怎么不教这个鸟孩子学画画啊,干吗让他学武术?最后他那远亲还是给他走了个后门,赶紧给他塞进武装部,穿上军装当兵了。
这一当这个鸟人就真的对了胃口了,因为生性就是个鸟人,所以在侦察连这种鸟地方简直是鸟归山林、一飞千里,但是还是到处锤人,在老部队也是打架成性,这种鸟人为什么没有送去劳教我现在也不知道。后来这个鸟人就参加侦察大队上了前线,我一算跟我们苗连还真是一块儿的。但是我没跟他提及苗连,因为我跟狗头高中队那时候刚刚互鸟到一起了,我提苗连好像我认输似的。他也不可能不知道我是苗连的兵,因为档案上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但是他也不手下留情啊!
在前线他还是锤人,不过这回锤的是小鬼子,所以我觉得他虽然鸟但还是个好军人。一是一二是二,我得分清楚。他是一等功,比我们苗连还厉害,但是我就是不服他,因为我觉得他不如苗连对我好。
回来以后这个鸟人就在部队当侦察兵,后来干到排长,再后来就组建这个狗头大队。他是第一批队员,后来就当了二中队的中队长。
在他当中队长之前还办了件鸟事,但是我们都觉得鸟得很是地方,很给我们狗头大队争脸,所以这件事情是正面的。当时我们狗头大队刚刚组建没有经验,就到一个当时很nb的单位受训(现在那个单位还是很著名的,曝光率很高,属于另外一个系统),那个单位因为组建得早,参加过国际比赛还拿了好的名次,也经常在媒体曝光,所以队员和干部都比较nb,看不起山沟里来的野战军。
狗头高中队和我们的老前辈在那个地方备受歧视,最后就都憋着劲收拾这帮看不起我们狗头大队的队员和干部。理论学习没啥子说的,因为我们没有啊,就死学吧。一个月理论学习完了大家都比较郁闷,因为憋得要命没有动过,然后就该实践课程了,结果首先在体能课程上,我们狗头大队就让那帮家伙吃了一惊。
狗头高中队和我们的老前辈们上了他们的体育场,哭的心都有。长这么大没见过塑胶跑道,当时的军校也没有啊!然后就看见那个单位的队员都是穿着运动服、球鞋在训练,顿时傻眼了。这不跟业余体校一样吗?狗头高中队和我们的老前辈都没有运动服、运动鞋,就只有迷彩作训服和胶鞋,他们也没有跑过塑胶的,都是丛林山地。结果10000米塑胶跑道一下来,那帮教官就傻眼了——这不是飞毛腿吗?
然后就是攀岩训练,狗头高中队和我们的老前辈一看攀岩那种墙(你们在很多照片上见的那种),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老侦察兵是打过仗的,还要在墙上练吗?这说出去不是丢死人吗?可不练不行,这是上课啊。结果等他们下来,教官的嘴已经合不拢了。攀登楼都是跟飞上去一样,最后教官说可以了,这个项目你们免修。
然后就是多能射击,进了地下射击场大家都觉得很诧异,这么安静干净,这是洗澡的地方吧?不打不行啊,结果来什么靶子,打什么靶子,完全没有犹豫的,毕竟都是各个侦察部队挑上来的连排级高手啊!有一半左右是打仗打出来的!你说50米的地下靶场给他们用不是糟蹋了吗?
基本科目都免检了,最后是格斗。这回兄弟单位重视了,上来的就是格斗教研室最好的教官。然后我们狗头大队就让他们挑人对锤,随便选。那个教官选来选去,选了看上去脸最嫩的一个。我不知道是他中了头奖,还是我们狗头大队的高中队中了头奖。那时候他才21岁,在这个地方学了一个月理论,憋得要命,就等着锤人呢!
结果呢?狗头高中队把所有的教官锤了一个遍。我们其他的老前辈都不乐意了,说:“小高你不能这样,给我们留两个好不好?就顾着自己玩,我们也要活动活动!”小高锤得正开心呢,你说他肯吗?
当天晚上我们狗头大队的大队长(那个更鸟的人)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在电话里面说:“都给我回来吧!还有啥学的啊?”于是就都回去了,从此那个单位再也不敢号称天下第一。
说起狗头高中队的鸟人鸟事,我一天一夜也说不完。这里说的都是我们小兵的演义啊,我再说一遍,大家就当是个乐子。这是我们小兵的传说,不是经过验证的事实,除了高中队9岁的时候还尿床。哎呀,真是太快乐了!狗头高中队你也有今天!
上面说的是我听说的,我再说我看见的。
我当兵后来的两年半都在狗头大队这个狗日的高中队手底下,你们想想我受的什么鸟气!且不说他收拾我了——这个你们想都想得到,一到格斗课程绝对我是示范教材,这是没有跑的。连狗头大队的军官们都觉得不合适,但是这个鸟人就是不放过我,所以我总是很难受,但是没有外伤也没有内伤。这个狗头高中队是高手,他才不会给我弄出伤,要不然我就能到大队长那里告他,因为后来大队长跟我也很熟,不是一般的熟。但是,他就是不给我伤,只给我罪受,后来喝酒的时候还说当时是为了我好!那我收拾收拾你试试?当然我最后也打不过他,这是事实,我估计能打过他的人不会很多,当然像什么欧阳锋、黄药师之类的收拾他那是一愣一愣的,但是我不认识啊!
我就说一件鸟事,是我亲眼看见的,然后连我这个小鸟人也觉得鸟,简直是没有天理的事情!这个狗日的堂堂的解放军少校特战军官居然玩鹰!
那时我们到内蒙古驻训,住在草原上绝对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我们弟兄住在野战帐篷,每天训练完心情爽得不得了。那是夏天,正是草原上最爽的季节,我的诗性大发,常常一个人在营地外面的小山上给小影写信,还写一些关于草原的小酸诗。看着远处的牧人白羊,心情真的是舒畅得不得了,于是拼命给小影写信。小影后来宿舍里面的女兵都说吃饺子不用放醋了。在部队,原来连女兵都分享情书,这是我当时没有想到的事情!
我写着写着就听见马蹄声,我知道是那个狗日的高中队又玩马回来了。训练一完高中队就去跟老乡借马玩,这个不算什么,因为我们训练完了也玩,但是我不喜欢玩。高中队就好这个,喜欢得不得了,所以后来就是他自己玩。大队长也玩马,但是由于年纪大了玩得少,主要还是看高中队玩。而高中队也确实玩得好,玩得花哨,他玩这些东西有一套。后来我们到云南驻训的时候,他老惦记着逮只豹子玩,把我们吓得不行,好在后来还是没有找到,因为豹子在山里看见也不容易了。
我一直不明白怎么还有人有玩动物的天性呢?我那时候常常想,要是咱们国家允许养猴,高中队不就是猴王,他们家不就是猴山了吗?后来我们在四川驻训,他果然抓了一只猴子养在自己中队指挥所的帐篷里面。最后大队长发现了,眼一瞪,一句“看我不收拾你”就让高中队把猴子放了。高中队心里还遗憾得不行。他谁都不怕,就怕两个人:第一是老婆,第二是大队长,因为大队长比他还鸟。
这回高中队溜达完打着马回来,我听见这孙子激动地喊:“小庄,小庄你看我买了什么好东西?”
我抬头一看,发现他的右胳膊悬着一个棉袄的袖子。我正在纳闷儿,仔细一看,好家伙!我差点没从小山上栽下去。一只黑老鹰抓着他胳膊上的棉套子对我虎视眈眈,羽毛光滑,爪子锋利,嘴巴坚硬,简直比老美101空降师臂章上的那只白头鹰还要酷,那是一只绝对漂亮的大黑鹰!
“500块钱!500块钱就卖给我了!”高中队高兴得跟孩子一样,都忘了平常是怎么收拾我的了。人一兴奋就这样,不管对面谁都要炫耀一下,这就叫得意忘形。
他正跟那儿美呢,我就听见有人拿着高音喇叭喊:“兔崽子,你从那匹驴上给我下来!”
他一听马上就不美了,赶紧掉转马头。紧接着,我看见大队长站在突击车后面,怒不可遏地拿着高音喇叭,他的司机开着车一溜烟冲过来。看我们大队长的架势,绝对是要把狗日的高中队给活剥了。
高中队急忙下马,我说了他不怕别人,就怕大队长。军衔比他高的他也不怕,但是上级的命令还是听的,不是怕,是服从命令的天职。
我们大队长的突击车像坦克一样甩着烟就过来了。我就知道,大队长肯定是看完训练场地刚刚回来,因为远处副大队长和参谋长的车子都在营地门口,他们就在下面看笑话?我没有看见高中队的脸,但是我知道他的脸绝对白了。
大队长的车还没有刹住,人就跟着跳下来了。40多岁的人了还这么敏捷,这不是很多见的。他没事还真的跑跑特种障碍呢,虽然速度没有我们快,但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的一把好手不是吹的。
大队长把高音喇叭往车上一甩,指着高中队的鼻子就骂:“你是什么?我问你是什么?”
高中队:“我是小高……”
大队长指着他的鼻子就暴骂:“妈拉个巴子!找我收拾你是吧?你是什么?你是你自己吗?你是军人!你是少校!你是我的兵!玩鹰?你是八旗吗?你是解放军少校!你把这玩意儿给我放了!”
高中队显然依依不舍,不光是500块钱的事情,关键是我了解这孙子,他确实喜欢得不得了。
大队长转身就走:“成,你不放就别放。”说着就上车了。
“放,放,我放!”
大队长的话音未落,那只鹰已经出去了。然后我就看见真正的鹰击长空!好漂亮!我一生都忘记不了!然后我就看见高中队可怜巴巴地站在那儿,可怜巴巴地看着天上的鹰。
大队长看都不看,转身就上车,对司机说:“走!回去开会!”
突击车像兔子一样掉头走了。
高中队可怜巴巴地在那儿站了半天,毫无怨言。这个鸟人在我们大队谁都不怕,就是怕大队长。因为是大队长把他从敌人的狼嘴里面救出来,他们不光是上下级,也是兄弟。所以在他面前大队长绝对有地位,让一个鸟人服气的人不是更鸟的人是什么?!
我忘了说了,大队长姓何。就是那个挑中苗连的侦察大队的何中队长,一等功臣,战斗英雄。就是他给我们起个名字叫“狼牙”,我们都是他的兵。如果要我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一个真正的老爷们儿。
何大队的故事绝对值得说,我以后再讲。刚才就是想说,这个狗头高中队是怎么鸟的,这是我亲眼见到的。要不是有我们的何大队在,不知道他要鸟成什么样子。要不是何大队爱护他、栽培他,就这个狗头高中队能够成气候?何大队绝对是一个真汉子,真男人,世间少有。没有人不佩服他,连我们的军区副司令没事也喜欢跟他打打枪、聊聊天。我要告诉你们,他跟军区副司令说话也是一口一个“妈拉个巴子”,跟兄弟似的。你们可能不相信,但是这是真的,因为是我亲眼见到的!我当时是打靶的保障。
你们不知道,部队就是这样,主官的个性就是部队的个性,我们狗头大队为什么那么鸟,而且鸟得不可一世?因为我们的大队长是真鸟!
说乱了,怎么何大队这么早就出场了?哎呀,这不算正式出场,就是给大家提个醒,我们的大队长是个什么鸟人。这一节还是说高中队鸟,但是他确实鸟不过何大队,他差得远呢!
10.是男人就给我跳下去!
我其实很少回忆往事,但是一旦回忆起来真的是感慨得不得了。暂时忘却悲剧的成分,那段绿色的迷彩岁月真的是一生最宝贵的财富。在那么鸟的部队当兵,在那么鸟的爷们儿手底下当兵,甚至你还被他们看成一个小鸟人,你还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毕竟,你是真汉子!
我们那个时候天天在那个鸟部队,后来有那么多关于特种大队的电视剧、电影,但是我们怎么从来没有看见有谁来体验生活呢?当然也许来的不是我们大队,这我就不知道了。
但是,我们确实是那么鸟地生活过!
那时候的爷们儿是真爷们儿!
我为那段岁月而自豪,我无悔迷彩色的特战青春!虽然当时我那么恨那个狗头大队,但是很多事情你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的。
我被狗头高中队暴锤以后,第二天浑身没有不疼的地方,但是还是要坚持训练,因为我们没有病假的权利。我到现在还不知道那个狗头高中队是不是成心撵我走,我说了我后来问什么他都不承认,也许是我记错了,也许是他不好意思,但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第二天继续训练了。高中队这个孙子在自己的兵跟前一向这样充当大尾巴狼,虽然这样,但我想当时他的心里多少是有些惊讶的。
我们接着训练,我还是和我的弟兄们一起吃苦。每天都有新的科目,也有老的科目;每天都有新的痛苦,也有老的痛苦。但是,那个时候我已经习惯了,因为我知道当兵就是吃苦。真的,要是不把自己看成一个训练机器,你就不要来当特种兵的,特种兵不是比别人强壮或者真的是超人,是比别人更能吃苦。
每天狗头高中队都在盯着我,从他的脸上我就能看出来,训练士官给我打的成绩好不好,因为他看我的眼光越来越阴郁。我就知道我的成绩是不错的,有上升的趋势。训练士官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人,每个人打的分数平均起来是我们的基础分数。训练军官的分数要和他们相加,再有一个什么系数的乘法。我最后也不知道这个系数,因为我最后也没有成为训练士官,我退伍的时候不是士官,只是个上等兵,这个该死的狗头大队的一线队员里面唯一的上等兵。总之这个成绩还是比较公平的。我知道,除了他,别人对我的表现还是比较满意的。
我们每天都跟一根弹簧似的,被疲惫和痛苦压倒,一夜休息后早上5点就一下子弹起来,然后又是一天,周而复始。但是,这个弹簧的韧性绝对是越来越强的,我自己都体会得到。
我跟狗头高中队的另外一次交锋就是蹦极。但是这是小的交锋,不过我还是没有输。
那个时候国内还没有几个地方有这种运动,我们狗头大队就自己组建了。一是可以练习胆量,克服恐惧心理,二是为伞降训练时的自由坠落开伞做一个小铺垫,简单体会一下。后来我退伍以后到什么劳什子自然公园蹦极居然要200元一次,我一看那个高度就没有什么兴趣了。我们每蹦一次按200元钱计算的话,几年下来狗头大队居然给我们付了万把块钱的蹦极费用了。这是调侃,但是扯多一点儿,如果算上伞降、潜水等乱七八糟的科目(现在这些有钱人玩的所谓冒险运动),在我们这里都是训练。其实,培养一个特种兵真的是需要很大的人力和物力投入的。
话说回来,那次蹦极的地点是约50米远的两个悬崖中间的一座废弃的公路桥,大概以前也属于这个坦克团的专用战备公路的一部分。从桥头的承重我就可以算出来,我说了我已经算是个合格的侦察兵,虽然距离特种兵还有一点儿距离。我们跟在那两辆小王八迷彩吉普后面,喊着号子跑路到了桥头,狗头高中队就让我们做准备活动,我还以为是在桥上折返跑,也没太当回事儿。
过了一会儿,我们就被带到桥中央,然后知道今天的科目是蹦极,属于特种兵胆量训练的一部分。我当时隐约知道蹦极是什么东西,但是听狗头高中队仔细介绍完,我们才明白过来,就是让我们从这里跳下去,而且腿上只系一根松紧带!
我们趴到栏杆往下看了一眼,出了一身冷汗。这回我真的知道什么是黑风萧瑟了,底下的丛林在风中呼啦啦地摇摆着,树枝晃动着树叶子,我的头开始晕了,虽然我爬过悬崖而且是50米的悬崖,但是并不是跳悬崖啊,而且那时腰上还有铁扣,扣上有攀登绳,所以我也不害怕。但是这次我害怕了。我偷看那些老油子,脸色比我强不了多少。
狗头高中队又耍酷:“这里距离地面是100米,特种兵跳伞初级圆伞科目的高度是多少米?”
旁边一个狗头士官跟得很紧:“1500米。”
高中队就看着大家,最后看我(我就不说他笑了,因为他也不承认):“连这个都不敢,你们还要当特种兵吗?”
还是干部有表率作用,一个少尉脸色也挺白的,但是还是说:“我先来吧。”他在腿上绑上松紧带。我们都看着他。他深呼吸一次,眼睛一闭,腿一蹬,跟个鱼雷一样把自己扔出去了!
“我操你姥姥。”
这一声骂后,他就消失了。我们急忙趴到栏杆边上看,他在下面晃悠着,慢慢地停止了。
然后他就上来了,腿还有点儿软,但是还是站着的。他什么也没说,摆摆手走到边上坐下,靠着栏杆喘着气。
那两个少尉就跟着跳,然后就是士官。
生子的叫声最有个性:“啊——呀呀——啊——”
最后是我,我的腿上绑了松紧带,嘴唇打着哆嗦,心里在打鼓,虽然我知道不会有事,但是我还是怕。我确实很怕,我不想隐瞒自己的害怕,因为我知道自己的脸已经白了。
我慢慢翻过栏杆,马达看着我:“没事,一下子就好了。跳吧。”
我深呼吸着,看见下面哗啦啦的黑风丛,我的心情也哗啦啦的。
我还是在犹豫,在下着决心。
狗头高中队看也不看我,只是看着远方:“是男人就给我跳下去!”
我操你大爷,狗日的高中队!
我心里骂了一句,我是不是男人跟你有蛋关系?
我咬着自己的嘴唇,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发抖。
高中队一点儿都不意外,然后看着大家:“走吧,集合,我们回去。”
一个士官来扶我进栏杆。
我突然一把推开他,一跃而出:
“高中队!我是个男人——”
我闭着眼睛下去了,呼吸一下子停止,重心一下子晃悠上去了。很难有什么具体的词语描写我当时的感觉,我如一颗深水炸弹一样坠入峡谷。
我以为我要死,因为我清楚地感觉到地面跟我越来越近。
我知道我要死,因为我明白地听到黑风丛林哗啦啦的声音越来越近。
然后我就一下子被拽上去了!
我在空中晃悠着,我忘记我当时是否叫喊,但是我应该是在不断地叫喊“我是个男人”。
然后我被拽上去,腿软绵绵的,站在桥上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已经上来了。我知道自己的脸白了,血都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我急促地呼吸着。高中队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心里狠狠地骂道:狗日的高中队!我一定要告诉你我是个男人!
11.孤独流浪在丛林(1)
昨夜写完一个劳什子剧本后,我梦见了那只大黑鹰,真的,然后我哭了。
我梦见它在天上飞,我在下面追。
我问:“老鹰老鹰,你去哪儿?”
大黑鹰一声长啸,在天上舒展自己的双翼,搏击长空。
我再问:“老鹰老鹰,你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
大黑鹰还是不说话,只是在空中指引着我的路程。
我跟着它跑过草原,跑过沙漠,跑过草原,又跑过沙漠,最后老鹰降落下来。
我看见了我熟悉的很多面孔,他们在笑着等我:“小庄,小庄你怎么才来啊?”
我的陈排,我的苗连,狗日的高中队,鸟人何大队,马达班长,生子……我在老部队的很多兄弟在等着我。
鸟人何大队指着我的鼻子:“妈拉个巴子,给我站好了!你瞧瞧你那个熊样子!你也好意思说是我的兵,看我不收拾你!”
然后我就站好,泪水哗啦啦地流。
陈排跑过来,他真的跑过来,还在空中跳跃一下,做了个极端漂亮的腾空飞踹。后来我怎么也做不出来,电影里也没几个人做得到。他拍了我一下:“走!还有10000米武装越野没有跑呢!”
我们就跑,然后大家都跑。
何大队开着一辆特种摩托,油箱上面也有个狗头。他在前面带我们,拿着高音喇叭喊番号:“一二三四!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预备——唱!”
我们就喊起来:“一二三四!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只因为我们都穿着朴实的军装!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自从离开家乡就没有见过爹娘!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都是青春年华,都是热血儿郎!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一样的青春在共和国的旗帜上闪光……”
然后我们跑过很多地方,风景在我耳边一闪而过。
然后我们跑到一个城市里面,一个没人的街道。
然后我被丢下了,他们摆摆手:“小庄,我们走了你多保重。没事多来看看我们弟兄,注意身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吃好喝好,不要满地乱跑,搞好男女关系,不要管不好自己的小脑袋。好了,记住你是个当兵的人。我们走了!一二三四!你坐你的车啊,我爬我的坡,你走你的路,我蹚我的河,既然是来从军啊,既然是来报国,当兵的吃苦流汗怕什么!什么也不说,祖国理解我,一颗滚烫的心哟,暖得钢枪热!什么也不说,祖国知道我……再唱个歌儿!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
然后又喊着番号,唱着歌走了。何大队还是开着那辆摩托在前面带路。他年纪大了,虽然10000米也能跑,但是不能跟我们比。没事的时候我们早上越野,他就喜欢开着那辆宝贝迷彩特种越野摩托带着我们跑。他看得很开心,不时像孩子一样大笑,让我们这些小狗头跟上他这只大狗头。他把摩托也开得很野蛮,车技nb得不得了。我见过他玩那辆狗日的摩托,他从离地两米、悬停的直升机上直接开下来,快50岁的人了玩成这样实在不得了。为此,他还反复叮嘱我们:一不准告诉大队常委,否则会开会批评他还要没收他的摩托;二不许告诉他爱人,否则回家会挨收拾。我们都知道他有心脏病,谁都不会喜欢看大队长玩车。他在前面带,我们就在后面撒丫子,恨不得在何大队这个鸟人面前把所有的本事都使出来,因为我们热爱何大队这只大狗头,我们为是他的鸟兵小狗头而自豪。而在别的部队前面,我们鸟得不可一世,让一起演习的兄弟部队恨得牙根痒痒,老想锤我们(实际上他们都不敢)……
他们就这么离开我。
我傻傻地站在城市的街道上,然后很多面孔模糊的人来来去去,没有人搭理我。
我喊,但是没有人回答我。
我在城市里面走,好像独自流浪在钢筋水泥的丛林。
那只大黑鹰不见了。
泪水哗啦啦地流下,我身上的军装开始破碎,我被换了很多时髦的马甲,然后我的脸开始变得模糊,最后我醒了。
我发现自己哭得不行。
我梦见了那只大黑鹰。
其实从蹦极开始,我们就进入特种兵的基础科目的学习阶段了,当然其他的体能、格斗、攀登什么的都没有放松。那个时候我还真明白了,狗头大队还真的跟传统的侦察兵不一样。但我只是心里明白,嘴上还是不承认。
于是就学,我鸟归鸟,但是脑子比较好使,技术科目的学习仅仅次于那三个少尉。人家毕竟是正经军校出来的,他们的淘汰比我们严得多,要是这些成绩有一项没有我们兵好,马上就走人。不过我没有让着他们,确实是比不过。人家毕竟是军校的正经本科毕业生,见多识广,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
狗头大队变着花样给我们设置各种严格的情境让我们体验恐惧、孤独、寂寞,还有失落。一日,先让我们在那个狗日的特种障碍场跑了一栋,然后又给赶进泥潭子滚了几趟,就这么泥花花地被赶上东风平头柴的后车厢。车篷子盖得严严实实的,最后面还坐着个训练士官,这个狗日的不让我们往外看。
然后就带着我们在山上转圈,开始我还在心算速度多少、开了多长时间、距离我们的新训队驻地有多远。傻子都知道,这个阵势很明显是要考我们地图判读、摸方位角、在山里跑路的本事。先给你累累,累得有点儿意思,但是又不至于跑不动路,然后再给你转圈,搞晕你,再让你回去。但是,算着算着什么都算不了了,因为车子转圈转得厉害,还很没有章法,好几次都是原地转圈,再找个方向又来回转。这样开了两个多小时,谁也不知道给带到哪里了,然后车停了,车篷子打开,狗头高中队就喊我们下来。
我们晕头转向地下去了,但还是赶紧站好队。然后我才观察到四周的环境,这个鸟大山哪里都差不多,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儿,也许新训队就在山底下,也许在几十公里以外。这帮鸟军官、鸟士官就是干这个鸟事的,菜鸟那一点心思瞒不住他们。
然后我们每人领了一个指北针、一张手绘的地图,我们互相一看,居然都不是一样的,当时就蒙了,怎么会不一样呢?
最后狗头高中队说这是找干部家属甚至还有孩子,按照他们的描述画的,画图的都是外行而且根本没有来过这个地方,更不会在山里跑路。反正就是这个地图了,我们走对走错不关他们的鸟事。
我们当时已经学了gps,但是不给我们gps。狗头高中队说要是打起仗来,gps没有电池或者摔坏了怎么办,还是要靠侦察兵的老一套——一个指北针加上一张地图跑路。有了gps不是太容易了吗?关于地图,他的解释是:“在战争中我们可以有卫星侦察的照片,但是很多时候我们来不及有这个照片,那么就要依靠人力侦察,而往往干这个的都不是专家。什么叫人民战争你们懂吗?这还是有文化的人画的,打仗的时候很可能是个不认字的老太太、老大爷画的,那你怎么办?准也得走,不准也得走,因为你是军人,要完成任务,这没什么可以说的。”
我心里暗暗叫苦。
按照我的地图,目标也就是我们新训队的驻地是在70公里以外,这个距离狗屁都不算,但是地图不准的话就要多跑路,想都不用想比例尺肯定也是不准的,而这一带我们根本就没有来过,也没有什么地形地貌或者突出的标志物作为参考。这一带是绝对的山脉丛林,是绝对原始的。按照公路走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傻子都明白,狗头高中队不知道在哪儿给我们安排了监视哨等着我们,抓住就得走人。
然后让我们选择是带一个水壶,还是带一把开山刀(你们在老美的电影里面见过的那种大砍刀)。军用的刀都差不多,我们后来到了狗头大队,在炊事班帮厨时都用这个砍排骨,觉得比菜刀好使多了。
我们都没有选择水壶,而是开山刀。因为在林子里,刀比水更重要。
我们就穿着自己的迷彩服和胶鞋,戴着作训帽,肩上挎着开山刀,兜里装着指北针和那张狗日的手绘的二十张基本找不到太多共同点的地图,傻不拉几地站成一排。
然后高中队就说这个科目叫“丛林流浪”。特种兵在敌后很可能会和分队失散,失散的原因很多,譬如你留下阻击追兵,任务完成后撤回;你不慎被俘虏而且来不及拉光荣弹,后来又脱逃出来。总之,当被扔在野外的时候,就得靠这个本事。狗头高中队还说这算对我们不错了,因为大多数情况下,连这个地图都没有,我们只能自己看星星跑路。
我们的时间是一天半加一夜,现在是中午11点,也就是说明天天黑以前必须都回来,回不来的就淘汰。后来我跟洋人特种兵哥们儿交流,他们说也这么被收拾过,虽然形式不一样,但是换汤不换药。再后来我退伍以后,接触了一些资料,原来这是基础科目,还被一个美国人写进了专栏小说。但是我还是要写一次,因为印象太深了。如果你觉得重复,可以跳过去。
然后我们分别上了四辆小王八迷彩吉普车,眼睛还被蒙得严严实实的,被他们带往四个不同的方向,再次在山里转圈,开一会儿丢下一个,开一会儿再丢下一个。从路面的颠簸情况,我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公路。
我实在记不起来当时多久丢下一个了,因为我的心里忐忑不安,我相信大多数人也记不住。大家都是第一次接触这个,在老部队没有把你单独往人生地不熟的丛林里扔过,毕竟安全第一,战友情谊重,不敢让你出一点儿劳什子事情。
我心里开始悲凉,怀念起我们山沟里那个鸟步兵团的小侦察连,怀念我的苗连和陈排,还有我的弟兄们,他们是不会把我单独一个丢在山里的原始丛林里的。我要是没有了,他们会全体出动,把方圆几十里的大山翻个遍,拿个高音喇叭不断地喊“小庄,小庄你在哪儿”,还会不时拿空包弹往天上打,给我指引方向。
我的眼泪悄悄地出来,浸湿了蒙在眼睛上的黑布。
马达坐在我身边,他抓紧我的手:“龟儿子,别害怕,你没问题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问题。
黑风在耳边呼啸着山林,我知道里面危机四伏。
我知道里面有狼,因为我们在夜晚听过狼在互相打招呼,当时我就怕得不行。
弟兄们都下去了,然后轮到我了。
我被丢下来,等到我摘下蒙眼布,那辆小王八吉普车已经走了。
我看看四周,我在一个空地上。黑风、丛林、山谷、蓝天、白云,还有什么?
还是一个不到18岁的小列兵。
你知道什么叫渺小吗?我当时就意识到了。我以前看过《第一滴血》,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丢在一片大山里面。我不敢喊,因为怕招来狼。只剩下我自己了,现在没有人帮助我了。
要是有一支81自动步枪我就不害怕了,我说过我是自动步枪速射的高手,我估计狼不会有我的速射快。35秒内,我可以准确地打出30发子弹,而且全部命中100米到50米距离,从前面60度角范围内刚刚跳出来的钢板靶。我更换弹匣的速度也很快,最后一发子弹打完的时候,我的左手已经从胸前拔出了备用弹匣,然后空枪挂机的同时,备用弹匣已经撬掉了空弹匣,直接装上,然后就拉栓射击拉栓,不超过2秒钟子弹就续上了。我相信狼没有那么多,因为我会带150发子弹,但是我现在只有一把开山刀。
泪水流下来。我的腿在发软。我就操这个狗头大队!但是这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拿出了指北针,拿出了那张狗日的地图。
我还流着眼泪,我还没有18岁,我被狗头高中队扔到了遮天避日的丛林,还是最后一个被丢下来的,也就是说距离最远。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你们说他是不是个鸟人?我还在流着眼泪。
12.孤独流浪在丛林(2)
很多年后,想起当时的情景我依然不寒而栗。你想象一下,一个17岁半的孩子,被丢在一个有狼出没的原始森林里面会是什么情景?不过日后我习惯了这样的训练,而且狗日的高中队也真的经常这样操练我们。难度也越来越大,最后不仅动用老队员当假想敌,围追堵截抓住就扣分,不投降就真的锤你,绝对不留情面,还动用直升机天上搜索,发现动静就组织搜索分队垂降下来抓你,不投降还是真的锤你,还是不留情面,甚至还发展到跟警通中队借来了几条乌黑锃亮的德国原装进口大狼狗,追上就咬我们的胳膊。这帮狗爷的训练极好,不会死咬,只要你不跑就只是刁着你,但是也不留情面,搞得我们一路狂奔,恨不得把整个身子藏在水里不出来。不过那时候,我已经不害怕了,因为狗毕竟是狗,不是狼。
人的第一次经验,往往会记一辈子。什么事情都是这样,何况是这种特殊的回忆。
我流着眼泪,拿着指北针和地图辨别自己的位置,然后决定朝着地图指引的方向走,也不知道对不对,只能走走再说了。错了就再走,没有法子。这就是我自己找的鸟罪!
我把地图和指北针装好,从背上的刀鞘拔出开山刀。当时我还在空地上,但是拔刀不是为了砍树枝子什么的,是为了给自己壮壮胆子——有个家伙在手比没有强啊!
丛林在前面等着我。
我就走进树林,向着那个方向过去,然后开山刀就派上用场了。但是不到半个小时手就开始起泡了,因为我没有在山地丛林行军的经验,我刚刚当了半年侦察兵啊,只参加过比武,连野营拉练都没有参加过啊!我疼得吱吱地直抽冷气,就换了左手。一看自己的右手手心已经血泡破裂,一片模糊了。虽然我的手已经全是老茧,但是开山刀是个什么概念只有用过才知道。我身上也没有带什么急救包,但是必须得包扎。不包扎不行啊,这种亚热带丛林气候如此适宜细菌生长,感染是跑不了的!我看看四周,也没有什么办法,就脱掉外衣,用刀割下自己的迷彩短袖衫上的半截袖子,给自己包了起来。然后我就不敢用这种开山刀开路了,只能用手使劲儿拨开这些挡住我的枝蔓,实在不行我宁愿绕道走。要知道除了刀之外,手是我现在最珍贵的武器和工具了!
我虽然在大山里面当过兵,但是这样的原始森林还真的是第一次走。我们一般训练都在部队附近的山上,那儿已经有固定的训练场了;侦察兵比武也不会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因为要评分、要观摩、要这要那,所以只要有个意思就行了。脚走在堆积满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落叶上面,软绵绵的没有声音,还不时踩断枯树枝,“咔嚓”一声。开始时我还吓一跳,后来就无所谓了。阳光像剑一样从茂密的枝叶间射进来,把我目光所及之处全部分割成不规则的方格。
我在电脑前面写的时候,那种潮湿的味道再次在我的鼻子前面围绕。腐烂的枝叶和动物尸体、粪便的味道,亚热带丛林谷底里面低气压的味道,雾气的味道,还有什么味道?对了,还有兰花的味道。
是的,我看见了兰花。
我不知道是什么兰花,至今也不知道,后来在野外生存课程上面学的植物谱上也没有。人类对大自然的了解是有限的,但是我真的看见了。
就在一棵几个人都抱不住的大树的中间,有一束小小的兰花。白色的,在微风中轻轻摇摆。阳光洒在它的身上,如同冰山雪莲一样纯净。
我要把它摘下来!我要送给小影!
我把刀插进自己的刀鞘,然后往手里吐两口唾沫,抓住粗粗的藤条爬树。这些藤条如群蛇般缠绕着大树,树干潮湿,藤条潮湿,一切都很潮湿,但是我还是要爬上去,因为我要摘给小影!
我往上爬,一手露水和植物分泌的黏液,但是我顾不上了。缠着迷彩短袖衫布的右手终于快要够着这束小小的兰花了!我拼命伸手够着。胶鞋紧紧扣死藤条的缝隙,左手紧紧抓住藤条。我不能再往上爬了,因为上面有突出的粗树干挡住了我的道路。要是爬到这个树干上,我就耗费太多的力气了!我还要去爬上那座山!这个狗日的高中队!
终于够着了兰花的根茎。我使劲儿一拽,结果脚底下一滑,在藤条里面一别,“啊”的叫了一声,手里也一滑,就这么滑下去,由于太滑,手就松开了!然后,我就一头栽下去,但是我手里还紧紧抓着兰花!
我从3米左右的树上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但是腐败的层层落叶太厚了,所以我没有晕过去,就是脚腕子一阵一阵生疼。我就要站起来,结果起来的时候左脚腕子疼得不能着地。我急忙坐下把裤子卷起来,然后把袜子往下推。我看见了自己发肿的脚腕子。我忍着疼摸了摸,只是肿了,按照我学的战场救护知识,并没有骨折。
我的泪水吧嗒吧嗒地下来了,我知道这就意味着,我绝对不可能及格了!我倒不怕回不去,因为要是时间到了我回不去的话,狗日的高中队就得把全中队拉出来找我,直升机也会在天上团团转。狗头大队也是解放军,不能草菅战士的性命,不然狗头高中队绝对要扒掉这身军装!我有把握坚持到明天晚上,然后再过一晚上甚至几天,毕竟经过侦察兵比武集训而且又在狗头大队被锤了半个月了。那时候我根本想不到自己的疼,不像现在切菜的时候手指头划了个口子都觉得疼。唉!什么叫时过境迁啊!
但是我的成绩不会及格了!一想到这个,我就想起了我的苗连和陈排。要是及格了我不留下是我nb,但要是不及格被发回去,我怎么见我的苗连和陈排啊?我的泪水吧嗒吧嗒地落下。
好在兰花还在!
小影!我又想起了小影。我把兰花握在手里看着,闻着它的芬芳,和小影的身上、脸上、手上一样一样的。我知道小影在想着我。我的心里有点儿勇气了。这种勇气随着芬芳增加着。
就是爬,我也要在规定的时间爬回去!我咬着牙站起来,左手拿着开山刀砍下一根坚硬的树枝子,削掉上面的树叶和小树枝,当作拐杖撑着自己,右手拿着那束兰花一步一步向丛林深处走去。
兰花就像小影一样陪着我。我顶不住的时候就闻闻,然后就有勇气了。
疼吗?我好像真的不记得了。多少年后我回想起来,在逆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真的是精神的力量。譬如我现在看关于非典治愈的报道,很多人不相信,但是我相信。因为我知道,人在逆境中的精神力量比什么都重要。你相信你会挺过去,你就能挺过去;你自己要是绝望了,就什么都完了。很多年后我翻看佛学的书。当时在写一个关于弘一法师的小文章,我就看看。虽然我不喜欢佛学,但是有句话让我愣了半天:“佛祖有云,不是旗动,不是风动,是你的心在动。”
你自己绝望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自己有信心,就什么都可以挺过去,哪怕挺不过去,但你是在和命运的抗争中失败的!虽败犹荣!
我不是费半天劲说什么非典,实话说,那不干我这个小说蛋子的事。我只是想说,在很多年前,一个18岁不到的小兵咬着牙,左手撑着拐杖,血肉模糊的右手拿着一束小小的兰花,在原始森林里面艰难地走着。他穿着被露水和潮气完全浸湿的迷彩服,忍着崴了脚腕子的疼痛,虽然不时停下来看看地图和指北针,或者喝一口树叶上的露水或是雨水,但他一直走向目标,没有停止前进!目标是70公里外的一个叫特种大队新训队的地方。走得到要走,走不到也要走,就是爬也要爬回去,就是死也要死在前进的道路上。
因为他的手里有兰花,因为他的心里有爱情。
很多年后,这个小兵想起来仍然泪花汪汪。
那是个什么年代啊!
13.孤独流浪在丛林(3)
在真正的亚热带山地丛林行军10000米的话,体力的消耗是日常10000米武装越野的好几倍。道路谈不上崎岖,因为根本就没有道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没有人来过的地方,你说有什么道路?关键是气压低,本身就潮湿,再加上又是谷底,空气的流通不好,很快就觉得喘气比较困难了,而且空气里面那种湿乎乎的动植物腐烂味道实在是不好受,开始不觉得有什么,但是走得久了,好像整个肺里面都是这种味道。枝叶真的太密集了,风只能在树林上面的部分流通,底下呢?你想想就知道,我都怀疑几百年没有流通的空气了。所以,每次经过长满低矮灌木的林间小空地的时候,我赶紧停下来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换换肺里的味道,然后再继续前进,没有别的办法。
脱水自然是很严重的,走不了多远就会是一身汗。在这种亚热带低气压、酷热的丛林里面走,身体总是湿漉漉的,但是嘴唇干得要命,我不时地舔着自己的嘴唇,但是很快就觉得没有什么用了,因为连舌头都没有水分了。
这个时候不得不舔食大的树叶上的积水或者露水。当然这绝对会滋生细菌,不过当兵的时候命贱,什么都喝,什么都吃,胃跟铁打的一样。我现在只喝纯净水,觉得烧开的自来水味道都令人不舒服;但是那个时候有活水就可以,管它是什么味道呢。不过那时候是没有经验的,以后连这个也不敢随便喝了。
不用几个小时迷彩服就会半干半湿,干是因为身体热量的蒸发,湿是因为环境和自己出的汗,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上面的汗一点点变成白色的斑点。这叫什么名词呢?好像是汗碱吧?我记不清楚了。
气压低得要命,搞得心脏都不是很舒服,慌慌地跟揣了一只兔子一样,里面七踹八蹬的。后来习惯了在这种地方训练和生活以后,我回到城市里面反而心脏更不舒服了,要适应更长的时间,尤其是城市空气里面的废气,我适应了很久才可以忍受。
然后就是疼,吱吱地疼,每点一下地,就会疼。但是我不敢随便停下来,我给自己订的计划是两个小时休息十分钟(最多十分钟),不然我就真的起不来了。这种经验是一点点长起来的,后来我渐渐明白,在山里跑路和在越野的训练场上跑路是不同的,后者只能说是锻炼身体素质,跟田径队的训练没有什么区别;而前者是作战的需要,不是猛跑就可以的,关键要耐着性子,因为每一次的路都很长,每一次都是危机四伏。要在保证速度的前提下,每一秒钟都耐着性子,仔细、谨慎,再仔细、再谨慎,那种火暴性子除了给自己找麻烦,没有别的用处。要对每一片树叶都保持充足的耐心,因为危险往往就是在失去耐心的那一瞬间发生,就在最被忽视的地方掩藏。
实际上,我很快发现,所谓的两小时休息一次也是不现实的,因为真的走得很艰难。疼是一个方面,但也不是克服不了的,毕竟我不是骨折,崴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我说的是自己身体的感觉,气压低,潮湿闷热,喘不上来气。空气的密度实在太大了,呼吸一口气,大半口会有那种说不出来的杂质。后来我跟参加过越战的洋人特种兵老前辈交流过(我们的交流没有任何政治色彩,就是个人从军体会的交流),他们的体会也是很深的,比我深得多。毕竟我是训练和演习占了绝大多数,而他们基本都是在作战。他们的体会就是,在林子里面跑路,千万千万要有个特别好的肺活量,不然绝对顶不住。
所以你们真的不要以为一个普通步兵就直接可以来当特种兵,甚至还能在里面出类拔萃,基本上没有这个可能性。什么叫肺活量?每天早晚的10000米负重武装越野是在干什么?这种行军不是坐惯了汽车、装甲车和步兵战车,没有经过大运动量体能基础训练的步兵受得了的。
还有什么?就是你们在小说里面经常看见的蚂蟥。这个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因为它们会贪婪地吸食你的血液,直到把你吸成一具干尸。对付它们,我当时没有太有效的方法,就是拿刀子割掉它们还在外面的身体,然后等它们慢慢死掉,自己掉出来,或者是拿烟头烫。如果你能在林子里面生存下来,我告诉你,有一半原因是你还不该死,除了这个解释没有什么别的了,这就是命。不过在我们狗头基地的纬度,蚂蟥还不是特别多,再南一点儿的热带丛林就很猖獗了,我后来的体会就留到以后讲。
总之一句话,这种原始的丛林就不是人类该来的地方。又扯远了,你知道当时我最关键的感受是什么?
渴。
脱水严重。
后来我们每次综合演练前后,都要只穿着我们称之为“八一大衩”的短裤过过秤,以便简单掌握自己的脱水情况,回来以后在可能的情况下增加一些辅助的措施,补充自己需要的维生素、蛋白质和营养,当然主要是补充水分。特种兵的伙食费比普通步兵和装甲兵的三倍还多,和潜艇部队大致在一个档次上吧,海军那点事儿我不懂,但是在陆军里面,除了陆航的飞行员,我们应该是最高的。实际上和洋人特种兵哥们儿比起来,我们还是低的,我后来证实过。其实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措施,就是水果和一些含水量比较大的蔬菜。我告诉你们,那种连续一个礼拜以上甚至更长时间的丛林综合训练或者沙漠综合训练以后,每个人都会瘦很多,就是脱水脱的。再后来我养成一个习惯,就是每次出发前我让别的班的战士给我们班合影,回来再合影一次,两次的区别之大你是想象不到的。还有极限山地和沙漠行军,人的消瘦之快也是罕见的。说句题外话,减肥不用花那么多钱吃药,你自己跟自己较劲就什么都解决了,关键还是你自己吃不起苦的原因。
出汗严重,造成了脱水。身体外面是潮湿的,不代表身体里面也是潮湿的。身体里面的各个内脏都跟火烧一样,虽然我的身上在流汗,但是却不知道这个汗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体里面的水分在一点一点流失,好像生命在一点一点地离开自己。
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吗?
恐惧。
死亡的恐惧。
我必须大量补充水分,不然我一定会撑不住的。
我是后来才学会怎么在林子里面取水和找水的,但当时完全是一种本能,还有侥幸的成分。因为在我恐惧的时候,我听见了流水的声音。
哗啦啦清澈无比的声音。
哗啦啦生命流动的声音。
我一下子兴奋起来,好像脚腕也不疼了,赶紧往那个方向走。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将近黄昏,我估计当时大概走了10公里的山路吧?我记得我慢得像老牛,心里急得不行。地图上有一条河,但我不知道居然距离我这么近(地图不是行家画的)。这不仅是重要的地形参照物,更关键的是,我可以得到水分的补充。
生命的补充。
我拨开眼前的枝蔓。
我看见了一条河流。
哗啦啦不算大的河流,哗啦啦清澈的河流。
水流过河床的鹅卵石,流向远方,汇入群山,汇入大自然。
我撑着自己的拐杖,快步走了过去,然后把拐杖和开山刀一丢,当然右手的兰花是没有丢的,一下子跪了下来把自己的脸和肩膀彻底扔进河里。
清凉的河水覆盖了我的脑袋和肩膀。那种感觉真的难以形容,我大口地喝着,不喘气地喝着,一直到自己不得不呼吸,才“哗”的一声把自己的头抬起来,甩出一片水花。然后内脏就彻底舒服了,我的脸上、身上都是清澈的水,湿漉漉的感觉真好。
我仰天高喊:“啊——”声音被亚热带丛林的低气压和闷热吃掉了,显得发闷。那已经不再是人类的叫声,而是胸腔竭力发出的最原始的叫声,动物的叫声,因为我首先要像一个动物一样生存!在这种狗日的“丛林流浪”科目里面生存!并且,找到自己回去的路,才能说得上是个士兵,是个中国士兵,是个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侦察兵!最后才能说自己还是个人类。
然后我就听见有什么在回应我:“嗷呜——”那种声音很近,好像就在我的身边!我脑子一激灵,一下子从狂喜当中清醒过来,左手一把抓住被我丢在一边的开山刀。
然后,我看见河流里面的倒影。它伸着脖子叫着,叫完了继续喝水,根本不理会我。这个时候我才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一个灰色的身躯在我右侧不到一米的地方,我看见灰色的毛、四条瘦削的腿、瘦削的身子、瘦削的尾巴耷拉着,一点儿也不精神,一点儿也不彪悍。
但是我知道是什么。我的脑子一下子就蒙了,就那么看着它喝水,一动也不敢动。它喝得心满意足了,抬起头用舌头舔舔自己的鼻子,准备转头回林子。
然后它看见了我。
灰色的瘦削的长脸上,两只黑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灰色的瘦削的长脸上,两只黑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四只眼睛就那么看着。谁都不动。因为,都蒙了。
很多年前,在一片大山里面,一个18岁不到的中国士兵和一匹瘦瘦的大灰狼就这么看着对方,好像两个许久不见的老友重逢一样惊讶,脑子都停止了转动,不知道怎么办是好。那个瞬间很短,但在我的记忆里却有一万年那么长。
这好像故事,但我告诉你们,它是真的。
14.孤独流浪在丛林(4)
很多年后,我在动物园再次看见了狼这个东西。笼子里面的狼暴躁地来回穿梭着,好像很凶猛。但是一看它油光水滑的灰毛和肥壮的身躯,我就知道,若现在把它丢回林子里面,几天不到就能给饿死。跟人长得胖一样,狼长得胖也跑不动。
在有限的关于中国特种兵的公开图片和电视报道中,我总是听到有人抱怨咱们国家的特种兵太瘦,不如老美电影里面的威风。我的意见就是,看上去很美是没有用的,拉到山里跑跑路或者对锤你们就都知道了——施瓦辛格和史泰龙威风吗?我保证三脚踢翻他们俩,从此老老实实说自己就是练腱子肉、做人体展览的,从此再也不敢穿迷彩马甲、端着m60,用很业余的动作冒充特种兵军官。
我真正见到的洋人特种兵弟兄也没有电影里面那么壮、那么宽的,当然比我壮、比我宽,不过那是人种的差异,他们在洋人里面绝对是苗条形的——包括一向以肌肉发达著称的黑人特种兵兄弟,胳膊一伸也都是条状的腱子肉,我没有见过腱子肉往横里长的。同样因为人种差异,天生人高马大的海豹不是天生像小猴子一样机灵的越南人民军特工队的对手——越战以后老美再也不敢在亚洲复杂山地耀武扬威就是这个道理。再多的战斧、再多的m1坦克、再多的f22、再多的b52轰炸机,加上带隐形作用b2的小老弟都没有用处。
在我个人看来,再先进的单兵装备,包括什么“未来战士系统”之类的,在复杂山地和干燥沙漠等恶劣的地形地貌气候环境中也没有用,林子里面那种要命的潮湿和沙漠地形那种要命的干燥对人类的电子科技是一个致命的伤害。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未来战士系统”也是看上去很美的东西,生产出来的大批装备部队打打伊拉克这种地形可能还是好使的,若来林子里面试试?爬山过河的,能坚持多久不受潮?我一直表示怀疑。当然我不是越南人民军特工队的代言人,我对他们没有什么感情,要我锤他们我也不留情面,海锤不误——为了苗连那一只眼我也不会手软。
虽然我不是职业军人,而且极端厌战,平时也不关注什么世界格局、国家大事、局部战争,用我的话讲,特种兵就是“精锐炮灰”,但是该我上的时候我不会含糊。我不是只说不练的人,不是为了什么劳什子看不见的东西,是因为我的兄弟在前面,我不能让他们自己去,哪怕就是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口气,我也要死在自己兄弟的怀里——我想说的就是,对于特种兵,头脑身体灵活,单兵素质高,应变能力强是第一位的。在特种部队,什么劳什子东西都是假的,只有人是真的,人的因素是第一位的。
又扯远了,还是回来说那匹大灰狼。那匹瘦削的、一看就是林子里面的跑路和捕食高手的大灰狼就那么愣愣地看着我。我也愣愣地看着它。我们的距离不到一米,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声,眼睛里面也能看见对方的影子。
人类的智慧毕竟是比较发达的,所以我最先反应过来,我在思考对付它的方法。毕竟我不是那种自以为是、其实狗屁不是的大学生了,被锤了这么久再胆小的兵也多少有点儿勇气和胆识了。后来我知道,我们部队只身在林子里训练的时候遇见狼的兵中,我不是第一个,但是这么近距离的,我绝对是第一个。
我肯定不能主动攻击,跟这种动物相比,我绝对不是徒手格斗的对手。就算拿着开山刀也不是对手,还不如拿一把匕首呢——就是我们俗称的“攮子”,老侦察兵都知道,寒光闪闪,短小精悍,锋利无比。和攮子相比,开山刀太笨重了,我的胳膊一抡出去,要是没有砍中它,这狼绝对要一跃而上,攻击我的要害的,是脖子是头还是胸口我就很难说了,要看它平时的习惯和当时的心情了。如果是一把攮子,我的反应速度还是有点儿自信的,回手就是一下,绝对能给还在空中的它一个厉害,然后就看情况对峙,反正不能那么简单就死;但是开山刀就不一样了啊!我没有可能把这么长的大砍刀在那么短的瞬间抽回来给它一下。开山刀只有一面有刃,我不可能保证回手的准确性,保证绝对能够把刃那边对准它而且能割到它,它的皮肯定也是千锤百炼出来的,不是那么容易割破的,顶多是把它顶一下,然后再次激怒它,接着它就会上来袭击我。这种情况下开山刀不就是一根棍子吗?还不如棍子好使。更关键的是,如果我一砍未中,绝对来不及抽手回来的!不可能有这个速度的!
那我怎么办?我感觉到恐惧真的开始在心里升腾,然后在全身蔓延。我的身子都发麻了,后脖颈子一阵一阵发凉。
它就那么看着我,然后喉咙里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低沉地吼着。我知道它在警告我。然后它开始转向我,后退几步,前腿立后腿弓,整个就是一个标准的、我们跑特种障碍的时候刚刚爬过低桩铁丝网准备鱼跃过齐胸火墙的姿势。
它一定跳得比我高、比我远,扑得比我狠、比我快、比我准,不然它就不叫狼了。它一定会在空中张开它的血盆大口,露出真正的狼牙,准确地咬向我的喉咙,然后那锐利无比的白牙会咬断我的喉咙,我的血会一下子冒出来甚至会喷出来,就算这样那牙也坚决不松开,它在我的肉里越咬越深,直到我的腿都不蹬了,不然那牙就不叫狼牙了。
完了完了!它要收拾我了!和被它收拾相比,我更愿意被狗头高中队收拾。
绝对绝望,绝对恐惧,绝对悲凉!一句话,就是死。
我左手握紧我的开山刀,右手握紧我的兰花。左手是暴力,右手是爱情,完全就是现在老美最流行的卖座电影的标准元素,但是这不是拍电影。因为它不是切割画面,不是三维画面,不是电脑画面。我面前不到两米的地方有一匹真正的狼。
我等待着狼扑过来收拾我。狼在酝酿着这致命的一击。跟熊不一样,狼属于那种吃没吃饱都要袭击看得见的活物的物种,不然它就觉得不爽,一定要咬死了才爽。何谓狼子野心?就是这个道理。
我只有一次机会,就是它在空中的时候,我的开山刀的刀刃正好能够对准它的肚子,我再用力一顶争取能够划拉开它的肚皮——我知道肚皮是任何动物最柔弱的地方,绝对不像它的身上那么糙。
但是这是有难度的,而且很大。狼在我的右侧,刀在我的左手,而我是头正面对着它,身体侧面对着它。我的右手只有兰花,爱情是挡不住狼的。
我没有猎枪,我只有一把刃不是特别锋利的厚背开山刀,再有的就是野兰花,还有我这一百多斤肉,不知道够它老人家吃几天。或者它根本不吃人肉,就是想咬死我,见不得我活着。
如果它扑上来,我的左手能不能把刀抽过来砍它?当时我还跪着,这是很不舒服的姿势,从力学角度不是最佳的打狼姿势。当然从任何角度讲,我跪着都不是打狼的姿势,我这简直就是专门来喂狼的。
狼的前腿在收缩,我知道它在积蓄最后的力气。
我握紧我的开山刀,我是个士兵,是个中国陆军侦察兵,不是泥捏的!解放军战士是钢铁铸就的!红军前辈不怕远征难,解放军战士不怕打狼险,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跟狼搏击的动作上!
我握紧我的野兰花,我爱小影!她是我的梦,野兰花有她的芬芳,这束小小的白色兰花就是她。真爱无敌,爱情就是力量,我就是死也要和她在一起!
我没有恐惧了。来吧,咬我。
狼的眼睛绝对是狼光四射,狼的身躯绝对是狼劲十足,狼的动作绝对是狼性大发,狼的心情绝对是狼得不行,狼见了活物就是这个狼德行。
狼要扑我了。
我的呼吸停止了,准备抽手出刀,紧接着是后滚翻、前滚翻、侧滚翻,还是怎么滚翻都没有决定,看我到时候还能不能滚翻吧。我也说不好,苗连教育我对敌要随机应变,陈排教导我格斗要一往无前,我都记着,你们说我是不是个好兵?
在狼即将出击的一瞬间我听到几声嚎叫。
这是遇上狼群了!
我都能想象出来群狼扑我是个什么情景,肯定咬死不算还要碎尸万断,抢着我胳膊的还不高兴,因为抢走大腿的得到的肉更多。
然后,我看见身边的草丛在动。
然后,我看见身边的草丛有几处在动。
我的心里连骂的勇气都没有了。
等死吧,没想到我小庄一条英雄好汉,没有死在杀敌的战场上而是喂狼了。
然后,我看见三匹狼在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出现了,毛茸茸的,跟小灰毛线球一样。
三个小狼崽子。它们嬉闹着,嚎叫着,这个咬这个的尾巴,那个咬那个的耳朵,跟小狼狗一样滚来滚去。它们不知道自己闯进了解放军战士打狼或者是喂狼的现场,不知道战争气氛的来临、血腥气息的升温,只知道嬉闹、喝水。
在我一伸手就能抓着的位置,有的甚至走到我膝盖边,就差跟狗崽子一样往我身上扑了。它们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因为它们还不会捕食。
我先看小狼,再看大狼。大狼先看小狼,再看我。我要是出手,收拾一个狼崽子是没有问题的。狼崽子就跟两个月的小狗崽子一样大。一脚一个,一手一个,我一把大砍刀下去起码俩没有犹豫的。收拾不了大灰狼,收拾几个小灰狼我也不算亏了!我的眼睛对着小狼崽子露出凶光,慢慢举起了开山刀。
大狼那种威胁的吼叫声消失了,狼再没有脑子也知道小狼崽子的危险。然后,大灰狼嗓子里面的声音变了,不是威胁,是哀求。嗷嗷的,声音很小,但是傻子都知道是哀求。它的目光也没有狼性,是母性,这是所有的动物都有的。小时候爸爸打我时,我妈妈就是这么看我爸爸的。我也傻眼了,小狼崽子我打还是不打?大狼可怜巴巴地看我,然后四脚趴下了,跟狗一样低着头。
这回我看懂了:来吧,打死我,放过我的孩子。
小狼崽子不知道危险啊,在我跟前来回地滚来滚去,嬉戏打闹,喝水玩乐,有一只跑到大灰狼的鼻子上舔着。我看见了大灰狼眼中的泪水。
狼的眼泪。
一滴,特别大,混浊的,落了下来,滴到它瘦削的脸颊上。
它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嗓子里面也是可怜巴巴的、低沉的哀求,嗷嗷的,断断续续的,好像生怕惹我生气。
我举着刀的左手僵化在空中。我打还是不打?
它继续看我,甚至还往前爬了爬,跟受过训练的狼狗动作一样。它的意思是:我离你近点,你打我的头方便点。
我看着它的眼睛。一个母亲的眼睛,在哀求我。
我的刀很慢很慢地放下了。
它一下子起来,我的刀又举起来,它赶紧趴下,跟训练有素质的警通中队的狼狗一样。它嗷嗷地哀求着,意思好像是:你别误会,我把孩子带走。
我的刀又放下了。
它慢慢地看着我站起来,眼睛里面没有凶光,我这回仔细看着,也就没有举刀。
它对着小狼崽子低沉地呼唤几句,仨小狼崽子跟灰毛球一样滚过去,在它的腿边滚来滚去,还往它身上爬却老掉下来,笨拙得跟小狗熊一样。毕竟才两个月啊!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狼警觉地看我,我赶紧举刀。
它看出来我没有恶意,轻声呼唤着小狼崽子,一边慢慢后退,一边看着我。仨小狼崽子滚来滚去,一直跟着它。然后,我看见它转身带着仨小狼崽子走了,消失在丛林深处。
我举刀的手一下子软下来,“哐啷”一声,刀掉在身边的河滩上。我也倒了,四仰八叉,全身松软。这会儿我感觉到后怕,浑身发抖,跟打摆子一样,连光头的头皮都哆嗦着,脸上流着眼泪,鼻子流着鼻涕。
然后我就这么哆嗦地躺着,右手还紧紧握着兰花。我把兰花放在鼻子前面,闻着芬芳。我的手还在哆嗦,兰花也跟着哆嗦。
小影的芬芳。
天色黑下来了。
这一天,对于我来说,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15.孤独流浪在丛林(5)
记不清过了多久,我才慢慢地坐起来。那个时候,天色已经全都黑了,四周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也是一种恐怖的漆黑。这么晚了我真的没有一个人在山里待过,步兵团的侦察连不会这样做,军区侦察兵比武也不会这样做,但是这个狗日的狗头大队是会这样做的。
这种孤独的感觉,我是不会忘记的。虽然以后我习惯了这样的孤身训练,但是我说过了,第一次的经历会很深刻的。
我的眼睛已经看不见指北针和地图了,我就看天上的星星和周围的地形地物,凭着自己对地图的记忆辨别自己的位置和目标的路程。按照那张地图,我现在应该是在那条叫作小清河的河边,往前面走10公里左右有一条四号公路桥,我要穿过这条公路桥才能继续前进——我已经可以肯定这一点了。我当然不能沿着公路走,那是傻子才干的事情,但是我可以按照公路上的里程路标确定自己的准确位置,下面的路就好走多了。如果我天亮前到达那条公路桥,那么我就可以在桥边的树丛中间休息一个小时。公路两侧的树林是有风的,山里的公路相当于整个大森林的一个通风口,再加上河的通风所以是一个十字通风口,风力很足,又有早上的阳光,我可以晒晒湿透的衣服,干燥点跑路,虽然很快就会潮湿,但是总比一直潮湿好得多。
这个时候我的哆嗦没有停止,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寒冷。山里的气温下降极快,本来是潮湿又炎热,但是太阳一下去就变成潮湿又寒冷,几乎没有什么过渡,好像就是一下子变成这样的。这到底是个什么原理我至今也不明白,这不是我们小兵操心的事情,我们只操心怎么对付寒冷,原理留给那些坐办公室的科学家。关键是现在我怎么对付?
我浑身潮湿,风一吹那种寒意冷飕飕的,连骨头都开始打战,我哆嗦着把开山刀插进背后的刀鞘,然后撑着拐杖,拿着兰花站起来。我再次感到脚腕的疼痛,因为寒冷,疼痛加剧了,但还是在我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不过我知道走路是比较麻烦的事情了,尤其我的目标是沿着河滩上的鹅卵石走10公里,到达四号公路桥才可以休息。不然怎么办?在这种野狼出没的劳什子山里睡觉?虽然公路上也会出现狼,但毕竟有人类的文明痕迹,心里踏实一点儿。
当时还有一个悲凉的想法,要是在公路附近被狼吃了,残骸还有机会被人发现。要是在这片大山里面,谁知道有没有下一个弟兄从这里路过呢?这个概率太小了。死了还是有个什么东西留下好,不然怎么给老爸老妈交代?怎么给小影——一想起小影我的心又开始疼。
走!解放军战士死都不怕,我还怕疼怕走路?
我当时真的是拿这句话来激励自己,因为我那时候已经彻底是一个军人,一个合格的士兵,虽然还不是一个合格的特种兵。
我迈一步疼一下,迈两步就疼两下,迈三步就钻心地疼,然后这种疼连环起来,不间断地疼。
我在阴风中一直打着哆嗦,但是必须坚持。因为我若隐若现地听见狼叫,我实在没有勇气再次面对那张灰色的瘦削的脸了,我真的知道什么是阴森森的狼牙了,所以我必须赶紧走。
如果走到四号公路桥,明天天亮我再开始走,走到天黑50公里怎么也能走完——要是脚腕没有受伤的话我有这个自信,但是现在没有。
但是也得走!
我哆嗦着嘴唇,轻声唱歌给自己壮胆,不敢大声唱因为怕招来狼:“过得硬的连队过……过得硬的兵……过得硬的战士……战士红彤彤……过得硬的连队过得硬……过得硬的兵……过得硬的战士样样红……”唱着唱着泪水再次滑落。
现在不缺水了,因为河就在旁边。但是我冷,我饿,我疼。但是,还是得走。
狗日的高中队!狗日的狗头大队!
我在心里骂着,嘴里唱着队列歌曲,想象着苗连和陈排笑容满面地走在我的身边:“小庄小庄,坚持就是胜利,革命军人要有老红军的传统精神,要发扬南泥湾精神,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我还想着小影在前面连跑带跳,不时往河里扔个石头,打水漂玩,一下子在水里跳四下,一飞好远。她在中学打这个有一套:“小庄,你看我打得好不好看?说啊,我打得好不好看?”
“好看。”
我哆嗦着答应,脸上的泪水一流下来就被风吹得稀里哗啦。风一吹更冷了,但是我不敢离开河滩进入丛林。我只能在风口这么走,一步一步忍着疼痛,踩着鹅卵石坚持往前走,不敢停留更不敢回头,不敢东张西望,就这么坚持着、蹒跚着往前走。因为,我知道林子里面有狼。它们不知道在哪儿看着我。
和死亡比起来,寒冷、饥饿、孤独、疼痛算得了什么呢?我反复低声哆嗦着,唱着那首《过得硬的连队过得硬的兵》,那首全军战士都会唱的队列歌曲。有时候我还跟小影说几句话,小影连蹦带跳一直在我的前面带着我。
她的身影带着我。她的芬芳伴着我。
很多年前,那个离18岁生日还有十六天的小列兵就是这么走在那条叫小清河的河岸。
他的脚腕崴了,生疼生疼的,全身湿透,浑身哆嗦,但是一直在唱着革命军歌,心里想着一个女孩,他就这么蹒跚地走着。而这,跟他真正的特战军旅生涯里那些孤独、寂寞、恐惧、寒冷等相比,只是一个开始。
路,其实不在脚下,在你的心里。我不到18岁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道理。
16.孤独在丛林流浪(6)
我远远看见四号公路桥的时候不知道是几点了。其实我看见的是桥的剪影,青色的天幕下面一道黑色的直线,没有车来车往。这一带除了我受训的那个狗头鸟大队,还有其他的一些部队单位,老百姓很少,是所谓的军事重地。据说山里也是空的,不过直到退伍我也没有去过。
我的全身都是冰凉的汗,倒没有结冰,但也冷得够呛。我打着哆嗦,已经走了几个钟头,歌也不唱了脑子也麻木了,什么都不想了。
就一个念头——走。
疼吗?绝对的,记忆中那种疼是到骨子里的,因为时间太长了,而且我一直在走。
我的右手还是握着那束兰花。后来送给小影的时候它已经是标本了,但是小影还是收下了。她没有问我从哪儿摘的,我也没有告诉她自己为了这束花吃了什么苦头——我送给她这束兰花的标本的时候,已经吃了比这个多得多的苦,基本无苦可说了。苦到今天就不知道苦了,舒服了反而不习惯,物极必反就是这个道理。
关于这束风干的野兰花,芬芳依旧存留,还有一个继续的故事。我以后再讲。
我向着那个公路大桥前进,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类文明的痕迹,心情的激动不是一点半点。在原始森林崴着脚脖子走了20公里,你们想想看我见到这个大桥会激动成什么德性?
我好像脚也不疼了,肚子也不饿了,身上也不冷了,赶紧拄着拐杖走啊走,一直走。
我看见了大桥,它离我那么近。
我看见了大桥,它在等我来临。
我恨不得扑在桥柱子上大哭一场,而我确实再次流出眼泪。
然后我就停下了。因为我的脚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鹅卵石的河滩,踩进了泥里,而且是很软的泥。我在往下陷。我一激灵就赶紧往后退,幸亏脚陷得不深,然后我倒下了,看见自己在一片开阔地之间,前面是一片泥泞,后面是一片河滩,我躺的位置是中间过渡的部分,也就是说,我的命还真大,没有忘乎所以一直走进沼泽。
我赶紧后退,拐杖丢了但是兰花没有丢。我的上半身接触了略为坚硬的地面,往后退就是更坚硬的地面,再往后退我的脑袋就碰在了鹅卵石上。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这才知道我的命大。我爬起来跪在鹅卵石上面看着前面,远远的都是一片看不到边的泥泞,一直到那个大桥。这是在我的地图上没有标识的沼泽。
这么大一片沼泽没有标识出来是要我的小命啊!我的心开始悲凉。现在怎么办?我不能回头,因为回头就会越来越远,而且离狼的地盘越来越近;我又不能前进,因为黑灯瞎火一片,而且进入沼泽我就是去送死。我看过《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所以我知道陷入沼泽是什么概念,但是我不能不前进!我要绕过沼泽的可能性没有,我要游到河的那面去也不可能,因为我的脚腕崴了,而且过去未必不是沼泽。
我该怎么办?
我大声骂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吼,然后大声哭着。渐渐地,声音小了,成了呜咽。那桥离我越来越近,顶多还有1公里,但是我就是过不去。我哭着哭着,困意上来了,但是我不能睡觉。渐渐地,我睡着了,就在那个河滩上……在梦里,我梦见了小影,她抱着我,但她跟一个冰美人一样坚硬冰凉。
我回去以后才知道,不是狗头高中队整治我,他还没有这个胆量。所有的地图,无论民用、军用、手绘、机绘都没有这个沼泽。这片沼泽是一条老的支流后来干涸了。我们训练的时候雨季刚刚来临,就成了一片新的沼泽。沼泽并不宽,但是我在黑夜里看不见对岸。在我们基地附近,这甚至算不上什么沼泽,因为它是临时的,常年的会大得多,我以后也没有少去。那年的雨季来得早,没有什么道理就是早。如果你们一定要一个解释的话,就去问搞天文的,我不懂。
但是我就赶上了,人算不如天算就是这个道理。
17.联合起来作弊,骗他娘的高中队(1)
小影在吻我的额头,吻我的鼻子,一点一点的。
冰凉的嘴唇。
冰凉的手臂。
冰凉的怀抱。
还有冰凉的芬芳。
她穿着白色的护士服,不,是白色的仙女服。她抱着我在云彩上飞,轻轻地吻我的嘴唇。然后我感到她把琼浆一样美味的液体注入我的嘴唇。我张不开嘴,感觉到液体往下流,从我的牙齿缝隙流进去的是一小部分,从我的牙齿缝隙流出去的是一大部分,那一大部分从我的嘴唇外面流到了脖子上、胸脯上、心窝上。那种液体在我的心窝上流动着,火辣辣的,流进我牙齿缝隙里,进了嗓子的液体也是火辣辣的……
我慢慢睁开眼睛。小影慢慢地消失了。我模模糊糊看见的是一张黝黑、憨厚、惊喜的脸,一嘴广东普通话跟电影里面一样:“醒了,醒了!”
小影彻底消失了。我睁开眼的时候看见自己躺在一个士官的怀里。这个士官我不认识,他穿着狗头大队的迷彩服,光着头没有戴贝雷帽。那帽子叠得很整齐,别在肩章里面。
他憨憨地笑着:“你醒了啊?把我们吓坏了!”
我感到自己好像在云里面晃悠一样。
这个士官拿着水壶给我灌水——不是水,水没有这么辣,我一下子咳嗽出来,吐出一口酒,然后就彻底醒了。
我一看天色已经大亮,下意识地问:“几点了?”
一个粗犷的声音说:“11点。”
“啊?!”
我一下子坐起来,脑子都蒙了。这可怎么办好啊?这不是彻底坏菜了吗?我离目标至少还有50公里,我还得过沼泽、穿丛林,那么远的路我现在的时间绝对是不够了!这个狗头高中队一定会跟踢皮球一样一脚把我踢出新训队!
我想站起来,但是身子底下一晃我又坐下了,我这才发现自己在一个橡皮艇上。
我的脚腕又开始疼,但是和先前疼得不一样,低头一看,我的鞋子已经脱了,袜子也脱了,裹着从干净的迷彩短袖衫上撕下来的布。那种火辣辣的疼和嗓子里面的一样。
我再一看自己的上衣已经脱了,心口湿湿的,但是不是水也是火辣辣地疼。
我知道这是酒。
我知道那个士官救了我。
“妈拉个巴子,你干啥去?”
一个粗犷的声音在我后面响起。我回头一看,是个宽广的背影。他穿着老头汗衫、迷彩裤,戴着一顶农民用的草帽,头都不回就那么鸟气冲天地跟我说话。
狗头大队的?这个士官肯定是,但是他不像啊?狗头大队有这么肥壮的吗?所以我说前面的包袱抖早了,你们不用猜都知道是谁了,我也就不说了。哎呀,这个教训我要一直记着!
“我天黑前就得赶回去!不然狗日的高……”我意识到这里都是狗头大队的人,就改口说,“高中队就要淘汰我!”
“你骂得对!他妈拉个巴子的绝对是个狗日的!”
那个背影把没有钓上鱼的钓竿拿起来:“饵又被吃光了!这是什么河啊,河里的鱼怎么都光吃饵不上钩啊?尽是赔本买卖!”
我以为他是狗头大队炊事班的老后勤士官,赶紧说:“班长,谢谢你们救我,我得走了,麻烦你把我送回原来的地方。”
那个士官刚刚想说话,戴草帽的人回头了。我看见了一张黑得不能再黑的脸,简直就是我在狗头大队见过的第一黑!狗头高中队跟他比起来简直是白人了——后来我这个判断得到了证实——日后我们狗头大队有著名的三大黑脸——第一黑就是我见到的这个,第二黑是高中队,第三黑是我。我后来激动得不行,跟狗头高中队在一起是耻辱,但是跟眼前这个人相提并论简直是莫大的荣誉!因为我们无比热爱他,只要他一句话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干啥去?”那个大黑脸问我。
“我得回原来的地方,我得自己走,我不能作弊,要不高中队要把我开回去,我不能回去!”我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起身一看四周茫茫一片,两边都是芦苇。
我赶紧又说:“趁现在没人,班长你把我送回去吧,我从原来的地方走!”那个广东士官瞪我,但是我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有什么不妥。
大黑脸就问我:“我带你一段不好吗?瞧你那个脚腕子,怎么在规定的时间内走回去?”
我说不好。
大黑脸有点儿意外:“为啥不好?”
我说:“当兵的丢分不丢人,大不了明年再来。现在作弊就是赢了也不光彩。”我当时说的是真心话,上天为证,我一直就觉得我的兄弟们、我的小影在看着我,是个爷们儿就不能作弊,不然我算个什么爷们儿!我怎么见他们?
大黑脸看我半天,看看我稚气未脱但严肃认真的脸。
那个士官就赶紧说:“那我们把你放下去,你自己走吧。”
我一梗脖子:“不!我就要从我原来倒下的地方走!”
士官有点儿不高兴:“那我们白救你了?”
“我又没有让你救我!”我对他说,反正都是狗头大队的鸟人,我也不吝什么了,已经准备明年再来了。
大黑脸乐了:“妈拉个巴子,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挺鸟的!”
我虽然不服气他说我鸟,但是我不敢说什么,因为他的语言沉稳,明显不是一般人,不过当时我就觉得他是老士官、老兵油子。看他那一身肉,绝对是大厨的好手!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就有一种敬畏、一种尊敬、一种说不出来的亲近。他的年纪和我爸爸一样,那目光里面的感觉是一样一样的,当时就把我感动得不行。
我想起我爸爸了,他多疼我啊,就是打我也舍不得打头,就是打屁股也不像这个狗日的高中队逮哪儿锤哪儿,哪儿疼锤哪儿。我吧嗒吧嗒地掉眼泪了。
“妈拉个巴子还掉金豆了!”大黑脸就笑,“多大了?”
“18。”
大黑脸再看看我:“有吗?”
“差半个月。”
大黑脸看我半天才低沉地说:“还是个娃子啊!”
我就急了:“我不是娃子!”
那个士官拽我,我不理他,我对大黑脸说:“我不是娃子了,我18了!”
大黑脸就笑:“成成,你不是娃子,是汉子,成了吧?”
我这回满意了,不说话了。
“你怎么说话呢你!”那个士官对我吼。
“妈拉个巴子给我滚一边去!我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大黑脸瞪着那个士官,我被他的余光扫到就一激灵,这凶光比狗头高中队还狠。当时我就觉得狗头大队真是不得了啊,炊事班长都这么鸟,真跟少林寺似的,烧火和尚也是武林高手!
那个士官不敢说话了,赶紧躲到一边去划船。这时候我看见他的腰上露出手枪套子,狗头大队真是富裕得不得了,也是鸟得不得了啊!连炊事班出来钓鱼还带手枪!那个手枪跟我打过的77不一样,好像大一点儿。我极其贪婪地看着,侦察兵见了好枪就是这个鸟样。
大黑脸看见了就跟士官说:“把你的王八盒子拿过来!”
士官赶紧摘下手枪要递给大黑脸。大黑脸就对我一努嘴。士官犹豫一下,还是给我了,还不忘记右手拇指一按,卸下弹匣。
我拿着没有弹匣的空枪还是喜欢得不得了。它比我们的大,比我们的沉,比我们的手感好,因为手柄是工程塑料的,跟电影里面的外国枪一样漂亮,不像我们的77,小里小气得跟女士用品一样!而且,它的弹膛也比我们的粗,口径明显要大!这个枪真是太鸟了!
整个狗头大队的东西,我当时就喜欢上了俩:一个是大黑脸,他对我不错;再一个就是这把乌黑的大手枪。枪上刻着“gq92”还有枪号。
“国产92?”我都没有听说过,“我还以为是美国枪呢!”
“咱们自己的。”大黑脸笑,“别看别的不行,枪还是有几把好的,还能凑合用!”
我太喜欢这把枪了!
我拿着空枪,“哗”的一声拉开空栓,空枪马上就挂机了。我不知道怎么整,因为以前的77不这样。这枪的设计太先进了,没了子弹连栓都拉不开。哎呀,拿这枪打多能射击啊,我一定是威风得不得了啊!
大黑脸拿过来熟练地整一下,然后给我。
这样空枪的保险就开了,我瞄向天上飞的一只鸟。
那鸟飞呀飞呀,一下子滑过大黑脸的身后。
我没注意枪就这样跟着走,然后快要滑到大黑脸的身上。
就在这一瞬间,那个士官一下子扑上来,锁住我的喉咙。我当时光顾着玩枪了,什么都没有注意,结果被他锁喉然后按到船上——他绝对是一把好手而且手下不留情面,不是训练是给我来真的!
我一下子被扼住了喉咙,枪掉在船上,然后就在船上蹬腿、翻白眼。
那个士官恶狠狠的,完全是对敌,不是跟我开玩笑!
大黑脸一脚踹过来,那个士官就掉到河里了:“妈拉个巴子,没子弹你紧张什么?”
士官就在河里可怜巴巴地看着大黑脸不敢上来。那目光绝对是忠实得不得了的狼狗的目光。
我摸着自己的脖子咳嗽着。
大黑脸:“上来!”
士官就翻身上来,我靠!动作之敏捷完全不是一般的炊事员能做到的!我们连的炊事员再怎么练也不能到这个程度啊?这也得是多少年的高手啊!狗头大队不愧是特种大队啊,连炊事员都是特种炊事员——后来我进了狗头大队见到了真正的特种大队炊事班,还是吃了一大惊的,觉得真的是牛得不得了!
士官不敢过来,警惕性十足地看着我,像一只警惕的大狼狗一样随时准备过来扑我。
大黑脸看都不看他就问我:“咋样?”
我咳嗽着摇头:“没事,班长。”
我还是看那枪,我知道它不是我的,不能随便碰,不然又要挨锤。
大黑脸就看士官:“子弹?”
士官犹豫着。
大黑脸一瞪眼。
士官不敢犹豫,拿出一个弹匣递给大黑脸。
大黑脸把枪和弹匣递到我面前:“会玩吗?”
士官有些紧张,但是大黑脸都不用瞪眼就那么一看,他马上就坐在那儿了,不过他双拳紧握,紧张兮兮地死盯着我。我看出来他怕,大黑脸根本就不搭理他。
“开玩笑我也是侦察兵比武上来的!”
大黑脸就笑:“不简单啊汉子!这么多年,你还是第一个通过侦察兵比武到这个狗日的地方的列兵!”
我立即就有了认同感,绝对是狗日的地方。
大黑脸递给我:“玩玩,我看看?”
我不敢接,看向那个士官。
大黑脸:“别搭理他,他自个儿跟那儿凉快呢!”
我就乐了,一下子夺过大黑脸手中的枪和弹匣,马上装上,随即一个利落的侦察兵多能射击的出枪——右胳膊伸直,左手在枪上,套筒一滑,子弹已经上膛,手枪已经准备射击!动作之麻利完全不受右手伤势的影响!
我据枪瞄准远处,余光看见士官已经站起来,随时准备过来扑我。
但是什么目标都没有。
“样子挺花哨的啊!”大黑脸就笑,“水平怎么样?”
“那还用说?”
我自信地说,这个绝对没问题!我的优势就是路跑快、枪法准!
我的右手剧烈地呼唤着火药味道,甚至已经开始微微颤抖!在这个狗头大队半个月,我就没有打过枪,甚至都没有摸过!你知道我的心情吗?现在这么好的一把枪在手上,我多么盼望打两枪啊,但是我不敢!因为我知道部队的规定,子弹是要登记注册的,我打一枪这个大黑脸班长都不好回去交差。所以我只是据枪不敢射击,食指在扳机上微微扣着。
大黑脸看得很仔细,然后点点头:“打两枪我看看。”
我就看那个士官:“班长可以吗?”
大黑脸就说:“你别管他,他那个班长说了不算,我这个班长说了算!”
我就高兴得不行,太爽了!打两枪这么鸟的枪也不枉今年来狗头大队一遭!
我看大黑脸:“班长,我打什么啊?”
大黑脸说:“打啥啊?刚才的鸟儿干吗去了?该用的时候就撂挑子,不见鸟影了,跟他妈的那个狗日的高……一样!”
他把狗头高中队的名字说得极其溜嘴,但是我光顾着体会枪,不顾着听这个。
他四周看看,没啥打的,都是茫茫一片水。
他就摘下草帽,举起来问我:“我扔出去你打得准吗?”
我点头,太容易了,他能扔多高多远啊。
大黑脸就说:“咱俩打个赌怎么样?”
我就问:“怎么赌法?我刚刚领了这个月的津贴,你说咱们去哪儿喝酒?”
大黑脸:“我不喝酒,你最好也别喝,这个狗日的地方禁酒。”
我说:“不是,我怕你想喝。”
大黑脸就舔舔嘴唇:“我是想喝,但是我更不能喝。”
我说:“那咱们就偷偷喝?我到服务社买了然后到炊事班找你?”
大黑脸就笑:“那就算了,我不喝酒了,说了不喝就不喝。”
我就问:“那怎么办?你说赌什么?”
大黑脸就说:“一个弹匣里面有15发子弹。”
我一怔:“这么多啊?”
大黑脸:“重点不是这个——我这个草帽丢出去,你要是全打上了,我就送你回原来的地方;要是打不上,你就跟我走,我带你回去,不告诉你们那狗日的高中队。怎么样?”
我犹豫起来,这怎么行呢?解放军战士一是一,二是二,大不了我明年再来,怎么能作弊呢?15发子弹打完可要点时间啊!这草帽能飞多久啊?
大黑脸说:“那行,这个枪你就别打了,我送你回去。”说着就过来拿枪。
我赶紧说:“我赌我赌!”
大黑脸笑:“愿赌服输?”
我点头据枪准备:“愿赌服输!”
枪的诱惑力太大了!尤其是这么鸟的枪!妈的就是作弊也认了,人民解放军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但是骗那狗日的高中队不算作弊!
我认真地等着。
大黑脸摘下草帽,露出寸头,这时候我看见他耳际的点点白发,跟我爸爸一样,心里就一热。
我还没来得及回想,爸爸那顶草帽已经飞出去了。草帽丢得很高很远。
我据枪速射。
铛铛铛铛铛……
这枪声震耳欲聋,真是太鸟了,鸟得不得了啊!
我的枪口追着这顶草帽,草帽在空中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变换着自己的身子和姿势。
但是它还是落下去了!
我急了,连连扣动扳机。
但是,最后一发子弹打进了水面,没有打中已经落水的草帽残骸。
枪口还冒着清烟。
我睁着眼睛傻愣着。
大黑脸拿过枪拉了一下,枪的套筒已经空枪挂机了,是没有子弹了。
他把手枪丢给士官:“王八盒子还你!开船!”
我还在那儿傻着。
士官接过枪,利落地更换了一个新的满的弹匣,插进腰里,接着就启动橡皮艇上的小马达,嘟嘟嘟地开船。
橡皮艇开始在河道中间乘风破浪,两岸鸟声停不住,轻舟已过桥下面。
我还傻在那儿。
大黑脸就笑:“妈拉个巴子,后悔了?”
我就梗着脖子说:“当兵的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不后悔!不就是咱俩联合起来骗这个狗日的高中队吗?这事我干!”
大黑脸就笑:“对对!咱们联合起来作弊,骗这个狗日的高中队!”
橡皮舟就在河里走,风景美得一塌糊涂,我的心情快乐得不得了,孩子的本性出来了。
大黑脸看着我,陷入了沉思:“还是个娃子啊!”
我就说:“我不是娃子,我18了,是列兵!”
大黑脸就苦笑:“对对,是列兵!去年刚刚入伍的?”
我点头:“对!班长,你当兵多久了?”
大黑脸就苦笑,那笑的含义丰富极了,我可以看见他眼中隐约的泪花。他看着两处的风景,迎面的风掠过他饱经沧桑的脸,许久之后,他说:
“二十一年。”
我一怔:“啊?那你是几级士官啊?”
“没级。”他苦笑,“我当兵的时候,跟你一样大,后来就不是兵了。”
我就点头:“哦,那你是老军工了?”
大黑脸笑:“对,老军工。”
我们一路聊着,河岸在两边掠过。我第一次有闲心看这个狗头大队附近的风景,真的是美得不得了,后来我在任何风景旅游区都没有见到过。
那一天,是我来这个狗日的狗头大队最开心的一天。因为我跟这个和我爸爸差不多大的大黑脸老军工一起联合作弊,骗他狗日的高中队!
而他看我的目光,也真的跟爸爸看儿子一样。
不到18岁,其实,还是个需要爱的年纪啊。
18.联合起来作弊,骗他娘的高中队(2)
很多年以前,一个大黑脸和一个小黑脸相遇了,他们坐在一条我们叫作冲锋舟的橡皮艇上,沿河而下,一路欢歌笑语。大黑、小黑两张黑脸笑得都不行了。沉默寡言的广东士官操着橡皮艇的小马达嘟嘟嘟地走,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但是经常被大黑和小黑逗得乐不可支,总是有些诧异也有些欣慰地看着大黑,好像在想这个大黑有多久没有这么开怀大笑了。
很多年以后,这个小黑再次见到了这个大黑,不过小黑是在电视新闻里面看见大黑的。那时罗马尼亚国防部的军事代表团访华他们国防部长,带队规格很高,我们的解放军总长和一群上中少将在人民大会堂迎接他们,宾主进行了友好的交谈,对两国两军的友好交往表示了充分的信心。小黑开始并没有注意,因为将军的事情他并不关心,正准备换台时,镜头切到会场的全景,他就吓了一跳——在泰然自若、谈笑风生的解放军的将军中有一个局促不安的大黑脸,好像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他那张黑脸真的是太出众了,即便是坐在总长身后好几排后面的一群少将中间也是那么夺目,黑得跟木炭一样——说木炭都是轻的。
后来小黑在新闻重新播出的时候把这条录了下来反复看,然后就定格在那个全景上,看见那个大黑眼神乱飘、全身都不自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在衣冠楚楚、绝对职业将军风度的年轻少将中间显得那么不合群,就像跟谁借了一套衣服混进来的一样,说他是老军工真的不委屈他——他那德性也真的就是老军工的感觉,没有那个笔挺的陆军少将的马甲,走在街上你能以为他是什么?就是一个山里的土包子,跟你问路可能你还不愿意多搭理他,而且头发已经花白了,小黑看着就心酸得想掉泪。
然后小黑看见了那个广东士官,现在还是个士官,不过是个二级士官了,跟一只忠心耿耿的大狼狗一样站在这些将军的座位后面,正对着大黑的位置,不因为大黑是少将就对他的态度有什么献媚的成分,还是那么冷冰冰的眼神,像一只真正的大狼狗一样保护着自己的主人——只是换了一个笔挺的毛料陆军马甲而已。他跟周围散布的那些眼神里面都有忠心耿耿、一往无前的狼狗精神的十几个尉官一样,背手跨立、纹丝不动,但是大家的眼睛都没有闲着,看的不是一个方向——虽然无论从哪个角度说确实是没有必要,但是职业习惯你是可以改掉的吗?在那些忠心耿耿的狼狗中间,他是唯一的士官。
小黑就翻当时的很多报纸,在里面找大黑的名字。跟很多年前还是个列兵的时候一样虔诚和急切,小黑在图书馆堆积如山的报纸和战史里面找大黑的名字——虽然是两次相差很多年的寻找,得到的答案是不一样的,但是名字是一样的。
当时小黑找到的关于这次外军友好来访的地方报纸报道,在一长串出席首长的名单的最后是大黑的名字;在当时关于这次外军友好来访的军报系列报道,其中有一篇就是大黑陪同罗马尼亚友军高级军官们参观解放军陆军特种部队的小纪实,只配了一张题图照片——大黑拿着一把小黑非常熟悉的95自动步枪在靶场对外军的将军们讲解什么,那种神态全然没有在人民大会堂的局促不安,而是像一个老军工站在自己的车间里一样跟客人夸耀着什么,极端的自信和骄傲。他宽广的身子后面可以看见几个戴着凯芙拉防弹头盔、一身迷彩、满脸迷彩、像迷彩钉子一样钉在地上沉默的尉官和士官们,当然他们的眼睛和臂章是用photoshop做过处理的——标题是《总参某部何副部长陪同罗马尼亚国防部访华代表团参观我某部基地》。下面的文章我就没有看,因为是千篇一律的八股文。
很多年前小黑还是个列兵的时候,也在一堆80年代中后期的报纸和战史中翻阅到了大黑的名字,当时照片上的大黑还没有这么宽广,但是眼神里面的鸟样是一样的。
当年小黑列兵做了笔记,就记在自己的日记本上,是一张1988年的《解放军报》的一个系列报道《两山轮战侦察英雄人物志》的题图小介绍:
“何某某,32岁,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某集团军某机械化步兵师侦察营少校营长,毕业于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陆军学院侦察指挥专业,两山轮战时期某军区侦察大队三中队长,一等功臣,中央军委授予‘战斗英雄’称号。此人作战勇敢,多次亲自率领侦察分队完成重大任务,无一次失手,越军特工队对其心惊胆寒。他曾经带领一个15人侦察分队在敌后与具有绝对优势的越军围剿兵力周旋一个月,歼敌40人。而分队无一伤亡,完成任务后顺利撤出,成为两山轮战时期侦察作战的一个典型战例。何某某对敌人造成很大威慑,越军特工队悬赏十万人民币要他的人头……”
小黑翻出自己当年的日记本,看了之后不禁哑然失笑。就大黑那个鸟样,当了将军肯定也是老本行,这倒也罢了;关键是他现在在总参大院里面混,是不是还是一口一个“妈拉个巴子”?总部的首长是怎么忍受的?还是跟军区副司令一样不仅不介意还愿意被他喷?接见外宾的时候翻译怎么给他翻啊?那些驻华武官都是懂中国话的,肯定听得懂,不知道他们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真想不出来大黑坐在总部机关是个什么德性。不过依照他的个性,是不会改口的,就是泰山被大海淹了、黄河被高原填了,他绝对还是这个德性!那这帮他手底下的小白脸参谋干事可就有好日子过了,绝对天天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组织起来早上先跑个10公里越野再说,那辆宝贝迷彩摩托在总参大院里还让不让开得跟黑风怪出山一样?据我所知部队大院限速是非常严格的,摩托也不会让少将级别的干部碰的,肯定出门就是奥迪,真不知道他怎么受得了。不过有他干这个,总是让中国人民可以放心——这是个真爷们儿、真汉子,真的是干特战这个行当干了一辈子的,而且在巴顿面前也能叫上一板的,虽然他不开坦克,开突击车,但绝对是敢跟巴顿开的坦克相撞并且眉头都不眨一下的主儿!
还有什么呢?
小黑在发黄的军报上面剪下来的简介和照片旁边还看到当年自己写的一句话,绝对力透纸背:
为了他,我们愿意去死!
这句话写穿了几张纸,字也很大,显然当时的心情激动得不行。
小黑的鼻子一酸,很多事情浮现出来。当时小兵们就传说大黑脸的故事,都说那个时候最好看的关于侦察大队的电视剧《黑豹突击队》就是以大黑脸他们中队为原型的。
还有什么呢?
还有就是小黑用红笔在那个剪报上反复画出来的一句话:
越军都敬畏地称之为——狼牙。
还是回到小清河。
依稀中,我又见到那条哗啦啦流着水的河流一泻千里,不知道绵延到哪里。
这一路走了两个多小时,但是我谈兴正浓,因为很久没有这么跟长辈说话了,所以话就不停。倒是大黑脸在我讲完陈排的故事以后久久不说话,他看着两岸掠过的芦苇沉默着,不知道为什么叹了一口气:
“真汉子啊!”
然后又不说话了。
我不觉得意外,因为所有的人都会觉得我的陈排是真汉子。
这一路下来那个士官就不看我了,虽然他一直没有跟我说话,但是我知道他明白过来我也是个小鸟人,估计是不敢搭理我了。我心想这才好,让你们狗头大队见识见识我们小山沟里的小侦察连也不是善类!
然后大黑脸一伸手,士官赶紧把那个水壶递给他。
大黑脸拧开水壶,无言地往河里面倒酒。
我诧异了:“你这是干什么啊?”
大黑脸低沉地说道:“我跟你们陈排不认识,但是我敬他一壶酒!下辈子我就跟他做兄弟!”
我反过来问:“你不是不喝酒吗?那带酒干吗?”
大黑脸还在倒酒:“我是不喝。”
“我不信!”我说着,然后鬼笑,“我明白了,你自己偷偷喝的!还不敢跟我说,你怕我给你反映出去!放心吧,我小庄不是这种人!”
大黑脸不说话,沉浸在自己那种悲凉的情绪中:“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无可奈何啊……”
我还想说笑,那个一直不说话的士官开口了:
“我们大……”他觉得说得不对,赶紧改口,“他是不喝酒,他的左腿受过伤,里面还有小鬼子的地雷弹片,一有潮气就疼。这酒是医务所特批的,顶不住的时候擦擦腿驱驱寒气。”我后来回味过来,天底下的警卫员都是一样的,虽然沉默寡言但是脑子好使得不得了,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也知道首长是难得高兴的,这个时候要是搅了首长的性子挨收拾倒是次要的,自己心里就是太难受了,干吗让首长不高兴?首长操心的事情还不多吗?警卫员跟首长的关系,尤其是时间久了,就跟首长肚子里面的虫子一样,不然怎么可能在首长身边待很久呢?我后来看《激情燃烧的岁月》,让我感触最深的是小伍子这个警卫员的角色,很真实的人物塑造,唯一的遗憾是太机灵了——因为我见过的真正的警卫员都是看上去木讷讷的,但是内心机智得不得了。
我就笑:“我不信!看你的样子就是馋酒的,带着酒怎么会不喝呢?你跟我说,我不告诉别人!”
大黑脸倒完酒就那么一甩,那个士官赶紧接住,熟练得跟狼狗借飞盘似的。
大黑脸脸上的表情渐渐缓和了,笑道:“我说不喝就是不喝——咱是个爷们儿,要说话算数是不是?你知道什么叫特种部队?什么叫快速反应部队?——就是24小时随时待命——在这个地方喝酒,抓住了是要狠狠收拾的!”
我就纳闷儿:“军工大哥……”
广东士官这回没有管我,因为他这一路看出来我不仅没有威胁还能让大黑脸开心,就顾着操舟加上观察两边的动静。
“嗯?”大黑脸就笑,“我这年纪当你爹都够格,怎么叫我大哥?叫我大叔才对。”
“那不行!”我认真起来,“战友就是兄弟,哪儿有战友是叔侄的?”
大黑脸笑得哈哈乐:“成成!你小子还真是鸟啊!就叫大哥吧。”
“军工大哥,你们军工还上那么前的前线啊?”我因为听苗连讲过前线的故事,所以多少有点儿了解。
大黑脸就不说话了,好像很多事情压在心底了,眼睛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是开车还是抬伤员?”我开始卖弄自己知道的那点儿知识。
大黑脸想了半天,才低沉地说:“抬伤员。”
我点头,怪不得,踩了地雷呢!
他看着我,黑脸上有种很神圣的东西:“你有你的兄弟,我也有我的兄弟。我回头讲给你听吧。”
我点点头,我知道当年在前线,军工的伤亡也是很大的。然后我就把话题岔开了,以弥补我给他带来的伤心。
我就跟他讲了小影,讲了我为什么参军。他听得津津有味,还说:“好好好,护士配侦察兵是最好的组合!你就跟她别换了,年轻人换来换去等到没有了就后悔了,那就晚了。”(这句话我至今认为经典得不得了)后来我知道他的爱人就是当年在前线的护士,他受伤住进野战医院,一来二去伤养好了,媳妇也娶到手了。大家都说他两不耽误。然后他就上前线冲杀,丢下那个才21岁的小护士在后面提心吊胆,但是每次一回来都亲得不行,晚上不敢睡觉就盯着他的大黑脸看,生怕他早上一起来又去冲杀了而不告诉自己——确实是不能告诉的,当年的军区侦察大队地位相当于今天的军区特种大队,连出去植个树、帮老乡割割麦子都带密级,何况是战争状态下的军事行动?
然后我们就靠岸了,那个士官就给橡皮艇放气。我和大黑脸上岸时,他还扶着我,他的手好大好厚,好温暖,好有力!真的跟我爸爸一样。走上来时,我看见河边的树林里停着一辆漆着狗头的小王八迷彩吉普车,没有车牌子,上面还有个警报灯,车窗户上还贴着个通行证,上面有一个写着“001”字样的狗头。我再傻也知道这是大队长的车啊!我呆住了,这下玩完了,大队长那个狗日的虽然不认识我,但是肯定知道我就是来挨收拾的菜鸟!车在这儿人肯定就在附近,要是知道我作弊,别说明年再来了,100年也别想再来,总之彻底不要在狗头大队出现!
我站在那儿不动了,不知道怎么办。
大黑脸看着我:“怎么了?”
我说:“大队长要看见我作弊,我不就完了吗?”
大黑脸左右看看:“哪儿有什么大队长?”
我说:“那不是他的小王八吉普吗?人肯定在附近,军工大哥我得自己走了。你这么扶我,要是被看见,我就彻底歇菜了,这辈子都别想再来!”
大黑脸恍然大悟:“哦!你说这车啊!我是车辆维修所的,那个狗日的大队长的这辆小王八吉普坏了,送我这儿修。我修好了就开出来钓鱼了!”
我感叹道:“你胆子真够大的!狗日的大队长的车都敢开出来玩!”
大黑脸挤挤眼:“我不是老军工吗?妈拉个巴子的狗日的大队长算个鸟?”
我附和道:“就是就是,那个狗日的大队长算个鸟!军工老大哥比他鸟!”
那个士官正在折叠放了气的橡皮艇,一听这个忍不住扑哧乐了。他抬头看大黑脸,大黑脸跟他挤挤眼,他就忍住笑,低头折叠那个橡皮艇。
“走!”大黑脸扶我走,“我带你坐坐大队长的小王八吉普!”
我正跟他走,突然停下来:“不行不行,我得回去!”
大黑脸有点儿意外:“怎么了?不是说好了吗?”
我急得面红耳赤:“兰花丢了!”
大黑脸:“什么兰花?”
我赶紧解释。
大黑脸点头说道:“哦,这个啊?那种野兰花这个狗日的地方多的是!我让人给摘一筐子来!走!”
“不行不行,这是我给小影摘的!我就要我自己摘的!军工大哥谢谢你!就是明年再来我也得把兰花找回来!”我推开他的手,坚持着要自己走。
大黑脸怅然若失:“哎!你站住!你走了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站住回头,纳闷儿地说,“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大黑脸有点儿着急:“我跟谁说话去?好不容易今天礼拜天,我有个人说话,你这走了我跟谁说话去?”
我一指那个士官:“他啊!”
“他会说个鸟儿啊他!他要会说话我能成天闷得要命!他就跟个影子一样,只会跟着不会说话!”大黑脸急了,“你不能走!”
“那不行!”我梗着脖子,“花儿是我给小影摘的!我一定要找回来!”
那个士官想说话,但是大黑脸一瞪他就不敢说了,赶紧低头把橡皮艇叠好,往自己肩上扛。
“反正你不能走!”大黑脸叉着腰,一副命令的姿态。
我还就不吃这套!别看你对我好,但是我就不能让人命令我。我是军人,被上级命令那是应该的,但你是个军工我怕你个鸟!再说那是我给小影摘的,就是大灰狼来了我都肯丢命不肯丢花儿,我干吗要因为你不去找花儿?
我还是要走。
“哎哎!”大黑脸在后面无奈地喊我,“你怎么去啊?”
“走!”我咬牙走着。
“你这不要走到明天去吗?”
“走到明年我也要走!”我心一横,“我不能把花儿丢下,那是我给小影的!”
“好好,你回来,我给你想个办法!”大黑脸叫我。
我回头:“你有什么办法?”
大黑脸:“反正就是有办法,你这个样子不能走回去!”
“那你开车送我回去啊?”
“我也不回去了,咱俩开车耍去!这边林子可漂亮了,保证你没有见过!”大黑脸跟哄小孩一样哄我。
“我不耍,我去找花儿。”我掉头就走。
“那行我给你找!”他喊我。
我回头:“怎么找?你也不肯开车送我,我自己走又不让走,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大黑脸一指那个士官:“他去找!”
那个士官刚刚扛着橡皮艇往车上放,听见了吓了一跳。
我看看他:“不合适,干吗要人家跑那么远啊?”
大黑脸就说:“他最近闲着发毛想运动运动,业余爱好就是操舟,今天为了救你没有玩爽。让他回去玩玩吧。”他看着那个士官,“你说是不是?”
士官为难的:“……是。”
大黑脸眼一瞪:“怎么的?你不乐意啊?”
士官:“不是,这我去了谁开车啊?”
大黑脸手一叉腰:“我不会开啊?”
士官忙解释:“不是,这……阿姨专门叮嘱我你不能开车,最近你心脏不是又不好了吗?”
大黑脸急得指着他的鼻子骂:“你是个死脑筋啊你?我好不容易开心一次,你还跟我过不去啊?”
士官忙立正:“我错了!”
大黑脸:“知道错就好,说你也跟说木头似的!钥匙给我!”
士官:“不行!我答应过阿姨的!”
大黑脸急得不知道怎么办好:“我就没见过你什么时候通融我一下!摩托你给我收了不算,还说表现不好不还我,现在连车都不能开了?啊?我还是不是大……大黑脸了?我鼎鼎有名的大黑老是要听你的鸟指示!钥匙给我!”
士官紧绷着脸:“不给!你打我骂我都成,车不能开!”
大黑脸急了:“这还有没有自由了我?”
士官:“你就是枪毙了我,我也不给你!”
大黑脸没办法了,看见在那儿傻看的我:“你你你——你会开车吗?”
我急忙点头,我早想过过车瘾了,在侦察连的时候我没事就去车库开我们侦察连的大屁股班用侦察吉普车满操场晃悠。那儿没人训我,都疼我,连里车管干部让我随便开,不出院就行。来了这个鸟地方什么游戏都没有了。
大黑脸就冲着士官指我:“钥匙给他,不给我成了吗?我最后在路上抓个兵给我开回去成不成?”
士官还在犹豫。
大黑脸怒了:“人家是军区侦察兵比武出来的你还信不过啊,怕啥啊?你没考过复杂地形车辆驾驶这一项吗?”
士官想想:“是!”他跑步过来,钥匙塞到我手上,还用力地握握。千言万语尽在这一握,半天没松开,他看着我的眼睛说:“小心点儿!出了事儿我一定要收拾你!”
我被吓坏了,拿着钥匙不敢接。
“妈拉个巴子,看你把人家孩子吓得!我是纸糊的吗?”大黑脸怒了,“赶紧滚!去把那什么花儿给我找回来!找不回来你就别回了,去山里喂狼崽子!去!”
士官敬礼:“是!”然后他利落地从车上取下橡皮艇、气管、船桨等开始吭哧吭哧地打气。
大黑脸过来扶我:“咱们走!开车耍去!”
我犹豫地看向士官:“这合适吗?这个班长……”
“他就想运动运动,操舟玩。”大黑脸挤挤眼问士官,“你说是不是?”
士官立正说道:“是!”
居然没有任何不愿意!
我纳闷儿了,操舟两个多小时可不是一件让人享受的事情!且不说屁股坐得疼,来回换地方都没有用,一路还没人说话呢!
大黑脸拉着我:“这狗日的地方从那个狗日的大队长到下面没一个不是鸟人!走!开车耍去!”
士官突然起身:“等等!”
大黑脸回头:“还想干啥?”
士官摘下腰间的手枪和枪套,甩给大黑脸:“你带着用,你不在我拿着也没有用。”
大黑脸接过来:“这还差不多!走!汉子,我带你打兔子去!这山里兔子可多了!”
我就跟他走了。
我开动车子——这车真是太鸟了!一下子四轮就驱动出去了!别看长得像小王八,但是绝对不是小王八的速度,是野兔子的速度!我们在林间穿行大声笑着、叫着。大黑脸不时地喊“快点,再快点”,跟孩子一样开心,我本来就是孩子所以更加开心!
我们拐上公路,一路的检查哨远远看见那辆车连拦都不拦,赶紧把红白相间的栏杆升起来,我们一路畅通无阻!那些狗日的检查哨戴着跟“二战”电影里德国鬼子一样的大头盔,戴着狗头臂章吗,一身迷彩,穿着大皮靴子,还挎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种弹匣子在后面的自动步枪——那时候驻港部队刚刚组建啊!谁见过啊?杂志上都没有解密——看上去耀武扬威的,但是一看到“001”就赶紧站得跟钉子一样,早早地在路边敬礼。我那时候就感叹,这个狗头大队真是训练有素啊,对大队长的车都这么尊敬,可见对上级的命令绝对是不打折扣完成的。
不过我当时也纳闷儿,纪律这么严明的部队,怎么军工就把大队长的车开出来了呢,而且还随便拿士官的手枪和子弹上山带我打兔子?不过就是那么一想而已。我毕竟是个孩子,玩的心态占了上风,我光顾着飞车什么都不问了。
一路上所有的车辆一看到“001”就赶紧靠边,所有的司机和带车干部都远远地跳下来敬礼。我看得很开心,一股捉弄狗头大队的狗头军官和士官的快感。但是如果我注意的话,不会看不见他们疑惑的眼神。但我怎么可能注意呢?你不到18岁的时候操心的是什么呢?不是玩吗?
我跟大黑脸一直混到天黑,打了兔子、山鸡后还游山玩水,他对这一带简直是熟悉得不得了,到哪儿都知道地方,枪也打得好,跟我算有一拼。我就觉得真鸟啊!连军工的军事素质都这么鸟,以前真是小看了这个狗头大队啊!
然后他就送我到距离新训队不到2公里的地方,还找了一条河沟子让我下去滚了一身泥水,接着他说:“好了,差不多了,赶紧回去吧,不然你就被淘汰了!那花儿我回头让他给你送来!”
我点点头然后就走,走了几步我回头,“001”还在,大黑脸站在车上依依不舍地看着我。
我跟他摆手笑道:“军工老大哥,我回头去车辆维修所找你玩去!”
他笑了,然后摆手让我赶紧走。
我心里觉得特别舒畅,不仅作弊瞒了狗日的高中队,狠狠地报复了他一次,还认识了这么好的军工老大哥!我在狗头大队就不会觉得孤独了,虽然马达他们对我很好,但是不像这个军工老大哥能带我玩儿啊!
我走了好远,那个大黑脸还坐在车里,默默地看我,还摆着手,真的是依依不舍。
我成年以后,才慢慢知道一个道理,叫作高处不胜寒。
我当然及格了,而且狗头高中队也没有看出来,我及格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大家都觉得我一定及格。但是,我心里在狂喜——高中队,我真是给你和你的狗头大队上了一次眼药啊!我觉得我赢了一个回合。
然后那个广东士官悄悄来找我,把那束花儿还我了。我看着花儿特别高兴,他就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我后来一直就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因为我知道,在部队那些老资格的军工就是主官还要让他三分的,何况是这么鸟、敢把“001”狗头车开出来的上过前线的老军工?
19.你为什么不当我的兵
很多年以后,我的一个女友在收拾我的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的时候,在大柜子的最底下翻出了一个破旧的91迷彩大背囊,上面还缝了很多补丁。她知道我当过兵,所以不是很奇怪,但是打开这个背囊后很纳闷儿——我那个乱七八糟的性子,怎么能够把这些东西收拾得这么整齐呢?她翻出东西来看,都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甚至连洗白了的“八一大衩”都有。
我当时在电脑前面码字,也没注意她在干什么。最后她出来了,拿着一个已经发黄的大信封,上面还写着部队番号什么的,是我在军人服务社买的。她把大信封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放到我面前,疑惑地问:
“这是什么?”
我抬眼一看。
她把东西拿出来,一个一个放在桌子上。
一只对着我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阴森白牙的大灰狼的狼头,狼的头顶有一个八一红色五角星,两侧分别是tz和bd四个大写的字母;狼头下面交叉着一把雪亮匕首和一道黑色闪电,还用中国军队传统的黄色麦穗装饰着。
我的臂章。
两个一套,一个彩色的,是我们日常佩戴的;一个暗绿色的,是我们训练和演习佩戴的。
两套胸条,一条彩色的,一条暗绿色的。
图案是一样的,都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狼牙特种作战大队”。
我的黑色贝雷帽和迷彩色的大汗巾,已经压出了褶皱。
再有,就是一顶同样折出褶皱的蓝色贝雷帽和配套的蓝色汗巾,还有盾形的国旗臂章和圆形的联合国un臂章。
还有,就是我的迷彩布封面的相册和几个日记本,有两个是雷锋同志的封面,我记得那年我们服务社进了一年这种日记本,把我郁闷得不行;还有一个是蓝色的封面,上面有中英文的口号:赴某维和,无上光荣。
一个三等功的勋章和勋带。
我的红色封面的党证。
已经作废的绿色封皮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士兵证。
还有什么?
一束风干的野兰花标本,从那个蓝色封面的日记本中掉了出来,滑在了我的桌子上。
久违的芬芳一下子散发出来,上面还隐约有血迹。
我的鼻子一下子酸了。泪水吧嗒吧嗒掉下来。
直升机的轰鸣声,密集的枪声,洪水的波涛声,热带丛林的眼镜蛇吐信子的咝咝声,叫声,电台的呼叫声——还有什么?
还有,电话里面小影的笑声:“小庄,小庄你看见我了吗?我在电视里面的最左面,我们班的女孩都上新闻联播了……”
还有火。
还有呢?
血。
……
咣!我一拳打碎了电脑的键盘怒吼:“谁让你打开我的东西的?”
女孩的脸吓白了,因为我的脾气一向都是不慌不忙、懒洋洋的,很少发怒——我印象当中自从她是我的几个女友之一以后也没有过,她认识我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不鸟的小庄了。
但是我发怒了。我就那么一拳,电脑键盘变成一堆碎片在空中飞扬,然后片片落下。我看见她的泪水也下来了。
我就那么坐在那儿。她掉头进卧室哭去了。
我就那么坐在那儿,看着一桌子的青春,看了一下午,一句话也没有说,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一滴眼泪也没有。
我还能坐在哪儿?这个不鸟的城市连一个可以让我鸟一把的地方都没有,而且我现在也确实不会鸟了。我已经是个不鸟的小庄了。
我就那么坐在哪儿,一直到黄昏。她哭累了,拿着装好衣服和化妆品的蓝色阿迪背包出来,经过我的身后。我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抱过来:“别走——”
她吓了一跳,然后温柔地抚摩着我埋在她怀里的头:“你怎么了?”
我的泪水开始无声地流。
“你怎么了?你说话啊?”
我不说话我就是哭,无声地哭,泪水浸湿了她的胸口,但是我还是哭。
她不再问我,就那么抱着我,抚摩着我的脑袋上杂乱的长毛。
我哭够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屋里没有开灯。月光下,我抬起脸:“我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你说。”她等了好久了。
我看着她的脸,酷似小影的脸:“我喜欢过一个女孩。”
她笑了:“这有什么啊?我还以为你喜欢过一个男孩呢!”
我看着她:“我认真地跟你说件事情。”
她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认真地看我:“你说。”
我思索半天,但是我还是要告诉她,我必须告诉她,因为她是最像小影的一个人:“我曾经是中国陆军狼牙特种大队的特战队员。”
她听完愣了半天。
我说:“是真的,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
她笑笑:“不就是当兵吗?我眼里都一样。”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笑着在我怀里撒娇:“你不撵我走了?”
我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拉着我的手坐好:“好了好了!咱们还是谈谈时尚吧!我昨天刚刚买的一件毛衣,我穿给你看,你看好不好看?”她小鸟一样飞进里面换衣服。
我傻傻地坐在那儿。我还能坐在哪儿?
你们说呢,我还能坐在哪儿?
那个狗头臂章和胸条发到我手里的时候我一点儿激动都没有。我身边的弟兄们激动得不行。我们挨了一个月的暴锤,最后1六个人通过了最后一个礼拜的综合演练。那三个少尉全都合格了——这没有偏袒的成分,他们基础科目的记分是和我们一样的,而且确实很出众,技术科目的分数高了我们一大节子,所以是前三名;马达班长是士官的第一名,整个新训队的第四名;生子是全体的第五名。而我呢?不是兵里面最好的,但是分数也不是低的,是新训队的第十名。这个成绩已经是我卖了那条小命才得来的了!我后来慢慢发现这个狗头大队真的不是吹出来的,是锤出来的。但我心里还是不喜欢这儿,我是个性情中人,我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我们那年的新训队淘汰了四个士官。一个是空手夺器械的训练中起跳慢了不到一秒钟,被贴地面横扫的棍子打中了脚踝骨造成粉碎性骨折,彻底歇了,当时我出了一身冷汗——这人一辈子不就歇了吗?但是歇了归歇了,我们该练也得练,标准也不含糊。
第二个是综合考核的时候作弊被抓了(我还是出了一身冷汗,怕东窗事发),脱逃训练中居然租了一辆当地建筑包工队的三马子,换了便装试图一路闯过检查哨而不在山里走路——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是农民出身化装了就可以躲过,但毕竟是兵不是职业特务啊!检查哨一看他两眼放光、炯炯有神、浑身精气神十足,二话不说先扣下来再说——在这一带山里,要是有必要狗头大队连警车都敢先扣下来再说,何况一辆破三马子?结果他被扣了还想逃跑,就算再有本事,警通中队的兵也是侦察兵比武出来的啊!谁比谁差多少啊?几个人一下子就给他按住了,先捆住放到一边凉快,等到干部一来当即就给开除了。后来狗头高中队说,要是他真能这么蒙过警通中队的检查哨还真要了他,但问题就是玩不好,玩漏了,这不是胆子大,是胡闹!真打仗的时候,像这样就会有一个分队的弟兄被几百人在山上撵。所以后来我就记住,能做到就做到,做不到就想办法,但是不能勉强,更不能冒险——你们说部队学的东西有用吗?
第三个被淘汰的弟兄是因为偷偷喝酒。一般的部队虽然也禁酒,但是喝了酒不算什么,只要不是训练日,只要不是闹事,只要不多喝,总之一句话只要是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就没人管你这点淡事。但是狗头大队的规定严得要人命,就是不能喝酒。老队员喝酒要关禁闭,再喝就直接开回原来的部队,何况我们这些新来的菜鸟?连臂章都没有领呢居然敢喝酒?那就连禁闭的余地都没有了,直接走人。于是这个侦察兵比武的第三名就走了!狗头大队连犹豫都没有,直接让他收拾背囊回去——其实就是偷偷喝了那么一小口,被狗头高中队闻出来了,叫他狗头真是不亏了他啊,鼻子真是灵啊!
第四个就没有什么说的了,跟地方女青年有点儿说不清楚的关系。这事情说了不好听,但是在各个部队都有,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这里管那么严,我至今不知道怎么勾搭上的,所以我说这个地方发生的事情都是那么鸟!他什么时候出去的啊?半夜吗?怎么通过我们的哨兵的?怎么跑了20多公里山路就为了那么一下(我用词不当,但是是真的,我只能实话实说),然后5点前再跑回来,再摸进我们住的坦克车库?不仅是有那么大瘾头,简直就是飞毛腿啊——军区侦察兵比武尖子的军事素质你看得出来了吧。关键是地方女青年订婚了的,人家男的找上门来——开,不犹豫,此事打回老部队处理,因为我们的军人关系都还没有正式转过来呢,要等到最后拿到臂章的那天才会办这个事情。后来狗头高中队专门给我们开了一次会,没说什么革命战士要克服腐蚀什么的,就问我们:“跟这么一个人到敌后作战心里有底吗?他要是万一被俘虏了呢?胸口的光荣弹来不及拉呢?给个女的不就是王连举了吗?这样的战士在一般部队的侦察连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在敌后活动的时间短、距离短、任务也比较单纯,就是被俘虏了成了王连举,也不会有太大祸害。但是特种部队成吗?战士若不坚决,连最基本的女色都过不了,那还要他干吗?等着他出卖自己人吗?让你们在山里被敌人满山撵兔子一样?更不要说战略情报上的损失了。”
这话说得不好听,但是道理我们都明白了——不过我就纳闷儿,特种兵不就意味着我要当和尚了吗?说实话我就比较喜欢那什么,现在也是。狗头高中队最后的一句话是有点儿含糊,不过就算是农民兵也明白了——你们谈个对象我管不着,但就是不能瞎勾搭,尤其跟地方女青年要慎重。特种部队是什么?是战略利器!是首长直接掌握的非核常规武装打击手段的尖刀的刀尖子!从这个概念上讲是和战略导弹部队一样的,而且只能更保密,不能更放松——你知道核战争哪年打起来的吗?不知道吧,但是常规的局部战争呢?随时都有可能的,所以不能和地方女青年勾搭——你知道她是什么背景吗?
这个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不光是条例上的事情,士官就是想谈也得回家去谈或者找个部队的。这个道理我可是想得很明白的,好在小影是军区总医院的护士,绝对是受到信任的单位,而且就小影那个性格也不会有什么目的啊。说实话,当时开会的时候我还真想了一下——不可能不想啊,原来我在团里的时候没有干部专门开会说你搞对象的问题,所以我就得想了——你们说我是不是好兵?
我们剩下的人跟担任假想敌的二中队老队员和警通中队(含德国原装进口大狼狗)的人在山里周旋了一个礼拜,又让我们在水闸上安炸药,然后又到规定的地方抓捕(说白了就是绑票)假想敌的要人,搞得跟美国大片似的。我们成天就在方圆百里的山里团团转,被那些狗爷追得满地乱跑。本来准备了火腿肠,狗爷根本不吃——不光是训练有素的原因,你知道它们吃得多好吗?我后来进了狗头大队,就喜欢到警通中队的狗房玩狗。那是一个大院子,两边都是狗爷住的单身公寓,然后我一抬头看见对面一条大标语撞进我的眼睛,吓了我一大跳,你们猜猜是什么——在我们通常写什么“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墙上,用特大的红色黑体美术字赫然写着一句口号(估计你们猜100年也猜不出来):同志们,狗粮要吃到狗嘴里!!!没错,是三个惊叹号,我吓了一大跳,就问警通中队狗班的班长:“你们真吃狗粮?”那个外号叫狗子的班长嘿嘿一乐不说啥,我就知道是真吃了。后来狗爷开饭,我一看,我靠!我们特种兵的伙食都说已经是陆军最高的士兵伙食标准了,但是很明显,解放军陆军养的德国原装进口大狼狗享受的是最高的士兵伙食待遇。狗爷吃的倒也不是山珍海味,但绝对比现在看帖子的人日常吃的好得多,比我现在吃的也好。所以我现在告诉大家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因为大家都不知道中国陆军谁的伙食最好——德国原装进口大狼狗!我估计跟陆航飞行员小灶是一个档次的,而且只高不低,所以我们常常开玩笑说狗比人金贵。你们恐怕不知道吧?部队的狗爷是有军籍的,我们通常说的300万人民子弟兵里面至少有几千个子弟兵是这帮狗爷,这不是夸张是真的,不信你们去问那些养正经军犬的单位是不是这样(自己养的杂种狼青之类的一些单位不算,那不是正经军犬,就是自己养的狗)。正经的军犬,不仅都是有户口的,就连军籍都和我们同等待遇,牺牲了或者老死了是要好好埋葬的,完全按照战士牺牲的标准。
所以我说当兵真是长见识啊。以前在别的帖子上看到有人吹牛,说单位来了防弹衣,要狗披着,然后打两枪试试,我根本就不相信。部队的花名册上都是有名字的士兵,让一个战士这么穿着防弹衣,你来两枪试试?更何况狗爷是真的比一般的小兵金贵得多,所以我看了帖子笑个不停。这个帖子的出炉就两种可能:第一,那个单位不是正经军犬或者警犬,但是我还是有疑问,因为凡是狼狗就比战士金贵,连杂种的都是几千一条,正经原装进口德国大狼狗的价值一般都在20万人民币以上,而且是有军籍的战士,跟人的概念是一样的,你打打试试?马上你就得关禁闭!要是打死了,你起码要劳教,而且任何单位对枪械弹药的管理都是很严格的,不像在美国搞子弹那么容易。在众目睽睽之下滥用枪械弹药(起码不是正常用途),这辈子你就别想再摸枪了,不然我这个兵就白当了;第二,这个帖子的发布者根本就没见过防弹衣,不知道从哪儿找了张图片吹牛玩呢。任何单位都不敢自己随便开枪检验防弹衣的,那是装备,不是迷彩服,是要登记注册使用年限、效能保障的,你打一回就是一回,钢板就要换,汽车你敢打吗?防弹衣和汽车是一个概念,都是装备!我怎么到现在都没见过哪个单位敢自己开枪检验防弹衣的呢?一句话,这个帖子就是瞎掰。
哎呀,又扯远了,这种小见闻随处可见,本来没什么可说,但我觉得,不懂就是不懂,干吗跟这儿混事啊?扯远了,咱们回来吧。
我接着说我们领臂章吧。我们在车库门口列队领那个狗头臂章、胸条、贝雷帽、迷彩服、大牛皮靴子、宽腰带等劳什子。一人抱了一大堆,然后傻呵呵地在门口站队。狗头高中队还是冷冰冰地玩酷,我根本就不搭理他,看我怎么收拾你跟这个狗头大队!训练军官和士官都挺高兴的,因为今年我们留下的人是最多的,以前最可怜的时候就一个,一般也就七八个。
我们进去了,然后大家就换衣服、靴子,系腰带,换帽子,戴臂章、胸条,兴奋得跟鸟儿一样。我一看就忍不住冷笑,那种冷笑不是一个后天就要过18岁生日的小孩笑出来的。
几个训练士官满面笑容地纠正几个不会戴贝雷帽的弟兄的经典农民兵戴法,狗头高中队站在门口,看我们像鸟儿一样换毛。
只有我没动,我把东西往床上一扔,就那么站着。那个姿势绝对鸟得不行!高中队看见了,是个人都看见了,大家都看见了。
高中队盯着我。我很鸟很鸟地看他。
马达班长赶紧问:“你怎么不换衣服?授枪入队仪式一个半小时以后就开始了!”
我盯着狗头高中队的眼睛,缓慢地说道:“我退出。”
大家一怔。狗头高中队也一怔。
马达班长急了,拉着我说:“好好的你说什么胡话啊?”
我挣脱开他:“不是胡话,来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我要回老部队。”
马达班长:“那你来干啥子啊?你个龟儿子是中了什么邪了?”
我还是盯着狗头高中队:“我来就是为了今天退出。”
大家鸦雀无声。
狗头高中队还是面无表情,他是打过仗的人加上他自己确实也是个鸟货,所以一般都是这个德性:“说说你的理由。”
我很鸟很鸟地说:“我根本不稀罕你们这个什么‘狼牙’特种大队,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们,我能做到但是我不稀罕!我要回我们团!”
可怕的沉默。
谁都不敢说话。
狗头高中队像被打了一样,他的脸抽搐了一下,过了半天才慢慢地说:“你说什么?”
我继续说道:“我不稀罕!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们,你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回就是傻子也明白了。
然后就都是傻子了。
只有我和狗头高中队是清醒的。
我知道这场战争我赢了。因为狗头高中队被彻底地伤害了!他的脸本来是黑的,但是现在变得黑红。我知道他被伤害了。这件让很多侦察兵视为至上荣誉的事情,我不稀罕,所以就证明你个狗头高中队所做的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
我赢了,我知道。
狗头高中队慢慢走向我。我知道他要锤我,锤吧,我打不过就告你,反正天天被你锤也锤习惯了。我看见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恨不得吃了我。然后他走近我:“你再说一遍!”
我不如他高,我仰着头,盯着他的眼睛:“我不稀罕,我不稀罕,我不稀罕!”然后我就闭上眼睛,等待他锤我。随便锤吧,反正我豁出去了,打不死我,我就咬死你!
但是没有。我疑惑地睁开眼。
狗头高中队被污辱了,但是他没有锤我。他还是在控制自己,虽然我知道他恨不得掐死我。然后他突然过来了,我急忙摆姿势,但是他没有理我,只是抱起我床上的新衣服、新靴子、新臂章等所有的一切径直出去了,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很纳闷儿。
高中队又回头怒吼:“收拾你的东西,马上滚蛋!”然后他就上了自己的王八小吉普走了。
我知道我赢了。因为我看见他第一次不再摆那个鸟架子,他急了。
我就径直收拾自己的东西。谁也不敢跟我说话,都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情。
那几个训练军官和士官也不说话,只是在门口咬牙切齿,我知道他们绝对想锤我,但是连狗头高中队都没有锤我,他们也不敢随便锤——主官不说话,你随便锤是要自己担责任的;主官说话了你就真的可以随便锤,当然不能锤成重伤,锤死了更不行,若是轻伤主官就担责任。真正的野战部队不拿互锤和群锤太当回事情的,我进了狗头大队还是锤了几架的,也没有什么大的处分。
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坐在床上等人把我送走。半个多小时后,我的弟兄们被带出去了,他们谁都不敢多看我一眼。我还穿着我的陆军制式丛林迷彩作训服,穿着胶鞋,一个人坐在车库里。
但是我不害怕。因为我是为了我的陈排!我要报复这个鸟大队!
然后车响,狗头高中队进来了。我立刻起立,毕竟他是少校,部队的规矩我要遵守。狗头高中队看我半天:“跟我走。”
我拿起自己的东西。
“不用拿你的东西,有人要见你。”
我很纳闷儿,谁啊?
狗头高中队一句话都不说就出去了。
去就去!怕个鸟!顶多是找人锤我又不敢锤死我!
于是我就出去了,一屁股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高中队一言不发地开车。车子经过了我的兄弟坐的卡车。马达着急地看我。弟兄们都着急地看我,连那三个少尉都着急地看我。大家全都站了起来,但是我不害怕,我当时的神态鸟得不可一世。我把这个自从成立以来就鸟气冲天的特种大队狠狠地玩了一把!虽然我自己也付出了很多代价,但是我不后悔!因为我为我的陈排报仇了!
车子进了自动的铁门。一个崭新的世界打开了。其实打开的也是解放军营房,只是人不一样。我看见兵楼门口,各个中队、分队的老鸟都穿着配着彩色臂章和胸条的迷彩服和贝雷帽,大牛皮靴子擦得锃亮,抱着那种弹匣子在后面的自动步枪,准备列队点名,显然是在准备即将开始的新队员授枪入队仪式。
他们的脸和我们连的弟兄一样,都很黝黑、消瘦、朴实。他们憨憨地笑着,互相说着话,也跟兄弟一样。带队的干部也和蔼地和弟兄们说话,不时地看表,等到差不多了就吹响了哨子。
马上全都安静了。
队伍横成行,竖成线,显示出良好的军人素质。
军姿站如松,挺胸脯,显示出优良的军人作风。
报数一二三四,直到最后一个喊得山响,显示出勇猛的军人气质。
然后在各自的兵楼前唱个曲子:“过得硬的连队,过得硬的兵,预备——起!”
过得硬的连队,过得硬的兵,过得硬的战士样样红……
把歌子唱得跟狼嚎一样,这是我熟悉的军人队列合唱艺术。
我有些诧异。不像想象中那么操蛋?都是跟我们一样的兵?
但是我知道我不属于这里。我属于我的小步兵团里面的侦察连,属于我的苗连,我的陈排,还有我的小影。总之我不属于这个鸟特种大队!他们再好也是鸟大队,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他!我心一横什么都不看,就坐车进去了。
我们过了特种障碍场,过了停在角落的那架破民航客机壳子,过了用来滑降训练的高铁塔,还过了好多我没有见过的劳什子,但是我不为所动。高中队一言不发,脸色铁青,但是我知道他气得够呛。
我是不是做得过分了?我心里有点儿内疚,但一想起陈排的腿……不!陈排的腿就是为了这个鸟大队而残废的!要是没有这个鸟大队,陈排就不会残废!我的心就硬了,爱谁谁吧,反正只有一百多斤了,想怎么锤就怎么锤吧。
车开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松柏成行,路边有花圃,种着白色的兰花,我没有想到这个鸟大队还有这种有情调的地方。我正诧异,车在一个穿着毛料制服的卫兵门口停下了。
高中队下车:“下来!”
我下来了,他不理我,往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
卫兵给他敬礼,但我一过来就放下了。我还得给他们敬礼,因为他们是班长。然后我走上了一个很长的台阶,迎面的一个小小的广场上有一堵墙,墙上刻满了字。最上面是三个大字:荣誉墙。墙前面有一个长明灯,两边都有穿着毛料制服的卫兵站岗,他们一动不动,表情严肃。我再怎么是新兵也知道这是部队老祖宗安息的地方,但是我不知道这个狗头大队会有这么多安息的烈士吗?
我们没有在这堵墙前面停留,直接绕过去到了一个大厅前面。我诧异地发现,除了卫兵,那个广东士官也站在门口,一身迷彩,挎着手枪。我高兴了,碰见熟人起码不会挨锤了,我向他笑。他根本不理会我。
我就纳闷儿了,怎么几天就不认识了呢?送花儿给我的时候多热情啊!我来不及多想,就跟在高中队后面。不过高中队没有进去,他就在门口站着:“有人等你。”
我一怔,但是一想,进就进大不了一阵锤而已。卫兵就在后面把门关上了。
满墙的照片,都是军人,都是年轻的脸孔,有黑白的,有彩色的,有战争环境的,有和平环境的。我来不及细看,因为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一个宽广的背影。
军工老大哥!原来你想见我?我想喊但又停住了。
这个背影站在墙上的照片前面看着,什么都不说。他也穿着迷彩服,戴着黑色贝雷帽,穿着大牛皮靴子,我开始诧异了——军工有这么牛吗?一个少校中队长来接我?
那个背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我看见他的旁边丢着新的、叠得好好的迷彩服,贝雷帽、臂章和胸条还有宽腰带都放在上面,那双跟我脚一样大的牛皮军靴整齐地摆在旁边。
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军工老大哥慢慢转过身。我看见了黑色贝雷帽下面的大黑脸,但是没有笑容,是……伤心!是的,深深被刺痛以后的伤心。然后我看见了他的军官绿色软肩章……
两个黄色杠杠,三颗黄色星星……
上校!
我傻眼了。大黑脸就那么严肃地看着我,但是掩饰不住内心的伤心。那种伤心我一辈子也忘记不了。我一下子失语了,我知道在狗头大队只有大队长和政委是上校,但是政委去北京开会了所以面前的只能是大队长。
我脑子怎么也没反应过来——军工老大哥等于特种大队上校大队长?!
大黑脸看我半天,终于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浑厚低沉,但却夹带着被深深刺痛后的伤心:
“你为什么不当我的兵?”
20.“你们是谁?”——“狼牙!”
很多年以后,当我回想起来这段往事,已然会感到那种难以言表的震惊。我坐在电脑面前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来我应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那种震惊,只能用“晴天霹雳”这种被很多人用滥了的成语——开车带我打兔子满山乱跑的军工老大哥和这个鸟得不行的部队的最高指挥官,我怎么也统一不起来。后来我又多读了几本书,才明白“人性”这个词语的复杂含义。
如果你是“狼牙”特种大队的大队长,你的兵见了你都是立正敬礼:首长好,为人民服务!你的下级军官见了你都是立正敬礼:何大队好,一中队照常训练,一切正常,没有发生训练事故,枪弹保管好,器材维护好!二中队也是这样:一切正常,没有发生训练事故……你的平级军官见了你都是哈哈笑:老何吃了吗?走,到我家吃去,你嫂子或者你弟妹做了几个菜!咱们一块儿坐坐。结果一去就是:老何,我觉得三中队长不错,这回提副参谋长咱们得给他使把劲头!你看咱们这个军区某部跟某部的首长工作怎么样?你是老人你熟悉,你多出出主意……你的上级首长见了你都是:老何最近怎么样啊?部队有什么新的难处没有?缺经费啊?我们开会研究一下看看怎么解决现在的难题啊!全军在节俭开支,搞高科技装备都难!不过你们大队是要优先考虑的,但是要给我们一点儿时间啊……或者上级首长还会这样:你这个同志怎么这样?说了我们现在有很多难处,我们要优先考虑某师某师跟某师的高科技改编或者是某集团军陆航大队的家属楼老难题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们大队的训练经费就先等等啊……军区管银子的部长就说:老何,你们不是说明年盖好新兵楼吗?那个建筑费用你就先欠着,明年我们想办法!结果明年还是紧张啊……然后因为你有新枪,军区各个部门的一帮首长和家属朋友,甚至还有家属朋友的朋友来打靶,你让不让打?当然不能不让打,你不想办事了吗?那就开造,崭新的95步枪拿过来就是可劲打连发,一下30发又一下30发,基层干部和战士看着都心疼——那是枪啊,是战士的生命啊!你作为这个部队的军事主官看着心就不疼吗?还有,你在大队强调戒酒,可是你出去呢?首长在你敢说不喝吗?就是平级的兄弟部队的主官你敢说不喝吗?地方的领导和干部呢?你喝不喝?你请不请?别看你是特种大队号称“大灰狼的尖牙”,但是你的干部家属不随军吗?随军后的户口工作怎么安置?你逢年过节真的不去请市政府、区政府、劳动局、工商局、公安局这些单位的头头吃饭喝酒?他们说打几枪95步枪、92步枪你能不让打?结果每次一来就是一个代表团,你是什么感觉?你的干部孩子不上学吗?你不请附近的小学和重点中学的领导喝酒成吗?他们要打新式步枪、新式手枪你敢不答应吗?来了又是造可劲打连发,你还得看着子弹管,心疼地想,这批枪运回来还没有一年啊!然后还有很多你没有办法拒绝的要求,譬如学生军训要你特种大队出人,都是侦察兵尖子啊,花了那么大精力挑出来的去教小学生和中学生踢正步、站军姿,这不是资源浪费是什么?你该怎么看待这些……
你们真的以为特种大队的大队长就是天兵天将的大队长了吗?因为他是一等功臣、战斗英雄就是一路绿灯吗?你们也是社会人,觉得可能吗?一个这样的老爷们儿,你说说他是怎么耐着性子去做这些的?他闲得蛋疼啊,早上没事就骑个摩托带战士们跑路?当然和基层战士在一起他会觉得开心,但是他为什么以这个方式开心呢?他一个40多岁的有心脏病的人早上干点什么不好啊?跟爱人遛遛大院,养养花,种种草,养鸟什么的不是更好?但是这样他能够快乐吗?所以后来我回想起来,他那么喜欢骑着摩托带我们跑路,让我们嗷嗷叫,其实是在发泄。
一个正团级别的独立大队的大队长,在军队中不算什么鸟干部,正师的都成把抓了,更何况正团。但是在这样一个独立大队,他就是天!就是地!不要以为我搞个人崇拜,我确实崇拜他,为了他去死也愿意——你们知道那个跟他那么多年的广东士官放弃了多少进修提干的机会吗?任何解决不了的问题他都要解决,任何难题最后还是要放在他那儿。他不累吗?不烦吗?不窝着性子吗?你们觉得,这个大队长你当得了吗?
但是,他不当谁当呢?
他是这支部队的创建者,他能放得了手吗?
其实我知道他有一个唯一的好朋友,就是我们军区当时的副司令。所以,他们俩喜欢在一起打靶,大队长打着打着就喷人,骂“妈拉个巴子”。我戳在旁边,不由得触目惊心,他骂的人都是各个部门的实权人物啊!但他就是骂,不骂不爽,不骂不行,不骂不能发泄。副司令是个很有涵养的将军,就笑着听他骂,等他骂完了就跟他说别的——不同级别的干部操心的事情和考虑问题的层面不一样啊!一个狗头大队的大队长能骂随便骂,骂破天也就是个大队长而已,但一个军区副司令,解放军上将,60岁的老干部能随便附和着骂人吗?什么叫宦海沉浮?你们以为军区副司令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了吗?他不想骂人吗?他肯定也骂人,不发泄就不是人了,但是他不能在狗头大队的大队长跟前骂,因为他是军区副司令,他就要找自己的老上级骂人发泄。他喜欢狗头大队的大队长,器重狗头大队的大队长,听他骂人是因为要替自己的下级发泄,也为自己的兄弟排除心里的积郁,但是他不会解决任何实际问题,什么叫按照规定办事?部队永远是这样,就是你再有理,也要有个程序,不然部队就是菜市场了。军区副司令即便跟狗头大队的大队长关系再好,他能越俎代庖去解决他的训练经费问题吗?狗屁,他一样没辙。
我没有见过你们说的那种贪污的首长,可能是我孤陋寡闻,但是我确实没有见过。我听见很多人说这个司令贪污多少千万,那个司令受贿多少亿,甚至贩车贩毒走私,可我是真的没有见过,我问你你见过吗?你了解部队高级干部的监督和检查程序的复杂性吗?我还真不相信你们说的一个警备区的司令就敢因为分赃不均跟野战军发生枪战,说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所以我看军旅题材的电视剧的时候总是觉得假得不行——一个中将甚至是少将有那么牛?我亲眼见到的堂堂的中央委员军区副司令每天都要为很多事情制肘,他们能一马平川吗?我曾经给上将当过半年的警卫员,你们觉得我的发言有分量吗?
这个话题不宜展开,倒也不是什么秘密,他们现在都已经脱下军装养老了,八百年前的那点儿事谁不知道啊?因为涉及很多我很尊重的老上级、老前辈的形象,我就不能多嘴。我只是想说,其实没有人没有烦恼和郁闷的,越是级别高的人,越是地位高的人,他们的心情往往就越郁闷,烦恼也更多。
狗头大队的何大队就是一个烦恼多的人。虽然他位置不高、地位不高、军衔不高,但是因为他是独立的狗头大队的大队长,很多问题他不能推给主管上级。他没有师长、军长,只有他自己一个狗头大队的大队长而已。于是他就得自己扛着烦恼,跟谁都不敢说。一个部队的大队长,看起来有很多部下,但他却是这个部队最孤独的人。
尤其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儿子又在外地的军校读书,身边没有可以让他体会父爱的地方。特种大队的大队长也是人,不是铁打的啊!他有儿子,但是儿子不在身边,他不难受吗?你们觉得呢?你们在外地当兵或者上大学的时候,你们的父亲不难受吗?我在部队的时候很少给家里写信、打电话,可是我的妈妈告诉我,每次我一打电话和来信,拿着电话的时候我爸爸很严肃:“儿子在部队好好干,做个钢铁战士!”放下电话,他就老泪纵横啊!拿到信就别提了,我回家探亲的时候翻出父亲抽屉里面几封不多的我的来信,哪一封不是泪迹斑斑啊。那你们说我们的何大队呢?有了儿子就没见过多少面,一直在野战军扎着,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会有什么感受呢?
所以,他会对一个不到18岁的小黑脸列兵特别慈爱。后来他的警卫员告诉我,他带兵一向很严,唯独对我是个例外。在狗头大队的一线队员里,我来的时候是最小的兵,在他的眼睛里,你们说会是个什么角色呢?
一个从来都把“带兵要严格”视为圭臬的大黑脸上校,他也是一个父亲啊!他见到这个小兵,他会怎么样呢?他会违反自己订下的规矩,跟这个小兵一起作弊。为什么?只有两个字——父爱。
你们想象一下,当这个像父亲一样的大黑脸,知道跟自己虽然只有一面之交但是喜欢得不得了的小列兵不稀罕自己引以为豪的特种大队,而这个特种大队是他一生的骄傲和心血的时候,他会是多么伤心呢?
他既是一个职业的特战军官,也是一个父亲。从职业上说,这个大队是他一生为之努力的事业;从感情上说,哪个父亲不愿意子承父业呢?所以,我既污辱了他的事业,也污辱了他的感情。所以,我给他的打击,是任何人不曾有过的。关于这个,我很多年以后才回味过来。
大黑脸军工老大哥——大黑脸特种大队大队长。
这两个角色在我的脑子里面来回变换,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话了。
大黑脸——我只能叫他大黑脸,因为我当时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他看着我的眼睛,语气变得严肃——这就是成熟,成熟的人不会把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的,你们要是以为他只会骂“妈拉个巴子”就大错特错了——他慢慢地说,字字掷地有声:
“自我军区特种大队组建以来,你是第一个以列兵身份来受训并通过全部考核而获得入队资格的!但是——你也是第一个在通过考核以后,自愿放弃特种大队的队员资格的!”
这种语气和语调,绝对不是那个和我一起游山玩水的大黑脸,而是一个善于在绿色的方阵前不加麦克风就进行训话的铁血上校!一个统率真正的精悍战士的铁血部队长!
我不敢说话,在他的面前我鸟不起来,我们大队所有的人都鸟不起来。
大黑脸在我面前慢慢地踱步:“告诉我为了什么?”
我张开嘴,但是没有声音。
大黑脸转向我:“为了你的兄弟,是吗?”
我木然地点头,眼睛还注视着他,他有一种莫名的威慑力使得我不敢正视但是更不敢回避。
大黑脸说道:“为了你的陈排?苗连?还是你自己的报复心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大黑脸看着我:“你知道你的苗连、你的陈排他们是为了什么?”
我摇头。
我是真的不知道,真的,我怎么会知道?
大黑脸的语气缓下来:“上回你给我讲了你的兄弟,我说以后我给你讲讲我的兄弟。我当时以为还有时间,但是现在你要走,我只能现在给你讲——你听吗?”
我能不点头吗?!
大黑脸转向墙上那一排年轻的脸:“左手第一排第一张照片是我的老班长张某,牺牲的时候44岁,是我们军区轮战的侦察大队的副大队长,上校军衔,也是两山轮战时期各个军区侦察大队牺牲的最高军衔军官。他为了带增援分队迎接我,和埋伏的敌人火力进行了激烈的交火!一颗流弹击中了他的心脏,他牺牲的时候孩子刚刚14岁,妻子常年患病在家,留下一个将近60岁的老母亲,靠糊火柴盒和他牺牲后的抚恤金度日,一直到今天!”
那张笑容满面的脸看着我,那双眼睛看着我。
大黑脸像在战区司令部讲解战情似的掷地有声:“左数第二排第三张照片是我的老部下梁某,牺牲的时候26岁,是我的警卫员,为了在撤退的时候吸引敌人的追兵,主动要求留下阻击敌人,把将近200名追剿的敌军吸引到另外的方向。他完成任务后被包围,子弹打光了,就用刺刀;冲锋枪被夺走,就用匕首。最后有三个敌人把他按在地上,他拉响了胸前的光荣弹,和敌人同归于尽。他上前线之前刚刚结婚半年,是在新婚蜜月的时候接到参加军区侦察大队的命令的!牺牲之后留下了妻子和一个遗腹子,他的妻子至今未婚,含辛茹苦养育着烈士的后代!”
那双更年轻的眼睛在看着我,目光清澈如水。
我的眼泪在打转。
大黑脸转向另外一面:“你看这个,右数第四排第一个,他叫王某,军区侦察大队的战士,我的兵!在我们被追捕通过一个河道的时候,为了排除前方的地雷,用他自己的血肉之躯给我们开辟了一条前进的道路!你知道他牺牲的时候多大?只有17岁,比你还小将近一年!他的父亲是一个朴实的农村老人,把他养育成人,送到部队,然后又义无反顾地送上战场!他牺牲以后,当地民政部门问老人有什么要求?你知道老人唯一的要求是什么吗?把儿子的骨灰给自己一半,让他也能天天陪着自己!睡觉的时候,骨灰盒就在他的枕头边;干活的时候,骨灰盒就在他喝水的地方。为什么?他想儿子的时候就跟骨灰盒说话!”
那双孩子气十足的朴实的脸笑容满面,眼睛朴素无华。
大黑脸的手指向满屋子的照片:“你看看我的兄弟!这满屋子都是我的兄弟!这是牺牲在战场上的,这是因为跳伞训练不慎出现险情牺牲的,这是抗洪抢险的时候为了抢出老百姓的一只小绵羊而被洪峰卷走的!就是为了一只小绵羊,我的一个战士牺牲了!他才21岁,连对象都没有谈过!你看看他们!你好好看看他们!”
我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哭出了声。
大黑脸看着我:“你知道你的苗连为了什么瞎了一只眼,你的陈排为了什么残疾了,还有他们是为了什么而牺牲的?你知道吗?!”
我哭着摇头,我怎么可能知道?我离18岁还有两天啊!
大黑脸冷笑着看我:“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还好意思跟我说你是一个汉子?好意思说你是一个侦察兵?好意思说你是一个人民解放军的列兵?”
我只知道哭。
“我告诉你他们为了什么。”大黑脸“唰”的一声指着大厅中间一面弹痕累累、硝烟点点的五星红旗,“就是为了这个!他们全是为了这面旗帜!你认识吗?认识吗?!”
我点头哭着说:“我认识……”
大黑脸大怒:“你不认识!你认识个屁!这是什么?这是军人的信仰!你连这个都不认识,你还好意思说你跟你的苗连、你的陈排是兄弟?!”
我大声地哭出来。
大黑脸指着满屋子的照片:“现在你告诉他们!告诉他们你不愿意跟他们当兄弟!你告诉他们你脑子里只有你那个侦察连的几十个兄弟!你说!你告诉他们——你告诉他们除了那个侦察连,没有人配得上做你的兄弟!你说!”
我大声哭着:“大队长……”
大黑脸断然打断我:“你不配叫我大队长!你不是我的兵!你不是我的兄弟!你甚至根本不配是一个军人——你就是一个浑蛋!你知道你刺伤的是什么?是我吗?不是!是他们!是军人的信仰!军人的荣誉!是他们这些老前辈,这些我的好兄弟!我们为什么叫‘狼牙’?这个称号怎么来的?是敌人叫出来的!敌人为什么叫我们这个?!是因为我们准,我们狠,我们的弟兄不怕死,我们的弟兄敢去死!你知道什么是兄弟吗?你也配叫你的苗连、你的陈排这些真正的军人是兄弟?!”
我号啕大哭。
大黑脸:“你现在就告诉这满屋子的英魂,他们不配当你的兄弟!”
我一下子跪下来号啕大哭。
大黑脸的眼中也含着泪花,他缓缓神,看看表:“现在距离授枪入队仪式还有半小时!你记住半小时!说实话我现在就想把你一脚踢出我的大队!但是我给你这个还没满18岁的小浑蛋、小杂种一次机会!半小时后,或者你穿好我们‘狼牙’的‘狼皮’给我站到操场上;或者就给我滚出去!我的司机会送你去车站。为什么他送你?因为别人送的话你的车会被拦住,你会被这成千兄弟的唾沫星子淹死!”
他转身出去,一下子推开门。我听见外面的卫兵齐刷刷地行持枪礼,然后是他大步走开的靴子声。
门再次关上了。
我跪在这满屋子年轻的面孔中间号啕大哭。
他们还是那么笑容满面地看着我。
我哭得鼻涕眼泪一块儿流下来,恨不得把自己一把掐死在这些英魂面前。
我哭着抽动着肩膀,抬起头看见了那面弹痕累累、血迹斑斑的五星红旗。我流着眼泪看着这面我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的红旗。我不知道那些弹痕和血迹发生过怎样的故事。那些离去的英魂默默地看着我这个浑蛋小列兵。
我泪花闪闪,给这面国旗,给这些英魂磕了三个响头。起来的时候,我的额头已经开始流血。我顾不上那么多,起身拿起大队长丢给我的野狼大队的迷彩服和臂章。我把那顶黑色贝雷帽戴在了头上,我的额头还流着血,脸上还淌着泪……
我没命地跑着,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虽然那双崭新的牛皮军靴硬硬的,还卡着我的脚,虽然那崭新的咔叽布的迷彩服领子划着我的脖子……但是,我手里抓着那顶黑色贝雷帽,光着头拼命地跑。
大院里静寂无声。
我冲进操场,警通中队显然得到大队长的招呼,都没有拦我。值班的班长还给我指了指台上,我看见我们新训队的十几个弟兄在列队上台。
大队长站在几乎占据了整个主席台背面的那面军旗下面。
我赶紧跑过去。
操场已经鸦雀无声。
成千的特战队员胸前持枪,如迷彩色的钉子一样扎在操场上,鸦雀无声。你再也见不到这么多优秀的士兵,这些历年最好的侦察兵,能够组成这样一个迷彩色方阵的精锐士兵。他们黝黑消瘦的脸上是神圣的表情。我从他们的队伍前面跑过去,他们的脖子没有动,但是目光在追随我。
大队长一言不发,那张大黑脸上面无表情。
我跑到队尾,赶紧戴好黑色贝雷帽。
我们上台了,在国旗下站成一排。
大队长浑厚的声音响起来:“某军区狼牙特种大队某年度新队员授枪入队仪式开始——奏国歌——升国旗!”
国歌声中,警通中队的中队长跟两个中尉穿着毛料军装,戴着白手套,升起了那面鲜艳的、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美丽的红旗。
我们高唱国歌,粗犷的声音响彻天宇。
我们一个一个接过崭新的95自动步枪。
我接枪的时候都不敢抬头看大队长。
我不知道大队长是不是看我了,我不敢看所以不知道。
我们在台下最前面单独列队,面向主席台,背对我成千的新的兄弟。
大队长往前站,看看我们的方阵。
我们都挺直了胸膛。
大队长突然对着自己的队伍吼道:“你们是什么?!”
我们都一愣,随即听见身后的方阵齐声怒吼:
“狼牙!!!”
地动山摇。
大队长再次问:“你们是什么?!”
“狼牙!!!”
我们身后的方阵再次吼道,同样是地动山摇。
大队长:“你们的名字谁给的?!”
“敌人!!!”
大队长:“敌人为什么叫你们狼牙?!”
“因为我们准!!!因为我们狠!!!因为我们不怕死!!!因为我们敢去死!!!”
方阵的声音跟一个人一样齐,又跟一万个人一样有阵势。
大队长扫视着我们这些新训队的队员:“你们记住了吗?!”
“记住了!!!”
我们十几个人齐声吼道。
大队长再次面向自己的整个方阵:“你们是什么?!”
“狼牙!!!”
我扯破了嗓子用自己生平所有的力气吼道。
“你们的名字谁给的?!”
“敌人!!!”
“敌人为什么叫你们狼牙?!”
“因为我们准!!!因为我们狠!!!因为我们不怕死!!!因为我们敢去死!!!”
声音,在整个山脉中,回响。
久久地,一直在回响。
……
那时候,如果你从月球上看,我们只是一个个微不足道的小点的集合。
但是对于我来讲,这个小点就是——整个世界!手机用户看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100534.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