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那些花儿(1)
故人故事故情只落得一场空,
回忆之前茫茫如梦醒,
忘记之后方知梦中还有梦。
——摘自汪峰音乐《回忆之前忘记之后》
看来世界上只有你最了解我,丫头。你看出来了,你真的看出来了。
电话响的时候,不能说是千钧一发,但我绝对是在边缘晃悠着。我不该说你傻,因为你真的很聪明。
我真的不是逼你和我联络,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拿事情威胁别人的劳什子我绝对做不出来。只是当时我的心已经死了,我知道你不会看我后面的小说。
但是你还是看了。我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的内心独白,被你看出来了。不愧是导演系毕业的女孩,你真的开始在字里行间发掘人物的内心世界了。
有一次,你拿着《等待戈多》问我这个,问我那个。我本来想跟你显摆显摆,结果把剧本拿过来一看,我就发毛了。然后我就说了很深奥的一句话:“把剧本读烂。”
你真的读“烂”了,你从小背着唐诗三百首长大,记性好使得不行。结果你把《等待戈多》背得滚瓜烂熟,甚至都能倒背如流了,但也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你还是在那儿想啊想啊,我看着就想乐!你看不懂《等待戈多》,但你绝对能看懂我的小说。其实,谁都能看懂,只是不会像你一样看得那么仔细。
看来你一直记着“把剧本读烂”。我要是知道你会看,我就不会把自己的内心独白写在上面,我知道我可以瞒过所有人,但是瞒不过你——一方面你了解我,另一方面你确实聪明。
于是你看出来了。电话一响,我就听到你急冲冲的一句话。你说得太快了,我根本没有听清楚,也因为我太意外了,真的没有想到会是你。
于是你又问了第二遍,问得很清楚、很严肃,你也顾不上不好意思:“你告诉我!你写的那句‘我的时间不够了’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我不该把自己的内心独白写出来,本来想创造一个永久的传奇,一个永久的遗憾。当然,我是要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的。我已经欠得太多了,我应该还给他们——也还给你。
但我不是想做什么海明威,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我只是想让这个小说、这些故事、这些人物永远流传下去,我只是觉得人们不该忘记他们。如果能那样,我的生命算得了什么呢?
我一旦在这个狗日的世界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人们就会在字里行间去寻找痕迹。他们那个时候才能看出来,才会明白:“哦,小庄原来早就打算好了!”
他们也许会被这个写小说的人物的这种举动震撼,于是这个小说里面的真实人物和某些真实的故事就会流传下来——我只能说,也许。就算没有什么震撼我也没什么的,因为,我越来越不能容忍这个狗日的世界上的丑恶和忌妒——对,是忌妒,有些话真的是一般读者说不出来的,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我准备远行,离开这个地方,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那里等着我,这些不重要了,真的。
但是,你看出来了。你拿着电话气冲冲地说:“我问你话呢!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不是想听我说一句话吗?”
我一怔,我想听你说什么呢?
“我告诉你——”你拿着电话喊道,“你不能那么做!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是我的,小庄你给我听清楚了!”
我还是没有听明白你想说什么。
“我告诉你,你现在就写上去!你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更加大声地喊,“我爱你——”
泪水一点点从我干涸的眼角流出来。电话那端的你开始抽泣,什么话都不说了。
还需要你说什么呢?这个狗日的世界,还需要我的丫头说什么呢?还需要她一个柔弱的小女孩说什么呢?
我拿着电话坐在凌乱狭小的房间,坐在我度过了一个月的痛苦的心路历程的这样一个地方,坐在我准备结束自己27岁的微不足道的生命的这样一个地方。我闭上眼睛,开始流泪。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哭着大声喊,“我告诉你——你死我就死!我做得出来!”
我当然知道,你做得出来,因为,你爱我。爱,就是唯一的理由。
我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我知道,这个传奇注定会被人遗忘了。遗忘就遗忘吧,因为,我不能再欠着活着的丫头什么。
我能够苦撑一个月如此疯狂码字的理由,就是一个字——爱。当然不光是爱情,只有爱情是爱吗?好像不是。
丫头,我记得你的话——我是你的。
我不会那么做的。所以,这个小说还会继续。
丫头,我告诉你:“我也爱你。”
酸吗?
呵呵,我说过,我活回去了。
2.那些花儿(2)
我恍恍惚惚地回到了我们中转的澳大利亚军舰上,我们要转到一个地方换乘包租的波音飞机,具体是哪儿我忘记了,因为我根本就不可能记得别的什么。
我就那么一直站着,没有任何表情。在我的面前,那片热带丛林覆盖的岛国离我越来越远。没有人和我说话,也没有人愿意打扰我。我看着那个岛国的海岸线一点一点离我远去,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去过一样。
但是,小影没有了。她不像来的时候那样活蹦乱跳。她躺在我的身边,我也看不见她的脸。我们中间隔着的,是一个尘世和天堂的界线。
我不知道我当时在想着什么,我现在想起来了——我的联合国奖章去哪儿了?
我把那个奖章的盒子拿出来,把它抛向了无边的大海——我一生一世不要再见到这个奖章,永远不要。转瞬间,它就被大海吞噬了,甚至都没有犹豫一下就消失了,犹如小兵的生命。
我站在我的小影身边,我穿着迷彩服、戴着蓝色贝雷帽,但是我的手中没有步枪,身上也没有手枪。这些早就被狗头高中队下令收缴了,他倒不是怕我出去闹事杀人,我也不会那么做。他知道不能让我跟武器沾边儿,因为,我会自杀。每天都有一个弟兄看着我,但不敢和我说话,我当然也不会跟他说话——我有什么可说的呢?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
那天以后我就一直没有离开小影,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只是喝了一点儿稀饭,这还是小菲哭着求我吃的。我不想再让他们为我担心了,我只能这么做。
几天后,我接到命令,护送小影回国,当然我也不用再来了。小菲也在军舰上,她也被指派护送小影回国。其实我现在知道,干部怕我出事,他们都知道和小影关系最好的是小菲,她的话我好歹还听听,依照我的心态,关键时候就算是大队常委级别的干部也不管用。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我就那么默默地看着大海,看着那个岛国一点一点消失在我的视野。还有谁知道,我们曾经来过这个地方?还有谁知道,小影倒在这个地方?
我也没有眼泪,早就哭干了。小菲走过来,什么都没说。她把手放在我握着栏杆的手上,她的手是冰凉的,海风很大,但是掌心的温度传到我的手背上。我们什么都没有说,能说什么呢?
过了很久,小菲才说:“无论如何,不要这么轻易地去见小影。你还什么都没有做,你不能这么见她,她会伤心的。其实,她一直对我们女兵说,你是个能办大事的男人,只是还没有长大。不要让她失望,好吗?”
我没说话。
“你真的要去见她,我们谁都拦不住你。”小菲说,“只是,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去见小影,她才会高兴。”
我闭上眼睛,海风吹拂着我变得麻木的脸。波音包机机舱的门缓缓打开,我却什么都听不见。我知道有低沉的军乐,但是我真的听不见。
我们几个弟兄抬着小影,她安静地在那个木头盒子里面睡去了。我们缓缓地走下飞机,走在长长的红色地毯上。我知道有军乐队,有仪仗队,有迎接的首长和兄弟姐妹……但是我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的眼前一片空白——或者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国旗,军旗,敬礼,军乐,军刀……只剩这些记忆的残片,别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我的小影在我的肩上睡着了。我们走得很轻,我们都怕,把她吵醒了。因为我告诉过他们,小影喜欢睡懒觉,而且睡得很轻,她最不喜欢被打扰,一有动静就会醒。我们不能把她吵醒,她在某国维和期间没日没夜的,白皙的皮肤晒黑了,甚至有的地方被晒破了皮,苹果似的脸颊也瘦削下去了。她累了,睡着了,好久没有这样睡一个好觉了。
后面的交接、手续什么的我都记不得了,因为都不是我去办的——谁也不会让我去办,也没有谁让我见小影的父母,都不敢让我见,也不敢让他们见。
我坐在车上,任凭我的弟兄们带着我走。我摘下我的蓝色贝雷帽,我知道,我再也不想看见它了。我闭上眼,靠在车厢上,眼泪默默地滑出我紧闭的双眼。
小影睡着了,我再也不能吵醒她了。
小影只是睡着了,就是这样。
3.那些花儿(3)
丫头,我准备送你一件礼物。你不许不要。
我知道你很想我把这件礼物送给你。我也知道,如果我在电话里面说送给你,你是绝对不会要的,不是不喜欢,不是不想要,不是瞧不上,是你不敢要。
我了解你,真的——你不敢要。
你曾经跟我要过,那是你唯一一次主动跟我张嘴要小礼物,但是我不但没有答应,还跟你发火了:“谁让你乱动我的东西的?”
你委屈地看着我,然后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你不知道我怎么了,什么稀罕东西就那么金贵?骂人不算还发火!
你从小就没有被父母吼过一句,那些追你的男人更不敢对你吼。只有我,对你吼过那么几次,你还不敢还嘴——其实,女孩爱上谁了,都会这样。
于是你就把它放好了,从此再也不敢提及。
你现在知道是什么了吧?我说过了,你不许不要。因为,这么多人在看着,他们会给我做证——这是我唯一一次威胁你,你不要都不行。
呵呵,原谅我,好吗?希望你收下这个小礼物——就是那把刀,那把你喜欢得不行的刀。
它当然不是我那把纪念性质的特战匕首,你要那个玩意儿有什么用?你知道是什么了吗?
我知道如果你现在看到的话,你会掉眼泪。
是的,是那把芬兰刀。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当时我跟你发脾气了吧?
当你的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刚刚把芬兰刀找出来,你收藏得很好,还拿了一个精致的蓝色碎花的绸布包好。
你曾经问过我,那把刀的刀鞘上烙着的一行洋文是什么意思?
你不会知道那行芬兰语——unpffmrfincoy——是什么意思。芬兰哥们儿的语言是欧洲最难学的语言之一,我也只会几个小单词而已。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那行芬兰语的意思是:送给unpf最漂亮的维和女兵——小影。
这把漂亮小巧的芬兰刀,是unpf总部营区机动预备队芬兰连的哥们儿集体送给小影的。他们专门在芬兰定做了一把,然后精心地烙好字,送给了小影。她当时高兴得不行。芬兰刀真的很漂亮,很适合送给女孩。这帮芬兰老哥其实比我能整得多。
那个芬兰军士长告诉我,在欧洲,能与多功能的瑞士军刀相媲美的就是芬兰刀。如果说瑞士军刀以小巧精致、功能齐全、方便实用誉满全球的话,那么芬兰刀则以造型流畅、用材讲究、工艺精湛、富有浓郁的民族风格而驰名世界。
过去,在简陋铁匠铺中锤打出的芬兰刀是当地人生活中必备的工具:狩猎、捕鱼、宿营、防身……芬兰刀随身不离。有身份和地位的男子在腰间的红色佩带上挂一把芬兰刀,更显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芬兰刀成为服饰上最醒目的饰物。
他们送给小影的,当然不是拿来狩猎用的原版猎刀。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芬兰刀不仅是工具,更成为一种民族特色的工艺品,它有各种各样的规格和样式。芬兰老哥管芬兰刀叫“普库”——puukko——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你看见刀上的冷光了吗?它看上去带着来自北极圈的寒意。在森林里芬兰哥们儿用它来生火。芬兰人宁折不弯,就像这把钢刀,朋友可以感到它的热情如火,而敌人只能感到它的寒意。我多说一句,1939年,这帮芬兰哥们儿的前辈在那么恶劣的力量对比之下,把老毛子打得满地找牙,可见他们的民族个性真的不是吹的。
他们都喜欢小影。小影是unpf部队当时最有人缘的中国女兵,就算在那个鸟地方,她也绝对鸟得起来。那把刀是他们精心选择,专门送给小影的礼物——桦树皮的柄,刀刃很短。他们知道女孩喜欢什么,当然不能送那种真的用来狩猎的大刀了,他们虽然都是战士,但是知道女孩喜欢的是漂亮小巧的玩具似的工艺品。
我还记得,小影当时高兴得不行,差点跳起来了。你也是女孩,你当然也会喜欢,所以当时你就提出来了。我当然没有答应你,还对你吼——你现在理解我了吗?
这把刀在我的心里,就是小影的化身了。我想去找她,但是被你阻止了。
我把这把刀送给你,不是因为它有多名贵,它也确实不值多少银子,更不是把你当成小影的化身,因为,我知道你不是她。小影只有一个,你也只有一个。我把它送给你,是因为你喜欢。
以前不送,是因为我放不下很多东西。现在送给你,是把我的全部痛楚都交给你。我知道你能接受,能包容,能理解。
我的过去很快就要结束了,我要重新开始,因为,我爱上你了。
对于一个把我小庄从生死一线的瞬间拉回来的女孩,对于我爱的女孩,我应该给你我最珍贵的——就是我的爱情。这把刀就是我全部的痛楚和爱情。我把一切,都交给了你。
其实,回国以后,还发生了一些故事。本来我不愿意说的,不过现在,因为有你,我就敢说了。我知道,你会理解的。只要你理解就行。
看下面的故事,不许哭。好吗?
4.那些花儿(4)
谢谢你的同意,丫头。
我跟你说谢谢,是不是很虚伪?
不,我是真诚的,我必须谢谢你。如果你不同意,这本小说到前面其实已经可以结束了。
我知道,这些写出来对你是不公平的,但你还是同意了。你淡淡地说:“如果一个完整的小庄需要一个完整的心路历程才能得到心灵的解脱,那么,丫头还算什么呢?我只有感动,没有别的。”
我拿着电话,鼻头一阵发酸,眼泪再次流下来。
你淡淡地说:“小庄是丫头的,丫头也是小庄的——所以,你写吧。”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表达我心中的感觉。我还能说什么呢?
你还是淡淡地说:“无论未来的丫头有没有小庄,只要小庄的心里有丫头就好——未来谁能说得清楚?只要小庄知道,丫头爱过他就好。”
我不能再控制自己,终于哭出了声音。我知道我这一生,不能再对不起你,哪怕一点儿,哪怕半点儿都不能。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与爱者,无忧亦无怖。”丫头,不要以为这是我写的,我很久都不碰格律诗词了,以前看的也差不多忘光了。其实这是一个读者看了我未完成的小说时写的一首诗,被我看到了。呵呵,确实是真理。
德国的法斯宾德前辈拍过一个电影,叫作《爱神比死神更冷酷》。那还是我在大学的电影赏析课上看的。那个时候我看的片子很多,加上自己狂看盗版碟,每年看的电影差不多在千部以上。你是知道我的,闲得发毛的时候我会以看碟打发时间,除了睡觉就是看碟,一天看八部以上,头都看大了、看毛了,很多电影都搅和到一起了。所以,大部分的电影情节我都记不得了。我看的德国电影不多,印象也不深。但是,我却一直记得《爱神比死神更冷酷》这个名字,或者说这个名字印在我的脑子里面了。
我终于摸到法斯宾德前辈的人生感悟了,爱神其实比死神更冷酷、更残忍——我们可以不怕死,但是我们不能不怕爱。我们又不得不死,因为是自然规律;我们也不得不爱,也因为是自然规律。所以,即便爱神比死神更冷酷,我们还是逃不掉其中的任何一个。两个我们都招惹不起,我们都逃避不了。
命——用我当兵的时候总结的话讲,就是命。我们只能认命。
呵呵,是不是有点儿唯心思想了?丫头,你知道我就是这个德性。
还是翻开你自己的小本本,那个粉色封皮的小本本,我知道你会一直带着,因为那是我送给你的为数不多的礼物之一。
翻到你记着“蒙太奇”种类和定义的那一页。我现在跟你说实话啊,当时那些定义其实是我胡诌的,不过虽然跟辞典上不一样,但我敢保证意思是对的。
蒙太奇分为两个大种类:叙事和抒情。
在叙事蒙太奇中,有两种蒙太奇是很相似的,即便是行家也容易搞混——就是“平行蒙太奇”和“交叉蒙太奇”。
呵呵,丫头,如果说我前面的叙事方法采用的是平行蒙太奇的话,后面的就进入了交叉蒙太奇。
因为,两种不同的回忆,两个过去时,产生了交叉。
还记得你第二次到我家吗?
第一次去我家,是去拿我给你买的那堆衣服。你在我的屋子里面转,还说:“真乱啊!跟狗窝一样!你真的当过兵吗?我怎么看不出来啊?”
我随便撂在桌子角落的中国陆军狼牙特种大队成立某周年的小纪念碑——就是那个三棱形刺刀状的透明纪念碑,底座上是狼牙标识和金黄色的“中国陆军狼牙特种大队成立某周年纪念”字样的小楷书,是来这个城市出差顺便看我的一个战友送我的。如果你仔细看当然会看清上面的小字,问题是你对军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你只是随便看看:“什么啊这是?真脏啊!你也不擦擦?”
你赶紧放下它,吹吹手上的灰尘:“洗手间在哪儿?我去洗手!”
洗手间传出哗啦啦的水声,我看着那个被灰尘覆盖的纪念碑,傻了半天。很多往事差点闪出来,不过我马上又把它们压制下去了。那个东西我不是不想收起来,而是碰都不敢碰,所以就那么放着,不管它了。
当然,后来的后来,还是你给我收拾了。你拿起那个小纪念碑仔细地擦拭干净,然后摆在我的电脑旁边。你当然看见了狼牙标识和小字,但问题是你真的不注意,就算看见了“特种大队”四个字,你也不往脑子里面去。
我看着熟悉而陌生的你在我的屋子里面收拾着,虽然不熟练但是很利落(后来你熟练了)。你还不时地对正在码字的我抱怨几句:“呵呵,当兵的人!瞧你啊,真不知道你这个兵怎么当出来的?我们大学生军训的时候都比你现在强!你这个懒样子还能当兵?”
话里是有点儿怨气,但更多的是柔情的埋怨。我知道,我要真的规规矩矩的话,你来我家就不高兴了,你肯定会想:“又有谁来过了?”——呵呵,我说得对吗?傻丫头。
我的鼻头一阵发酸,我的心里一阵发怵。我当时就那么坐在电脑前,但是什么字都码不出来。我的脑子和眼前真的是一片空白。我不断地压制自己,只是你看不出来而已。
第一次去我家没过几天,你打我的电话,说自己在家待得无聊了。
其实我有你的电话,但我就是不给你打。我的心得是,对付你这种艺术学院的漂亮美眉,最忌讳的就是上赶着,因为上赶着的男人太多了,你们根本不稀罕。如果晾着你,你可能开始还觉得无所谓,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想这个黑厮怎么了?是不是又换目标了?不行,不能这么便宜他!要让他知道本小姐的厉害!要让他吃不着葡萄还得惦记着!
于是你打了我的电话,我开车去接你。我在你家小区门口的一个僻静角落等你,打算长期抗战。结果没有想到的是,你居然早在那儿等着了,戴着水蓝色的小墨镜,手里拿着雪糕。
还记得你穿着什么吗?我估计你早就忘记了,但我记这个一向很准,不是我特别记住的,是陆军特种大队留给我的纪念——肉眼观察能力要达到的就是“过目不忘”,飞机舰船坦克车辆从我的视线中一滑过,它们的型号、迷彩花色,甚至是机尾上的小小编号,我都能下意识地记在自己的脑子里面。
你说,记住女孩穿什么还不容易吗?你们本身在大街上就是扎眼又靓丽的风景线,我能做到不注意吗?我要是一注意的话,难道不就是“过目不忘”吗?
你扎着两个传统的麻花辫,穿着一件中国古典风格的蓝色白碎花无袖上衣,露着两只白皙细嫩的胳膊,腕子上系着一根红绳;下半身是一条七分的浅蓝色牛仔裤,赤着白嫩的小脚(你后来告诉我,夏天你最不喜欢穿袜子),穿着一双浅色的凉鞋。
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这样。怎么说呢?如果非逼我用一个词语的话,就是——古典美。一个青春时尚靓丽的漂亮美眉,一下子那么具有东方少女古典美的神韵。
我真的惊了。我知道你长得像小影,所以是做了充分的准备的。但是我还是被你震了一下,因为你一下子变成“古典美”了,不是说你以前不漂亮,而是因为反差确实有点大。你后来告诉我,那时穿的衣服是经过反复搭配的,考虑了半天怎么让这个黑厮中招,最后才决定这个搭配,当然我确实中招了。换了谁谁不中招呢?何况我这么没出息的人呢?
你文静地站在树荫下,左手拿雪糕,右手拿一个檀香扇。我能不中招吗?我当时差点把车开到隔离墩上去。然后,我就停在你面前了。我还没打开车门,你就跳到另外一边——注意我用的动词是“跳”——你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一屁股坐进来,熟悉而陌生的芬芳立刻就进来了,我尽量压制住自己。
紧接着你关上车门,一点儿不见外地把空调拧到最大,连连叫着:“热死了!热死了!”
你把自己彻底暴露了,丫头。在那个瞬间我差点喷出来,好在我控制住了。你说你装什么古典大家闺秀或者小家碧玉啊?这一下子就把自己那点小毛丫头的本色暴露了!你把空调开到最大了还不够,你还拿扇子狂扇,还狂吃雪糕。我真的想乐,好在还是忍住了。
初次见面的时候千万不要让女孩恼羞成怒!这是绝对的忌讳!因为她既然专心打扮而且等你了,就证明你在她心里有位置了。这和特战的原则是一样的,要小心翼翼,万万不要刺激对方!你把对方惹毛了,对方马上就能灭掉你!因为你在敌后势单力薄!追美眉是一个道理!因为是你追她,你要是敢笑话她就麻烦了!美眉绝对会恼羞成怒:敢笑话本小姐?没有天理了!那么你在她心里好不容易上升的牛市急转直下变成熊市。
丫头,我现在把自己多年积累的心得全部公布出来了。你现在看着是高兴还是害羞呢?我想这些我都用不上了,就留给小菜鸟们吧!大家都去追漂亮美眉不好吗?不比喜欢军事和战争强吗?
我忍住笑,还装懵懂:“你等多久了?”
“美得你啊!”你鸟气冲天地说,“我在家闲着没事,出来买根雪糕吃!”
我就想笑,家里冰箱里难道没有吗?再说家里有空调,大热天的出来,有毛病啊?但我当然没有说,说出来多没意思啊。
“去哪儿玩啊?”我问你。
“没想好!”你干脆地说。
“游乐场?”
“我小孩儿啊?”
我想想:“打保龄球?”
“没劲儿,有点儿创意好不好?”你说。
我把车一下子开上大路。
“去哪儿啊?”你有点儿害怕了,“不说我就下去了啊!”
“那么紧张干什么?”我说。
“到底去哪儿啊?”
“上山,当狼!”
你就喷了:“就你啊?野猪差不多,还狼呢!”
我开车带着你出城,上山。你还是喜欢唱歌,合着我的cd里面放着的甲克虫乐队的音乐哼唱着。我一路上自然少不了跟你眉来眼去。你心情愉悦,居然肯跟我眉来眼去,看着难得一见的拖拉机、老牛兴奋得不行。
我再告诉大家一个心得,开车出城上山,那种城市里面难得一见的美丽葱绿会给美眉一种莫名的愉悦感——距离一下子就能拉近很多。逗美眉开心真的是不需要花什么银子的,当然,大家非跟那些喜欢银子的美眉较劲儿,我就没办法了。我也拿那种美眉没办法,这是实话。
我开着车,然后经过了一辆军卡,又过了一辆。我的脸色渐渐变了。
细密的雨点飘洒在我的车窗前,雨刷吱吱作响。
我无声,脸色阴郁。
你无声,脸色诧异。
只有小雨的沙沙声,雨刷的吱吱声,还有约翰?列侬的《昨天》——我的英语真的退化得很快,这么简单的单词我也拿不准,只能写汉语了。
我在雨中默默地开车前行,到了一个很高的盘山公路的转弯处,我把车停在路边。当时这条路上一辆车都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很安静。
“干吗啊?”你问。
我不说话,跑到路边,在细密的小雨冲击下,对着远处雾色缭绕的群山撕裂自己的声带:“啊——”
我的声音犹如狼嚎,犹如我18岁的时候,演习刚刚结束时在直升机上的狼嚎。我用尽了所有的肺活量,甚至把腰都弯下来了。我跪在被雨水打湿的柏油公路边的红土地上,放声大哭,哭着喊:“一——二——三——四……”
声音显得无助、孤单、没有力量——虽然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我毕竟是孤单的。然后我再哭,再喊:“一——二——三——四……”
我非常懂得控制自己,但我是一个敏感的人。很多诱因都会诱发我的敏感神经,那个野战军的车队就是其中之一。
我不去想往事,我敢保证我当时脑子里面什么都没有,绝对是一片空白。不然这么多年我怎么活下来的呢?但我当时就是想喊,就是想哭,我就是想发泄——只是被你看见了。
你现在知道了我过去的这些事情,你说我不会控制自己还能活吗?
这只是一种发泄而已。你被吓傻了,你不知道我怎么了——这个黑厮疯了吗?
你坐在车上傻傻地看着我。一个黑厮这样撕心裂肺地大哭大喊,谁看了都会触目惊心的。何况你一个不懂人事的小毛丫头?
我对着群山大哭大喊,嗓子喊哑了,心口疼得要命,但脑子里面一片空白。
然后,我感觉到冰凉的小雨中,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我。
“嗨!”你小心地在我身后喊,“你没事吧?”
我闭上眼睛,眼泪顺着雨水无声地滑落。
“咱们回去吧,我不想玩了。”你还是那么小心翼翼。
我一下子转过来,但还是跪着,把你紧紧地抱在怀里号啕大哭,我也不知道在哭什么,就是想哭。
你当时后退了一步,你确实害怕了。但是你的速度怎么可能比我快呢?
快、准、狠是什么?你现在知道了吧。
我把头埋在你的腰间,号啕大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想我是真的需要一个怀抱痛哭一场,就是这样。
你吓傻了,脸都吓白了,举着双手不敢动。过了半天你才小心地说了一句话:“你轻点成吗?你弄疼我了!”我知道我把你抱得太紧了,你不敢说,但是后来真的忍不住了。
我抬起头在小雨中仰面看着你,你真的很像小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的真的是小影,我知道这就是我最爱的女孩,她后来离开了我,但我真的记不起来她是怎么离开的。这么多年以来,我已经习惯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要一去想就会下意识地压制自己。
你傻傻地举着两只手,呆呆地看着我:“小庄哥哥,咱们回去好吗?”
你知道吗?你说话的声音真的跟她一模一样,你们简直就是一个人。你在电话里面小心地问我能不能把小影的照片传给你,我当时没有说,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去照照镜子,把自己的长发甩在脑海,戴上那个蓝色棒球帽,然后你就是小影了。你们其实是老天安排到这个世界上的一个人,只是在不同的时间都让我碰见了。
真的,我不骗你。电话里面不说是因为我不敢说,一个是怕你生气,一个是我的心口会疼,因为我刚刚写完小影睡去的那个段落。
你一说话,我就下意识地站起来,紧紧把你抱在我的怀里。你傻了,但话还没说,你就真的说不出来了。因为,紧接着我吻了你,我的鼻涕眼泪流了你一脸。
你傻傻地睁大眼,你的初吻就这么被我夺去了。你不知道怎么办,但也推不开我——你的力气怎么可能比我大呢?
你开始咬我,但是你觉得我怕疼吗?我松开你是因为我自己也喘不过气了。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我的脸上,但是没有打醒我。
“流氓!你太过分了!”
你挣脱开我,掉头就跑,但又被我一把拉住了,我抱紧你,吻你。说实话,小影的名字当时真的没有在我的脑子中间出现,我只是下意识地吻你。
你死命地推我,踢我,咬我——但是你觉得我会疼吗?
你急哭了,但还是说不出话来,只是呜呜地哭。我还是死命地吻你,我不敢放手,我怕一放手你就消失了。
当我放开你的时候,你真的生气了。
“够了!”你哭喊着,脸上的妆都花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看着你,马上又要扑过去抱住你。
丫头,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在那个时候会那样吧,因为我怕我的梦就这么消失了。小影的名字真的没有在我的脑子里面闪现,我已经学会不闪现了,但是我知道面前就是我最爱的女孩,我失去过她一次,我再也不能失去她了。
“你不就想耍流氓吗?”你的全身都被雨水打湿了。
你啪地撕开自己的对襟小褂,露出粉色的吊带衫。你哭着大喊:“我打不过你!我也喊不来人!你不就是想耍流氓吗?那你跟我装那么多天干什么啊?来啊!我怕你了!我都听你的!我不告你!只求你别杀我!我才19岁!让我活下去!我想我妈妈了……”
雨水打在你的身上,你靓丽的脸扭曲着。你对我的信任一下子被我的疯狂彻底撕破了。
我一下子醒了,我傻了——我干了什么事情?!
我的脑子蒙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来啊!你还装什么啊?”你哭着大喊,“只求你不要杀我!我不会告你的!只求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好不好?”
你委屈地哭着蹲下了,你感到害怕,感到寒冷,感到恐惧。而路上,一辆车、一个人都没有。
我知道自己闯祸了,我傻了半天才想起来去拉你。你吓坏了,先是躲,但是随即就不敢了。你颤抖着身体站起来。你努力在哭泣的脸上挤出非常艰难的笑容:“小庄哥哥,我都听你的,只求你不要杀我好吗?我才19岁,我想我妈妈,想我爸爸……我死了他们会伤心的,求求你了,别杀我,我都听你的……”
“上车。”我面无表情地说。
你先走到前面副驾驶的门边,接着你觉得不对,你就可怜巴巴地走到后面的车门边。你挤出一点儿笑:“不要杀我啊!”
我真的很内疚。没错,我喜欢漂亮美眉,但是我怎么可以这样做呢?我还能说什么呢?
“上车吧。”我叹了口气。
你冲我笑笑:“说好了——丫头都听你的,你不杀我好不好?”
我赶紧把头掉开,不敢看你。你赶紧上到后座,门还给我留着。
我走过去,你看我来了就挤出一丝笑:“不杀丫头好吗?丫头都听你的!”
我看不下去了,赶紧把门甩上。我想都没想就走到前面,赶紧开车,不敢回头看你。
“去哪儿啊?”你小心地问,不敢得罪我。
“你家。”
你很意外。
“送你回家。”我说。
你不敢说话,不知道我又怎么了。你小心地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呢?
5.那些花儿(5)
呵呵,又被你笑话了。丫头,这回你高兴了吧?
“不学无术!”你在电话里面乐不可支,“被逮着了吧?”
我嘿嘿乐。谁说我我都可以不听,但是你说我,我就喜欢听。
“喏!”你笑得喘不过气来,“‘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这根本不是你的读者写的,是你的读者引用的!它是大唐三藏法师义净译制的《佛说妙色王因缘经》!还跟我臭拽什么‘爱神比死神更冷酷’!好了!现眼了吧?”
我笑:“是,是!”
“你啊!”你笑得不行了,“不学无术!”
我也知道自己不学无术。我才27岁,我对宗教不感兴趣,我也不是全才啊!何必要求我一定要知道出处呢?
“好了好了!”你笑道,“知道错就好了!继续写你的小说吧!我还等着看呢!注意啊!不许写我的坏话!”——天底下的美眉都是一个心思,就喜欢看自己喜欢的男人出丑。
我心里想,丫头,那还由得了你吗?嘿嘿,你慢慢看吧。
很多年前,我就那么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山沟里面的狗头大队。
很多年前,我是一个小兵,一个从战场上下来的小兵。我没有军功,只有一颗变得破碎的心,还有一个悠悠荡荡的灵魂。
我的退伍手续很快就办好了,谁也没有劝我不要退伍,继续留下来,包括何大队,他也没有劝我。
他的大黑脸默默地看着我,没有多说什么。
我也默默地看着他,许久。
“保重。”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地说——他从来没有这么轻声过。
我鼻头一酸,我真的好想叫他一声“爸爸”,两年了我一直想这么叫他,但到最后我也没有叫出口。
和以前的退伍老兵不一样,我没有和我的武器挥泪告别,走的时候我没见到我的武器,我也不想见。我也没有什么送行仪式,我不想那样。
狗头高中队到最后也没有说一句话——他知道我恨他——其实我后来慢慢长大了,也理解他了。不然他带老婆孩子来看病,我是不会搭理他的。我知道他是军人,而我只是一个小兵,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而我,也不再是个小兵了。
清点完我的凯芙拉头盔和战备物资,我把所有的军旅往事都装进那个经历风吹雨打的91式迷彩大背囊。背囊上面打着几个细密的补丁,然后我背着它走出兵楼。
马达和我们特勤队的弟兄在楼下散乱地站着或者蹲着。我一下去他们都围上来了。但是,我没有说话,他们也没有说话。我还看到兵楼上几乎每个窗户都露出了各个分队弟兄的光头,他们都默默地看着我。
我穿过马达他们,默默地走向办公楼前的停车场。我父亲派了一辆奔驰来接我,那个时候他的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但是他没有来。我没有让他来,我不想让他知道什么,我不想让他心疼我。
来接我的人是我父亲当篮球教练时候的好朋友。他当时是体校的摔跤教练,现在是我父亲的副手,一伙体育界的老油子开了一个公司。只要不是我父亲来,我心里就有数,大队常委会对我父亲说,但是不会对外人说。
我背着我的大背囊,穿着报名参军时候的牛仔裤和李宁的夹克衫,脚下是一双旅游鞋。我孤独地走向那辆黑色的奔驰。我的身后是几百双战友兄弟的眼睛。我就那么在他们的注视下,离开他们。我真的有泪水,但是我强忍着。
“敬礼——”我听出来了,是马达班长。
随即,在我的回忆里面,我看到楼前楼上的战友弟兄整齐地敬礼。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但是我不敢回头,我流着眼泪走。他们在后面默默地看着我一步步走远。
我的那个叔叔默默地看着我,他也当过兵,是老侦察兵。他知道这种感情,所以,他对我轻轻地说:“你要跟他们告别一下。”
这个叔叔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我很听他的话。我就立正,背着一背囊的青春利落地向后转。我看见几百个弟兄在各个角落向我——一个即将离开他们的小兵弟兄敬礼。
我的眼泪还在流,我的视线模糊了,所以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哭。我缓缓举起我的右手,久久地敬礼——这是我最后的一个军礼。我和我的弟兄们,没有语言,只有一个军礼。
当我的泪水流淌得差不多的时候,我看见了何大队。他站在训练场的门口,我知道他是赶到门口的。他举手向我——一个离去的小兵敬礼。
我看不清他的大黑脸,一个原因是远,另一个是我的泪水又出来了。我的手还举着,我抽泣着从嘴里缓缓吐出两个字:“爸爸……”声音很轻,只有我自己可以听见,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我流着泪和我的青春、我的狗头大队、我的军旅生涯敬礼告别。然后,我缓缓把右手放下,咬牙转身离开。我在他们的注视下卸下我的大背囊,那是我在外形上最后一点儿陆军特种兵的痕迹(我不知道现在有多少野战部队装备大背囊,我们当时只有特种部队才有),我把它放在了车的后备厢。然后,我就上车了,我不敢看他们,但我知道,他们的手都没有放下。
车缓缓地开过我们狗头大队的院子。我看见了所有的一切:训练场、角落的荣誉室、民航飞机壳子、狗班的狗房、车辆维修所、加油站、车库、远处的直升机、中队的大门……它们离我越来越远。
到了大门口,我下车把门条交给警通中队的纠察班长。他什么话都没有说,我上车离开。然后我听见他在后面一声高喊:“全体——敬礼!”
唰——我知道,他们是持枪礼。
我一下子哭出声来,真的是哇哇大哭。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的狗头大队。
车在盘山公路上走着,奔驰很舒服,但我真的不是很习惯。
那个叔叔问我:“现在上高速吗?”
我擦擦眼泪,按下车窗的自动开关——我探过一次家,知道这个东西怎么使,开始是真的不知道——风一下子吹进来了。
我说:“去一趟城里,我要去军区总院一趟。”
小菲昨天给我打过电话,她有东西要给我。
我也要和她告别。我知道,我和她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一见她,我就会想起小影。
6.那些花儿(6)
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对你的感激,丫头。为什么你要对我如此宽容?
是的,我知道你爱我。但是,连我这个一向没有掩饰的人都觉得不该写出来的事情,你却坚持要我写。你说你希望让人们看到一个完整的小庄,不要管别人说什么。在这个故事里面你也成为了人物之一,你希望自己也是完整的。
你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吗,丫头?
为什么你一定坚持要我写呢?我不写就不能再见你吗?我不写就不能再和你打电话吗?我不写就不是你心中的小庄,而是个没有用处的精神阳痿的男人?
其实,我到现在才知道,女孩一旦坚强起来,比谁都坚强。
好的,我答应你,我写——不管别人说什么。
这是我和你的故事,即便不被人理解,即便招来非议,我想你的愿望就是给大家展示一个真实的完整的小庄——也给大家展示一个真实的完整的你。
你真的不容易,因为,你爱上的是我这么个人。我对你不好,对不起。
呵呵,不说这种虚伪的话了,还是继续我的小说吧。
天快黑了,车在街道上穿行,车流渐渐多起来了。我不说话,就那么开着车,也没有放音乐。你坐在后面,哭累了,也哭够了。你抱着自己的肩膀无声地抽泣——我在后视镜中无意看到的,然后就不敢看了。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收场,这个局面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的。这叫什么事儿啊?自己怎么能这样做呢?我真的很后悔,但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所以干脆就不说了,因为我知道以后也不会再见你了——换了谁,谁还敢见我呢?
我开车拐向你家小区的环线。
“你……你就这么把我送回去啊?”你怯生生地问。
我不敢从后视镜看你:“你的意思呢?我跟你回家负荆请罪?你真的想把事情闹大吗?”
我的口气是比较强硬的,说实话,我知道这个在法律上不算什么,你老子老妈也不能奈何我什么,你老子又不是何大队,能把我怎么样啊?我的强硬就是提醒你,不要头脑发热非把事情闹大。就算闹大,这其实对我没有蛋子影响,我是过分了,但是没有犯法啊!这种事情闹出来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不敢说话了,我就继续开车。
快接近你家小区的大门时,你说话了:“我不敢这么回去……我这个样子怎么跟我妈妈说啊?”
你又开始抽泣,我心里就开始疼,也很内疚。
我把车停在路边:“你说怎么办?”
“你能带我去买几件衣服吗?我身上有钱,我妈妈知道我喜欢买衣服……她不会怀疑的……”你忍住眼泪,“好吗?我求你了,小庄哥哥。”
我心里一激灵——你干吗还求我呢?是我不对啊!
说实话那时候你是真的不鸟了,鸟不起来了。我把车掉头,开往商业区,我知道在哪儿买女孩衣服。
我还是不说话,你也不敢说话。沉默是我和你当时唯一的选择。
我拿着装着全套新衣服的几个购物袋从商场出来,你当时就惊讶了,因为它们都是最贵的,至于式样和颜色你是绝对不会挑剔的,这个自信我还是有的。这些衣服绝对是青春女孩的衣服里面最贵的,甚至连内衣都是。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知道你穿什么型号的内衣了吧?我只要看你一眼,就知道得差不多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我心中的内疚,只能这样。我打开车门把购物袋和你给我的牡丹卡塞给你:“没用你的卡,你在后面换吧。”
我把后门关上,在边上抽烟,左顾右盼,也是给你放风——这个狗日的城市真男人不算多,但是无聊的男人是真多,万一有人偷看呢?
你把玻璃摇开一条缝:“小庄哥哥……”
我回头,看见你红肿的眼睛,内疚再次浮现出来:“什么事?”
我的声音是颤抖的——你真的很像小影,我怎么可能这么对待小影呢?我的内疚不仅仅是因为你,也因为……梦中的女孩。
“我可以去你家洗个澡吗?”你小心地问。
我一怔——不会吧?你疯了?
“我就算换了衣服,我妈妈也能看出来。”你说。
我想想也是,谁的女儿谁的宝,怎么能看不出来呢?但是,你怎么会那么信任我呢?丫头,我粗暴地伤害了你啊!
“求你好吗?我不敢这么回去。”你又怯生生地说。
我的心马上开始绞痛——我他妈的还是人吗?
我什么都不说就上车开车了。你一句话都不说,我也一句话都不说。我说过了,沉默是我们在不能说话的时候最好的选择。
后来你告诉我,你知道我不算是坏人。因为我要得手早就得手了,你不敢反抗,也不敢告,但是我没有,所以你知道,我还不能算是彻底的坏人,你看出来我很内疚。你就是从我给你买的衣服和我没有用你的牡丹卡看出来的。
所以,你敢去我家洗澡,你也确实需要洗个澡再回去,不然就真的麻烦了——你老子老妈肯定把你审得烦得不行。
很多事情,其实孩子是不愿意告诉家长的。不是说孩子错或者家长错,其实都没有错,还是我在部队学的道理好使——一个层次和一个层次考虑的东西不一样,所以很难沟通。
这种事情,怎么跟家长说呢?
我也不说话,就那么开车。
我当时住在西北环线的一个小区。
很快就到了。
小区很安静,我喜欢安静,这里的人也都互相不认识——我喜欢陌生喜欢不认识,我不喜欢谁跟谁都认识,谁都知道谁那点破事的感觉——都说那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远亲不如近邻,但是我觉得是人就要有隐私,干吗搞得全世界都知道呢?
当时也是一楼,我喜欢一楼因为不用爬楼。
够懒吗,我退伍以后变化得很厉害——因为我要和过去彻底告别,我直到现在才总结出来——当时是无意识的,就是在改变自己过去的所有习惯,包括当时留了长发也是这样。
啪!
灯开了,你小心地抱着自己的肩膀走进来。
我把洗手间的开水打开,试试温度,然后调整好了,就从抽屉里面拿出一条新的大浴巾——我喜欢自己没事的时候逛超市,用着用不着先买了再说省得以后再来,一次采购的东西恨不得用一年的——扔在沙发上,然后拿出一盒没有开封的烟:
“你自己在这儿洗吧,我出去在车里等你。洗完了打我手机,我送你回去。”我准备出去。
“我害怕……”你小心地说。
我回头看你可怜巴巴的样子:“那怎么办呢?”
我的声音还是颤抖的,我实在见不得女孩这样——尤其是被我整成这样的女孩。
“你在客厅好不好?”
“你不怕我吗?”
“怕。”
“那干吗让我留下?”
随后你说了一句经典到了极点的话:“这是你家,你就算出去了,但你想进来怎么都能进得来;你出去和在客厅有什么区别呢?我知道你不是坏人,对吗?”
我没有说话,心里在疼。
“你就在客厅,别进来,好吗?”你可怜巴巴地说,“我求你了,小庄哥哥。我不敢一个人在这儿,我真的会害怕。我求你了!你也别进来,好吗?”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点头,在客厅坐下了。你拿着浴巾还有新买的衣服进去了,把门插上。
然后我打开电视,记不清放的是什么节目了,反正是淡得没味道的东西。
然后我就听见哗啦啦的水声。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发呆。
我真的是在克制自己,换了哪个男人只要还有点儿人味现在就不会往歪里面去想,我克制的是往事像竹笋一样想冒尖钻出来的感觉。我脑子里面反复强调的一句话是:不去想,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么多年了,我就是这样过来的。
丫头,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有时候会很反常了吧?这不是你说的艺术家的忧郁,那是扯淡。原因只有一个,你太像小影了,你在我身边,我既快乐又伤感,就是这样。
换完衣服出来后你又变得青春靓丽了。我看了你一眼,我还没有从那种克制往事的情绪里面走出来。
你看着我,小心地问:“小庄哥哥,我可以走了吗?”
我起身,你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我没说什么,这很正常。然后我带你出去,把你送回家。
然后呢?
然后我去了酒吧街喝酒,又带回家一个漂亮美眉。当然她不是职业的,你知道我从来不干那种事情。这个世界既然让人心碎,那么总会有心碎的人,无论是糙爷们还是漂亮美眉都会心碎。于是心碎的人碰到一起,你就什么都不要问了吧。
就是这样简单,我其实就该这样活下去——这就是我的命。
你确实不该再给我打电话。要不怎么说,都是命呢?
7.那些花儿(7)
再见到小菲时,真的恍如隔世。
那个时候正在流行罗大佑。和所有部队大院一样,军区总院中午吃饭的时候也会放音乐,和野战军不一样的是,军区总院放的不是军歌和革命歌曲,主要是流行音乐,关键就看放音乐的小兵喜欢什么了。那年那个小兵喜欢罗大佑,于是在中午,满总院都是罗大佑的歌声。
我记得很清楚,歌名是《你的样子》。我们在这个音乐声中见面了。
她刚刚从食堂出来,和几个女兵拿着饭盒在路上走,然后就看见了我。那几个女兵认识我,小心翼翼地跟我打了个招呼就走了。我和小菲对视着,都不说话,也都说不出来。只有罗大佑在军区总院的上空孤独地唱着:
我听到了传来的谁的声音,
像那梦里呜咽中的小河。
我看到的远去的谁的步伐,
遮住告别时哀伤的眼神……
不变的你,伫立在茫茫的尘世中,
聪明的孩子,提着心爱的灯笼;
潇洒的你,将心事化尽尘缘中,
孤独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宠……
罗大佑用他嘶哑磁性的声音孤独地吟唱着。我不得不指出,我很少佩服什么人,尤其是搞艺术的,但是罗大佑绝对值得我顶礼膜拜。对于他的音乐,我基本上不能说是喜欢了,应该说是基本上不敢听、不能听,一听就要掉泪。我有他的碟,但我就是不听,不然马上我就不行了,根本没法继续写下去。
我当时恨死这个人了,因为我当时就想哭了。但是这是人来人往的军区总院,不光有部队,还有很多地方的人,我当然不能哭,不能给当兵的人丢脸——我当时刚刚脱下军装,脑子里面的军装还没有完全脱掉。
小菲看着我,她的眼圈一点点变红了,眼泪一点点溢满眼睛,然后就掉下来了。
吧嗒。
我赶紧闭上眼睛,把眼泪咽下去。再睁开眼时,小菲已经走到跟前。
“什么时候走?”她问我。
“马上。”
“这么急?”小菲有点儿意外,但随即就明白了,“要不我找个车送你到车站?几点的火车?”
“我爸爸派车来接我。”我说。
小菲点点头:“早走,比晚走好。”
我不去想她话里的意思,我努力不去思想。
小菲擦擦眼睛:“小……”她随即就不说小影的名字了,“她,她有东西留给你。”
我没说话,我不敢说话,一说话就要哭。
“跟我来吧,我拿给你。”她在前面带路。
我在后面跟着,然后,我看见路上真的有小影:她的黑白遗照、黑色纱布、挽联、各个单位部门送的花圈,还有她的很多姐妹写的挽诗和散文……
我连看都不敢看,在罗大佑沧桑的歌声中,我默默地跟着小菲走到了女兵宿舍的走廊。熟悉的女孩宿舍特有的味道一下子扑面而来,走廊里面还是很乱,我还是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一点儿都没有变。
我努力不去想往日是如何走入这里的,我努力不去想那时候带着什么样子的期待和憧憬。我不去想,压制自己不去想。
小菲在前面带着我——其实不用她带,虽然我来这里的次数不多,但是在梦里,我几乎次次都来。
但是我现在什么都不敢想。
小菲走到她们宿舍门口,她推开门,然后掀起帘子:“进来吧。”
我一下子看见了小影的床——空了。
小影的床,真的空了,什么都没有留下。我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屋里还有两个女兵,见我进来都站起来了,但也不敢多说话。
小菲说:“你们先出去吧。”
她们就出去了,谁都不敢看我。我无声地站在门口,看着我的小影的床。
小菲把我拉进来,把门关上。
“哭出来就好点了,哭吧。”小菲说着说着也忍不住哭了。
我流着眼泪,慢慢走到小影的床前。她在下铺,她是个爱干净的女孩,每次都把床收拾得很整齐、很温馨;她也是个爱舒服的女孩,每次都把床铺得软绵绵的;她还是个爱香味的女孩,所以她的床上总是香喷喷的。
我把手放在空空的床板上,慢慢跪下,让自己的整个上半身都趴在床上,脸紧紧地贴着带着木渣的粗糙床板,感觉着小影的存在。但是,她好像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她去哪儿了呢?
我不敢继续往下想,就那么闭着眼睛,哭了好一会儿。小菲慢慢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的床板上。
我睁开眼睛,看见了她的手。她轻轻地抚摩着我的脸,擦去我的泪水:“这是小影留给你的。”
小菲把一个蓝色封皮的日记本轻轻地放在我的眼前——这种笔记本我们都发了一个。
我起来把日记本打开,熟悉而浓郁的芬芳扑面而来——是的,是那束风干的野兰花,它夹在日记本里面,时间越久,它就越香。它的香味,和小影的香味一样。
打开日记本,就是那首小诗还有我熟悉的细细密密的娟秀笔迹。
我不知道她还会写诗,她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至于日记本里面的内容,我至今也没有看过,我赶紧合上了。
小菲拿出那个泥猴子:“这个也是小影的,你如果要带走也可以。不过我希望,你把它留给我,好吗?”
我点点头——我更不敢看这个泥猴子了。
我闭上眼,泪水唰唰地流下来。小菲的手在我的眼睛周围擦拭着,她的声音颤抖:“你要是难受,就让我抱着你吧。”
我一下子扑在她的怀里哇哇大哭,像个孩子一样。小菲紧紧地抱着我,她也哭出了声。
我知道自己不是男子汉,我的小影消失了,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哭呢?凭什么呢?
我真的是心如刀割啊。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小影了,她在军区总院的床都空了,你们说我还能到哪儿去找我的小影呢?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小影消失了,你们凭什么还要我继续当这个兵呢?你们谁有这个资格说我不是个合格的军人、不是个合格的战士、不是个合格的特种兵呢?
我连我最心爱的女孩都保护不了,我一身武艺有什么用啊?我不是铁血战将,我就是喜欢我的小影!我就是为了她才参军的,我没有那么伟大崇高的理想,我就是为了爱情参军的!但她却消失在我的面前,我无能为力啊!
我扑在小菲的怀里哭着,这是小影消失以后我哭得最痛快的一次。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我有多伤心。我爸爸妈妈至今也不知道这些事情,他们都不认识小影,中学早恋那点事情谁会跟家长说啊?退伍以后我就更不敢提及这些事情了。我用了很久才学会什么叫没心没肺,不然我怎么活下去啊?
我哭了很久很久——你们18岁的时候谁敢说经过我这样的磨难就站出来跟我叫板!
小菲紧紧地抱着我,她轻轻地吻我的光头,泪水不断地滑落到我的光头上:“好了,别哭了。”
她吻我的眼睛,吻着我18岁的泪水。
她吻我的鼻子,吻我的脸。嘴里轻轻地说着:“好了,别哭了。”
然后,她的唇轻轻地点着我的唇:“好了,别哭了……”
然后,她的唇紧紧地贴在我的唇上,她的舌头伸进来。她还在说着:“好了,别哭了……”
我依然在哭,我紧紧地抱着她。
我们紧紧地吻在一起。
脸上,还流着眼泪。
心里,还流着鲜血。
8.终点?起点
我离开特种大队的时候,眼泪一直没有停止过。当车开出大门,我发疯一样开始鬼哭狼嚎,最后的血性就在这鬼哭狼嚎之中暴露无遗。日后,我还哭过几次,但是没有一次如同那次生命中最重要的裂变一样,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楚。
其实,我刚才还哭了一次,因为我的感情生活发生了一点儿危机。我不想多说了,因为那属于我的个人隐私。我只是想说——我小庄虽然走过那么多感情的弯路,但我还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我爱她,就会爱到底。或许郁闷是创作的源泉?我也不知道,总之,我打开已经变得陌生的word文档,开始讲述自己过去的故事。
和过去一样,这部小说也是我的心路历程,还是一颗子弹的轨迹。
我没有指望它能超越自己的第一部小说,因为我或许很难再达到当时的状态。经过一年的是是非非,我的心伤痕累累,外强中干的我已经经受了太多的折腾。我累了,我希望在自己的创作当中得到真正的放松。
我的青春岁月已经走到了最后的尾巴,我不想自己最后还是一个孤独的游魂。呵呵,似乎扯远了。但是小庄还是小庄,他在这里讲述的是一个男人成长的故事,是发生在小庄身上的真实故事。
我是一个无比热爱我的狗头大队的狗头兵,脱下这身军装和扒了我的皮差不多。但是该发生的早晚会发生,我不得不接受自己不再是一个特种兵的现实。
车在盘山公路上走,我的表情渐渐缓和下来。泪水还在脸上,但是已经不再流淌,因为我已经失声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在这以前的一次,是因为小影……我的爱人就这样离开我了,而我无能为力。
我痛恨自己,也痛恨自己是个军人,如果我不是军人,那么我会去报仇。但问题是,我是军人,我不能违反纪律,于是我就决定不再做军人。我用自我虐待来惩罚自己,犹如我现在一样,在电脑前面码字其实是一种自虐。我让自己的血流干,这样我才会不痛。
我就那么离开了我的狗头大队,离开了我的中国陆军特种部队。我回到了我的家乡,它是一个很小的北方城市,距离北京400公里左右。这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长大的地方,更是我的起点——离开家乡独立成人的起点,也是我这三年士兵生涯的终点。
现在它又是一个起点。因为,三个月后,我就会离开家乡,去上我的大学。这三个月如何打发?我父亲的意思是让我在家休息。
其实我一直没有交代我家的情况。我从小是在一个破碎的家庭长大的,我的父母关系不好,我见惯了那种争吵。在我当兵的岁月,他们终于离婚了。我不愿意过问大人的事情,因为我觉得感情的事情别人都是无能为力的,一旦他们决定分开就不可能在一起了。我回到家乡,见到了我的父亲,他已经是一个公司的老总。我还见到了我的母亲,她一直在家,和我父亲打财产分割官司。我没心情处理这些事情,于是我决定出去游历。三个月,我可以走遍这个大陆的天南海北。
我收拾好自己的91迷彩大背囊,把指北针和那把在国外特种兵训练营受训颁发的特战匕首装进去。我还带了一个手机,是父亲送给我的,当时还很稀罕,是9字头的。其余的就是美能达相机、一个日记本,还有一些日常用品。我带了足够的现金,那时候我们那儿银行卡还不流通,所以就没有银行卡。
现在翻出当时的日记来看,其实内容很简单,只有寥寥几笔。是的,一个人心碎了,就没有什么感觉了。我把小影留下的那个蓝色封皮的日记本收藏起来了,至今也不敢多看。至于那些维和纪念品,我都放入军用挎包里面,当然也不会带在身上。我把自己该带的都放进了背囊,然后就出发了。
站在我们那个城市的车站,我的心确实感到凄凉。往事一幕一幕再次出现:剃了光头的我穿着宽大的冬训服混杂在一群新兵蛋子中间,我看见了小影和那些女兵……我感觉到自己的泪水流出来了,于是我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都是空的。
是的,长夜当哭,我盼一盼,再顾一顾,一场空空,什么都没有。
我含着眼泪,踏上了南行的列车。我要去的地方是云南,我以前一直想去丽江,但是没有去成。这次我一定要去,因为那里距离小影很远。
写到这里我想到我现在爱的女孩曾经跟我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你死了,我会去西藏隐居,因为那里距离你和天堂最近。”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久违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爱情距离风尘满身的我已经很遥远,但是我就不配拥有爱情了吗?
终点,也是起点。
一年前我在这里开始写小说,一年后我又在这里写小说。
很多年以前,我从故乡的车站出发去参军,后来又从故乡的车站出发去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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