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高靖与虞夫人赶到韩江宅邸时,正赶上韩江与慕容氏簇拥着装束一新的公子荆向云津跪拜,行拜师之礼。
云津也不推辞,端端正正地跽坐,受了阿荆叩拜,便弯腰前倾,伸手去轻抚着公子荆雪团般的脸蛋,目光灼灼:“阿荆,你既以我为师,少不得就该守我的规矩。一月间总有五日过了午时,就到我家中受业。若我无事,自然与你讲书。若我有事出门,你也当于家中习字、诵书,我回来要查的,你不得叫苦。赶上我休沐的时候,须早起到我家中诵书,这一日便在我家中,不得归家。你不可因辛劳、思家而怠惰,你可能应下?”
韩荆便仰头看向云津,虽嫩声嫩气,却一副极端严的样子:“昨日父亲已向我说了,男儿须当有青云之志,为实现志向,哪怕吃些小小苦头。”
云津听了,深感这小小孩童之可疼,心中一热,便不由上前将他团团搂入怀中:“好孩子,你有这志气,我……甚感欣慰。”
韩江见了,长叹一声,走上前来,道:“罢了,便从明日起跟着先生从学吧。”
端坐堂上的慕容氏一眼瞧见家仆导引着的韩高靖与虞夫人带着公子轩已行至堂前,便忙上前相迎:“君侯和夫人来了,不曾远迎,请堂上坐。”
慕容氏眼锋示意,身边跟着的侍女便上前接了韩高靖夫妇身后随从带来的赠仪。
韩高靖并不觉什么,只点点头便即前行。虞夫人却不由深深打量这慕容氏。只见她容颜端丽,风仪款款,并不因从前曾与韩高靖有婚姻之议而稍显尴尬。且近来颇闻得这慕容氏一嫁给韩江,便渐渐跟着他处理起产业经营之事,便感佩这慕容氏女的落落大方、知书识礼,又敬其精明能干,便不敢小觑。不由放慢了脚步,上前拉住她手:“今日所来俱是家人,何必拘礼?”
此时韩江也忙上前来相迎,将韩高靖与虞夫人引至上位。
个人俱厮见了,虞夫人忽向云津道:“适才见阿荆认了参军为师,如此极相宜。再过一年,阿虎也该从师了,若蒙顾参军不弃,也一并收下才是。”
阿虎是公子韩轩的乳名,虞夫人这样说倒出人意料。
云津忙欠身道:“岂敢,君侯与夫人公子,该当延请当世大儒才是。仆才疏学浅,不过哄孩子玩玩罢了。”
虞夫人笑道:“参军若是才疏学浅,五公子岂肯将阿荆交给你呢?参军就不要推辞了,既收了阿荆,带上阿虎,令他们兄弟作伴。顾参军不要因怕劳烦而推辞才是。”
云津正不知如何回答,韩高靖与韩江二人正自谈论与西戎的马匹交接之事,也没理会。
却闻一直含笑听着二人问答的慕容氏道:“夫人且别说,顾参军与阿荆确实投缘,阿荆这孩子,虽才四岁,平日里不苟言笑,我要去抱抱都不肯,像个大人似的。我只道这孩子大约就是这样清淡性子,谁知方才顾参军这一抱,他倒不推拒。”
如此虞夫人便丢下让云津做韩轩之师的事,招手叫了韩荆过来。那韩荆虽小,却也不必乳母扶持,自己稳稳趋行上前,在虞夫人面前行了礼才坐好:“夫人唤儿,可有吩咐?”
虞夫人不觉失笑,向慕容氏道:“这孩子可真是,果真知礼处不让成年男子。要不是知道是他四岁生辰,我还道是他的加冠礼呢。”
“这孩子自来如此,倒不像他父亲。”慕容氏看了韩江一眼,转头向虞夫人笑道。
“确实不像你们五公子,你们五公子是个自在随性的。”虞夫人谈笑一番,才向韩荆道:“我是你伯母,你以后见了我不可叫什么夫人。”
时人称父之兄为世父、伯父,自然伯父之母也可称伯母、世母。但日常亲近,也有称阿母的。
韩荆便道:“先公后私,我该先称夫人,后称伯母才是。”
虞夫人倒没想他会这样答话,大为吃惊:“五公子,这是你教孩子的吗?居然知道什么家呀国的?”
韩江这时也谈完了公事,便探身向这边一望,笑道:“阿嫂说笑了,我从不教他那些。”
还是韩荆见众人疑惑,恭敬回话:“前日阿伯抱儿于膝上,对儿说过‘国而忘家,公而无私。君子之忧乐以公,男儿之思怀属国’。”
众人不觉交口赞叹,韩高靖亦十分欣喜,便笑看着韩荆,道:“我上次不过随口一说,他就记住了。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倒不像五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的儿子呢。”
众人看了,不觉将二人比照着一看,慕容氏先就抿嘴一笑,并不说话。虞夫人也觉得像,便向云津道:“顾参军看看,阿荆果真与君侯有几分神似呢。”
云津正自沉思,听虞夫人发问,便抬起头来,也端详了端详,淡淡道:“果然有些像。”
韩江便笑道:“兄长自小就端严勤谨,夫子先生们都夸赞,我便差的远了。如今我这阿荆竟替我全了这遗憾。怎么样,兄长四岁时比阿荆如何?”
韩高靖听韩江说起旧事,又见子侄辈有此芝兰玉树,也大为快意:“我自叹弗如,一会自罚一杯才是。”
说着便招手呼着韩荆和韩轩的乳名,叫坐到他身边去,亲自取食案上的食点看着两个孩子吃了。
云津见了韩高靖那旁若无人、心满意足的笑容,忽然明白,他竟然——其实也是喜欢孩子的。可是他等着她的那些年,身边没有妻妾子嗣,就是如今他和虞夫人膝下也只有韩轩一名公子。前尘往事滚滚而来,与眼前情景交映心中,令她虽处喧闹,却失魂落魄,浑不觉周遭事。
等她再从那心神迷惘中醒来时,令狐嘉树与若臻已经进得厅堂来。她也跟着众人起身相迎、笑脸相陪。虽然云津不过按礼数厮见,全然无心似的,却也察觉若臻与从前的不同。
那若臻原是个温柔寡言的,谦逊诚厚的。容貌也算得端庄清秀,却并非十分过人。然自嫁了令狐嘉树,竟然平添了妩媚娇艳之色,又胜在青春少艾,于是远远看着,与令狐嘉树这样的翩翩佳公子同出同入,竟是一对璧人。
除云津是韩江特意邀请来给韩荆为师的,其余可说是家人之宴,所以并不男女隔座。只除了韩高靖与虞夫人在尊位外,便是男在西、女在东。韩江因是主人,坐在西面上首,在令狐嘉树之上。而女一排先是慕容氏,然后是云津,最后是若臻。原本云津是让若臻在前的,毕竟她是县君的身份。但是若臻哪里肯,说自己年龄最小,该处末位。不过就是尊位与其他座位之间也隔得极近,并无大宴时因有尊卑区分严密而呈现出的疏离。
尤其两个小公子依在韩高靖身边,更显亲近。直到两小儿食毕,而三个男人亦觥筹频繁时,两位公子才各回母亲身边。
其间各以长幼尊卑互相敬酒,并各祝公子荆康健聪明、一生顺遂等语。公子荆虽年极幼,也在慕容氏的提点下一一答礼。后来便只男子饮酒,女子便说些家常话。虞夫人与慕容氏坐近,便喁喁低语,所谈不过家计出入、饮食衣物及至于两位小公子的养育之事。
韩高靖便向韩江道:“今日是阿荆生辰,其生母虽身份卑微,不当入席。也该赐一席以慰其心才是。”
说着便命家仆去备办,谁知韩江笑道:“不必了,我已将其母遣送嫁人了。”
韩高靖一怔,显是没想到韩江会如此行事。虽觉不妥,也不便当众追问,便借酒遮过。好在将姬妾遣出这样的事,也是常有的,众人并不理会。唯有慕容氏悄悄向虞夫人说起此事始末,大约总是那姬妾身份低微,年又极幼,并不能照料好公子荆之类的话。
“想不到五公子竟也狠得下心来。”虞夫人声音依旧小小的。
“谁不说呢,我说好说歹地拦着,让他且忍耐几年,等阿荆年长些,他却不肯。”
这才是慕容氏最想说出的话。虞夫人也明白了,便笑道:“你果真是个贤良的,五公子是个有福的。”
云津正自默默听着,若臻便在旁边低声道:“有件事请教参军。”
云津忙道:“县君请讲。”
这陌生的称呼令若臻心中有些异样的一动,她想起云津从前称她为若臻或若臻女公子,而她则称云津为姑姑。那时候她以为自己总有一天得称之为舅母的,谁知事异时移,阿舅竟未能如愿。而她们,竟至于以职务、封号来相称了。
“你还是像从前那样称呼我吧。”
云津便一笑:“那若臻女公子,有何指教?”
若臻沉吟浅笑,这便是阿舅心尖上的女子,守礼而不拘礼。她反倒也不扭捏了,于是便直问其事:“近日郎君忽说起从前吃过的一种粟米汤饼味道极佳,我问是哪里吃的。他起初不说,后来便说是你做的。我倒试着做了几次,他嘴上说好,可分明失望。我想请教下做法。”
云津不觉暗自慨叹,从前住在威烈将军府时,她多次食用过若臻所做的食物,无论色味还是菜品之丰富,堪比名厨佳肴。然而令狐嘉树念念不忘的,却是一碗粟米汤饼。她心中不由想起当日那寻常巷陌里的寻常女子。那容颜清冷的女子面带和煦微笑,素手起落间,淡淡鹅黄的汤饼如鱼翻滚的情景如临眼前。
她很想告诉若臻,令狐嘉树忘不掉的汤饼,不是她做的。然而她终是忍住了,那爬上口边的话语,许久才慢慢落回到心里去。
“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胡乱做的。”云津满口的敷衍:“你知道的,我不会做什么吃的。”
若臻呆了一呆,笑道:“改日上门请教吧。”
云津正想着该怎样回答,便见韩荆颤悠悠举起一杯酒来,对她一笑:“阿荆敬先生,先生愿教导阿荆,是阿荆三生有幸。请先生满饮此杯。”
原来他也会笑得啊,而且笑起来这样好看。之前他们都说这阿荆端严沉稳像韩高靖,可是在云津看来,这一笑才像极了韩高靖。
云津只觉心里说不清的冷冷暖暖,忙接过酒杯来,饮了酒:“阿荆,能收你做弟子,才是我三生有幸。”
韩荆又是浅浅一笑,在云津默默无言的注视中,坐回了慕容氏身边去,又仿若那个小大人般,不言不笑。
众人见了韩荆如此懂事知礼,又是一阵赞叹。
“过一阵子,我和内人要去趟泾阳,阿荆不如就住到顾参军家里吧。你们如此投缘,也方便教诲。”韩江忽然住了酒,说道。
韩高靖正沉吟间,虞夫人却道:“五公子与慕容阿妹有事远行,把阿荆放到我那里吧。顾参军事务繁忙。到了去从师的日子再过去也一样的。”
这才是正理,毕竟是亲伯父伯母那里,韩江倒无可回话了,只得道:“也好。”手机用户看长烟风起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100997.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