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天鸟吞日”所造成的影响仍在持续扩大。
但各地百姓对这恐怖天象所作出的反应却大不一样。在乌阁,人们很快从最初的恐慌发展到渐渐能够接受,到第三天便已经开始热情欢迎了。因为他们相信这是个好兆头。
而一水之隔的惕恩城里,不安情绪却仍在街头巷尾蔓延。虽然官方按照昭院的解释对此进行了公示,但城里依然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我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没见这么可怕的景象。”惕恩城西市一座酒馆里,一名布衣芒鞋,须发皆白的老伯嘴里嘟嘟囔囔,已唠叨了半天。
由于口齿不清,旁边几位酒客并没听明白他说什么,所以也没人跟他搭话。
老伯独自坐在一张靠窗的桌子,目光呆呆望着外面。嘀嘀咕咕时,他偶尔也会转过头,看一圈四周酒客,见没人理睬,于是再次将目光望向窗外。
“你们见过吗?见过吗?瞧啊,瞧啊,瞧这荡荡天下,烈火焚烧大地,洪水淹没田畦,路边野狗啃食着骸骨,襁褓中的婴儿饿得直哭……”说着说着,他竟又唱了起来。
老人扬起头,下巴不停颤抖,唱的是一支在曲坊里颇为流行,名曰《荒冢恨》的曲子。
其他客人先是吃惊地看了他一阵,接着便各自摇头,不再理会。
离老人不远,已到惕恩多日的嫪崀要了壶酒只身独酌。
他选了张靠墙角的桌子,就是为了避开其他酒客。他既不看四周,也不跟人搭话,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安静地喝着酒。对那位半醉老者,嫪崀并不陌生。
不过那时他还没这么老,讲话也有人听。
嫪崀本也是惕恩人,但自从他父亲脑袋被刽子手砍下,装进笼子悬于街市口那天起,他便不再是了。就在父亲被正法的第二天,九岁的嫪崀就被从外地赶来的远房表叔带去了乌阁。
那时,乌阁王雍尹刚刚继位,正雄心勃勃大招天下能人异士。被嫪崀称做“贯叔”的表叔本是名屠夫,因刀法出众而受到天宫接纳,得以带着嫪崀在地下城安顿下来。
当年那场轰轰烈烈的招募,最后除了江湖艺人,天宫其实并未得到真正想要的义士门客。但对许多像嫪崀这样走投无路的人来说,雍尹却无疑是他们此生贵人。
嫪崀轻轻啜饮一口,感觉喉头似有一条火线燃烧着向胃里蔓延,继而灼烧胸膛直到整个身体都有了火燎感。他放下酒碗,双手搓了搓,手掌却依旧冰凉。
在安甸,只有逐埒人喜欢喝这种以粟米或是高粱籽酿的烈酒,别的地方的人还是更喜欢不那么辣口的果酒。
他继续揉搓着双手,希望能让它们暖和起来。
嫪崀有双柔软灵巧的手,他用这双手熟练分解一头猪,只需不到大多数屠夫一半的时间。这可是项了不起的本领。他已不记得是谁先发现他这项天分,是贯叔,还是那位给他们提供庇护,后来便一直被他们称为“贵人”的乌阁之主。
那位醉醺醺的老人离开不久,嫪崀也付账离开了酒馆。
此时天已黄昏,天空晚霞似血,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鲜艳。
嫪崀缓缓跟在步履踉跄的老人身后,走入一条小巷。留岚巷,嫪崀还记得这地方。这是夹在好几座大宅之间的一条小巷,除了悠长的院墙,并没多少门户。
而那些院墙背后皆是大宅后院,里面种植着疏密有致的果树,间搭着典雅幽静的小亭。嫪崀还记得小时候他特别喜欢扒着那些院墙,偷听从墙后面偶尔传来的笑声。
那些充满稚气,银铃般的欢笑声。
他沿着顶上长满青苔的院墙继续往前,拐个弯,便看到了一副熟悉不过的门头。那是一户夹在大院缝隙中的小院,低矮的门龛,两三步台阶,还跟从前一样。
在那户小院斜对面,是一户面积更小,只有两间屋的小户人家。
那位在酒馆里高唱《荒冢恨》的老伯此刻就站在那户门口。老人佝偻着身子,一只手撑住破旧的门门,另一只手掏出钥匙。
那里是他的家,但他醉得几乎忘了怎么开门。
“嘿。”嫪崀已站在他身后。
“嗯?”老人醉眼迷蒙地转过头,手里拿着把半天插不进锁孔的钥匙,“你谁啊?”
“街坊。”嫪崀回答道。
“街坊?”老人转过身,认真打量面前之人,发现并不认识,“你哪户的?”
“你家对面的,不记得啦?”
“对面……”
“噢,十五年前的。”
“十五年前?”
老人一脸迷茫,眉头开始收缩。十五年,对他来说有些遥远。
“不过一夜之间,那家人就没了。记得吗?那家家主被判叛国,是你帮着做的证。第二天,被砍掉的脑袋就挂在了街市口牌楼。听说挂了很久。” 嫪崀声音平静,就像在说别人的事。
“你,你是崀子?”老人脸色苍白,额头上汗珠直冒。他记起来了。
“对,我就是那个你当年经常给糖果的孩子。”
“是你,是你啊!”老人身子晃了晃,无力地靠在门上,“你终于回来啦。”
“这么多年,我只想弄清一件事。”
“什么事?”
“我爹到底是不是埠庐间谍?”
“不,我不知道。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
“不知道?”嫪崀眉头一挑,“那你当年为何作证?”
“我,我不得不那么说。他们,他们逼着我那样说。整条留岚巷的人,包括我……那些人如今都不在,都搬走了。”他语无伦次的说,“他们说,说你爹是埠庐间谍。我,我也没办法。”
“是什么人逼你们说的?”
“官爷啊。”
“你没必要找这个借口。”
“不,不是借口。是事实。我们两家世代为邻,我与你父亲更是从小就认识,我没有任何理由要害他啊。我真是被逼的。说起来你恐怕不会相信,这些年,我一直活在那件事的阴影下,倍感煎熬,一天也没安宁过。”老人泪眼模糊,一脸痛苦,“可当初若不作证,我也活不了啊。”
“唰。”嫪崀拔出长刀,抵在老人脖子上,咬牙挤出一句:“你本就该死!”
“是,我是该死。”老人毫不反抗,慢慢闭上眼,任泪珠滑落。
当嫪崀收回长刀,转身离去时,老人站立不住,一屁股跌坐地上,声音嘶哑地抽泣起来。
*
湖月街路口有家三轻酒馆。这里的酒远近闻名,算得上惕恩城里头一份。
入夜时,嫪崀来到这里,进去要了壶酒。
这家酒馆坐落在位置极佳的丁字路口,两面临街。透过西子大道这边的窗户,可望见不远处高耸的古老城堡。跟两天前一样,嫪崀选了西子路这边靠窗的位置。
夜色中,惕恩王宫犹如张牙舞爪的狰狞怪兽,宫墙上的箭垛和塔楼就像是怪兽的利爪与尖牙。
此时天色已晚,酒馆里客人三三两两,所剩无几。嫪崀安静地喝着酒,目光空洞。
再一会儿,酒馆已到打烊时间。跑堂小厮打扫完店面清洁,正欲离开。
三名喝得面红耳赤,但看起来尚未尽兴的汉子一边猜拳,一边大呼小叫:“小二别走,我们还要酒呢。”一名酒客翻着模糊白眼,更是一把抓住了那名小厮。
酒客体格健壮,脸红得就像刚在烈日下受过一番暴晒。
“客官,小店打烊了。我得赶着收拾后堂。”小二解释道。
“不行,再去给老子拿些酒来。”
“客官,打烊……”小二话没说完,“啪”,脸上已吃了一巴掌。
“叫你拿酒就去拿,哪那么多废话。”酒客一声怒吼。
就在此时,同桌另一名壮汉也跳了起来,摇晃着醉态惺忪的身子,一脚踢在小二屁股上。店小二站立不住,身子一个前冲,踉跄着直奔嫪崀这边而来。
嫪崀此时一手端着酒杯,目光仍望向窗外。但他另一只手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就像多长了双眼睛似的,竟把那一头撞来的小二给揽住了。
“小心些。”他啜了口酒,头也不回地对店小二说。
“谢谢,谢谢客官。”小二幸得这一托才没摔倒,忙给嫪崀致谢。
“怎么着?想帮他出头?”那名扇人巴掌的大汉没事找事地将矛头转向嫪崀。
“这世上,为何总有那么些喝了几盅就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嫪崀不紧不慢地回应一句。
这一句声音不大,但足够一旁那几人听见。果然,这句话就像一粒火星崩进油锅,轰地一下便将三名大汉的怒火引爆。
“妈的,找死。”踢人屁股那汉子率先冲了过来。
这家伙步伐跌跌撞撞,但气势却足够强悍。他比刚才那位汉子个子还高,体格还壮,此时摇摆着就朝仍端坐不动的嫪崀扑来。
“住手,赶紧住手。”此时忽然传来一声高呼。
原来是酒馆老板出来了。可他哪里阻止得了几位火气正旺的壮汉。
冲到嫪崀身边的大汉挥舞着拳头,照着嫪崀便当头砸下。嫪崀错了错身,就跟没动似的,那拳头便径直砸在了桌上。
“嘭。”
那张桌上顿时酒碗飞溅,桌子也瞬间裂开条缝。
可见这汉子也并非口头逞能,其力道还真是惊人。但下一刻,这名壮如犍牛的大汉却像鼓足气的羊皮筏子般倒飞了出去。
酒杯仍端在嫪崀手中,而他另一只手拍在了壮汉腹上。
见同伴倒地,另两名大汉又暴吼着一起冲了过来。他俩一个挥舞拳头,一个抡起板凳。
“不要打,不要打。”掌柜拼命叫着。
但他苍白无力的声音只能被无情地淹没。只听店里一阵“稀里哗啦……”“哎呀哦喂……”再看时,凳子断了,桌子腿折了,响动也随即消停了。一名壮汉压在垮塌的桌上,另一名汉子手上还剩半截板凳,身子晃了晃,终于站立不稳,仰面倒下。
此时,最先被拍飞那名大汉已爬了起来,弓着身,喘着气,重新审视着局面:也没喝断片啊,哪这么快就结束了。还是说我错过了什么?
“滚。”嫪崀掸了掸衣衫,俯身拾起一直放在一旁长凳上未曾动过的长刀,看也不看他一眼。
那汉子总算反应过来,忙过去搀扶躺在地上的同伙。
他认栽了。
当那三人搀扶着离开,嫪崀重新坐了下来。他杯里还有酒。
掌柜郎九示意惊呆一旁的小厮赶紧收拾残局,自己则几步走到嫪崀桌边,双手交叉放于小腹,立于他身后。“大人,像你刚才这么一番折腾,就不怕引来麻烦?”郎九一脸笑容道。
“麻烦?你这里是酒馆,这种事岂不常有?”嫪崀盯着那盏里仍余一半的酒,头也不回道。
“噢,是是。可既然大人在此,这种事还是应当尽量避免,以免耽误大人正事。”郎九说。
“让你帮忙打听的人,有消息了吗?”嫪崀扫了对方一眼,轻声问道。
“大人,若找个寻常人等,自然不费什么事。可要让我们找一位连是不是真有这么个人都还不能确定的主,无从着手啊。”郎九一脸无奈,看了看这位几天前带着主子夫珞专用凭信找上门,却不知何等官职的大人说,“再说了,就算果真有这么个小王子,何以见得他就在这惕恩城里呢?”
“那你告诉我,若真有这么个小王子,对他来说,哪里最为安全?”
“那肯定是惕恩了。不过,我在此地待了不下十年,从未听过有关阙西王子的事啊。”
“是吗?”嫪崀瞄了掌柜一眼,“那就继续找吧。我等得起。”他说。
他知道,这三轻酒馆不仅卖酒,还偷偷贩酒,因为有特殊渠道,这里的私酒品质极高,尤有一种泊洛特酿,在市面上极为抢手。作为酒类消费大户,惕恩城各王公亲贵府上都少不了他们的货,所以这郎九这些年倒结交了不少豪门仆僚,其中不乏王府管家这样的重要角色。
“对了,”嫪崀忽然一转头,认真看着郎九,“你在惕恩也算人脉广泛,酒馆也不缺钱,为何任由那些醉汉在店里撒野?你完全可以雇几名身强力壮的小厮,是不是?”他不解地问。
不料郎九听了此话却笑了起来,随即解释道:“大人刚才不还说,酒肆曲馆之中,像打打砸砸这种事就该常有,若是没有,那才不正常呢。至少在这点上,我跟大人看法完全一致。打探消息之人,首要之务便是得把自己隐藏好,你显得越是平凡便会越是安全。张扬显摆,是干我们这行的大忌呀。”
嫪崀一听,觉得有理,于是点了点头道:“难怪你能在这惕恩城安稳待上十余年。不过,既然在此待了这么长时间,多少也该窥得些有用的消息。”
“大人,我可是给夫珞大人送过好些重要消息呢。”郎九不怎么高兴的说。
“你该多提供些逐埒王室的重要情报,而非鸡毛蒜皮的事。”说起“逐埒王室”几个字,嫪崀牙齿咬得咔咔作响。
“大人,有关逐埒王室的消息,这些年我也给夫珞大人提供了不少,其中有一些,相信除了我怕是这世上再无第二人知晓。”
“世上再无第二人知晓?”
“我可以保证。”掌柜眼里闪过一道寒光,语气有些阴狠地说。
“很好。”嫪崀那溜尖的胡须轻轻跳动了一下,“看来我指望得上你。”
“大人放心,这惕恩城里若是连我都打听不到的事,怕就没人能打听得到了。”
“好,这就对了。”嫪崀笑了笑道,“这样吧,要不咱们换个思路,从源头去查。”
“大人想要如何从源头查?”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嫪崀不紧不慢的说,“十六年前,弥苫王后是带着一帮亲随搭乘一艘叫做‘月桂号’的商船到了惕恩。据我掌握的消息,此行她并未公开身份。不过,‘月桂号’乃贸易联邦商船,根据安甸律法,为便于监管,境内所有港口码头都要对联邦商船来往货物及乘客登记造册,以备查验。十六年时间虽然不短,但还未过通港文簿的存档期,所以,这些档案肯定还在。我要你设法从港务司弄一份当年那艘船抵达惕恩时的下客名单。拿到这份名单,我们再说下一步怎么做。”
“这好办。”郎九拱手道,“大人,给我三天时间。”
“好,三日后我再来。”嫪崀说着站起身,顺手往桌上丢了两枚银币,“抱歉,砸坏了东西。”
“大人慢走。”
郎九欠身送行,却看也没看那两枚银币一眼。手机用户看士国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101204.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