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生风在阵法台失陷下去的裂隙边站了一会儿,才默然转身往黑暗中走去。
方才能强斗数个时辰,全然是求生之志的作用。此时危险尽去,身子顿时如枯萎般泄气,没一块骨头没有不痛的,每一根经脉都感觉被缠着,面上的血肉更像是在溃烂般,灼得生疼。
但是他并不确定林绯芩是生是死,找到被踢飞的短刃后,便沿着岩壁走,希冀有条生路可以往上爬。
木生风一边打探路况,一边把自己的上衫撕成条状,绑在身子各处,才止住血。
千幽暮冰已无法再吸取他已然耗尽的灵力,便开始吸收他的热量。木生风越来越冷了,头发和眉毛都开始长出冰碴,呼出的热气像是再也看不到的青天白日。
那些亡魂又来了。
他们又在他的背上吱吱作语,争论着哪块肉好吃,哪根骨头比较劲脆。
“木生风!”
林绯芩充满怨毒的声音一下将他唤醒。
“我林绯芩定要食你血,吞你肉!”
木生风马上躺倒在地,紧闭呼吸,一时间没有注意到地上有块突起的棱冰。
林绯芩的声音好似夜空中的信号,在最底层的躁动之前,唤出首音。数十个人影从裂隙中钻出,转瞬而逝的光芒在他们身上闪烁,然后在越过上一层裂隙时熄灭。
在这些人之中,木生风看到和他一样浑身是血的林绯芩被一丈二大汉夹在腋下,也和那些光芒一样转瞬即逝。
自己还是没能毁掉林绯芩的计划,木生风想到。尽管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好一步,但还是有些遗憾。
沉默一阵,木生风默然起身,捂住肚子,继续寻找生路。
但是一番找寻下来,他发现霜寒狱层层不通,唯一的通路只有之前林绯芩破开的各层阵法台处,然而那是现在没有灵力的他难以做到的。
木生风颓然般靠在墙上。
肚子上的血已经止住了,或者说没有鲜血可流了。
他已经虚弱到不行,然后那些死气又开始无主地蔓延到他的全身各处,好似吞噬般。
木生风仍记得面具男子的话,说他肉身为生,魂灵为死。对于这句话,木生风并不怀疑,对方既能看出自己身具拜火血脉,自然也能看得出自己是从鬼极域里出来的。因此,他更不敢让死气来重构他的肉身,当全身都是死气,再没有半分生气,到时候他自己有可能就真的变成死人了。
他无谓地伸出手,缓慢打出一个响指,只是既没声响,也没有光束降下。
......
当木生风再次苏醒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如初。只有曾经在血管中炙热奔涌的鲜血变成了对他而言同样温暖的死气脉流。
既然事已发生,那便无需想多少。
他开始往上爬。
因为第八层的恶人被林绯芩尽数放出,出逃之路简单异常。甚至连第一层的狱门都被某种神通直接融化出一个湿淋淋的不规则圆洞,让他能够堂而皇之的走出霜寒狱。
霜寒狱位于寒木山地脉深处,出了霜寒狱,还需沿着地脉在往上走数十里才能到地面。
木生风往上走去,沿途不时便能看到寒木山门人的尸体,而且都枯瘪异常,不似人形,只有脸上的惊恐证明了这场暴行的恐怖。
木生风心下戚戚,这些恶人不知被关在霜寒狱中多久,没有任何补充。一朝得出,便食精吞血,以同胞为食。
但也多亏了这些恶人,在足踏寒木山之前,他并没有遭遇任何阻拦。
终于见到久违的天光。
木生风往天上看去,已经是乱成一团。
寒木山很早就运行起护山大阵,本可以安虞无忧。但因为霜寒狱恶人的出现,大阵里顿时受创,一时应接不暇;大阵外也几乎同时出现数千凝玄宗修士。
寒木山上下顿时陷入首尾两难顾的艰难局面。
木生风在高空上恶人中随意一看,便找到了站在那丈二大汉身后的林绯芩。
丈二大汉修为高深,虽然修为未复,但也如虎入群狼般,抓住好些修士。正如开瓶般拧断其人脖子,大口喝血。林绯芩则面色惨白,有些敬畏和厌恶地看着大汉的举止,却是不做那吞血之举。
其他恶人更是有甚于大汉,有些是直接扳断大腿开始啃食,有些把脑门打个窟窿吸食脑浆,更有甚者以手探入被抓修士的喉咙里,把肠子脏器拉出来直接撕咬,好似恶鬼修罗般。
寒木山众人亲眼看见如此恶心一幕,纷纷止步不前。有些承受能力差的女修更是直接在空中呕吐起来,而被抓修士的亲友们也只能无能泣泪,不敢上前厮杀。
忽然天地晦冥一闪,伴随一声凰鸣,一只数千丈的凤鷟从寒木山上最高峰直直往那些恶人冲去!
凤鷟虽大,但其冰翼如波云蔽日,不过瞬息间便已逼近。
丈二大汉立在一众恶人前头,当是首当其冲!
只见他将手上几个修士尽数拧死扔下,随即双拳在胸口如奔雷般锤击,变化为一只数百丈的铜绿巨猿。
巨猿闷哼一声,屈腿跳起,几个来回跳到凤鷟背上,随即双拳齐下打在背脊上,直让其怒鸣不断。
巨猿又从背脊跳到凤鷟头上,又是无数怒拳,让凤鷟连鸣叫都发不出,身子摇摇欲坠。
眼见已方占优,一众恶人皆是捧腹而笑。
却只见那凤鷟忽得化为一阵风雪,随后又在不远处现出身形,此凤鷟竟然不是神禽,乃是神通所化!
在一众恶人愕然的目光中,凤鷟双翼震震,无尽凌风裹着霜雪向丈二大汉所化的铜绿巨猿而去,随即隐蔽身形。
巨猿猿臂一划便让眼前的风雪尽数消去,随后追击而上。其遁速虽然不慢,但在能凭空移形换影的凤鷟面前却无有发挥余地,到最后,更陷入被凤鷟戏耍的处境。
寒木山修士见此,皆是信心大震,不断出声为不知何人召唤的凤鷟喝彩。
巨猿听见这些恼怒的欢喝,心下更愤,站在原地连连咆哮,大嘴一张,极强的吸力顿时将方圆数百丈的空气、灵气连同任意的水汽吸进腹中。
凤鷟虽然想逃,但却恍如遇到天敌般,被这吸力逐步牵引,甚至连换影之法都使不出。
最后巨猿甚至没有将其直接吸入腹中,而是拿住凤鷟的双翼,一把扯断,又把头给拧下,才尽数将其吞下。
而眼见此幕的寒木山修士更是早就失言变色。
巨猿打个饱嗝,往寒木山最高峰看去,大声道,“数百年不见,厌胜你连人都不敢见了?知道我脱困不久,送只凤鷟来给我饱腹?”
说罢哈哈大笑。
木生风循声看去,只见山上大殿缓步走出一个中年女冠,并不如他想的是个男子。
中年道姑五短身材,有些微胖,一看之下颇为平庸。特别之处在于其眉心偏左有一颗黑痣,粗看之下以为世音下世;再看其眼,只觉暴戾内敛,郁结外露,更有碌碌忧身之相。
厌胜道人缓步下来,看似缓慢身形却快,口中不歇,“奢唳,你当真以为贫道不敢杀你?”
奢唳已经变回人形,感叹道,“厌胜你虽为女流,但除恶必暴,有冤必伸。更以野狐之身掌北原一派,实乃大智大勇之辈。但!”奢唳目光复变得凌厉,“那已是年少之夕霞,如今的你不敢!”
厌胜道人此时已经来到寒木山众人身前,众人皆称掌教。
厌胜道人摆手示下,随即道,“但如今宗门既有灭绝之威,奢唳你看贫道敢不敢!?”
说罢,厌胜道人将手中拂尘一挥,天空立时晦明不断,短短数息间便有十数只与方才同样的凤鷟穿破云层,携风云之力而下。
奢唳连连变色,赶忙化身巨猿腾挪之下才没有落得被凰鸟乱喙啄死的下场,但也披创甚多。
奢唳还想使用吞天大法,但这些凤鷟根本不给他施展的时机,往往稍定,便有凤鷟尾随而至。
“厌胜,求饶!我求饶!”
“我非与凝玄宗有谋,今只求脱困,其余不敢想!”
厌胜道人却仿若无闻,手中拂尘挥动,凤鷟的速度更快。
“只求放过我一二人,其余人你尽可杀!”
“我替大哥立誓,今生今世再不来寒木山了!”
听到这句话的厌胜道人手中拂尘终于放下。
奢唳一时得闲,立刻起誓,“自今日脱困起,我奢唳与大哥但有一日可活,绝不足踏寒木山半步。有违此言,形神俱灭,血脉无传!”
说罢,数十丈高的巨猿便辗转身形,杀向听见方才话语转身而逃的一众恶人。
似乎是为了让厌胜道人满意,奢唳几乎用了最残暴的方法将这些恶人虐杀而死,一时血浆迸裂,骨毁骸齑。
唯有林绯芩活了下来,但方才她也在转身而逃的人之中。
厌胜道人微微点头,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
奢唳对厌胜道人答谢一句,才拉起林绯芩往一边逃去。
这边事情处理完,还有大阵外的凝玄宗修士。
厌胜道人看向天上,面无表情道,“易居山,出来吧,再不出来你这些门人可保不住了。”
大阵外的天空中现出一个矮瘦老头身影,拱拳无奈道,“此番听闻寒木山有变,乃是支援而来,非有他意。道友当信老夫之言。”
厌胜却不言语,径自往天外飞去。
易居山见此,叹气一声,命令其下的门人尽数退回凝玄宗,交代好后事,又言接下来五百年内不得出世,也飞向天外。
此后的数月,木生风才知道此战的结果:寒木山掌教厌胜道人格杀凝玄宗掌教易居山于天外。
木生风来不及思虑这场急促而短暂的宗门事端带来的转变,他现在必须想办法逃出去。
但是战事刚息,宗门大阵不可能立刻就解除,他还是只能找个地处先躲下来。
但木生风怎么也想不出方法,只能在原地不停打转,瞟到地上的尸体才福至心灵,有了通路。
......
此时已经是大战后的第三日。
鸢婷靠在松露亭的柱子旁,盯着远方。
她的衣服上沾满了鲜血,是别人的,或者说,她师弟的。
她不愿脱下衣衫,也不敢忘记,那日糜生把自己推开,自己却被恶人抓走。师弟支离破碎的身影总在她心中徘徊,让她不敢睡去,也无心睡去。
“师妹,王彦找到了,还活着。”
娄延不知道何时出现在鸢婷的身边。
“啊?”鸢婷有些欢喜,复又低声道,“知道了,之后我会去看他的。”
娄延知道自家师妹在想什么,踌躇片刻还是道,“糜生虽然话少,但他是一直喜欢你的。他...他也不想你这么下去。”
鸢婷早已停歇的泪水在这句话下重新奔涌,只是摇头低语,“我知道...我知道...可我还一直骂他,数落他...”
“好了,好了,”娄延轻拍着鸢婷的肩头,“去见见王彦吧,你平时不是最喜欢找他说话的吗?”
说巧便巧,木生风假扮之人便是鸢婷的同乡——王彦。
所以,当他假意醒来之时,看到的便是喜极而泣的鸢婷。
随即,木生风又装死昏睡过去。
或许是鸢婷因师弟之死而消沉不已,或许是本就经常来寻王彦此人,总而言之,旬日之间鸢婷几乎是每日都来探望,使得木生风也不能持续装死。
王彦只是寒木山外门弟子,以种植灵田而生。虽然工作繁杂,但在灵田旁也有一间独自的房舍,平日也不与人接触,只有同乡的鸢婷有时会来寻他。
此时,木生风正和鸢婷一起坐在田埂上。他自然不想出来,但鸢婷偏说多晒太阳伤好得快些,他也只能应下。
“彦子,你说糜生在天上看着我们吗?”鸢婷的问题很傻。
木生风知道这个答案,任何死人的魂灵在尸体中停留七天后便会自动飞向鬼极域,但他还是说道,“师兄定是要确认师姐安好活着,才会转世的。”
鸢婷怎会听不出这之中的宽慰之意,她低下头沮丧道,“可是我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木生风不应,他不熟悉王彦的说话方式,言多必失。
便是这样,木生风有时候会回些简单的答复,大多时候都是沉默不言。鸢婷只以为自家师弟经历生死,有些恍然,对此并不甚奇怪。
一日,鸢婷来寻他,不说要干嘛,只让跟上她。
二人一路往山下飞去,木生风知道自己脱困的时机到了。
鸢婷去的地方是寒木山下的渭水城,因城中有河名渭而得名。
鸢婷依然无精打采,相比之前只是稍好一些。
到了的时候,天还未黑,鸢婷便带着木生风坐在渭河旁,静看水上船舸画舫。
木生风望向逐渐远去的晚日,思虑是否现在就一走了之?
想了一会儿,他终是摇头,决定再陪这个话多的少女最后半日。
天还未黑时,河边已经聚集起三三两两的一圈人,有说有笑,自有一番生气。夜幕将至,人也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繁星出现的时候,人群一下子安静许多,些许想哗众取宠之徒也被身旁人按下。
气氛变得肃穆起来。
不知是谁先拿出一张纸船,点燃上面的火烛;接着越来越多的人照做,数不清的纸船被放在水上,静静随着河流远去。
鸢婷也拿出两只纸船,递了一只给木生风。
她说道,“彦子,虽然你失忆了,记不起以前的事。但还是给你师父点一盏纸船吧。”
一番忙活,二人的纸船也陷入河流之中。
木生风有些感伤,他当然不是为了王彦的所谓师父,而是惨遭横祸的三宝一家,甚至说,所有不该遭受苦难的人。
“师姐为什么要修行呢?”木生风问道。
“彦子,你忘了,我们俩是镇子里唯一能修行的人,自然就修行了。”
“修行能否乃上天命数,但我觉得不能耗费这份天命。”“王彦”的话今日多了起来。
“那你觉得该为了什么而修行?”鸢婷的眼仍然盯着属于亡人的纸船。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此乃定势。然今你我虽为修士,看似凌于世间黎生,亦不过碌碌无为得过且贪之辈,或案板鱼肉,或坟茔黄土。”
“然修行为何,是为自身?既如此,自该静心潜欲,不与人言,不与人交,独求大道。日夜不挫,当有所得。”
“然我观师姐命理,知你非独怜自艾之辈,反有感怀渡人之心。一日但为友伤,一日亦为生人怀柔。”
“故修者为何所修?非为自身,非为家国,乃为天下苍生所修。”
“大道既在,肉食者谦且卑,故上下通达,杂乱不生,天下王服;然今大道已隐,肉食者鄙且贪,上下伐交,天下糜烂,非霸者不可治;师姐若不欲再感伤怀之事,自当耻而后勇,逐王称霸,再行大道。”
木生风的一番话,早已把鸢婷震惊得无言,方久才失笑不已,继而拿出怀中纸扇,道,“你不是王彦,彦子绝不可能说这样的话。他那么天真,只想好好种田,绝不会想这些事的...”
说罢,直接蹲在地上哭泣起来。
“师姐,”木生风把脸上符篆摘去,俯身道,“生者悲苦,自当砥砺前行。师弟今日便要去了。”
木生风就这样看了鸢婷良久,子时才飞身而走,至于王彦的尸体,也告诉鸢婷埋在了他最喜欢的茅屋后面。
而那个曾经易怒、话多的少女终究没有挥动手中的扇子。
木生风那段话不仅仅是说给鸢婷听的,更多的是给他自己。
他终于想通了,他的身心终于合一。
天下苍生,尽负一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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