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北京的那天，爸妈还是一路送李萌到了机场。
那天的阳光很足，但是李萌却并不喜欢。太过灿烂的阳光把父母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映照得特别明显。
王秀芹一直没有说话，老李嘱咐李萌路上注意安全，到了给家里打个电话。李萌“嗯”了一声便登机了。机场空荡荡的，把王秀芹终于没有忍住的哭声衬托得很清晰。
妈妈为什么哭，李萌明白，只是她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手中的行李变得沉重，到最后她也没有回头。
“女儿走了……”王秀芹捂着脸，眼泪把她的手掌都浸湿了，“我怎么觉得……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老李叹了口气，拍拍王秀芹的背说：“孩子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飞机冲上蓝天，地平线消失在眼前。李萌靠在座椅上沉默着。
眼前的世界蓝得犹如童话，但是李萌明白，她不属于这里，等飞机降落，她还是要回到最初的世界，那个无论如何都要去面对的世界。
青雪已经开始了小长假后的工作，没时间去机场接李萌，李萌独自打车回家。
青雪下班后回到家里，见客厅关着灯，李萌缩在沙发中，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洗过澡。青雪的动作停滞了一瞬间，慢慢靠近了过去。
“怎么了？”这么多年了，李萌若是有心事青雪已经能够一眼看出了。
李萌的目光呆滞落在前方：“我有点不认识自己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惹我妈妈哭。”
青雪表情凝重，似乎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青雪，你知道吗？人虽然都是独立的个体，但是我们活着不能那么自私。我们为什么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了我们爱的人，是的，为了能够让这份爱延续，能够因为爱找到快乐。我爱你，我也爱我的爸妈，都是我爱的人，却要让我去选择。这份考试，我给出什么答案可能都只会得到零分。”
青雪半跪在李萌的面前，温柔地帮她擦去眼泪，笑着说：“李萌，相信我，无论你给我什么答案，我都会给出满分。因为我知道重要的已经不是那个被迫无奈的答案了。”
那晚她们俩抱在一起睡着了，尽管李萌一直强调相拥而睡这个姿势特别不科学也很不利于睡眠，但是那一夜她的确是这样睡的。
她多么渴望和青雪的灵魂融为一体，如果那样的话，就不会有什么分离。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李萌和青雪都各怀心事，却没有再提到那个敏感的话题。
半年很快过去，李萌和青雪一同回老家过年。
外婆的身体还是不错，只是还有亲人过世的阴影，所以对生命延续的渴望就愈发的强烈。她握着李萌的手说希望她能快点带个男朋友回家给外婆看看，趁外婆还活着。王秀芹坐在李萌旁边假装看电视，李萌回握外婆的手，笑着说：“外婆别说这样的话，您一定能长命百岁。”
外婆哈哈地笑：“我都八十多了，也活够了，这辈子没有什么其他的愿望了，就只想要看到你们一个个都过得幸福就好了。”
李萌一直待在外婆家，和青雪很少联系，甚至不知道青雪正在做一件令她想象不到的事情。
“爸妈，我已经决定了，我要结婚。”青雪在晚饭就要开始的时候对桌上的父母说。
青雪的爸妈不可思议地看着女儿：“结婚？哟，小姑娘真是长大了啊，怎么都没听你说过你什么时候交了男朋友啊？什么样的人？快带回家给我们看看。”
青雪说：“你们见过的。”
“我们见过？”父母相视一看。
“是李萌啊，就是救了妈妈的那个小姑娘。不过这只是我单方面的决定，她要不要娶我我还不知道呢。”
南方的冬天潮湿阴冷，雨水连绵不断。在北京住得久了，家里没有暖气让青雪冻得睡不着觉，空调开到三十度鼻尖还是凉的。
青雪躺在房间里，和小时候一样从窗帘的缝隙望出去，可以看见夜晚昏黄的路灯。路灯的灯光被雨水笼罩着，朦胧成一片，好像就要熄灭了似的。但是青雪知道，灯火永远不会被雨水浇熄。
回忆翻涌作乱，青雪记忆起多年前，就在这个房间里，她和李萌第一次坦诚相见，两个人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用生涩的自己去探索对方。紧张的，幸福的，激动的情绪现在回忆起来还是那么清晰，仿佛就是昨日发生的事。可一转眼，竟已经是十多年过去了。
十年，她们脱去了校服，挥发了稚气，留下的是刻骨的爱恋。如果人生还能再重来一次，青雪还是会在那个有雨的夏天去扶起李萌，还是会冲动地去吻她，还是会缠到她身边，说爱她……
心情是那么坚定，可是为什么枕头却被哭湿了？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青雪坐了起来却不敢去开门。她紧紧地抱着被子眼泪奔涌而出，呼吸都快要被强烈的哭泣声夺取了，青雪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那么多的眼泪。
青雪的爸妈站在门口，听见了女儿的哭声。
“小雪。”青雪妈妈隔着门说，“老实说，我们很意外，也挣扎了一个晚上到现在也没有睡。我和你爸讨论了很久，也担心你们未来会受到歧视会不幸福。可是到最后……我们无法反对。你的人生还是得由你自己决定，就算我们反对，你也一定不会妥协的，是不是？我们太了解你了，也太宠你了，从小到大你要什么我们就给你什么，把你宠的没边了。但是你也长大了，我们相信你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小雪，不要害怕，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对你不好，你还有我们，我们会永远保护你，一如既往。”
宽容的杀伤力比谩骂要强一万倍。
青雪冲出房门把爸妈狠狠地抱住，再也不用有一丝遮掩，尽情地哭，就像小时候因为一次考试考不好，就像小时候因为心爱的宠物离世，就像刚刚出生的第一次啼哭。
李萌记得她答应隔壁的阿姨去见一位相亲男士时妈妈惊讶的眼神，让她有些想笑。
莫非在你们心里，我就是那么没良心的孩子么？
只是坐在了这里，对面的男人说什么她都没有听进去，只是一个劲发呆。王秀芹和隔壁的阿姨也来了，见李萌心思全无赶紧打圆场。
王秀芹看着李萌没落的脸，有种熟悉感让她心惊。这种感觉就像是见到了小时候的她，沉默着，没有朋友，不善交际，并不快乐。
为什么这种感觉是陌生的？因为女儿已经变了，变得开朗，笑容也多了。王秀芹甚至很久很久都没有担心过女儿的个性了。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王秀芹回忆，心却被深深地刺痛。是从她邀请同学到她家里过生日的时候变的，回忆起来那天的惊喜是那么深刻，她和老李忙里忙外招呼李萌的同学，还有那个扎着马尾辫，笑得灿烂的女生。
李萌是从认识青雪后开始改变的，对，就是青雪。
一时间王秀芹有点茫然，她甚至不知道得出这样的结论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青雪给她带来了笑容，可是现在又是谁把那笑容夺走了呢？
过年回来这么多天，只有对着外婆的时候，她才笑过那么一次，后来的日子里，她一直都是处于现在这种状态。她在想什么？她是不是满脑子都在想着青雪？
李萌的确是在想着青雪，她在想，青雪现在在做什么呢？她有没有按时喝牛奶？银耳羹呢？在北京的时候她一直坚持每晚都要喝的。那天她说高跟鞋有点磨脚，是不是该换一双新的？还有北京家里的电视遥控器可能要换电池了……
想着想着，竟然哭了。
相亲匆忙结束，临走时隔壁的阿姨对王秀芹耳语：“你家女儿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怎么哭了。”
王秀芹尴尬地摇摇头，拉着李萌走了。
回到家李萌躲到房间里去了，王秀芹敲她的门，李萌开门了，王秀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李萌露出疲惫的微笑说：“妈妈，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你安排谁和我结婚我就去结婚吧，只是我无法再爱上任何人。就算我和别人结婚了，我心里永远都只会有她那么一个人。我爱了她十年，在所有对于‘爱’这个词的意义上，全部都只有她这一个人。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忘了她。”
这是李萌第一次在王秀芹面前说出“爱”这个字，以往他们家里对于爱情都是羞于表达和讨论的东西。王秀芹至今没有跟女儿说过她和老李相恋的故事，顺理成章李萌是一个不善于表达这方面情感的人。可是此时李萌却觉得无比的轻松，她终于把内心快要无法承受的痛苦说出来了。
她终于和她挚爱的亲人说了一番心里话。
王秀芹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可是到了最后她也还是没有说，默默地离开了。
李萌依在门边，眼眶酸涩难忍。
青雪坐公交去李萌家，路上接到了她许久没有联系的小姨的电话。
“亲爱的小雪，你还好吗？”
青雪听见小姨的声音特别亲切，心里有股激动难以自持，把最心里的话告诉了小姨。
“现在我要去她家找她，可是我很紧张，不知道她爸妈会怎么对我。”
小姨笑道：“年轻人，什么也别怕，就算她爸妈拿刀捅你你都要给我闪过，抢了自己心爱的人就走，明白吗？”
青雪奇道：“小姨，你真的很开放啊，不觉得有点惊讶吗？”
小姨大笑：“小朋友，你小姨经历过的大风大浪多的去了，就你那点道行还不够看呢。”
青雪到李萌家的时候王秀芹出门去了，老李为她开的门。一见青雪老李也愣着去了。
“叔叔……”青雪紧张万分，“我，我想见李萌！”
老李站在门口犹豫半天，最后什么话也没说，走回屋子里去。过了两分钟，李萌出来了。
“李萌。”青雪郑重其事，“我已经把我家那边摆平了。我选择为了你义无反顾，就像十年前你为我做的一样。”
十年前……听上去真的好久呢。
具体的日期甚至都记不住了，李萌只记得她闯进了人群里，不管那里有谁，直接亲了青雪，以证明，她是我的。
她是我的，谁也不能抢走。
李萌和青雪手拉着手一路狂奔，从李萌家跑过了那依旧泥泞的小道，一直跑到了大马路上。她们大口大口地喘气，手却依旧没有松开，尽情地享受犹如私奔般的快感。
王秀芹心里装着事，办事也就慢了很多，当她走到公车站去等车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她看着马路上人来人往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思绪稍微回来一点的时候突然发现马路对面有两个人很熟悉。定睛一看，竟是自家女儿和……青雪！
王秀芹脑袋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女儿在前面走着，王秀芹在后面跟着，越走越快，越跟越慌张。
王秀芹着急、焦躁、抓狂！这种感觉让她想起了李萌在上幼儿园的时候，有天中午她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房门是开着的，李萌不见了。王秀芹骑车出去满厂找女儿，怎么找都找不到。女儿丢了！女儿丢了！那种绝望又害怕的感觉让她快要死去！虽然最后在幼儿园同学家里找到李萌，但是王秀芹还是哭了。
那时的感觉竟和现在一模一样！
要快点跟上去，跟上去，不然女儿又会不见了！
她的女儿和青雪拉着手，一路都没有松开。只一瞥的话两个人像是极好的朋友，可是再认真看，她们是十指相扣的。她们慢悠悠地走在街上，尽情地说笑，青雪每说一句她的女儿就会回应一声笑声。她们一起去超市，她的女儿够不着的东西青雪就会踮起脚帮她拿下来，放到篮子里去。她们走回以前的学校，在无人的操场，接吻了。
所有的一切王秀芹都看在眼里，包括那个吻。
她的女儿和那个人，像所有的情侣一般，那么亲密，那么恩爱。
“我心里永远都只会有她那么一个人，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忘了她。”李萌的那句话在王秀芹的脑海里回荡着，一边又一边……
老李拿来毛巾和热水，帮发烧的老婆擦汗，喂她吃药。
老李叹气道：“你拧什么呢？还跟踪小萌，有什么用呢？”
“可是……那不正常！绝对不正常啊！”
老李除了叹气还是叹气：“要是让我选，我宁愿选择看到女儿的笑容，而不是强迫她去过她不喜欢的生活。”
“可是这种生活是不对的！不正常的！”
“那她能回得来吗？她们俩已经在一起十年了，你硬是要去拆散，到最后拆散的不知道会有多少东西。我们老了，没办法照顾孩子一辈子，真的，让她去选择她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王秀芹没有再说话。
眼看着年就要过完了，老李却突然病倒了。医生说老李脑子里长了个瘤，还没来得及说是良性的，王秀芹就昏了过去。等王秀芹醒来的时候青雪正在她身边，她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青雪赶紧扶住她：
“阿姨您身子不好别乱动。”
“李萌她爸呢？”
“叔叔正在动手术。”
“手术！？啊？”王秀芹吓坏了。
青雪劝她：“阿姨别激动，叔叔的瘤是良性的，手术可以遏制的，不会有危险的。您先休息一下，别弄坏了身子。”
“不行，我得看看他去！带我去！”
青雪拗不过王秀芹，带着她去了手术室门口。李萌和一票的亲戚都坐在门口，神情憔悴。
王秀芹向李萌问了情况，李萌回答得和青雪一致王秀芹才稍稍放宽了心。
手术很成功，医生出来告知家属后大家算是正的缓了口气。
青雪父亲是这家医院的医生，他帮忙安排好了老李的病房，给予了很多照顾，王秀芹不得不感谢他。
“妈你回去休息吧，舅舅姨姨你们也都回去吧，这里有我们看着就好了。”李萌对亲戚说着，言下之意，那个“我们”正是她和青雪。
王秀芹还想继续留下来，青雪挽着她的手臂说：“阿姨，不用担心，我和小萌会把这里照顾好的。等叔叔醒了就通知您好不好？”青雪甜甜的声音听在耳朵里甚是舒服，王秀芹不知道该怎么应答，最后被亲戚拉走了。
因为老李开刀，外婆受了刺激，老人家习惯性地担心，一下子也病倒了。
李萌医院家里两头跑，要照顾两个病人。王秀芹身子也垮了，无法跟上照顾。李萌让妈妈放心：“家里有我呢。”
王秀芹看着女儿坚定的脸，又是一阵想哭。
真的，女儿长大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沉默内向的小女孩已经能成为家里的支柱了呢？
王秀芹听说青雪一直跟在李萌身边帮忙照顾老李和外婆，亲戚们直夸李萌交到一个这么好的朋友，在王秀芹面前也不吝啬夸奖。
那天王秀芹去看老李，推门进来的时候老李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王秀芹停住脚步，见青雪趴在一边的沙发上睡着了。
王秀芹低声道：“真是的，这么冷的冬天怎么不回去睡觉，病了怎么办啊。”说着拿来毯子，帮青雪披上。王秀芹看着青雪的侧脸，发现她真是一个漂亮的女孩，睫毛那么长，睁眼的时候眼神清澈明亮，笑颜动人。
王秀芹帮老李削了个苹果，看着苹果皮一圈圈往下沉，她的心也沉淀了。
公司那边催着青雪和李萌，眼见老李病也没什么大碍了，她们准备回北京。就在这时候王秀芹一位多年好友的儿子要结婚了。
“跟我一起去吧，你不是明天才走么？”王秀芹对李萌说。
李萌“嗯”了一声，王秀芹不经意地说：“哎，青雪是不是也没走？”
“是啊，我们明天同一班飞机。”
“那就让她一起来吧。”
李萌吓了一大跳。
“什么！真的吗？”青雪比李萌还惊讶。
“是啊，真的是我妈亲口说的，不让叫你一起出来帮我选贺礼干嘛。”李萌和青雪一起逛商场，完成王秀芹交给她的任务。
“我有点受宠若惊啊。”青雪摸着左胸口。
两个人正说着，对面走来一对男女。女人挽着男人，两个人亲密地说着话，但是当男人和青雪对视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住了。
“青雪？”
青雪认出了这个人是马腾，再看他身边的女子，肚子隆起，已经怀孕了。
“嗨。”青雪有点尴尬，李萌也不做声。
马腾看看青雪又看看李萌，坦然地说：“真行啊你们……还在一起呢？够狠！李萌，看来是你赢了，我佩服你。”
李萌抱拳：“不敢当。”
马腾和他的妻子一同从青雪和李萌身边走过，岁月也就这样流逝而去。
那帮少年少女，全都已经有了大人的样子。
“我们也走吧。”李萌拉起青雪的手，对她说。
“嗯！走！”人生再来一次的话，青雪只愿意拉着李萌一个人的手，走到天荒地老。
在老家，喝喜酒可是很热闹的，一桌子的人围在一起，劝酒的人一波接一波，都是许久不见的老同学格外热情，王秀芹都快喝不过来了。李萌酒量也不行，到最后都是青雪帮王秀芹挡酒的。
酒过三巡，王秀芹的老同学带着她新婚的儿子和儿媳到王秀芹这桌来了。
老同学连连起哄：“老郑，你当年说想要个女儿结果生了个儿子，还和计划生育生了半天的气，说不能再生一胎。但是你看，现在儿子讨了老婆，你不也多了个女儿了吗？”
老郑一脸酒气笑得格外灿烂：“是啊是啊，多了个女儿！”老郑看到了王秀芹，赶紧过来招呼，“哎哟老同学，好久不见啊！这是你女儿小萌吗？都长这么大了”
李萌有礼貌地问候：“阿姨好。”
老郑连连点头，目光又转向了青雪：“这位是……”
青雪已经准备好了“我是李萌的好朋友”这句台词，王秀芹却拉过她的手，微笑道：“这也是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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