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在刚才突然下地那一场急促而短暂的春雨后,新的纸笺又传了回来。茶楼外因落雨而不得不挤进酒馆和周近其他店铺的看客们又重新回到了竖枰之前,收手插入袖中,围作一团,等待着最新的消息。
“黑棋第五十手,去三九。”
黑棋开始在右上补棋了,似乎是为了应对程汝亮之前的一手立。
“妙哉!”卢孝直惊呼,直到马诸陵的这手棋下来他才终于看明白程汝亮的那一手立的用途,灼热的眼神带着询问之意看向许韶台。
而许韶台微微颔首,大概是再说他想的是对的。
卢孝直经过许韶台的点头默认,似是对自己的看法有了一定的把握,声音微颤地说道:“白棋的那一手棋看似是借助已有棋子继续延伸,实则上我们的看的方向错了,这一手最大的作用不是延伸,而是搜根。”
“搜根?”冯德伦不解问道。
但梅纪新、陈少堂二人不同于冯德伦,正是当弈之年,脑子自然活络许多,在卢孝直提醒过后,二人当即望向棋枰,不过数息之后,接连点起头来。
“的确是搜根,虽然看似早了些,但位置计算的极好,不愧是程白水,若是旁的人,恐怕看不出这样一着隐藏起来的妙手。”一身磊落青衫的陈少堂出声赞叹道。
陈少堂说完,梅纪新还不忘补充道:“程白水下得妙手固然值得敬佩,但这位马诸陵马前辈的视野也是极为广阔,居然看清了这手棋的作用,并且给出了十分得体的应对,不至于让程白水得了过多的好处去,我们倒是小瞧了那位马前辈。”
马诸陵的布局实力是梁园茶楼的诸多棋手最顶尖的一个,便是因为他大局观较好,视野也比其他人广阔许多,看似大大咧咧脾气火爆,可一旦坐上了棋桌,就会变得十分细心,变了个模样。
卢孝直更是激动地说道:“是极,白棋这样搜根,不出几步,黑棋右上这三子定然无根飘起,身陷险境,而老马的这一手应对,不说完全封杀了白棋的意图,至少将这手棋的危害减至最低,其心细玲珑之处,我断不如也。”
卢孝直平常十分看重马诸陵,不仅是帮助他处理梁园茶楼和嘉州棋坛繁琐事物的得力助手,更兼有难得的棋艺,但就是如此了解他的卢孝直,今日也是感叹不已,打从心中敬佩于他。
这时许韶台却突然不合时宜地笑问了一句:“那卢会首觉得这盘棋局可有得胜的希望?”
卢孝直不得不从欣喜和激动的情绪中走出来,重新正视棋枰上的局势。
马诸陵所执黑棋应对的固然好,但也只是尽量避免了大部分的损失,实际上程汝亮在这序盘阶段的最后几步棋内,将自己的布局成功的完成了,在这一阶段黑棋先前所取得的优势与之相抵消,只剩些微了。
也就是说,这一手棋不论如何程汝亮都没有吃亏,只是大利与小利之间的差别而已,相反的,马诸陵的黑棋想要利用这小小的布局优势在中盘扼杀程汝亮的连胜,难度极大。
几乎是不可能!
许韶台的这一句话无疑是给卢孝直等人泼了一瓢冷水,还是从寒冬时节的青衣江中舀上来的一瓢冰冷江水。
许韶台是在提醒他们,此时的局面不容乐观,并且这还是在程汝亮第一着落子中腹丢失先手的情况下,没人知道这一手棋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因为就连许韶台也未曾看过新安镖局的镖师马不停蹄地从徽州府送来的那局棋谱,更不知道上面到底隐藏着什么。
他只知道远在徽州西陵镇上的那个棋社易老头新收了个颇有些厉害的徒弟,仅此而已。
……
黑棋与白棋布局都成功了,双方即将以微弱的差距进入中盘,但这微弱的差距对于马诸陵来说,无疑是十分沉重的,哪怕此时优势的那一方仍是自己。
尽管马诸陵在刚才的一番长考时勘破了程白水的行棋意图,并且给与了自认为最好的应对,尽自己最大能力收回了大部分即将损失的利益,但白棋的那一着妙手后,黑棋需要作出反应,因此而丢失了先手进入中盘的机会。
这才是马诸陵此时最担心的。
也许是受到了刚才长考时的那一阵急促春雨的影响,马诸陵的内心忽地变得多了一丝慌乱和紧张,行棋步调也愈发地乱了起来。
先前是马诸陵两头挂角,如今轮到了程汝亮连番进角,将黑棋几处较为重要的阵型都打乱了,而黑棋慌忙应战,虽说不上手足无措,但也出现了几次下恶手的情况,黑棋方才还握在手中的小小优势顿时化为乌有,而劣势却越来越明显了。
更可怕的是先手权仍在程汝亮的手中,从进入中盘的那一刻开始,占据先手的白棋引导的小规模碰撞从未停歇,黑棋越来越疲于应对,眼见着劣势已然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雨后茶园一片清凉,但此刻雪芽茶亭中的马诸陵额头上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他拂起布衫衣袖不停地擦拭,可汗水不见减少,反倒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了。
马诸陵强忍着内心的不安,逐一地回应程汝亮白棋在边和角上的进攻,但无疑是阻止不了程汝亮蚕食倾轧黑棋阵地,然后壮大厚实白阵的步伐,这些都被他计算得太好,自己没有一点还手余地,如同被砧板上的羔羊,等待着屠夫的宰割。
不仅是杀力的差距,更是心态的差距。
至始至终,白棋中腹的那一颗棋子都没有起到作用,因为还没有到争夺中腹的时候黑棋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和依靠。
这颗白子难道真的是程白水为了让先有意为之?这是马诸陵此刻心中唯一的想知道的事情,但似乎已经没有知道的必要了,因为他已经不能找出任何一手能够挽回败局的好棋,就连布局时有很大优势的那块存在官子隐患的黑棋,也被程汝亮打压得龟守一角,甚至一旦到了官子阶段,这块棋就会被程汝亮利用内部隐患给鲸吞入腹。
很显然没有等到官子的必要了,马诸陵终于还是将手指间夹着的棋子放回棋奁里,这一刻,他久悬不下的心终于平静了许多。
弃子等同放下心中的那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可胜而战之的执着,马诸陵因此而得到了解脱。马诸陵长舒一口气,这盘棋输了,从一开始就输了,两人的差距完全不在先后手之间,也许程汝亮的实力足以饶他两子乃至更多,两人完全不在于一个层面。
说得不好听点,卢孝直也是如此,不论为棋局付上多么悲壮,多么引人同情的说辞,弱者终究是弱者,在真正厉害的棋手面前,没有差别。
眼前的这个病弱书生,真是强得令人瑟然发抖!
……
……
嘉州棋坛所面临的困境在此刻终于是变成了绝境,剩下的冯德伦终究难以挑下大梁,哪怕是让许韶台重新入茶亭与程汝亮对弈一次,众人都难感丝毫胜利的可能。
茶楼内外的空气在雨后也变得清凉冷冽起来,每个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死气沉沉的,特别是那些嘉州本地的棋手,一个个地头都低了下来,眼眸中溢出了难以掩饰的酸涩湿意。
这是整个嘉州棋坛的耻辱,不论是混迹在州城之中还是笑傲于各地县乡,嘉州所有的棋手都会因为此败而蒙上一层阴霾,甚至是被人嘲讽,嗤笑,乃至谩骂,都是因为今天所有人都败给了一个名叫程汝亮的徽州青年棋手。
嘉州棋坛没有同国手对弈的底气,但他们有同国手对弈的骨气。尽管程汝亮已初俱弈名,但他毕竟还只是一个未称国手的弱冠青年。
也许以后程汝亮成了国手甚至是棋圣,这次棋战还能被称为笑谈,但那终究只会是程汝亮的笑谈,而不是嘉州棋坛的。
永嘉鲍景远曾以弱冠年纪在润州丁卯桥头战胜了十六位当时江淮有名的棋手,从而被时任内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的杨一清所赏识,有了“十七人中称国手”的美名,但谁人能知晓那十六位江淮名弈的落寞?
也许这可以被看做是一个时代的落幕,另一个时代的终结,但终归是落寞了许多,成就了一个。
谁又甘愿成为别人功成名就的座下枯骨,脚底黄沙?
而谁又在高处不胜清寒,渴望着一个能一生为敌的对手?
棋手是落寞的,有时也是幸运的。
……
……
冯德伦的紧张程度简直无以复加,尽管他知道没有人会对他接下来的棋局抱有信心,但他仍然紧张不已,手臂也有些微微发抖,面色苍白,看起来似乎比程汝亮还显得病态一些。
当他下到一楼时,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即将凌迟处死的死囚,抑或是被人屠宰的牲畜,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因为无论是死囚还是牲畜,都会被绑住手脚,静静地承受痛苦,等待死亡是他们唯一的选择,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选择。
冯德伦也是这样,显得弱小而又无力,尽管他在嘉州是个数三数四的棋手,但此时数一数二的已经被程汝亮无情地打败,数三数四的就更不够看了,人们也不会因为他是压轴出场的棋手而对他抱有哪怕一丁点儿的希望。
因为,没有希望!
一楼内所有的嘉州棋手大概都是以送葬的目光将他目送他往后苑回廊走去,但当他即将行到回廊拐角处,而诸人也即将敷衍的送与他“棋开得胜”的话语时,茶楼门口拥挤的人群逐渐让开,从中慢慢显出个拄拐老人和一个清稚孩童的身影,所经之处的每个人眼眸中似乎都多了一分酸涩,然后接连都让出道来。
“站住!”
一道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响起,喝住了将要走进回廊拐角的冯德伦,冯德伦听着这到熟悉的声音,顿在原地,甚至不敢回眸望一下。
而这道声音来自于那个被稚童搀扶着的拄拐老人的口中,冯德伦缓缓地转过身来,低下了头。
“家公!”
一道道沉闷却又饱含着酸涩和愧疚的声音响起,汇成一道巨流,呼唤着这个拄着拐杖的花甲老人,这一声声呼唤不仅仅是对这位老人的敬重,更是对自己无能的责骂。
昔日探花郎,今朝老家公。
正德十二年的当朝探花郎,如今满头华发的苍髯老者,他是梁园茶楼的修建者,更是嘉州棋坛的主心骨。
在嘉靖初的那场棋圣战首轮战中,他差点击败了当时的无冕之圣永嘉鲍景远,一夜之间整个京师都在传他的名号,虽然首战就败给了鲍景远,但在当时整个棋界都一致认定他无疑排有前三甲的实力,只不过这第一战就碰上了之后的棋圣鲍一中。
可以说他是不幸的,若是进入了决战,也许他也不是没有机会问鼎棋圣的宝座;但同时他也是幸运的,他与鲍景远之间的那一场对局的关注程度也就仅次于鲍景远与那位易姓棋手间的决战,并且许多棋手还没与鲍景远交过手就已经败了下去。
当年棋圣战之前鲍景远就有棋力胜于范元博的声名传闻了,所以很多棋手来参加棋圣战就是抱着能和他一战的本意前来的,而很显然,这位探花郎成了第一个吃豆腐的人。
虽然败了,却仍是个探花郎,因为众人推断他的实力仅在决战的两人之后,所以又得了个“纹枰探花”的名头,如此便是一身两探花了。
昔日探花虽未称国手,却有国手的实力;今朝家公年过花甲,虽已不复当年,却仍有一流棋手的实力,在嘉州棋坛威望之盛,无人可居其上,哪怕是从周近府县来的棋手看客,也多少都听闻过“纹枰探花”的美名。
但今日老家公的出现显然是众人没有想到的,自程汝亮挑战嘉州棋坛的消息传出来伊始,卢孝直等人就已经嘱托过老家公府上的下人不要透漏半点风声,没想到原来天下真的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管如何,老家公今日还是踏进了梁园,而且还是在这种嘉州棋坛即将惨被新安程白水横扫的时候。
是来见证屈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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