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水行深处入木三分
端午龙舟会原是纪念节日,后来又多了龙舟赛。湘楚之地因屈原,三吴之地因曹娥和伍子胥。
佩香囊,挂菖蒲艾叶,菖蒲为五瑞,做成剑能却除不详,能感百阴之气,可斩鬼邪。
谢安将艾叶剪成小虎形状,庄氏和辜氏比他手巧,他做一个功夫她们就已经做了好几个。
蒜子年前与谢真石去了京口小住,再回来时,就该是堂姐夫调任回京之时,到时候才算是真正的一家团聚。
近日谢裒腰背酸痛,谢安见父子俩好不容易正儿八经聚在一块,专门让父亲腾出时间来给他用艾草烧灸,黄初平刚从城外归来,在谢家过节时也顺便观摩他艾灸的手法。
既然黄初平来了,谢安自然不能浪费他的本事,忙让他替刚刚怀孕不久的大嫂把平安脉。
黄初平帮大嫂把脉,谢奕将信将疑,悄悄问谢安,“你这师弟比你大不了几岁,这治病炼丹有经验,可诊孕脉应该无多经验吧?”
“经验都积累的,他试试也无妨,不过这三年多大嫂一直按照师公的法子调理,想来应该无碍,若师公都没有法子……”
黄初平收回手,拍了拍谢安的肩,“不用太过担心,师父的方子一直很有用,不过若我没断错,大嫂的脉象像是有双生子,小师兄若不信,可沉心再查脉。”
众人齐齐瞪大眼睛,谢安这些年在诊脉上也是下了功夫,连忙搭在大嫂的手腕细细感受脉象,边探边道:“如珠滚玉盘,滑脉……男阳****……”
黄初平道:“一浮一沉……”
谢奕听得头大,见谢安奇道:“之前我和太医都诊过,也有过怀疑,只是这才俩月不到,也不敢太断定。”
黄初平笃定道:“绝对是,恭喜谢大哥啊!”
谢奕一脸茫然。谢安大手一挥道:“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反正就是大嫂这一胎是双生,说不准还是一龙一凤!”
黄初平接道:“只是之前有夭子之事,就是先天不足。所以这在孕期要多多注意。”
这说大实话也是扰人心烦,谢安见大哥大嫂原本喜悦的脸上又添隐忧,他忙道:“小仙师弟会一直留在建康,他的医术继承师公,定能保大嫂和侄儿们无恙!”
庄氏道:“辟邪消灾。看来这菖蒲剑得每间屋前都挂上一挂,保佑我谢氏子孙安然降世。”
看完脉象后,黄初平将谢安拽到角落道:“小师兄,我不擅保胎之事啊!若说你针灸还比我有用多了。”
谢安正色道:“不会就学,现在就去信让师公教你。”
黄初平隐隐觉得自己是代替师父被拐来建康,不能脱身了。
端午之日,庾太后与主公率群臣在秦淮河上祭水神,饮雄黄酒,观龙舟竟渡。
世家子弟多半是与家长同行,往年谢安都没去。今年庾太后竟下令让谢安陪伴司马衍左右出席,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
这次王氏子弟照旧在王彪之的带领下出行,少年少女站在门口等着坐牛车,谢安也刚巧带着谢万一行出门。
王熙之腰间佩着一柄菖蒲剑,一见谢安来,就抽剑挽了一串剑花,“阿螭哥哥送我的!”
绿影似水,王熙之舞剑也有深得王导真传,似模似样的。
王恬在旁抱臂微笑,“这丫头非要佩剑出门。说是好看。”
今日王熙之穿着浅紫的华服,俨然是端庄世家闺秀的打扮,配着这剑倒是增添活泼。
谢安牵着小龙女出门,因为今日要跟桓温赛马。
“小龙女早!”王熙之摸了摩马头。小龙女还想伸舌舔她的手,可立马被忽然落在头顶的鼠笼给吓坏了,若不是谢安拽着,它铁定要撒丫子跑。
“带着豆豆出门?”谢安接过鼠笼,他袖口宽大正好遮住这小小的笼子。
王熙之委屈道:“不能将它单独放在家里,要不然婶娘会把它打死的。”
阿敬叹了口气道:“前几日我们正给他喂食。没想被阿娘看到,结果吓了她一跳,幸好王熙之救得快,要不然这豆豆就要被阿娘用木屐拍死了。”
焦氏还是焦氏,这彪悍的性子连一只小老鼠也容不得。
王恬笑道:“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十几岁的人,还跟小孩似的,这小鼠儿今日趁外出就放归山吧。”
“不要。”王熙之伸爪掐了王恬一把,然后跑到谢安这边,“阿螭哥哥好坏,今日我要跟你骑马去,才不要跟他坐一车。”
王彪之从门里走来,伸手戳了戳王熙之鼓鼓的腮帮,“你穿这身可不能骑马,来跟虎犊哥哥一起,你阿螭哥哥从来不懂女孩想法,他只懂棋。”
王彪之的车最宽敞,王熙之恋恋不舍跟小龙女告别,拉着胡之一起钻进了王彪之的牛车,剩下老实人阿敬和王恬面面相觑。
谢安笑道:“被嫌弃了哦,阿敬要不要跟我一起骑马去?”
“好!”王洽望了望身后街道,远远见桓温已骑马奔来,“待会就看你和桓符子谁的马快了。”
谢万一脸委屈,拽了拽谢安的袖子,“三哥,不是说好带我一起骑的么?”
谢安拍拍他的肩,“万儿你长大了,平日他们可都是带着的,今日难得,你要照顾好胡儿和石头。”
有人欢喜有人愁,最终谢万望着牛车和骏马齐齐消失在巷口,最终认命地照顾弟弟和侄儿,只是当谢朗在马车里缠着他说故事的时候,他终于知道照顾小孩的不易。
……
遥想当年王导与司马睿初到江南,为了稳固司马睿的地位,显示晋室气度,王导王敦领骑从为司马睿铺开排场,特于三月上巳节在河边与百姓同乐。
这端午龙舟会也算是一项亲民活动。
谢安与桓温策马狂奔在秦淮河堤岸,岸边守护的士兵看着两人一阵头疼,选这种日子闹腾也不怕惊了圣驾。
一路无人阻拦,若不是在青溪桥头撞见谢尚停靠的船队,恐怕这两人就直接跑出城去了。
今日的秦淮河与青溪一带的柳树上皆可见系好的香囊与插好的菖蒲叶,前阵的鼠患饶是吓坏了许多人。这辟邪却鬼的活动正为他们解了心结。
谢安被谢尚拧了回去,老老实实在牛车里换好衣裳,跟木偶似的坐在了司马衍旁边。
司马衍一大早就被折腾起来打扮,如今在万民瞩目下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趁庾太后离席,他轻声同谢安道:“你那师弟为鼠患之事出力颇大,人才难得,也不知他愿不愿留在建康。”
谢安如实道:“留是留了,不过他同我师公一个性子。只怕是拘不住太久,主公就莫惦记了。”
司马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母后近日总喊乏累,不过这事她也不同我讲,还是我去问了太医才知。”
这两年庾太后虽是摄政,但实际朝中大小事务都是庾亮在把持,司马衍如今连仔细看奏折的机会也没有,每日被何充布置的课业学得头晕脑胀,这能出来一趟,虽要正襟危坐。好歹也是放风了。
今日风和日丽,水面波光粼粼,柳堤绿影重重,两岸夹道皆是来看小主公与世家郎君的百姓,少女尤其多,想当初卫阶都能被看杀,潘安被果子砸了满车和满脑子包,就可知道这看脸的时代,终究是少女的力量大。
桓温本骑马巡视,忽然贼兮兮地走来。对谢安道:“可知今日有多少人是来看你的?喏,这一块,那一堆都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啊,要不是岸边守卫。她们恨不得要渡河来看你了。
……
“可不能吓我。”谢安被他手指晃得有些眼花,司马衍低低笑道,“桓符子说的是真的,你这些年藏在太学院……可知民间有多少人都想去太学院学习拜在你门下啊。”
“小主公可不能跟桓温胡闹,庾大人正看着您呢。”
谢安严肃得很,桓温低低笑了一句“你就装吧”。然后骑着马去抚慰隔江望谢家三郎的少女们去了,回来时收获了一大堆艾叶剪纸,不但有小老虎还有小兔子小猫儿各种形状应有尽有,香囊也拧了满手。
“你的爱慕者送的。”桓温将东西一股脑往他怀里扔,这隔着江还能隐隐听到此起彼伏的叫声……谢安扶额,这又不是明星见面会啊!
不过这年头还好礼教没有僵化,不然这些少女哪敢如此表达自己的心意?
“我猜她们一定在说,‘你看三郎收了我的礼物’、‘才不是,三郎喜欢我的香囊’之类的话,方才我去了一趟也被塞了礼物呢。”
桓温侃侃而谈,谢安忙把礼物都让内监给收好,这时长公主在桓温身后哼了一声,“原来小兵痞也有女孩儿喜欢啊。”
桓温皱眉,“长公主殿下,今日在下似乎没惹到你吧?”
长公主缓步上前,浑身的饰物随着走动而轻轻响起,说不出的尊贵华丽,加上那英气的脸,一时站在人高马大的桓温面前也不输气势。
两人一见面就吵,始于四年前的庆功宴,桓温时常嘲讽这长公主人这么凶越发要嫁不出去了,长公主就嘲笑他是无赖兵痞,好几次若不是谢安拦着,两人就要打起来。
庾太后同世家女眷叙旧结束回来,这两人立马不吵了,长公主乖乖坐在母后身边,司马岳一副热得快要晕过去的模样,谢安忙拿了一片薄荷叶让他含在口中,司马衍无比心疼地看着自家弟弟,道:“阿岳身子弱,但坚持要来,说不能损了皇室威仪。”
龙舟赛就这么有条不紊地开始,谢安一直是世家子弟的典范,无论是端坐还是礼仪,如今庾太后让他随行司马衍,当然是要听他的洛阳咏。
任何活动开场必有开场白,司马衍简单道完,谢安拿起沿用多年的祝词开始大声朗诵,这时玄修的功力就可用在此处,他一张口,气息开阔,声音沉稳温和,悠悠半里之内皆能听见。
听闻宫中还有传音石一类的神器,也不拿出来用用,谢安腹诽着结束了演讲,坐归原位时,又听到岸边被桓温指过的地方有声浪传来,司马衍轻轻笑道:“都说了,你的爱慕者颇多啊,下次出门小心别被石榴砸得满头包。”
司马衍难得与他调笑,想来是鼠患被司马昱解决后心情舒爽,这下司马氏总算赢得一些名声。
接下来是龙舟赛,司马衍要亲笔为龙舟点睛朱砂,然后庾太后问王导:“今日王熙之可来了?”
也不知她要找王熙之做什么,躲在一旁和胡之偷偷给豆豆塞吃食的王熙之在王导的叫唤下,茫然地走上前去。
众人看着她,她有些不惯,顿时不知该把手往哪儿放,这手里还攥着一把零食呢。
庾太后目光慈爱道:“四年前知你进了墨魂榜三品,琅琊王氏书法之名乃江左一绝,如今本宫很想让诸位再能亲见你的手书。”
王熙之怔了怔,回头看了一眼王导,王导微微点头,然后她回道:“在何处写?”
庾太后笑道:“自然是龙舟上,得熙之玄妙亲笔,想必这龙舟定会乘风破浪,无望不前。”
……
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这书法是写在纸上的,让一个娇柔的少女在龙舟上写字……这龙舟是木制,而且下水之后一冲就没了,庾太后是要看她出丑么?
可看庾太后的神情慈爱得紧,就像在看自家女儿似的……
谢安先是和司马衍面面相觑,然后就见王熙之不假思索道:“好,不知太后想要熙之写什么字?”
这王导的点头可真管用,王熙之得了肯定之后,面上一丝茫然和无措都没了。
庾太后道:“三郎方才的祝词。”
谢安忙把方才那一卷祝词递了过去,王熙之一脸轻松地朝他笑了笑,“帮我读祝词吧。”
谢安答允,两人来到岸边高大的龙舟前,站在踏板上,谢安帮她挑笔,内监抬着一小坛墨来了,墨香阵阵,让两人被晒得晕乎乎的脑子清醒不少。
谢安低声问道:“可有难处?”
王熙之摇头,接过笔,就在谢安吟咏下开始在船身的一块木板上写字。
两人今日都是正装,一绯一紫,华贵绝俗,身量相当,容貌出众,端的是赏心悦目,尤其是王熙之运笔落字潇洒气势,与正在吟咏的谢安相得益彰。
刷刷写罢,王熙之一口气写坏了三支笔。
这龙舟下水,竞赛过后,众人本以为船上墨色会褪去,可没想只是表面一层被冲去,而这船身隐隐仍见笔墨痕迹!
所以,比起什么竞赛,今日最大的震撼是,王熙之的笔法竟然已是入木三分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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