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行没答。
室内回荡着《奇谈:日冕图》熟悉的台词, 他擦干了浑浊双眼的泪水,又默默的盯着电视看。
电视剧这种东西, 几乎脱离了他的生活。
日间写经,夜间诵经,什么外界声响都靠他与全宗伟孽债牵连传到他面前来。
脑海里只有恨, 只有恶。
什么善良、快乐、惬意, 完全不属于他。
以至于看着电视剧里, 陌生的古代人, 演绎出恶者为善,善者赴险的故事, 竟然和孩童似的, 升起了无数问号。
苦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我折磨已久。
到了生命最后时刻,难得的可以坦然面对死亡这件事。
他曾经想过,自己会因为全宗伟反噬而暴毙。
自己会凄凉死在荒郊野岭。
又或者做法中途意外身亡。
然而他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躺在禅房里,看着电视剧,慢慢等死。
舒适得像是一个好人的晚年生活。
可惜他不是什么好人。
一集《奇谈:日冕图》结束,苦行便长叹一声。
“间褀道长, 何必。”
短短两字,仿佛说尽平生。
师父悠然道:“今日我们谈道也谈佛。”
“你以二十载光阴修佛炼心,又以二十载年岁寻访各处,终于有了法子将全宗伟做过的恶,还于全宗伟。虽因你看管不善, 受害之人繁多,但全宗伟能够恶有恶报,与你密切相关。”
间褀并未见过全宗伟惨状,可他看苦行模样,便知道全宗伟死前有多痛苦。
苦行躯体油尽灯枯,气运颓靡干涸,甚至还藏着他们泰安中人才能看出来的蹊跷。
那身奄奄一息的运势,有一横空嵌入的冷清裂痕。
裂痕如雾如烟,斩断了苦行苟活的希望,应当是致死全宗伟的原因。
苦行只道是自己与全宗伟性命相连。
哪里知道他做过的术法,折返到全宗伟身上的阴损恨意,不过是让他的仇人备受折磨。
可最终让全宗伟无可挽回的,是这道善恶评判的气息。
那是若沧的气息,带着极善极仁的澄澈淡色,但凡全宗伟有一丝悔改之意,也不必恶化得无可救药,医生们都束手无策。
再看苦行。
他自诩什么穷凶极恶、什么罪有应得。
魂魄里的向善、念善,使他残喘至今,还能在弥达斯剥离了佛蛊之后,依靠着简单的医疗辅助器械,继续存活。
心有善,便有一线生机。
间褀视线变得柔和,看向若沧。
这孩子毫无觉察,专注认真啃苹果。见师父看过来,立刻三两口解决果肉,将果核迅速扔进垃圾桶。
若沧站得直,等着师父发话。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师父这是要考他了。
师父问:“心起于恶,如何?”
若沧关于《太上感应篇》的记忆,瞬间被师父这一问唤醒。
他就算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突然问,立刻条件反射的念诵道:“恶虽未为,而凶神已随之。”
“心起于善,又如何?”
“善虽未为,而吉神已随之。”
“何为‘转祸为福’?”
若沧立刻说道:“太上曰:有曾行恶事,后自改悔,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久久必获吉庆,所谓转祸为福也。意为:以前做过坏事,但是后来悔改,再也不作恶,反而从善向善为善,久而久之就能获得吉祥喜庆,便能转祸为福。”
欧执名坐在病床旁的矮凳,听着师父一问,若沧一答,流畅得像是老师考量学生。
这一幕尤为熟悉。
仿佛在某年某月某日,某大朋友考量熊孩子,也是像今天这样,把一个无法无天小屁孩整治得服服帖帖。
果然全天下熊孩子还能翻天覆地,都是因为作业太少。
能像若沧似的对答如流,至少已经认认真真花费时间,修身养性,早就会因为反复诵读第一善书,改变脾气。
欧执名喜欢三岁前吵吵闹闹的小若沧。
但是仔细回忆琢磨起来,那么一个善恶明辨的孩童,确实过于凶狠残酷。
那些心中裁定恶者受惩的念头,不止是若沧的童年记忆,更是欧执名不会再忘记的过往。
他那身玄学先锋的报复意念,已经随着若沧魂魄归一消失,却无法抹消留在他脑海中的画面。
葬礼上,他记恨的人脑溢血,片场里,他讨厌的人车祸、溺水,并非偶然。
而是若沧的恶念,附着于他灵魂,时刻向外界伸展着触手,以荡魔除祟的本能,制造了无数意外。
意外过多,最后连他都习以为常,不以为然。
可是追根究底,以个人喜好为判决原则,绝不是什么好事。
他非圣贤,更非律法。
虽然师兄曾说,受难者必定不是好人,但是他可不想成为坏人受难的由头,惨遭因果。
现在好了,一切归于正常。
若沧魂魄完整,善恶明辨,就算出了问题,也有师父师兄帮忙,比他一个学了皮毛的门外假道士靠谱。
欧执名坐在一旁,笑得温柔慈祥。
看师父考量若沧,不由自主的恍然掠过若沧的童年画面,给他完美展示了什么叫:乖乖若沧是如何炼成的。
欧执名看得心绪安稳。
苦行听得心惊肉跳。
在若沧一声声从善论里,他竟觉得身体迸发出一股力量。
那是极为微弱的力,他若不是虚弱得呼吸迟缓,也不会骤然敏感得察觉到这一丝生机。
他修佛论法,听过高僧讲经。
初入云霞寺,慧弥为他早晚诵经,已经缓和了他不少病痛折磨。
谁知道,若沧声音清冽的论述《太上感应篇》,竟然让他想起曾经亲见高僧云集共同讲经的法会,感受到的豁然开朗。
苦行有了些微力气,便撑起来靠着床头,凝视若沧。
不过是年岁二十余的年轻人,神色正然,稚气尚存。
苦行与他不过是第二次见面,但是感受截然不同。
之前不过是个气息纯粹,冷冽张狂的修道者。
现在,若沧不仅有修道者澄澈气息,更在澄澈之中显得庄严郑重,好似站立于正邪两道之间,却始终秉持着本性,能焕发蓬勃善意,遏制恶念丛生。
苦行想把这一切当成幻觉。
但他沉重的呼吸变得轻盈,灵魂都在若沧吟诵经文、阐述为善理论里得到了升华。
回光返照吧。
他想。
或许是许久没有听到道教的人论道,灵魂觉得新鲜,才堪堪打起了一丝精神。
苦行下意识否定自己在好转。
片刻,间褀道长好像察觉到他的想法,话风陡然一转,看向苦行,问道:“你看他如何?”
若沧本在专注论善,随着师父的问话,视线落在苦行身上。
这位苦行僧,已经形容枯槁,危在旦夕。
然而,若沧仔细端详他衰竭之气,仍可发现一息尚存。
“苦行大师曾作恶,但已悔改从善,结了善缘。太上曰: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算尽则死。我看苦行大师以善抵过,善心有余,天道佑之,福禄随之,那便是年寿未尽,应享天福。”
他一句话,念道得与回答师父考问没有区别。
却因他一句“应享天福”,苦行骤然觉得眼眶发热,心脏狂跳,泪水控制不住的流下来,模糊了视线。
也不知道是这句话,触动了苦行哪段心弦,他默默落泪,又默默的擦去,鼻音浑浊却又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他哭得一塌糊涂的腔调,怪异的念诵道:“天道佑之、福禄随之,哈!”
苦行本是躺在床上,进气不如出气多,净云法师见他这般激动,赶紧抓过毛巾,帮这位年纪与他差不多的僧人,擦掉满脸泪水。
“别激动、别激动。”净云法师同样恍然于若沧那段话中。
不过是道士们论道讲善罢了,他居然醍醐灌顶般豁然,陷入了深思。
此时他帮忙照顾着苦行,苦行却抬手略微推了推毛巾。
已是克制不住情绪,然而身体却如泪水浸润洗掉铅尘似的,略微舒服了一些。
苦行立刻懂了,这不是什么错觉,更不是两个道士闲来无事谈天说地。
这是间褀借了一问一答,给他引了天地良善灵气,通达神明,为他祈福延年。
是法事。
更是他这副残缺病体,能够承受得住的自然之法!
苦行费劲的出声道:“间褀,你便是吉人天相么?”
“什么?”师父眉目略显诧异。
室内一片寂静。
欧执名视线落在若沧后背,只见他家孩子背脊紧绷,要是有尾巴,现在都该吓得炸开毛了!
苦行笑道:“我曾有幸见过一位能人,随手写出一副字符,就能让人感受到凌然杀气、天地正气。若沧不是,你不是……哈哈,修道之人果然身怀异术,能者辈出。我行走各处多年,公然以能者自居,简直井底之蛙,何其可笑!”
想不到,苦行还没忘记“吉人天相”。
若沧精神警觉,眼神诧异。
然后……
师父若有所思的视线,平静无波的看他一眼,又不动神色的转向苦行。
“世间无论修道修佛,自然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师父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你说的吉人天相我并不认识,有幸的话,我也很想,见一见。”
“见一见”三个字说得悠长,一字一音敲打在若沧心尖。
要不是现场还有外人,若沧肯定马上学习欧式道歉,开口就是“我错了”,闭口再来低眉顺眼服做低小态度诚恳。
因为欧执名认错过多,若沧别的没学到,端正态度力挽狂澜学了一套又一套。
他的小心思,师父都懂。
间褀见苦行气息平缓下来,便出声对净云法师说道:“我们带来的设备,就留给云霞寺,平时做些讲经播音,看看新闻时事用吧。我们这边病探望过了,便不再叨扰。”
说着,他看向窗边的宁华,“也是多亏了宁总,一心向佛,做了大善事。”
师父说要走,一行人就不会多留。
然而,一直沉默不言的宁华,也跟了出来,三两步追上师父,脸上尽是从容淡定的笑。
他说:“我以为祺先生和爻先生要我带路,是想算一算我的旧账。”
“旧账?”师父视线扫过宁华。
哪怕这人笑容虚假,也盖不住气运翻腾诡秘渗出阴森。
他心思多变,见风使舵,是十足的商人,藏了无数不愿与外人详说的念头。
可惜,他再多念头,在师父面前,通透如纸。
师父勾起浅笑,“若爻希望宁总带我们来,不过是想顺便给你心里除除尘,他觉得我年纪大了,劳累不得,所以能够开解一个人的心头执念,就一同开解开解宁总的惶恐不安。”
宁华没有丝毫不安的样子,气运却翻腾的厉害。
师父和若沧一番考问的话语,像极了什么论道说道的法会现场,叫他品出了几丝澄澈清明,又觉得后背阴冷发寒。
“两位的意思是,想劝我回头是岸?”
师父对他每一个举动的动机,清楚无比。
这人不会回头,更不必回头。
因为,说他是推波助澜,倒不如说他隔岸观火。
师父笑道:“能到岸的人,不必劝。”
“宁总,你帮全宗伟付清医药费,为的不是这个作恶多端的七世佛,而是维持医院正常运转;你将苦行送来云霞寺,不是因为什么良心作祟善心大发,而是你中蛊奄奄之时,苦行给你指了明路。承负相生相济,你有自己行事准则,心里讥讽善论,自己却依然在天道之善中,逃脱不得。”
“那么……宁总为何不从善?”
他一声问,眉目安详,眼角泛起浅淡沟壑,似笑非笑。
简单一问,宁华心绪骤然起伏不定,差点儿要维持不住自己惯常的冷静伪装。
为何不从善?
因为世间作恶者名利双收,为善者穷困潦倒,道义、良善又值几个钱?
宁华微微皱眉,正要勾唇嘲笑。
面前的人却温和出声,打断了他所有准备,“你没有立刻回我,就是心有犹豫。”
“我并非善恶定人,只不过想借今天告诉你:你求财,泰安给你无量前途,你求顺遂,那就依照我的意思,为我所用。”
间褀一双眼睛深邃清明,仿佛能够看清宁华全部阴谋算计。
“但是,作恶不行。”他笑得唇角微弯,“你和罗总一样,在泰安集团一天,就得帮着我们惩恶扬善。”
他们的身影走了很远,若沧都能感受到宁华惊涛骇浪般震动的气息,散播在宁静禅寺之内。
他理解宁华受到的惊吓。
谁也不会想到,师父能够一眼看清人心底里全部想法,又准确无误地戳中死穴,字字诛心。
就跟他似的,什么都瞒不过师父。
悄悄开了个小马甲,时不时给人看相改命发符箓。
活得像个付费道士,完全不符合师父对他“不得擅自干扰普通人的生活”的要求。
早晚得露馅挨批。
若沧跟在师父身后,哪怕下石梯扶着欧执名慢慢挪步,心里都在想怎么办。
要不要学无耻欧执名,率先认错?
可是认错语气不够真诚,师父又不是他,绝不会让他蒙混过关。
一段短短的路途,欧执名深懂沧心,走得慢吞吞的,还没有人敢催。
天大地大,病人最大。
终于耗费了漫长时间,欧执名估摸着若沧想到对策了,才缓缓、缓缓、缓缓的走完最后一段路。
他双脚站稳平地,师兄已经叫人去开车过来。
若沧还没开口认错,师父就从风衣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一张符箓来。
师父递给欧执名。
欧执名茫然接下。
只听见师父说:“强身健体,事事安康。”
他捏着符箓的手,升起长辈关怀的温暖,径直暖到脚跟,把他走过石梯,疲惫劳累的老腿,都罩得暖洋洋的。
没等他发表好奇问号。
若沧赶紧出声,“多谢师父!”
师父没应,盯着他看,“吉人天相是怎么回事?”
该来的,总会来。
绝不可能因为宁华几句话,就转移了师父注意力!
师父对气息敏感,更知若沧所思所想。
若沧根本不可能对师父撒谎。
“那是我……”
若沧声音超小,仿佛自己随便点拨别人的命势,曝光于世,“在微博开的小号。”
若爻:……
师兄虽然有所察觉,但他没想到,苦行所说的“能人”在网上!
当面观气都有看走眼的时候,若沧倒好,远程作业!
他诧异问道:“你竟敢给人在网上看相算命写符?”
若沧赶紧纠正:“没有!我只是随便看看,随便算算,随便写写!”
欧执名立刻作证,“若沧在网上写符,是我怂恿的,当时情况特殊,我们只是试试!”
结果一试,便一发不可收拾,成为了微博远近闻名的玄学大师。
本来只在网络闹腾的“名人”,被苦行一句话带到了师父师兄面前。
“给人看相改命,也算功德一件。”师父永远镇定,“账号发给若爻,晚上我看看你说了些什么,又收了些什么。”
若沧:……
“是,师父。”
若沧的心情就像师父督促师兄检查自己功课一样,低沉无比。
虽然吉人天相说的都是好话,做的都是好事,但是……“破劫百万,概不议价”的个人简介还高高挂在主页上根本没有变过啊啊啊啊啊!
若沧亲自变身土拨鼠,脑海里全是啊啊啊。
就算账号密码交给师兄,他都刷开微博,反反复复查看自己小号的言行,到底符不符合泰安标准!
然而,个人简介上八个大字实在是太刺眼。
若沧许久没有登录微博,也知道私信里到底塞了多少土大款,天天想给他打钱!
随手一刷,就像个恰钱博主唯利是图啊啊啊!
若沧在这儿啊啊啊,欧执名笑着看他从沙发翻滚到床,又从床翻滚到沙发。
这么有活力的样子,可爱得就像只仓鼠,微长发梢乱飞乱翘,捧着手机挣扎着面对惨淡的命运。
不过欧执名不敢笑得太大声,免得在若沧脆弱心灵雪上加霜。
他忍笑安慰道:“放心吧,师父查一查就知道你每次出没都是做好事。你一个身价几千万的大明星,也看不上那一百万改命钱。”
“不是这个问题,主要是私信里好多东西辣眼睛,我怕师父点开去看,就要直面一群人——”
他话没说完,手机疯狂响铃。
若沧诚惶诚恐接电话,师兄那边困惑不已。
师兄问:“你这个微博账号怎么回事啊?”
“嗯?”
“他说我盗号,给我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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