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庆宫。
太子胤礽着杏黄色蟒袍在透彻明亮的宫殿内来回踱步,光可鉴人的金砖上照映出他一脸阴郁的神色,眉峰紧拢如山,心口略显起伏,殿内鸦雀无声,一众奴才皆大气也不敢出,生恐太子不悦迁怒于他等。
良久,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入殿而来,太子忙转身,只见一个白发朱颜的老者身着一品麒麟补服疾步而来,虽近花甲之年,却也精神抖擞,老当益壮,正是领侍卫内大臣——赫舍里·索额图。
索额图一进殿,忙向太子胤礽行礼请安,太子顾不得那许多,一把虚扶起他道:“索大人请起。”遂不由分说地带着索额图朝内室走去,外间又着意派人把守。
到了内室,胤礽赐了座,面有焦色地看着索额图道:“叔公,托合齐之女遭掳掠一事你可有耳闻?”
索额图原是索尼第三子,已故仁孝皇后和当今平妃皆是其兄噶布喇之女,故而确为胤礽的叔外公,且索额图曾任太子太傅一职,与太子素来亲厚,积极在朝中替太子笼络群臣,以太子为翼的暗党朝臣中自是推他为首。此刻他倒也不客气,一面入座,一面回道:“奴才确有耳闻,看来直郡王(大阿哥)那边已耐不住了。”
太子面色愠怒,双目隐忧,沉声道:“只怕他志不在此!断不可叫他得了漕帮图纸!”他转首望向索额图道:“当务之急定要尽快拖住大阿哥那边,叔公有何法子?”
索额图悠然不躁,捋须笑道:“太子不必着急,奴才早有算计!”
太子见他这般胸有成竹的模样,心头略松口气,询道:“叔公何计?”
索额图淡淡一笑,目光掠过几分阴冷道:“直郡王不易动,可身边的人就难保了!若是后院失火,栋梁遭伐,直郡王还有何心力去旁顾他事?”
太子眼眸一凝,心领神会。若说大阿哥底下最举足轻重的人物,必是纳兰明珠无疑。
那纳兰明珠如今虽闲赋在府,明面上一心经商,日进斗金,跃居商中翘楚。实则却暗中勾结大阿哥,集结党羽,不仅为大阿哥出谋划策,更以其雄厚家财为依托,帮大阿哥笼尽人心。太子等人早对他心中切齿不已,眼下倒正是个一箭双雕的时机!
太子冷笑道:“叔公所言正合我意,听说那纳兰明珠唯利是图,连皇阿玛赈灾的米粮都敢染指,历年来皆偷梁换柱,拿陈米以次充好,赚了不少昧心钱。之前不动他,是时机未到,眼下该好生利用了!”
索额图附和笑道:“太子英明!眼下您监国理政,纳兰明珠不过是一介布衣,早非当年之势,要对付他简直易如反掌!”
太子双目细眯,掠过一道危险气息,森冷道:“叔公,那就劳烦你安排一番了,那个老匹夫不死也要扒层皮!”
索额图脊背发凉,忙应声道:“是,奴才定会妥当处理。”
待出了毓庆宫,索额图方惊觉后背衣衫隐隐汗湿,不觉有些后怕。想当年他凭借功臣世家,又有仁孝皇后这个颇得圣心的侄女做傍,兼之自己才干出众,因而颇受皇上信任,那时他索额图是何等风光,人称“索相”,可见人臣之位无居其上者,实乃富贵极矣!
不想那纳兰明珠巧舌如簧,口蜜腹剑,何其狡诈,渐得皇上倚重,一时如日中天,权倾朝野,竟与他索额图成分庭抗礼之势,更得“明相”之号!在朝中处处与他针锋相对,更是一意结党营私,构陷排挤当时以他索额图为首依附太子之众臣!
此后太子与大阿哥暗结党羽之势愈烈,终于还是包不住,东窗事发。每每回想起来,索额图都万般庆幸皇上到底顾念与已故仁孝皇后结发之恩,更对太子多有舐犊之情,终究还是选择保全太子,而以朋党之罪罢黜了由纳兰明珠为首的大阿哥党羽以平息事态。否则今日他索额图的境地只怕不比纳兰明珠好上分毫!而正是看穿了这一点,也更坚定了他辅助太子之心!
只是他与纳兰明珠二人早势同水火,如今有此机会仇轧纳兰明珠那个老贼,他怎肯放过!
接连数日,京郊众多灾民出现了呕吐、腹泻之症,且数量仍有日增之势。一时朝野纷议,太子监国理政,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亲派太医前往诊治,爱民之心有目共睹。
不日,太医已有共论,言灾民之像乃是中毒所致,太子速派官员查实,得报灾民所食之米粮年久霉变,渐生毒素,此乃朝廷因去年作物欠收而发放应急的赈灾之粮,闻此,朝野震惊。
太子雷厉风行,即刻扣押了户部尚书及一众涉事官员,严加审问,竟牵扯出罢官已久的纳兰明珠,原来纳兰明珠这些年经商风生水起,各行多有涉足,更与户部尚书周光克勾结,暗将历年朝廷所派发之粮偷天换日,以陈米代之,可谓暴利。太子闻言,怒不可遏,如此视百姓如草芥,罪不可恕!当即便将纳兰明珠关进大牢。
监狱内。一位身着粗制囚服、两鬓染霜的老者端坐于地,室内阴暗潮湿,霉烂气味刺鼻,地上蚁鼠共存,脏乱不堪,可那老者倒是泰然处之,闭目养神,精神矍铄。此人正是纳兰明珠(亦作纳喇氏)!
纳兰明珠心头冷哼:想当年老夫位高权重,声势显赫,便是当今皇上也要礼待三分,今日竟被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孺子这般算计,哼!好个阴险太子,当真以为老夫虎落平阳,任人欺凌?
纳兰明珠双目骤然圆瞠,环视周遭,目光带起一股凌厉,心头不屑,他一生争权夺势,什么风浪没见过?还能被困于这寸尺之地?眼下大阿哥定然在费尽心机营救他,他纳兰明珠在大阿哥跟前的分量举足轻重,何况眼下区区小事触及不了根本,不怕大阿哥有何弃车保帅之念头!
想当年他纳兰明珠凭一己之才能,从侍卫一职脱颖而出,步步高升,终跃居武英殿大学士兼太子太傅,权倾朝野,彼时权臣索额图也对他侧目三分,他心思之深沉岂是常人能及?
那时他为保富贵永宁,也不是没想过要辅助二阿哥,然一则二阿哥与索额图毕竟有血亲渊源,亲厚程度自非他一个旁人能及;二则那时二阿哥已得皇上亲封太子,底下拥护之人不乏,一朝登位,未必会如何器重于他。倒不如铤而走险,另扶旁的阿哥,若能事成,他自然功不可没!
彼时,大阿哥与二阿哥皆年幼,资质未显,朝中对于储位之事立长立嫡仍有纷争。而大阿哥的额娘纳喇氏虽是贵人位分,可皇上子嗣尚少,又夭折数位,大阿哥作为皇长子,地位不可小觑。再则二阿哥虽得圣宠,可其生母仁孝皇后已薨逝,难免后劲不足。而纳喇氏温婉大气,娉婷怡人,韶华正好,自入宫来已为皇上诞下两位皇子,虽一子早殇,也未减其恩宠半分,日后未必不能成器。
何况,纳兰明珠与纳喇氏本是同宗,论辈分,大阿哥胤褆当唤他一声堂叔公,有此渊源,更是锦上添花。那时纳喇氏母子人微言轻,他纳兰明珠及时雪中送炭,想来他母子二人更会心存感恩。
打定主意后,纳兰明珠竭尽所能帮助大阿哥夺嫡争位,拉拢群臣,打压索额图一党,而纳喇氏也果然在其相助之下平步青云,连升嫔位乃至妃位,一跃封为惠妃!
万事顺当,他本以为得见曙光,不料皇上终究洞悉两党之争,为保太子,权衡之下,力压以他为首的大阿哥一党,他纳兰明珠一朝失势,从此自云端跌落。
然其野心磅礴,如何肯安心屈居人后?这些年他纳兰明珠私下仍不遗余力襄助大阿哥,可惜大阿哥天资不足,而后起的几位阿哥中又不乏才干之人,光芒映射之下倒使得大阿哥更显黯然。但即便如此,纳兰明珠仍不改初心,全力扶持大阿哥,他深知后起的诸阿哥才能与城府并存,日后不易掌控,而大阿哥智谋不及,定逃不出他的掌心!
至于太子与索额图,哼,今日他纳兰明珠受此大辱,日后事成,定加倍奉还!
直郡王府。
大阿哥胤褆得知纳兰明珠及户部等人被关押之事急火攻心,坐立不安,随手抄起桌几上一杯茶咕咚下肚,猝不及防被烫得舌头打滚,更是怒火中烧,一把将盖碗砸得稀烂,破口大骂道:“狗奴才!想烫死爷!都活得不耐烦了!”
一屋子的奴才吓地跪地不起,瑟瑟发抖。
大阿哥满腹怒火无处发泄,正欲狠狠责罚一众家奴,却见一人神色慌张直奔入堂,急道:“王爷,不好了!”
大阿哥怒目而视,暴戾道:“说!”
那人被大阿哥凶狠眼神一吓,不由浑身发颤,哆嗦道:“王……王爷,太子派人把尹锋他们全抓起来了,说是……形迹可疑,或与毒米事件有关。”
大阿哥瞠目,尹锋一众皆是日前派去掳劫托合齐之女的人,与纳兰明珠的事八竿子打不着,显然太子是有意立威,告诫他不可轻举妄动。没想到那万琉哈氏没抓到,反惹一身骚!
大阿哥怒发冲冠,目眦欲裂,双拳紧捏,臂上青筋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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