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中没有月光,失去月光的沁嗒木戈壁正如失去沁嗒木神的庇护一般,显得残酷又破败。尸体堆积在狂风几催的村空地,这是九韶嫣带来的人一天的成果。
韶轻查完人数,回头正见除去大氅的女子站在帐前,看着逐渐被雪掩埋的尸体们沉默许久。
今夜的雪不会停,明早又将把这些尸体再从雪里扒出来,一直等到雪停的时候一并烧掉。否则等到初春雪化,会引起瘟疫蔓延。
“三百九十六个人。”韶轻在帐前脱掉外罩的厚绒衫,自有人收走清理。
九韶嫣颔首,目光顿在尸体上,道:“辛苦了。”
“明天还要再挖尸坑,碎块已经堆积不下。”韶轻抓了两把雪擦手,“戈壁一共三万多人,仅凭我们根本清理不完。如果要赶在春前收拾干净,需要找悍匪帮忙。”
“那就派人请。”
“悍王喜欢东地的马,非龙野骏不请。”
九韶嫣正掀帐,闻言回首,“是个女人?”
“不。”韶轻正色,“如果非要定论的话,我更愿意把她当作男人。”
那是个相当棘手的角色,就连北漠王军都要避退出一半大漠供她驰骋。悍匪在没有悍王之前各乱杂势,在她出现后规整一统。她带领的弯刀让玄云宗都不愿随意招惹,听闻几年前北漠世子马入悍城也要牵着步入。她在大漠的西边建立起悍城,短短三年,已然是北漠仅次燕都的大城。
“不仅是悍王,还有一个人也需警惕。”
“谁?”
“鹿阳。”韶轻狼眸盯在自己的手掌,掌腕左两指宽的地方有道深刻几乎入骨的疤痕。他盯着疤痕,像是回忆一般,“从前北漠人嘲笑戈壁人,常说大漠的鹿都比戈壁的狼凶狠十倍。说得正是他。”
九韶嫣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见他面无表情的愣神,“你见过他?”
韶轻皱起眉,耳尖动了动,“没有。我记得他的味道。一年前商家一路皮革队从南域直上,擦过北漠边境进入沁嗒木,被悍匪盯上。”他抬起手腕,将疤痕显示出来,“风沙日,八百步,一箭之威。”
九韶嫣端详着疤痕,月眸渐渐凝起,“好强的臂力。”
当年苍诀军内最强弓手也不过是百步百中,此人风沙日八百步开外对上韶轻竟然还能留下如此疤痕,射能恐怕独步大成。若论臂力,她见过最强莫若铁木由,但木头心燥难定,也没有这么绝佳的眼力和点子。
“悍王建悍城,非他不能成。”
两个人在帐中生火处坐下,九韶嫣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她问道:“悍王是大漠人吗?”
“传闻,她是北漠王庶六女。”
九韶嫣记忆中猛然一亮,恍惚闪过某张相似明丽的脸,像是想起什么,她盯着火光,喃喃道:“竟是她......也只会是她。”
她?
韶轻抬眸,九韶嫣已经陷入回忆中。
——*——*——
滋。
烤熟的羊肉被匕首划割,金黄酥嫩的肉顺着锋刃滚了一串金油。划下的热气腾腾的烤肉被放在浑圆的盘,推到了伊七弦面前。她伸出手指要去捻,被鹿阳轻拍开,递给她一双筷子。她哼了哼接过筷子,夹起肉也不怕烫,一口熟香。
鹿阳熟练的划着烤肉,挽起的袖口紧束在手臂,露出条理结实的肌肉。屋里热极了,他上身着了一件棉麻单衣,已经被汗滋得紧贴肌理,猿臂狼腰,十分匀称的结实感。像是感受到目光,他瞥了眼一边的姑娘,“怎么了?”
伊七弦对着他的胸口比划了一下,道:“比去年结实很多。”
鹿阳匕首转的灵巧,“比起无名还差的远。”
“嘁。”伊七弦倒笑了,“你倒对他念念不忘。他是戈壁上的狼崽子,比普通人结实也是情理之中。”
鹿阳放下匕首,在一旁的铜盆里净手,“那不正好,射中一头狼远比射中普通人更痛快。”
“一头狼啊......”伊七弦像是想起什么,起身到内屋里的储衣柜翻了翻,扒出一件翻领厚实的大氅,拖抱到鹿阳旁边,“看,这是上次蛮敖的战利品。”
蛮敖是她养在身边的巨大獒犬。
鹿阳摸了摸皮毛,“熊皮。”
“没错,蛮敖可是费了一番力气才咬死的。这么大的皮毛丢掉可惜了,我想着你今年入冬也没添件挡风的大氅,便做了一件。”
鹿阳看到里面细密的针脚,抬头看她。她手掌轻拍在他脸颊,推偏他直视的目光,道:“不要这么看着我。”
鹿阳目光又游回她脸上,按住她放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滑到唇边,垂眸时在她掌心轻细的点点,唇的干涩感触到了她掌心的细湿微汗。伊七弦不像桃花眼的桃花眼直愣愣的看着他,在他难得流露的温柔中哈哈一声收回手。
“少言还是没有动静吗?”
鹿阳犹自摸着那件大氅,道:“大概还在雪中扒尸体。她若得到消息,从邯城出来也带不了多少人马,恐怕会来找我们。”
伊七弦拿起肉边的刀酒吞了几口,“想的太美,想让我们去捡尸体?让他们从哪来滚哪去。”
“空手而来自然不行。但若她有备而来呢?”
“怎么,她还能把黄金商道送给我吗?”空了的酒罐在手中晃了晃,伊七弦手撑在后坐在席上仰头想了想,道:“我们穷在没有土地和粮食。土地她给不了我,粮食也不会永远给我。她那种粮食补给形式的把戏逗逗无名还可以,但想对我们用,简直痴人说梦。况且秦欢浅此番赔了夫人又折兵,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少言到底能撑几时还是个难题。这种时机她于我而言毫无诱惑力,还不如和玄云宗合作赚的多些。”
他们悍匪身处北漠,除了大漠什么都没有,几个绿洲都小的可怜,如果认真计算起来,中都祈灵王的封地比他们北漠大多了,因为祈灵封地的土地肥沃湿润,而北漠全是漫漫黄沙。北漠王一直是藩王中唯一一个不计杂税的王,他仁慈待民,且赏罚分明。那既然如此,为何还会悍匪横行?
就是因为穷,而且是非常穷。没有土地,没有草原,没有水田,沙漠里除了黄沙还是黄沙。北漠能养活的动物寥寥无几,粮食更是少的可怜。每年入秋至来年春时,都是爆发饥荒的必然时刻,人人被迫的只能沦做悍匪。一开始只是打劫途径边境的商家货物,后来已经演变到过境入戈壁,去抢夺沁嗒木的口粮。
粮食是最关键的问题。
鹿阳将大氅仔仔细细的叠好,道:“那你又为何拒绝云黛的要求。”
伊七弦索性倒在席上,她烦躁的揉着眉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鹿阳陪她许多年,自然知道她有不同玄云宗合作的底线,只是不知道其中缘由罢了。
“马上就要春天了......”她猛然坐起身,“如果少言肯用黄金商道作酬,与她合作也不是不可能。”
“难。”鹿阳道:“黄金商道对乞帮的意义人人皆知,少言不会轻易拿它来作酬。况且黄金商道一半把持是由商家在手,就算少言想,商焕也不会轻易把盘子里的肉羹分给别人。”
“轻易不可以,若是有非作不可的理由呢。”
“嗯?”
“比如。”伊七弦响指一擦,“镇南军来了。”
“不可能。”鹿阳立刻反驳,“边城一战镇南军铩羽而归,怎会再轻易出兵。况且眼下寒冬封路,此时撞上乞帮,更难翻盘。”
“按照常理的确不可能,但是偏偏南域是个例外。说起来这次沁嗒木屠杀用的弯刀,我倒是想起了些什么。”
“什么?”
伊七弦轻嘶口气,调整了下坐姿,像是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南域的世子......就是那个号称南域修罗的小鬼,你知道的吧?”得到鹿阳的点头,她皱着眉头继续道:“那家伙就是个例外。镇南王虽然后院充实,但是子嗣少的可怜,除了谦柔郡主,只有一个儿子。”
“名讳修的世子?”
伊七弦哼声:“修什么,他可是货真价实的修罗。以前藩王气氛还算合缓的时候,老爹带着我们去南域,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才这么高。”她在自己腰间比划着,“和小皇帝一样大,却已经有阴戾之气。大抵是一个儿子来之不易,镇南王待他相当狠绝。”
“既然是唯一的儿子,却又相当狠绝?”
“没错。据说栾修出生时费了一番力气,差点夭折,所以早些年被镇南王妃溺宠的厉害,等到五六岁的时候已经是蛮横刁钻的性子,而且极其依恋王妃。镇南王为了扳正儿子的脾性,听什么铁算先生的话,做了许多无用之功。后来大抵是没了耐性,或是期望太紧迫,他将栾修关进死人的屋子。”
“荒谬。”鹿阳往火盆里丢了碳木,道:“娇生惯养的稚子,纵然害怕也未必会反省。”
“听说任凭栾修哭叫都不放人,最终还是因为王妃绝食才退一步。不过仅仅是暂时,很快镇南王的手段就变本加厉,他一边要忠烈英公的白家后裔教引栾修,一边将栾修同死囚关在一起。后来栾修的确收敛刁性,也不依恋王妃,但更快,他就露出了新的病态。”
“是镇南王能欣然接受的癖好吧。”
“没错。就是喜好虐杀,已经到了异常的地步。南域的死囚都怕了这个名字,一旦与他关在一起,意味着死相凄惨难得全尸。而且这小子不但嘴巴阴损,还有相当严重的洁癖。”伊七弦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似乎起了些鸡皮疙瘩,她道:“虽然是白霂他们家教出来的孩子,却从来不用枪。”
“因为枪适宜猛战,不适合虐杀。”鹿阳身上似乎还在出汗,他拿过酒罐,起身去灌酒。“难怪有这个名字,在南域不得人心吧?”
“岂止是不得人心,简直是人人惶恐。栾修对什么人都下得去手,就是女人和孩子也不留情。”伊七弦拖过自己竖在角落的弯刀,摸着弧度道:“如果是栾修,那沁嗒木屠杀就可以想通了,为什么会是弯刀,也可以想通了。”
“但我依旧认为少言不会因为一个栾修就交出黄金商道。”鹿阳重新坐下在她身边,道:“我们都没察觉,说明他带来的人马少的可怜。既然少的可怜,就不会是镇南王的命令,出于他自己的私怨还说得过去。少言得知沁嗒木屠杀,震怒之下一定要亲手宰了他,根本没必要多费报酬来找我们帮忙。”
“镇南王不会同意的,这可是他的宝贝儿子。他可以允许栾修杀人放火,但他绝不会允许少言杀了一个修罗。一旦少言敢动真格,镇南王军将踏平西疆,连祈灵王的面子都不给。”
鹿阳正在喝酒,喉结滚动着,汗珠从他棱角分明的下颔滑滴下去。他放松似的痛快一把,道:“我们似乎陷入了左右麻烦的境地呢。”
伊七弦伸手抬起他的脸,“怕麻烦吗。”
“怕。”鹿阳伸手按在她脑后,迫近几分,“如果麻烦把主意打到你身上,就是王我也能射杀。”
伊七弦轻拍了拍他颊面,微笑道:“乖。”
鹿阳无奈地轻撞了撞她的额,两个人近在咫尺,呼吸可闻,他道。
“七七,你才该乖一点。手机用户看大苍女帝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115149.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