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日来得特别早。
过了冬至,数到三九,腊月还未至,太液池就结了厚厚的冰,整个皇宫都浩浩荡荡往西苑来了。
每年这时候西苑都会举办冰嬉大典,第一年因着和皇上斗气错过了,去年又因为天花取消,今年总算能一睹盛况却兴致不高。
此时西苑早已一身银装,假山奇石,亭台楼阁都掩在一片雪白中。
“格格,外边天冷,咱们还是回去吧!”
娟儿拿走她手里的暖手炉又换了个新的给她。
“你先回吧!彩云姑姑陪着我就好!”
她良久未再出声,看着不远处的两株幼苗出了神,想起去年在这里的事。
……
中秋刚过,不知为何自从侍寝之后就有些恹恹的。
朝中事情也忙碌不堪,和皇上已经好些天没见过面了。
这日用过午膳就见他来了,嘉悦却不搭理他。
“都两个多月了,还在生朕的气?朕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而已。”
“您夺去可不只是臣妾的清白…”
还有我的自由。后边的话不敢出口,只在心里默念。
话刚说完脸上便被皇上捏了一把:“怎么说话呢!敢情朕在你眼里就是个采花淫贼?”
嘉悦揉了揉脸,撇着嘴道:“皇上最近不是很忙吗?怎么今日有空过来了?”
“福建多地已经失于郑经之手,泉州怕也是保不住了…朕心里有些烦,想看看你。”
“那臣妾这张脸可算长错地方了,若是长到皇上脸上,您每日照照镜子就好,省的还要大老远跑承乾宫来。”
说完立即跑得远远的,怕他动手。
皇上却只叹了口气:“可惜没长到朕的脸上,却长到朕的心里去了。”
她听着自己的心跳漏了好几下,反应过来时,皇上已经拉了她的手出去。
“去哪里呀?”
“西苑。”
西苑就是紫禁城西边的皇家园林,起于辽代,又经元明两朝扩建改造有了如今的风光。
嘉悦从轿辇下来,看着眼前有些陌生又熟悉的景色。五岁之前倒是常来的,后来因着一句小麻子就再没来过,想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
“朕记得悦儿小时候很喜欢这里的,每次一来都跑跑跳跳、叽叽喳喳的。”
说完又笑了,她在哪里不是这样呢?那时自己对她真是不胜其烦,偏偏太后喜欢她的热闹,常常接进宫来。吵闹也就罢了,自己养的几只画眉也被她拿去放了,还把自己的寝殿搞得乌烟瘴气,偏偏碍于天子的身份不能揍她。
“皇上,咱们就不乘辇了,一路走过去吧!”
皇上领着她一路看着风景,太监们抬辇跟在后面。
她这些天没什么精神,倒没有蹦蹦跳跳,老老实实由皇上牵着走。过了勤政殿、结秀亭后来到了一处独立的院落,大门的匾上写着“丰泽园”三个大字。
“这里你从没来过的,是朕亲政之后才建的。”
进了门,院子里栽着雪松和梧桐,还不甚高大。
正殿面阔五间名为崇雅殿,整个园子的殿宇建制多朴素,自有一股宁静清雅的风味。
后边的澄怀堂是皇上与大臣谈古论今、吟诗作对之处…
丰泽园前门旁边还置良田几畦,里面稻子金黄,沉甸甸的垂了头,再过十来天就可收割。园子后边还种了桑树千株。
不知为何想起一首诗来,檀口轻启:“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玄烨听了这诗忍不住敲了她一下:“好不容易背得首诗却如此不应景,你还敢在朕面前吟式微?”
她却呆呆的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她的侧脸,看着看着竟与她一起痴了…
……
朕为苍生,不羡田园,可想到陪在身边的是你,却也忍不住有些向往。
……
过了一会儿嘉悦才反应过来,抱着他的胳膊:“皇上仁爱,自然没人吟式微啦!想必这王中丞也是取其字面之意,不然唐明皇怕也不会放过他。”
皇上又领着她往东边的配院走,看着北边的院落,匾额上的四个大字。
菊香书屋?
又四处看了看,现在菊花倒确实开的轰轰烈烈。
“这是朕平时读书的地方。”
又指着南边的松寿斋,“悦儿以后就住这里好不好?”
嘉悦看了看,两间院子南北相对。
这园子她确实很喜欢,不过要住皇上对面…想到这里忙摇了摇头。这可是你读书的地方,我哪敢在这里住?
皇上打小就酷爱读书,自己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她还记得两人的对话无非是:“表哥,咱们去抓蛐蛐吧!”“叫朕皇上!没看见朕在看书吗?”;“表哥,带我去看看你养的海东青好不好?”“说了多少遍了?叫朕皇上!朕要读书。”;“皇上,咱们去射箭吧!”“不去!朕要看书!”……
我疯了才会住你对面!
“人家说书中自有颜如玉,臣妾就不来和她抢您了!”
皇上笑着想了一会儿,点头道:“也好!那悦儿便在这西苑自己找一处地方住吧!”
“臣妾觉得北海……”她自然惦着小时候冰嬉的那片海子。
“不行,那边离朕太远了,何况那里多是些塔寺,也没有合适的地方居住。”
刚刚是谁说让我自己找的?
又听皇上道:“朕突然想到一个地方倒是合适的很!”
说完进了松寿斋拿了个精巧的白瓷小罐出来,不过手掌大小。
“这是什么?”
“一会儿就知道了。”
皇上带着她沿着石桥往瀛台走,这瀛台是南面海子上的一座岛屿,四面环水,原名南台,先帝取海外仙山之意改名瀛台。
一路走来,见这岛上殿宇稀疏,风光比之中海北海更加流于自然,倒也颇为喜欢,再说四面环水,到了深冬结了冰比之北海也不差,心里自然更加欢喜。
进去便可看见面阔七间的翔鸾阁,此处地势较高,由北向南渐渐降低。正殿名香扆殿,为前明建筑,是皇上休息摆宴之处。
皇上径直带了她往东走,指了指南边上下两层的楼阁:“以后就住这里吧!”
嘉悦四处走走打量了一下,这楼每层六间,里面布置简洁:红白毡子、夹绸幔帐,青缎花梨木杌子、黄缎紫檀木宝椅。
瞧着倒是很满意!正想点头应下,却看见匾额上的字,她不太认识。
“这是什么楼?”
皇上一脸嫌弃:“这都不认识?”
嘉悦摇了摇头,她认的汉字多是为了看兵书,这两个字倒没怎么见过。
只听皇上一字一句道:“藻!韵!楼!回去给朕继续好好认字!”
早孕?
瞬间脸便红了。
皇上此时也反应过来,笑道:“以前倒没注意到,早日孕子!你住着倒是合适!进宫都一年了,连个蛋都不下!”
我是母鸡,你岂不是公鸡?再说我要是下了蛋你可不就满头绿了?
也不敢说出口,只好默默腹诽。
“这屋子里面布置太简陋了,连块金砖也没有,臣妾可是您的贵妃,您可不能委屈了人家!”
说完立马跑!
皇上心道你放屁!跟着她往东而去,东边还有两处院落,南北相对,与丰泽园皇上的居处倒是相似。
“臣妾也想效仿皇上雅致一番,您就将这里赐给臣妾住吧!”
皇上看着也满意,点头应下了。
又揭开手上拿着的罐子,嘉悦凑近一看,却是两颗种子。
“这是什么种子?”
“这是梧桐,朕前些日子亲自从丰泽园的院子里摘下来的。”
“亲自?”
他点了点头,嘉悦想着他一国之君爬树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也不恼,继续道:“朕本想种在菊香书屋门前的,既然你喜欢这里,便种在这儿吧!”
“现在可是秋天,哪有秋天播种的?亏您还好意思在这种稻采桑。”
说完便挨了一脚。
“你还有脸说朕!承乾宫的梨树当初是谁随意往地上一插就完事的?要不是朕,哪里能活?”
又将那两粒种子拿了出来,分了一颗给嘉悦。
“你放心吧!这梧桐生命力强,秋天也可以播种的,朕再找人好好照料着,肯定能活的!”
“皇上怎么这么心急?等到开春了不是更好?”
“朕不想等,再说不经寒彻骨,哪有千年树?”
两人便一人一棵将这树种下了!
嘉悦看着皇上一脸喜悦忍不住道:“皇上,臣妾想到一首应景的诗。”
皇上忍不住笑:“今日是怎么了?爱上吟诗了?转性了?”
说完就听见她朗朗的声音,却是卷阿。
“…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这是赞颂周王伟大功绩的诗篇,凤凰暗指周王,梧桐则寓意臣子。
她虽是女子,声音里却有一种振奋人心的气势,从耳边激荡至心房,连日而来的沮丧早已消失殆尽。天上的云霞也变得瑰丽无比。
忍不住赞叹:“栽梧桐引凤凰…凤凰雍雍喈喈鸣于高岗,梧桐菶菶萋萋生于朝阳。确实应景!”
两人相视一笑,找了处石阶坐着休息。
“悦儿,你知道吗?这梧桐是雌雄双生的。”
说完指了指自己:“梧是雄树。”又指着嘉悦:“桐是雌树。”
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同长同老,同生同死!”
嘉悦听了差点没落下来泪来,他费尽心思就是为了这一句“同生同死,同长同老。”,前些日子的怨恼消失的干干净净,心跳快的有些慌张,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良久才开口:“皇上说您是梧树,臣妾是桐树?”
玄烨点了点头,心想这还用问吗?有些忐忑,不知她会作何回答。
“不公平!佟生佟死,佟长佟老!怎么都是臣妾一个人的?”
玄烨狠狠瞪着她,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解风情的人?忍不住揍她。
“有你在旁边,朕根本就不用老也不用死,被你气老气死了!”
嘉悦猝不及防挨了他好几下,笑出了眼泪:“皇上比臣妾大七岁呢!没有同生怎么同死?”
玄烨听罢停了手:“七年而已,也要跟朕计较。你没听过'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吗?”
“'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倒罢了,'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简直就是放屁嘛!臣妾可不会为您做这种傻事。”
“朕也只是说说而已,就算你肯,朕也不许。咱们就同长同老,不同生同死!”
嘉悦拍了拍他的背:“皇上放心吧!臣妾不会为了任何人寻死!”
语调突然又高亢起来:“皇上,您听到没有?凤凰的叫声!咱们的梧桐肯定会长大的!”
玄烨侧耳倾听听到的却是她模仿鸟叫的声音,一把抱着她吻了下去。
最后一道霞光从两人身上慢慢褪下,渐渐离开这院子,离开这岛屿,消失的无影无踪。
嘉悦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朝阳在此时洒进院子,照得她的脸色更加艳丽,还有一滴晶莹的泪在眼里徘徊着。
院子里的两株光秃秃幼苗在沐浴着阳光缓缓生长起来。
彩云看着她的表情忍不住发问。“娘娘在想皇上吗?”
嘉悦没有否认,点了点头。
过了好久,脸上的红云渐渐褪下,又收了泪才低低开口:“姑姑,我有些后悔回宫了。”
彩云叹了一口气:“娘娘当初又为什么回来?”
“我知道出宫是大罪,可我想着他既然派人来找我,必是有法子堵住众人之口的。所以就回来了!”
“皇上确实堵住了众人之口!”
“是啊!他把所有人的注意都转到德嫔身上去了。”
顿了顿又道:“可是姑姑啊!我只希望他的心思通通用在天下,而不是浪费在我身上。除了麻烦,我还能给他什么呢?他登基十九年了,一向自制,可却为了我…虽然皇上没有为皇后守孝三年的规矩,可你看他对仁孝皇后,她故去整整三年之后才有封妃之举…云若姐姐生前救过我一命,我竟是这么回报她的…还有德嫔,先前差点因为我丢了性命,现在又因为我成了众矢之的…”
彩云没回答,嘉悦继续道:“太皇太后一向很疼云若姐姐的,说不定也会责怪皇上,皇上至孝,心里又如何会好过?…太后娘娘历来心疼我的,因着皇上两个月没搭理我之事也颇有微词…至于前朝,虽说是皇上的家事,嘴上不好说什么,这心里的猜测也少不了!皇上对我好,我回报给他的却只有任性!”
彩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道:“娘娘,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事情或许没您想得这么糟糕!慢慢的都会淡下去的。”
嘉悦声音却开始哽咽:“姑姑说的我何尝不知?可是姑姑啊!就算同样的事再发生一次,悦儿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彩云见了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娘娘,怎么只想着别人,您为皇上救了那么多百姓这又该怎么算呢?您没有错,只不过这宫里和朝堂之上环环相扣,太过复杂,容不下您这样的真性情罢了!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可在我的心里,您是对的!”
“可我却给人带来这么多麻烦。”
“娘娘,我记得您上次读的书里不是有一句'天下什么,什么有责吗?'既是为了百姓,他们只不过多了些小小的麻烦又如何呢?”
嘉悦忍不住笑了:“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姑姑您说的很对,悦儿心里好过多了,咱们回去吧!”
不经意抬头,阳光已经没了,隐隐约约看见藻韵楼,现在想来,当时自己肚子里还怀着皇上的孩儿,从这里回去的第二天,孩子就没了…这冬天的风怎的这么凛冽?吹得她瑟瑟发抖…手机用户看我朱孔阳,为公子裳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115302.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