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四九话音刚落,人便像自高处跌落一般,再次跌向不可预知的黑暗。
她猛然睁开了眼,同时发现身上的疼痛业已消失,但神思却有些恍惚。很久之后,她才从嘴里吐出一口郁气,随即翻身坐了起来,打量了一下四周。
四周空无一人,只有热风在吹着路边的青草,发出“呼呼”的响声。
草长过膝,几乎要遮住她的视线。
此时她正面向大路,背后便是宛城的南城门,她距离南城门大约有两三里地。
她以手撑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她在极度的安静之中却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迎面而来,不知敌友。
作者有话要说: 江四九迅速蹲下|身体,从杂乱的草丛中窥视着大路的情况。
果然,没过一会儿,地面上烟尘滚滚,那是一匹疾驰的骏马带起的尘土。
江四九屏住呼吸,等那骏马掠过之后,方从草丛里站起身来,看向那骑手的背面。
来人身着金甲,手拿长戟,纵马疾奔。
他背后一对短戟,让江四九禁不住叫出了声:
“兴霸?!”
她自草丛跃出,激动地再次大叫:“兴霸!”
马蹄声急,就在她愣神的瞬间,骏马已将甘宁带向南城门口,即将纵马而入。
江四九本想追上去,但不知为何,双腿却不听使唤,仍牢牢钉在了地上。
兴霸,你如此急切,所为者何?
她忽地忆起刚才在那虚幻的小屋中发生的一切。
子修去了,她却还活着。
眼前的所有,绝似梦中。
甘宁的背影,也像是一片梦幻,即将破灭。
她的内心陡然惶惑无依,只觉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虚空无助。
连出口呼唤的勇气也不再有。
但就在此刻,冥冥中似有神意相助,甘宁于上城门吊桥之前,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脸上顿起狂喜不禁的表情,勒马回身,马儿“咴咴”两声,转头向江四九奔来。
江四九还似在梦中一般,呆呆地看着他一人一马驰骋的身影。
一种复杂而奇特的感觉袭向她的心头,令她不由自主流下了眼泪。
甘宁来到她的身边,翻身下马,想要说些什么,但分离多日,一旦重逢,顿时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说起,良久才道:“小九,你还好吗?”
江四九看着他并不说话,只是眼泪流得更凶。
甘宁只觉内心一痛,上前轻轻环住她的肩膀,轻声道:“小九,你找到他了吗?”
他话音刚落,就觉手腕处一紧,垂眼一看,只见她双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袖口,浑身颤抖不已。
她的双目已经闭上,只有眼泪还在不间断地流下。
她似遭遇到人生至大的悲痛,连话都不说不出了。
甘宁心中更痛,却将她推远了一些,有些严厉地叫到:“小九!”
江四九却偎了过来,向他寻求安慰。
但甘宁却坚决地、更大声道:“小九!!”
江四九恍如梦醒,睁开眼呆滞地看着他。
甘宁厉声问道:“他在哪里?”
他深知,如不是发生了奇惨的变故,她决不至于如此。但不管是到底是对方负了她,还是已经遭遇惨祸,目前最重要的事,还是要将该解决的事情解决掉。
若没弄清楚症结所在,那就完全解决不了问题。
何况他已眼尖地发现,江四九的胸前铠甲已经被箭矢洞穿,上面还有干涸的血迹,这些都显示出她很有可能已受重伤。
甘宁立刻做出了选择,不再出声询问,将她半抱半拖到路边,掩藏在草丛里,开始脱她的铠甲。
刚脱到一半,江四九才真醒了,赶紧掩住自己的胸口,用不可置信地目光看着甘宁:“你做什么?”
甘宁拉开她的手:“你受伤了,我这里有药。”
江四九竭力道:“我没有受伤……”她低头看了看伤口,道,“若我真受了这样的重伤,此刻哪还能坐在这里,早就昏过去了。”
甘宁暂时罢手,一刻不停地问道:“那发生了什么事?”
江四九忆起曹昂死时的惨状,眼泪不禁再次堕下:“他……他死了。”
甘宁把住她的手臂:“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江四九茫然地看着他:“我本来应该知道他会死在这里的,但是我却记不清历史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正要再说下去,甘宁打断她道:“你只要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人杀了他就行了。”他打算以仇恨之心激励她的斗志,让她能活下去。
江四九道:“……我不知道,也许是贾诩害死了他,又也许是张绣,还可能是曹孟德——更有可能是我……”
她忽然惊跳起来:“对了,他……他还在那里,我要去接他……我不能让他曝尸战场……”
她猛然挣脱了甘宁的手,一个箭步冲到马的身边,翻身上马。
甘宁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缰绳,同时轻抚马背,让马安静下来。
江四九大声道:“让我走!”
甘宁看着她急红了的脸,摇了摇头,坚定地道:“我不能。”
江四九嘶声大叫:“为什么?……我绝不能弃他而去!”
甘宁眼眸忽然一冷,似在转瞬间做好了某种决定,语气比目光更冷地道:“告诉我,他在哪里?”
江四九被他的神情所慑,嗫嚅地道:“他就在南城。”
甘宁面色不变,继续道:“他长得什么样子?作何打扮?”
江四九不由自主,在他的盯视之下说出了曹昂的所有特征。
甘宁缓缓点头:“我明白了。”
接着,他将江四九从马上扶了下来,把她牵进草丛,叮嘱她在当中藏好,且道:“我身后还有张绣的援兵,你记住,切切不可出来,不然,你就会害了自己,也害了我。”
江四九从未见过他如此冷酷,愣愣地点了点头。
甘宁长身而起,再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骏马。
等江四九想明白他这一去所为何事,从草丛一跃而起时,望向南城之时,甘宁早已绝尘而去,大路上完全消弭了他的身形。
“兴霸!”
一声嘶叫从她的嘴里迸发出来,强烈的悔意随即漫过她的身心。
她的眸中再次闪现出一片泪光。
回忆起那日他在小沛身受重伤,减除吕布,到底是为了什么?
再想到今日他不顾追兵,深入战地,寻找一个他素昧平生的人,又是为了什么?
她此刻的确是伤心,是难过,是生不如死,但她岂有这样的资格让他一次又一次身犯险境?
想到这里,江四九不觉大恸:
如果自己那时就死了,是不是就不会连累兴霸?
曹昂是她的爱人,但兴霸也是她同生共死的挚友。
她本想冲入南城,让甘宁不必再管她的事,但甘宁刚才的话却又回荡在耳边:你记住,切切不可出来,不然,你就会害了自己,也害了我。
她的确也不敢再动。
但若是他……
她心情纷乱,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时辰过去。
张绣的援兵穿城而过,向北而去。
援兵去后不久,江四九终于听到马蹄声从南门穿出来。
再等了一会儿,马蹄声自她的附近停下,她觉察到应是甘宁无疑时,才从藏身的草丛中站起。
她看到甘宁扶好自己马上子修的尸体,才下马对她道:“好了,我们走吧。”
那一瞬间,江四九几乎又要堕下泪来。
感谢上苍。
它虽无情地带走了曹昂,却并未绝情地一并带走甘宁。
这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是一匹马,要怎么走?江四九立刻下了决定:“兴霸,我们把他在这里安葬,我们回江东之后,再写信告知曹孟德吧。”
甘宁虽然好奇于她爱侣的身份,但此刻并没有问,只道:“你不把他一并带回江东安葬吗?”
江四九长出了一口气,缓缓却坚定地摇头道:“我们若三人上路,此地并无其他马匹,要怎么走?再说,他也有自己的父母兄弟,如果我就此把他带走,又何其自私?”
甘宁深凝了她一眼,道:“这倒也是,那我们就在此安葬他,再一起回到江东。”
他的心内亦起了一种奇特又复杂的感觉。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背上的双戟和江四九手中的钢刀一起,替曹昂掘了一个深坑,再由江四九一人将他埋葬。
他也不知道,江四九是不是也就此埋葬了她自己的感情。
在一片悠远的暮色之下,江四九跪在爱人的坟前,低首与他告别。
最后一点夕阳的红色,映照在她美丽无匹的侧脸之上。
她身侧的甘宁也在祈求,祈求她爱人的在天之灵能护佑她在这乱世平安地活下去。
两人最终纵马而去。
一切伤心的过往,正如沉下去的红日,从此而渺。
而非同一般的广阔天地,正在等候着他与她。
等候着所有像他们这样有志有力的人。
半个月后,甘宁与江四九终于回到了江东,此时孙策已几乎占领江东,但尚有吴郡会稽郡仍在王朗严白虎等人之手,甘宁与江四九一旦回归,连孙策的面都没见到,已被派往会稽,迎击严白虎,而孙策则亲自迎战王朗。
期间传来袁术称帝的消息,孙策便写信给自己的舅父广陵太守吴景和堂兄骑都尉孙贲,要他们和袁术决裂,两人皆响应回到江东,等孙贲回到江东之后,吴郡会稽两地被已攻破,孙策自领为会稽太守,得曹操派议郎王浦携皇帝诏书宣布孙策权代明汉将军,待到整个江东安定下来,已过去了整整一年半的时间。
这一年半,江四九跟着甘宁四处征战,甘宁为权代水军大督,江四九便为水军左督,统帅原来及后招的全部水军,作战勇猛,屡受嘉奖,只是这一年半以来,从未得休息之时。
但江四九宁愿如此。
惟其如此,才能在极度的悲痛之中恢复过来。
惟其见到身处战乱的百姓能在自己的能所能及之下,生活有些改善,日子日趋安稳,她的心才能获得真正的平静。
也唯有此时,才能感到自己选择活下去是对的。
此时,江东已然平定,孙策在封赏了有功之臣以后,全军休养,准备与各诸侯一起攻打袁术。
江四九直到此时,才算得到一点休息的时间。
当然,与甘宁朝夕相对,她也问了她当初的疑问,亦即他是如何从吕布处脱身逃走的事。每次甘宁都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她再写信问周瑜,方才得知事件的真相。
原来当日甘宁身受重伤,已几乎欲死,只勉强剩得一口气在,最后但凭他坚强的意志才挺了过来,但饶是如此,还是缠绵病榻达半年之久。
当初她在诸葛亮处时,为了免她担心,周瑜在写给她的信上,对此事也是语焉不详。但这一次,他却详详细细,把事情的始末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再回想起那日在宛城南门,甘宁的所为如在眼前。
当这闲时的一晚,甘宁和她两人一起在江上船中饮酒作歌之时,她的心中仍有疑问:
到底自己做了什么,值得甘宁对自己这么好?
当肴核将尽之时,两人本已酒足饭饱,江四九眉头还是没能舒展开来。
甘宁知道她有心事——本就是为了怕她闲下来,又想起了那天的伤心事,他才特地邀她过来寻开心的。
但她还是不开心。
他觉得她这次回来之后,整个人虽不说大变,但也的确变了不少,是以他有些忧心地看着江四九。
江四九心中忽然一动,道:“今天菜肴虽好,但毕竟少了一样最好的东西。”
甘宁不意她忽然提起这个,讶然道:“少了什么?”
江四九道:“少了一味鱼脍。”
所谓的鱼脍,便是以鱼切成片,蘸上调料,味道十分鲜美,但却非以鲜鱼不可。
此时天寒地冻,两人在一艘小小的走舸之上,酒席都是早已备好的,除他们之外,这里再无旁人。
江四九做梦一般地道:“如果这热酒配以鲜鱼,那才是美味至极。”虽名酒席,但她因为不会喝酒,所以其实并没有喝。
甘宁带着醉意——酒几乎被他一个人喝光了——笑道:“这有何难?”
他转过身去,到一旁的箱子里拿出水军衣靠放在一边,又脱下上衣,忽觉不妥,正要叮嘱江四九背过身去的时候,却见江四九眼神幽深地看着他。
尤其当他正面半|裸对着江四九时,他忽觉江四九的眼神骤然变得深沉了起来。
他正待说些什么,江四九却已俯过身来,左手撑住几案,右手探向他的裸|胸。
甘宁吓得酒几乎全醒了,不敢再动。
江四九的手落在了他胸前的疤上:“这……”她抬头望向他的双眼,“这是吕布留下来的么?”
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日甘宁在他们还没有见到吕布之时,曾经对她玩笑似的说过一段话。
她想起了这句话时,内心的疑惑终于哗然而解——
明白了——只是,为何自己现在才明白?
甘宁这才松了口气,尽量轻松地道:“是!但这算不了什么。”
江四九盯着他再道:“如今天这么冷,你为什么还要下水捉鱼?”
甘宁别开眼,勉强笑道:“士为知己者死,何况只是去捉几条鱼呢?”
不知怎么,明明不是这么想,但他不敢说出来。
仿佛真说出来之后,便不能再维系如今的默契。
江四九慢慢地道:“说得好,士为知己者死。”
甘宁抬头干笑了两声:“对。我们做男人的,理当如此。”
江四九再点点头:“既然这样,我想还要求你做一件事。”
她牢牢盯紧了甘宁双眼,后者只觉莫名的紧张,只是嘴里仍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江四九悠悠地道:“你那时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甘宁触到她的目光,心中不由一跳:“什么话?”
江四九一字一句地道:“你曾经说过,若有一天我没人要的时候,你就委曲求全地娶我。”她颓然一笑:“现在,我真的没人要了,你要不要娶我?”
甘宁乍听此话,心头猛跳,颤声道:“你、你说什么?”紧接着觉得自己不该反问,忙补充道:“你是说,要我娶你?”
江四九却摇头道:“不,是你想要娶我,对不对?”
甘宁激动得一个虎跃,跳过了几案,双手把住她的双臂:“对!是我想娶你。”他话音一落,便紧紧地抱住了江四九。
这一代虎将的眼眸中,竟似也有泪光闪动。
江四九环抱住他的背,忽觉一阵难以言喻的心痛,为了眼前正紧紧抱住自己的甘宁。
也许他的内心还有许多疑问,但她既已有了这个决定,此刻他已不容许她后悔,也不会让她后悔。
“兴霸……”她在心内叫了他一声。
仿佛有所感应似的,一双温暖的唇随即吻上了她。
他的唇中,还渗着微微的酒香。
同时,一只手揽着她的腰肢,另一只手则爱怜地抚摸着她的秀发。
江四九在这轻柔的吻中,也像饮了酒一般陶然欲醉,沉浸在他无边无际的爱意之中。
她的心,终于在他的抚慰之下渐渐轻松起来。
良久之后,江四九才惊觉他竟然一直都没有穿上上衣,红着脸道:“……你不冷吗?”
甘宁抱着她不放,嘴唇蹭着她的脖子道:“不冷……我现在全身都热得不得了,好像快要烧起来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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