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栀冰眸空空凝望着花盆中一株清香白的重瓣芍药花,花朵如美人面盘大小,花瓣繁重,花色白如雪浪,莹润透明,便是连花蕊中的花丝亦是根根纤细,雪白粉嫩,一盆花栽上,结着四五朵这样的芍花,散发清冷的芳香,一如阿栀冰清的气质。
芍药花只开在四五月间,可是这天香楼,却常年四季都能看见各种盛开的鲜花,天香楼有专门的养花室,有花匠精心打理,不同季节的花,他们皆能够培育出来。
这也是天香楼吸引顾客的一处地方,天香,天香,顾名思义,采天下之香齐聚温柔之乡。但整座天香楼,只有她的厢房里,才会看得见一株这样的白色芍药花,芍花乃花中之王,一株清香白的芍药花,更是花中翘首,这楼子里,不知多少歌姬舞妓羡慕至极。
四名婢女当中,为首那名婢女,看着阿栀欣赏芍药花。
说是欣赏,不如说是自嘲。
因为每回这位亡国公主在欣赏花盆里的花时,眼里从来都是带着一丝冷笑,那样的眼神仿佛在讥讽云溪皇朝,既然要将她这位公主囚禁在风尘之地,又何故在她房中,摆放这一盆冰清玉洁的白花。
婢女只知道,这白色花种的芍花,是紫溟大人费尽心思得来,别的不说,倒是和这位公主的气质十分吻合,花映人面,冰冷空灵得仿佛是一缕仙台飘下的雪花。
婢女记得,最开始时,天香楼有位较得宠的舞妓,仗着自己乃是姬三娘一手栽培,为天香楼笼络了不少高门贵客,不满一个亡国公主独享殊荣,命底下婢女将公主房中的白色芍花搬到自己房中。
结果,那名舞妓被挖瞎了眼睛,绑在柴房,紫溟大人找来一百个肮脏污秽的乞丐,将那舞妓活生生奸轮到死,再剁碎了送到花房里当成了花肥。舞妓底下两名婢女,亦惨遭同样的下场。
甚至连公主身边的婢女,也因看护不力,而被紫溟大人惩罚,卸掉手臂,正是那次,她们四个人才替代进来,成为这位公主身边的婢子。
几年来,她们尽心尽力照顾着这位公主,但也仅仅只是如此。
“姑娘……”
婢女欲言又止,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毕竟相处几年,阿栀的独特与品性早看在她们眼中,说没一点同情是不可能。
刚开个口,感觉到身后有人,四名婢女转身看见紫溟出现在房中,四人只欠了个身,规规矩矩退下去,紫溟看着阿栀,阿栀今日穿着一件浅月色绉纱宽袖上裳和一件同色百褶罗裙,如云的黑发,只用一根淡绿色绣花枝丝带绑着,美得宛若一株空谷幽兰。
今日阿栀看着紫溟的眸光,带着一点冰浅的笑容,“你是不是来看我有没有自杀的倾向?你不必为此困扰,七年了,我若要自尽,也不会苟活到今日。我活着就是为了再见到哥哥们,我若死,他们必定伤心难过,阿栀不会让他们挂牵我,至于是卖艺还是卖身,对阿栀来说,早都是一样。”
紫溟狭冷的剑目盯着阿栀,像是一把锋利的夺命刀,冷煞得让人望而却步,“你的身、除我——他人休想碰。”
阿栀忽然间讽刺的轻笑:“七年,你没骗过我,所以我信。”
紫溟一愣,冷魅的目光中刹那间涌上复杂的情绪,又在瞬间归拢于瞳孔最深处。
她信,原来他的阿栀,一直都信他。
阿栀看着紫溟轻声的说:“你们想利用我引哥哥出来,你们不会得逞,因为哥哥也知道,紫溟你把我保护得太好了……”
紫溟看着阿栀,只是静静的好一会没说话,真是有点讽刺,他对她的好,反倒成了她握在手中的筹码,而阿栀明明知道他的好,却依旧视他为仇敌,更讽刺的是,他听了她的话,不怒反而欢喜。
“连你都这么觉得,主人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紫溟站在阿栀面前,摘下一朵清香的芍花,动作生硬,别在阿栀鬓边,“仅仅只是以你初夜拿来拍卖,或许不足以引出你的哥哥和拜幽余孽,正如你所说,我把你保护得太好……主人的筹码,是你哥哥的情,但这份情不是对你,而是别有她人。”
阿栀轻轻蹙眉,讶异的道:“你在说什么?”
紫溟握着阿栀的肩膀,说道:“阿栀,总有一日,你会明白,今日牺牲你的清誉,只是在报恩。”
“报恩?”阿栀像听见什么荒谬的事,“你们无耻。”
云溪毁了她的家园,羞辱她这位公主七年,她和他们势不两立,仇深似海。
“听话,我带你走。”紫溟冷魅地道,阿栀来不及再问他什么,紫溟已下手点了阿栀的昏穴,将阿栀抱起来,自窗口飞出,徒留满室清冷的余香。
……
楚翘早起后照旧替璟幽号脉诊查病情好转的程度,照顾璟幽用过早饭,楚翘将璟幽两条手臂上的木条和绷带拆下来,说:“断骨已经愈合,从今日起可以开始活动了,稍加留意,莫过于大幅度的使力,基本不会有什么问题。”
璟幽试着动了动,从重阳节前几日受伤,到今日满打满算二十余天,若换做寻常人受此重伤,早已瘫痪,然而楚翘却凭着她鬼手天医般的精湛医术,让璟幽迅速的康复起来,就连姬三娘都惊叹不已。
“恭喜公子,贺喜公子,看来公子这伤是彻底的好了。”姬三娘恰恰此时走了进来,看见璟幽试着去握一只花瓶,跟着姬三娘一起进来的,还有小春。
璟幽的眸光复杂的看了一眼姬三娘,冷墨的面容上似乎蒙上了一层更寒彻的阴霾,却是对姬三娘稍有客气的说:“这些日子,叨扰了姬三娘。”
“公子不必客气,三娘我不过是挪了个地方借公子住宿,这照顾公子,替公子疗伤治病的人都是这丫头。”姬三娘笑睇了一眼璟幽和楚翘,风情地摇着她的花面团扇,“若非得要谢我三娘,三娘这,到是真有件事儿让丫头来帮衬个忙。”
璟幽看了一眼楚翘,楚翘则扫了眼姬三娘,说道:“三娘有事儿?”
“是有事,一会子你若不介意,到三娘房中来,我瞅着你这身段和未央那丫头不差多少,帮衬着试个衣裳总该可以的?”姬三娘斜飞的眸光,潋滟风情地在楚翘身段上游弋着。
楚翘心中疑惑,便说道:“不知三娘说的试衣是何意思?”
姬三娘爽快笑着道:“眼下离下月初二也不过六七日的光景,前儿才定下的主意,要在情花坞给未央那丫头开头苞,竞花擂台大赛何等大事,自然不能砸了天香楼招牌。老娘花了不少功夫,请了原先为皇家裁制衣裳的司衣局老绣娘,赶着三天两晚的功夫,替未央裁制了一套新衣裳,花赛那日要穿,未央不在,得寻个人试试合不合身,若是不合身,那司衣局的老绣娘当场就改制改制,方才妥当!”
话音落,璟幽寒眸一沉,默默盯了姬三娘两眼。
楚翘的眸光从璟幽身上掠过,前天关于拜幽公主阿栀头苞拍卖的消息出来,别说帝京人尽皆知,天香楼自然也是人所听闻,包括了璟幽,但这两日,璟幽一直对此事沉默不语。
姬三娘当着面儿说这事,怕是有三分故意呢。
楚翘略有些冷淡的说:“试衣这种事,三娘这花楼里不缺姑娘,何必非要我,随意挑一个便是了。”至于为何阿栀不在天香楼,随便动动脑子也能想到,竞花赛将至,为怕‘有些人’在下月初二就动手,潜入天香楼救人或劫人,自然是把阿栀先带到一处秘密地方比较妥当。
“这你就不懂了。”姬三娘见她推拒,也不着恼,而是慢慢的说:“我这天香楼里,是有不少的姑娘,也有不少和未央那丫头身段相仿的,可她们是什么身份,都是妓子,让她们先试了未央的衣裳,一来不合规矩,二来也怕将衣裳弄‘脏’了。”
“可不是,少说麻烦下姑娘。”小春也插了句嘴。
试衣就试衣,非得进来当着璟幽的面说,楚翘剜了一眼姬三娘,仿佛各自都心如明镜,楚翘摆摆手道:“行吧,一会我就去,三娘先去忙着,我与璟幽再说几句话先。”
“小春,今儿璟公子大好,中午让厨房多下几个菜,好酒好肉的备着,三娘要和他们一起吃饭,也算是庆贺庆贺璟公子身体复原。”姬三娘春风得意的扭着她的腰,迈着施施然的步子往外走去。
楚翘又看了看璟幽,经过这些日子相处,楚翘知道姬三娘表面是个老鸨,实则楚绯夜许多事情,姬三娘都清楚,比如说,楚绯夜在溶洞中助她修炼,又比如说,楚绯夜借用拍卖阿栀雏夜来引出拜幽人,或者说,引出他们认定的拜幽太子‘璟幽’。
所以楚翘认为,姬三娘刚才的用意,不过是刺激璟幽。
“将一国公主的贞洁公然拍卖,朝廷却不管不顾,任由此妖风扩散,原来云溪亦不过如此。”璟幽寒潭似的一双眸子,仿佛像是浸染了墨水一般的漆黑,静静的望不见底。
楚翘收拾着药箱,眼睫下,也淡淡滑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漠然的说:“这世上不公之事多不胜数,哪里都有,如此手段的确卑鄙,你我又能奈何。”
“翘儿,我能否问你一个问题?”璟幽望着楚翘。
“你想问我什么?”楚翘转身看着他。
“我能感觉得到,你留在帝京,不仅仅是受千岁王胁迫,你……你好像是自愿留下,为了某种目的?”璟幽早就感觉到,依楚翘的性子,不该这么平静的接受一个人的胁迫,哪怕那人是云溪当朝千岁王。
楚翘一怔,璟幽看似静默寡言,实际上心思格外细密,竟连这都有所发觉。
“我的确有目的才留下,因为我想找一个人,要找到这个人,就得先弄清楚一件事情。”楚翘淡淡的回答璟幽。
“这件事,和他有关?”璟幽口中的他,俨然指的是楚绯夜。
事实上,在天香楼的这些天,每回早晨,当楚翘出现在璟幽房中,近身为他换药上药,璟幽便能闻见楚翘身上沾染的一丝媚骨香的气息。香气极淡,别人根本察觉不出。但璟幽鼻息格外灵敏,一丝微弱的香气,隔着三丈的距离,他都能够清晰的辨别。
媚骨香,璟幽在楚绯夜的身上闻见过。
楚翘不仅发丝上沾有此香气,便是连身体每一处都沾染了此香,除非是……
璟幽想到在这的每日晚上,楚翘和楚绯夜极有可能在某个地方行男女之欢,或有亲密的身体接触,璟幽便会觉得胸口窒息的烦闷,身体某处一阵阵灼热,又一阵阵寒冷,心似沉落在无极的寒潭中无法自拔。
“我无法确切的回答你,因为这件事,连我自己也无法肯定,璟,你且放心,我知道如何保护自己。”楚翘见璟幽的眸光,似有若无从她脖颈上滑过,不由耳根微热,想起脖颈上被楚绯夜弄出来的吻痕,还未消散,她不自然拉了拉衣襟。
“今日天色很好,晚上……能否陪我逛逛夜市?”璟幽忽然间低声地道。
“我亦觉着待闷了,你身体刚刚康复,不若趁此机会,出去透透气也好。”楚翘面带笑意,眸中却隐隐有一丝失意滑过。
若璟幽当真是拜幽太子,只怕这一晚,她和他就得分道扬镳。
楚翘又与璟幽谈了会话,这里小春来催促,楚翘便悻悻然来见姬三娘,刚走至回廊拐角,斜地里一剑对她刺来,楚翘眸中幽光一懔,她两指一夹,眨眼间夹住剑身,叮地一声折断了剑尖,反刺过去,却在看清对方是谁时及时收了招式,但那剑仍是从云潇潇的脖子上轻轻割破了一道口子。
一旁,小春吃惊。大概是没想到楚翘的功力竟如此之深!怕是姬三娘和她打起来,姬三娘也才能打个平手,若是这姑娘再使些毒啊针啊的,姬三娘没准讨不到便宜还得遭殃。
云潇潇手里握着残断的剑,哐当一下,剑从手里掉在地面。
“你……”
云潇潇似也没料到,楚翘武功,居然如此惊人。
她太生气了,以至于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把剑,就气冲冲过来找楚翘质问,拐角见楚翘走过来,正好,云潇潇想也没想,就刺了过去。
“反了不成,在楼里持凶器伤人。”小春呵斥着云潇潇。
“给我住嘴!”云潇潇怒瞪小春,小春一愣,云潇潇噙着泪,忍着脖子上的疼,冷冷又瞪着楚翘,“你骗我!他们、根本早就知道我是云家孙小姐,你这可恶的女人,你存了心整我!”
云潇潇前几日打璟幽房中丢了花后跑出来,撞见阿栀,进了阿栀的房间,和阿栀谈了几句。因阿栀给她的感觉和璟幽有几分相似,又因阿栀沉鱼落雁之貌和冰清气质让云潇潇很是喜欢,得知阿栀要被公然拍卖雏子之夜的消息,云潇潇很是生气,寻了机会想见阿栀,不料被婢女阻拦。
云潇潇没忍住小姐脾气,险和婢女打起来,却偶然听得有婢女低声说,“别伤了她,她是云家孙小姐。”
惊讶的云潇潇不禁疑惑起来,想了想,方觉得自己被人耍了。怪不得在这的日子,不论她怎么打听,也打听不出楚翘和璟幽究竟是谁,这花楼里的人,对她的态度也是奇怪的很,看似鄙夷她,拿她当奴才,可当她犯了事,却并没人真正狠狠的惩罚她。
楚翘大约早料到有一日云潇潇会察觉,若不是因为璟幽分了云潇潇的心,云潇潇怕会更早发现异样,楚翘也不慌,坦然说:“潇儿小姐跟踪我来到这,难道不是你自己,自讨苦吃?”
“你还敢言辞狡辩,亏得我跟了来,看清了你的面目,简直恶毒,我哥怎会看中你这样的女人,你敢这么对我,别说从我云家讨得一点好处,我哥,不会饶你。”云潇潇气恼万分,一对俏眸噙着愤怒的泪水。
“你哥早知道,并不见他对我怎么。”楚翘凉薄的看着云潇潇气急委屈的模样,心里一叹。
“你胡说!”云潇潇的语气,忽然带着几分心虚。
“是不是胡说,你仔细想想就知道了。你哪次在外逗留,不是你哥哥暗中派了人跟随,若没人跟随,也必定确保你每天都能平安归家。如今你大半月的日子没回家,你哥却杳无音讯,从未派人来找,难道,你不觉得很奇怪?”
“可这里是……”
“即便这里是花街,背后势力错综复杂,可你哥是云家少公子,他若要寻你,还怕寻不着这?你哥不仅知道你在天香楼,也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他默许了。”
“你撒谎,哥不会不顾我,就算生我气,他也不会不顾我安危!”云潇潇气吼着,但底气薄弱,的确,长这么大,哥哥和奶奶从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和伤害,她消失这么多天,没道理云家人找不到她。
“你哥不会,那你奶奶呢?你奶奶也未曾派人来找你,在云家,还有谁能劝住你奶奶,让她忍着不来管你?”楚翘一针见血地刺在云潇潇心口上。
云潇潇惨白了脸色:“他们……他们……”云潇潇握了握拳头,愤愤瞪着楚翘,“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到底对我哥使了什么*汤,你不说,我、我杀了你!”
“你可以试试。”楚翘幽凉的语气,坦然的态度,让云潇潇怒火中烧,又毫无信心。
刚才那一招,她就见识到了楚翘的厉害。
“你走吧,若想知道答案,回去见了你哥,他或许会让你明白。”楚翘漠然清冷地道。
“我会记着你!”云潇潇捧面,扭头往天香楼外袍去。
小春默默看了眼楚翘:“可要让人跟着?”
“不必了,天香楼外,自然有云家护卫在守着呢。”楚翘越过地上残剑,往姬三娘房间走去。
小春默默跟着。
云潇潇一口气跑出天香楼,心是从未有过的茫然伤心,她哪里受过半点委屈,承受过一丝风雨,不过是朵儿温室中被人呵护着长大的娇花,开得刁蛮明媚又单纯。
在天香楼的这些日子,她渐渐学会了打理自己的一切,懂得了什么叫苦涩艰辛,每日睡柴房,啃馒头,还得被人呼喝来去,从最开始的什么也干不好,气得咬牙,到后来慢慢的习惯,她凭的是一颗早日能顺利回家,投入哥哥和奶奶温暖怀抱的心。她还想着若能回家,一定不再跟哥置气。
可这一刻,她发现,一切都变了。
他们不爱她了么?
“是潇小姐。”
“跟上。”
当云潇潇跑出天香楼,暗处,如楚翘所想般有云家的两名护卫试图跟上来。
然而两人毫不设防,反被人以暗器刺昏,倒在了地上。
另有几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从角落里走出来,扫了眼昏迷在地上的云家护卫,为首一人诡谲的嗓音从斗篷下传来:“去,跟上那女的,绑了。”
……
楚翘进到姬三娘的房中,倒有些愣了愣,十几个穿同样款式银红色水袄褶裙的绣女,梳着双缳髻,容色秀秀气气,两排站在房中,各端着一只墨红漆富贵鸟兽图纹的托盘。
桌子前除了坐着姬三娘,另还坐着一位七老八十的老妪。那老妪虽老,却通身的精气神,面色润泽,穿一袭红绫青缎竖领长襦衫,搭着一件松花撒花绫对襟褙子,头戴一条绿松石抹额,高髻上插着一根金凤,身上指环,手镯,珠串,耳坠等物件一应俱全,但样式各自呼应,既华美又不花俏,既新颖又稳重。
老妪一身气派,仪态端庄,一见既是大家大户,或宫廷里出来的人。
想必,这就是那位老绣娘。
后来楚翘才知道,这老绣娘官龄满期,因在司衣局掌权时十分尽忠,出宫时皇家赐了她不少东西,还有一块匾额。这老绣娘出宫后,传授手艺给后辈,后辈开了绣坊,便是帝京最出名的‘红绣坊’。
能请得动这位红绣坊的老绣娘出山裁衣,楚翘不禁叹惋,那大妖孽究竟有什么是他办不到的。
“老绣娘,就是她了,您只照着她的身段来裁便是了。”姬三娘斜眼飞了楚翘一眼。
老绣娘看了看楚翘:“上前来,老身眼儿不好使。”
楚翘走了过来,老绣娘近身打量了一会,端庄地将手中茶杯搁下,说:“先焚香沐浴,再试衣。”
“老绣娘,翘儿昨晚刚洗的澡。”不就是试穿个衣,麻烦。
老绣娘一脸的不悦:“这是我红绣坊的规矩,穿新衣,必熏香沐浴后方才能上身!”
宫里出来的人,到底臭规矩多。不过楚翘却有点能理解,对于这种执着于一样东西的人,她们对自己热衷的东西既热爱,又是敬奉的。
姬三娘摇着团扇笑了笑:“老绣娘的红绣坊,可非同寻常,每一件衣裳,都乃红绣坊精心裁制,如今就连皇室想得一件,也未必能得,你这懒骨的丫头,快去吧!就在那屏风后,已备了热水熏了香。”
既如此清高,又何故要为一个沦落青楼的敌国公主裁衣?
楚翘褪衣进桶沐浴一番,由着婢女伺候她擦干了头发,抹上了香膏,方才走出来。
她只穿了一件白色中衣,一头黑发披于肩头,面容干净,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出水娇芙蓉的清丽。
老绣娘的眼中,似乎也浮现一丝惊叹,“给她穿上。”
一声吩咐,十几名绣女上前,熟稔的将富贵红漆盘内的物什一件一件,一样一样,逐一的穿戴在她身上,隆重到让楚翘错觉得自己是要和亲出嫁的公主。
她站在那,活脱脱一付衣架,只觉身上沉甸甸得几乎要将她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想象着阿栀那般清瘦的身子,穿戴着这些东西,别说跳舞弹琴,光是顶一个晚上都要累得够呛。
“这套不好,换。”老绣娘不疾不徐地道。
原来她们不止备了一套?短短三天赶出几套精致绝美的衣裳,红绣坊名不虚传。
绣女们手脚轻柔而麻利,迅速又换了一套。
“再换。”
绣女们迅速再换下一套。
及至她们换下第五套衣裳,楚翘的脸冷沉黑耷下来,“姬三娘,不就是把一个亡国的公主赶着往火坑里推,又何必花这样大心思来给公主装点打扮,打扮得再如何惊艳,终究还不是得在床上以色侍男人,你们也该适可而止吧?”
似阿栀公主那样的人,打扮得越是华丽惊艳,想那阿栀公主越会觉得尊严受辱,这姬三娘竟还搞这么大精力,请了红绣坊的老绣娘来,楚翘倒是有一丝庆幸,今儿试衣的人是她,而不是阿栀。
“着你帮衬这点子事,也这样大火气,近日为救你那朋友,老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个没良心的。”姬三娘啜着茶,满口不啻地道。
“好了,就这身。”老绣娘终于开了口,拄着一根红木雕花的拐杖,但精神饱满的目光,上上下下将楚翘审视了一番,微微颌首。
众绣女纷纷退后三步。
楚翘只见一旁的姬三娘和天香楼婢女们,各个眼底皆露出一抹愕然之色。
她不由低头看去,大约瞧见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样式,这一身华丽、精美、潋艳到极致的长裙着实也让楚翘惊叹了一下,更重要的是,这一身虽看似重重叠叠,一件件,一层层,但其实并不沉重,甚至十分轻柔。
可惜没有镜面,她无法具体仔细的看一看穿在身上究竟是何种模样。
不过,这一套衣裙似乎才只是裁制了一半,并没有完工,老绣娘起身以金尺量罢她的尺寸,便立即让绣女将她身上衣袍悉数宽下来,原又叠好放于盘中。
“三日后,衣裳必定完工遣绣女亲自送来,老身先辞了。”老绣娘敛襟合礼,端的是仪容高雅,便领着红绣坊一群绣女离了天香楼。
楚翘看着离去的老绣娘,心头隐隐总觉得有什么不妥,却一时想不出来。
午膳时,姬三娘果真弄了满桌的酒菜,三人吃得酣畅,待到傍晚时分,楚翘与璟幽相约逛帝京夜市,璟幽在马车里等候着,楚翘珊珊来迟,打起马车帘,上了天香楼的马车,坐在马车上的璟幽漆黑的眼神蓦然一僵。
只见楚翘换上了一身女儿装,上着淡月色绣枝蔓镶白貂毛的袄裳,下穿散花水雾梅枝百褶裙,绾着流云髻,以一根雪白的丝绸绑系,只两边各簪了一朵琉璃珠花,裙下精致的绣花鞋若隐若现,面上戴上了一条浅雪色面纱,面纱的边缘缀着如豆般细小的碎铃,遮掩五官的地方,则浅浅绣了一片彩蝶。
她身段柔软妙曼,清流婉转,面纱外一双眸子,更是让人觉得潋媚入骨,幽幽顾盼。
“坐稳了。”璟幽在深深的一望中,融化了许多难以察觉的情愫在他寒彻的眸子里,执了楚翘的手让她坐稳,低声对车夫道,“去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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