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生大吃一惊,“那不可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逃到哪里去?别胡思乱想!”转而发现她话里的漏洞,疑道,“他们?他们是谁?除了圣人还有别人?是谁?”
弥生左右为难,“你别问了。”
“怎么能不问!”佛生道,“圣人已经是一步死棋,你守他一辈子不无不可,但是也要为自己考虑。若是还有转圜的余地,为什么不自救?”她观察她的表情,当真是千变万化。蹙眉计较一番,她过去几年一直在太学,少不得是太学里的郎君。因揣测着,“是学里的师兄么?莫不是庞嚣?”
弥生吓了一跳,“怎么会是庞嚣!”
是不是庞嚣不要紧,听她口气确有其人就是了。佛生有开始盘算,“九王几个得力的学生中还有个叫魏斯的,长得也是一表人才,难道是他?”
弥生想起魏师兄的面瘫脸就寒毛乍立,连连摆手道,“不是他,阿姊别乱点鸳鸯,并没有那个人,是你误会了。”
话听半截是最难受的,佛生偏要刨根问底,抓着她道,“我的眼睛向来毒,你别想瞒我。快说,不说我可要咯吱你了。”
弥生被她闹得没办法,自己纠结了那么久,也的确需要倾诉。犹豫了再三才道,“是九王。”
佛生一时没反应过来,“九王的哪个学生?别不是那载清吧!要是他,我劝你趁早歇了这念头。糊里糊涂的样儿,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弥生有点无力,“是我夫子。”
这下子佛生醒过味来了,愣了半天,啊了一声,“乐陵王?怎么是他?他是你师尊呐!”
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居然是乐陵王那只奸诈的老狐狸。看他一向人模人样的,怎么还打自己学生的主意!不过再思量,男女之间的感情如何说得清呢。爱了就爱了,分什么夫子学生。也好在是他,如今朝局都在他手上把持着,他可算是权势通天。圣人无道,那把交椅能坐多久也未可知。庙堂风云瞬息万变,目前屈居人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反转局面了。真要是这样,弥生的后半生照样无忧。横竖只要弥生还在,自己也便靠得住。乐陵王抓着她的把柄,对她没有好感,可是总有机会将功补过的。将来就算他入篡大统,她凭借着弥生的脸面,总还能有一席之地。
“乐陵王有元妃,那王氏又不是死人,你们男婚女嫁后,感情经受得住考验么?”佛生又有些担心,“可有过肌肤之亲?”
弥生红了脸,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只是那模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佛生放下心来,“有就好,感情这种事就像喝酒,越喝越渴。真要太寡淡,时间久了就撂开了。这么牵肠挂肚的最好,越挂念越亲厚。现在他可了得,朝政简直就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不论圣人在这位置上坐多久,那头别撒手就是。你的眼光可要放远些,最好能把太子拉下来,越性儿让九王继位倒好了。”
弥生有些反感,佛生的论调这么市侩,说出来的话打她脸似的。要和她讲大道理,她总有话来反驳她,索性从她在意的方面入手,她也就消停了。
“他做皇帝,皇后不愁没人当。到时候我只是先皇后,值个什么?我宁愿当太后,所以才要百年继位。”
佛生果然沉默下来,隔了好久才说,“那倒是,可太子毕竟不是你生的,到时候能贴心么?不过也不怕,皇太后能废他,他心里总归忌惮,不敢不敬着你。就是九王恐难对付,他若是反起来,谁能奈他何?”
“他沽名钓誉,怎么会轻易反呢!”弥生转过脸看窗外月色,隔着绡纱迷迷茫茫,像脑子里理不清的念头。话是这么说,自己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上回百年看穿了他们的事,不知夫子能否有容下他的雅量。若是怕泄露出去斩草除根,那百年的小命想保住怕是很难。
弥生自己也感到无奈,她这人妇人之仁,牵挂的人和事太多。心思也太过细腻,一丝恩怨她都记得很清楚,要她糊涂将就万万不能够。
她们这里谈继位,大概是有征兆的,没过两天圣人就病倒了。
病势很凶险,吃不了饭。据说是酒痨,只能靠喝酒续命。弥生去宣德殿看他,他歪在床上,饿得气息奄奄。那么可怜,她看着他,眼泪簌簌的流下来。上前探他,替他拂开脸上散落的发,轻声唤他,“陛下,弥生来看你了。”
他睁开眼,勉强的笑,“你来了……”奋力的要挣起来,喃喃着,“我听见雨声,是下雨了么?”
弥生搀他,让人把隐囊垫在他身后,一面道,“昨儿夜里就开始下了,雨势不大,淅淅沥沥的。”
他哦了声,“河工又要耽搁下来了,回头传九王来问问,叫他妥善打点。”
弥生心里奇怪,他放任了好些日子,国家大事一直不在心上。可听他现在的话,又不是那么回事了。不好问他,含糊应着,“那些事先放着,等你身子好了再问不迟。我着人拿红泥炉子来,给你熬粥喝。”
她笑了笑,给他掖好被子。宫人已经准备好了江米和砂锅,她撩起袖子张罗起来,一面道,“我最会炖粥了,是以前在太学里学来的本事。不加别的,就只煎白米。煎得稠稠的,起锅的时候放些糖,最养胃了。我做给你尝尝,好不好?”
珩的脸上有了笑意,他到底不是十恶不赦的人,即便瘦得颧骨突出,静的时候眉眼依旧是温暖的。看着她道,“我饿得厉害,却不能吃东西,想来是要饿死的。这是报应吧,自己吞不下硬要抢食,到最后抢来了,竟张不开嘴。”
弥生心酸不已,借着照看炉火转过身去,只道,“圣人俯治天下,命里该当做皇帝,什么叫抢呢!眼下一时抱恙就想那些,怎么孩子似的!”
他淡淡的笑,对她招手,“弥生你来。”她挨过来坐在他床沿,他抱住她一条胳膊,把头偎在她肩上,叹息着,“咱们总算夫妻一场,是前世有缘,对么?”
病着的人难免脆弱,她的颊贴在他额上,那么烫,才知道他在发烧。她不敢想,可是看他的情况似乎不大好。她心头抽痛,做不了别的,便亲昵的蹭蹭他,安抚道,“我们的缘分可深呢!就算没有夫妻之实,你在我心里一直很重要,是我的夫主,是可以一生依靠的人。”她低低道,“珩,你会好起来的。等你好了咱们天天在一起,我每天送你上听政殿视朝,散朝了再接你回来……你登基之后我鲜少关心你,现在想想真是后悔。你不要怪我,后头我再补偿你,加倍的对你好。你安心的养息,我不回宫去了,就在这里照顾你。”
他轻轻嗯了声,“我近来总做梦,梦到些可怕的东西。弥生,我觉得是大王来讨债了。”他微微瑟缩,“我一直没有和别人透露,其实大王遇袭,我赶到的时候他还活着……是我,我借着送他安床,亲手……把他给掐死的。”
弥生心惊,大大颤了下。又怕给他添负担,故作轻松道,“过去的事,想他做什么!有哪个做皇帝的不是披荆斩棘才登上九重?看开了,根本不算什么。”
“是吗?”他慢慢仰回隐囊上,“他临终还看了我一眼,如今想起来就害怕……他一定没想到,最后要了他性命的,竟然是我这个没用透顶的废物。”
弥生听得不是滋味,抚抚他胸口道,“我过会子传令下去,叫人把晋阳王灵位送进寺里超度。他受了功德就不会作乱了,咱们心也得安,好不好?你闭上眼睛歇一歇,我熬好了粥来喂你。”
他的嘴角勾出个弧度,嘴唇那么淡,一点血色也没有。徐徐吐出一口气来,“你别忙了,我没法子吃,大限到了。”
她不理他,揭了砂锅盖儿续上两勺水,一圈圈极有耐心的搅。看火候差不多了,盛在蕉叶碗里端过来喂他。他不能吃太快,几乎是一滴一滴的咽。弥生含泪看他,以为吃得少总没事,谁知他作起呕来,掏心挖肺的大吐一通,把胆汁都吐了出来。
御前的人都惊坏了,打扫的、拿巾栉的、换褥子的,乱作一团。她扔了勺子泣不成声,怎么办,她真的束手无策。问那些医正,一个个呆若木鸡,只顾趴在地上磕头。
兆遇托着杯子来,躬身对弥生道,“中宫还是让陛下缓一缓吧!陛下如今一粒米都不能沾,只能喝这个……兑了水的,不怎么烈性。”
弥生知道是酒,她没见过这种病症,当真要靠酒来医治。可是没法子,不叫他喝他一直干呕,这么下去不成事。她唯有上前扶他,拿银勺往他嘴里灌。真就像良药似的,渐渐缓过劲来了,只是乏累得紧,连眼睛都睁不开。她端着杯子僵立在那里,脑子里乱得没了方寸。
兆遇上四合床前看了眼,退回来道,“陛下睡了,中宫到偏殿歇会子吧!”
弥生只得跟他挪到地罩那头去,心里嘀咕,便问,“皇太后知道陛下病势么?可曾来过?”
兆遇伺候她坐下,应道,“早前给昭阳殿报过信儿,皇太后……没来过。”顿了顿又道,“殿下不知道,上回圣人吃醉了上昭阳殿闹过,还弄伤了皇太后。皇太后好面子捂着,心里对陛下定是失望至极,所以如今也不愿意露面了。”
看来太后是放弃了,诸事不问了。弥生心乱如麻,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看珩的样子是不妙,太医们都治不了这病症,真就只有等死了。她年轻,没经历过这些事,一下子像掉进了海心里,够不着岸了。
兆遇道,“还是传右丞相进宫议事吧,万一有个什么,也好早作准备。”
弥生背上发寒,强撑着摇头,“不能叫他进宫……你去知会太子,给他提个醒。另给太傅及三公传话,让他们候着信儿,随时会传他们进宫议事的。”
兆遇长揖道是,领命去了。
她踱出殿门,瓦当上的雨倾泻下来,落在汉白玉台阶上飒飒有声。宣德殿前天街深远,凝重的灰色和穹隆连成一片,眯着眼也分不出哪是天,哪是青石路。
大约真是到头了,他只有几个月的皇帝命。人的福泽是注定的,掐斤掐两的算好,多一点都不会给你。他消耗完了,接下去就是拿阳寿熬。她觉得恐怖,这样的病,闻所未闻的。只是太匆匆,他欢喜的笑容还未从这大殿散去,接下来便要死了么?手机用户看锁金瓯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1559.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