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梦一觉醒来,忽觉屋外夕阳已斜,醒了醒神却觉头更痛了,浑浑噩噩地不知清醒为何物,便想起身寻点水喝。
四下打量了一圈,却见屋内无人。
初梦本也不愿使唤他人,自己从前在朝晖宫也孤苦惯了,况且救命恩人已这般年纪,实为于心不忍,但无奈身子没好全,加上前时被八斤一折腾,愈发疼痛了,也只好倚仗着他人照应,私心想着来日做牛做马必将报答,便却生生地唤道:“大爷——大娘——”
候了片刻,却无人答应。
越是不得饮便越觉得渴,初梦不自觉地抿了抿两片绛珠薄唇,喉咙此刻如火烧一般灼热干燥。求人不如求己。初梦扶额定了定神,呼了口气,试着支起身子在这屋内找壶水喝,却惊觉此屋俨然不是前时自己睡的那间。
墙角的酒埕和破烂的瓦罐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桃木衣柜,旁边累着两个樟木箱,衣柜和木箱上的图案早已斑驳难辨,似乎用了有一些年头了。墙上挂着一件蓑衣,一把供童子玩耍的小木剑,离床不远处的房间正中摆放着一张桌和三条凳子,而自己现在躺着的床,也比之前暖软不少。
正疑惑之际,八斤笑憨憨地推门进屋来,口中还衔着一支梦里砂,花瓣挺立花色朱红,似刚摘下不久。
“初梦姐姐,送给你。”八斤直直地伸出攒着的拳头递上花。
初梦望着这花却是怔住了。
这梦里砂正是朝晖宫中栽种最盛的花。从前鲜卑皇帝见她喜爱,叫人整片整片地种在宫内花园中。寻常的花耐不了高原严寒,常在盛夏才稍稍崭露头角,但这梦里砂不同,花朵小巧如朱砂星星点点缀于绿枝间,只消寒冬稍过,不待春日冰雪消融便竞相怒放。
“初梦姐姐,你怎么了?”八斤伸手另一只拳头在初梦眼帘前挥了挥。
初梦这才从恍惚中抽离回来,笑着接过花,望着八斤认真的表情,不禁哑然失笑,八斤充满筋肉的手臂于这娇小柔嫩的花,反差多么大。
“姐姐你笑什么,是不是八斤很好笑,你跟他们一样,也笑我,你们都笑我。”八斤说罢便又要哭起来。
“哪里是这样。姐姐喜欢这花,心里喜欢,所以才笑起来。你说他们都笑你,他们是谁呀?”
“从前我不住在这儿,那时住在城里,一个大街上,好多好多屋子,那里的孩子都笑我,说我是大怪物,不与我玩,我生气,便打他们,他们就更不与我玩了。后来我就与爹娘搬到了这里。”
“是这样啊。”初梦心觉一丝悲凉,这八斤体格怪异,从前大约没少受别家孩童欺负,便浅笑道:“姐姐现在暂住这里,姐姐与你玩好不好?”
“好!好!”八斤高兴地拍起手来,脸上的横肉一颤一颤的,嚷着“八斤要天天给初梦姐姐采花去。”
初梦端详了一番手中的花,从前混沌数日的心绪见到这故乡春天之物,也似开春似的明丽起来,笑着道:“你为何送姐姐这梦里砂?”
“梦里砂的名字里有一个‘梦’字,初梦姐姐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梦’字。‘梦’是天底下最美的字。”
初梦被八斤嘴甜一夸,不禁双颊飞霞,含羞道:“八斤可识字?”
八斤嘟起嘴,头摇得如拨浪鼓,道:“八斤不识,爹娘也不识,我们全家都不识。”
“没事,以后初梦姐姐教你识字。可好?”
“好!好!”八斤手舞足蹈起来,转念又暗淡下去,苦着脸道:“可是他们都说八斤很笨,八斤学不了字。”
“怎会?来。”初梦伸手去取八斤的手掌,将它摊开,在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了个‘梦’字,抬眸道:“这便是‘梦’字。”
八斤痴痴地望了手掌,手掌上分明什么都没有,但方才姐姐指尖触碰掌心的瘙痒感犹存,便喃喃念道:“梦,梦,初梦姐姐的梦。”说罢猛地将手掌送到嘴边,大口舔了起来。
初梦见状赶忙拉住八斤的手臂制止,询问这是何故。八斤信誓旦旦道:“八斤自知脑袋不聪慧,但是胃口好,八斤将这‘梦’字吃到肚子里,便能记住了。”
初梦咯咯地笑了起来,这八斤颇有当年段冉的影子,看似顽皮内里天真,口干寻水的事也被她抛在脑后,一心只想着教导八斤,又道:“八斤知这梦里砂有何来由?”
八斤自然是一问三不知。
初梦道:“这梦里砂,是蒙古高原最寻常的花,花型玲珑色如朱砂,绽放时丛丛片片如幻如梦,故而叫做梦里砂。北境的胡人极爱这花,赞它耐受严寒而遗世独立,又颇为实用,除去观赏,还可入药,撵做花泥敷于伤口之上有止血之效。士兵出征前,他的亲人便会采撷花瓣缝入士兵的内衣暗袋中以取其顽强之风骨,遇上皮肉之伤又可自行取花止血。”
话及此处,初梦忽的戛然而止。她忆起从前段冉征讨慕容部时,自己也替他缝过一丛。
她与段冉的相识说来也巧。
那一日,馥蕊白正在宫内花园中散步,适逢盛夏,蒙古高原上也鲜见得迎来了繁花时节,正走着,忽见前方树干上捆着一少年,面容凄切睁大双目似要求救,却被布团塞住了口呼不出声。馥蕊白便同婢女一起上前查看,正巧见着被捆的少年旁立着另一名少年正插着腰仰天大笑,询问之下,原是这顽劣的段冉将他的仆从绑在树上取乐。馥蕊白苦口婆心与段冉交涉,段冉也是嚣张得很,半个字也不理。馥蕊白只好叫人依样画葫芦,将段冉也绑在树上烤上半日。
自从被馥蕊白教训了一次,段冉总算尝到了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滋味。他在宫内叱咤了数年,前时还从未有人敢这么对他。此事之后,段冉便盯上了这馥蕊白,总去朝晖宫捣鬼,今日往宫内扔点马粪,明日放只死老鼠。馥蕊白心知肚明,却只一笑了之从不计较。段冉见馥蕊白无动于衷,便想使招大的,潜进宫内小灶房在饭菜里下点了泻药,偏不巧,那一日皇上不知怎的竟来了朝晖宫,吃了这饭菜上吐下泻不止。皇上盛怒之下追究起来,不出一日便揪出了是这混世小魔王做的好事,欲重治他的罪。
见皇帝哥哥动了真怒了,段冉也是心颤胆寒起来,赶紧接连求饶,只是任凭他好话说尽,皇帝哥哥也未息怒半分。正审问着,馥蕊白来了。段冉见她来了,便更觉无望了,前时他做的那些坏事,还不得叫她在此时一并落井下石来清算了,不曾想,馥蕊白一开口,便是为段冉求情,说他本心不坏只是欠缺管教。宠妃说得一通头头是道,皇上脸上也渐渐生出悦色了,末了气消了也便不追究了,还将段冉赐到朝晖宫里住。
自此段冉便对馥蕊白恭恭敬敬。长姐如母,馥蕊白对段冉视如己出,悉心教导,段冉人也收敛了性子,长成了高原上的君子好汉。细处之下,馥蕊白才知这段冉幼时母妃先殁,从小无依无靠只好耍混蛮横以求自保……
“初梦姐姐,你懂得真多!八斤不懂,但梦里砂好看!”
初梦这才醒了醒神,道:“是,好看。”
“初梦姐姐为何总是发愣……”
“睹物思人,想起一些陈年往事罢了。”初梦低叹了一声,说罢便择下花枝别在耳后,侧头问八斤道:“好看吗?”
八斤本想问什么叫“睹物思人”,但见着初梦别着花这般秀美的姿容,瞬时便把问题抛在脑后,唯有瞪大了眸子望着初梦出神。虽是一朵极普通的朱色野花,在初梦头上却恰如玛瑙宝玓隐匿于云鬓间,光彩映照无珠自华,宛若芙蓉仙子天然去雕饰。可惜八斤形容不出,只憨憨指着初梦道:“仙女姐姐!”
初梦笑了笑,忽而又忆起换房一事,便问道:“八斤,这是你的屋子么?”
“初梦姐姐你怎么知道?”八斤满脸惊讶,“你真的是仙女吧!”
“我可不是仙女,是因为墙上的小木剑呀。”
听闻这声回答,八斤便把目光转去墙上,墙上的小木剑虽已陈旧,花纹却明朗可辨。八斤歪着脑袋思衬了会儿,便走过去取下木剑,递给初梦,羞怯道:“姐姐,送给你。”说罢又丢下木剑,红着脸头也不回地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初梦愣了一愣,料想这八斤还是孩童,定是误会她的意思,以为她要问自己讨要玩具了。初梦捡起小木剑正要起身追去出,却与门外迎面走来的大爷大娘撞个正着。
大娘满面笑意,目光却似有一丝异样的警觉,道:“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呀?”
“八斤以为我问他要这木剑来着,丢下便跑出去了。”
“不打紧,等会儿他便会回来了。”大爷大娘哈哈大笑道。
“这是为何?”
大爷大娘也不言语,只将手中端着的倒扣着碗的盘子放在桌上,随即掀开碗,屋内顿时肉香四溢。
原来是开饭了。
“大爷大娘,我怎么睡到八斤的屋里了,八斤怎么办呀?”
大娘摆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你的屋子茅草漏了,晚上风灌进来冷得很,就住这里吧,八斤跟我们二老住就行啦。”
似乎是闻着味儿了,八斤不久便又小跑着回屋来,手中还多了一束的梦里砂。八斤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错,咧着憨笑的嘴一直没合上过,老头老婆子看在眼里也喜上眉梢。
“姐姐,好多的梦里砂,送给你!”
八斤回屋的第一句话竟不是“今天有肉吃”,老头老婆子二人相望一眼,颇为惊奇。难不成这初梦真当有仙力,将这傻八斤治得服服帖帖的。
初梦将木剑一事解释给八斤听,便又将木剑挂回到墙上。农夫一家三口加上初梦便坐下吃饭了,由于凳子只有三条,初梦便和老婆子挤在一条凳上吃饭。
近些年来北境侵扰不断,每每逢战便要向农家征粮。农户家里自己吃一份尚且不够,还需上缴,日子过得十分窘迫,肉菜更是稀罕之物,但今日竟有肉吃,明眼人便知事情不简单,但这家除了老头子老婆子两个明眼人外,一个痴愚,另一个混沌,便也毫无察觉,只当是理所应当的大快朵颐了。
于初梦而言,她还是头回吃这汉人的饭食,心里默默叹着这汉人烹食竟如此精致。只是寻常农家的一顿饭,粉面研磨地也比鲜卑皇宫里的精细。鲜卑是游牧民族出身,烹制时多用火烤火炙,这汉人的肉食虽没有故乡火炙的浓厚香气,但却多了一份肉类的本鲜之味。初梦忆起自己身在鲜卑时,鲜卑人谈及汉人时总是鄙夷他们精细有余,大气不足,此刻忽的明白这精细也有精细的韵致与妙处。手机用户看浮生娇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23975.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