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凌晨。
湘江东岸上,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哒……”响个不停。
人们在大路上,已能听见江水的哗哗声、浪子在风中一次次拍打着岸边。隐隐约约的水光,在夜幕下依稀可见。四下光线黯淡,那时不时泛着火把亮光的江水,便如同是丝绸一样,有光泽却不明显、难以被人察觉。
驿道上的一行马队有二三十人,金忠带队。队伍里有京师来的宦官、文官、将士,以及武昌府调动的官军将士作为护卫。
金忠没敢带太多人,毕竟人多了也没有作用。
整个湖广省能调遣的军队,大部分都在张辅的军营里;金忠就算调动武昌府所有的军队,也与张辅军的兵力相差甚远!
一行人日夜兼行,快马加鞭!以这样的度驮着人剧烈奔跑,一般的马匹、根本承受不住太长时间;他们必须不断在沿途的驿站换马。而寻常一个驿站的马匹有限,金忠带二三十人,正好能保证马匹数量、以及赶路的度!
前面不远又有驿站了,大伙儿渐渐让马奔跑放缓。
身边一个宦官拍马上前,与金忠保持着较近的距离。宦官沉声道:“金部堂认为,英国公有可能靠不住了?”
金忠冷冷道:“圣上一向信任张辅!如今圣上却下了这样的圣旨,若是空穴来风、绝不会生此事!”
宦官的眉头紧皱,点头认可金忠的说法。
金忠的心头也是“扑通”直跳,感觉到这件事有危险了。但他决不能放弃!如果张辅真的带了那么多水师战船投降,洪熙朝廷可谓彻底没希望翻转了!
洪熙朝廷一旦瓦解,金忠的下场如何、他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
金忠不是洪熙皇帝登基之时、才临时投靠的心腹;早在建文朝,金忠等人就已经站在燕王世子府那边了。
不仅因为金忠看好世子,而且他和袁珙都是姚广孝举荐的;若没有姚广孝,金忠还在给人算八字、袁珙在给人看相!姚广孝暗里支持“燕王世子”,金忠与袁珙还能与姚广孝的立场相悖?不跟着吗……
大伙儿到了驿站,立刻出示兵部八百里加急的军令。接着按照律法,他们得到了驿丞准备的二十多匹快马。
众人走出驿站,又跑了一段路。金忠观察天色,说道:“现在不用跑太快了。咱们赶到‘平汉军’军营时,最好是天亮的时候、再当着众将士们的面宣读圣旨。”
周围的几个人都点头附和。
就在这时,金忠忽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他立刻喊道:“停!停一阵!吁……”
众人的坐骑渐渐慢下来,南边远处的马蹄声、已经越来越明显了!金忠身边一个军士多此一举,跳下战马,俯贴在地上听。
“马队!恐怕不下百骑!”军士喊道。
人们有点慌张起来,宦官脱口问道:“这是谁的人马?”
金忠当然也不知道!不过他稍稍一想:叛军大军暂时没法过江,若是叛军探马、也不用那么多人。金忠想罢,便开口回应道:“张辅。”
这凌晨时分,张辅怎么忽然过来了?人群里的说话声更嘈杂了。
但是所有人都勒住马等在原地,人们既无法确定生的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刹那之间,金忠忽然想起了在武昌府之时、观摩处决罪犯的场面!那些明知必死的人,也是这个样子。
金忠顿时方寸骤乱,自己也跟着心慌起来了!不过他是准备来传旨的,此时已经接近目标,难道要就此放弃、调头回去?何况眼下,尚且不能确定来的是甚么人、究竟所为何事。
于是金忠也跟那些犯人一样,明知危险迫近,却等在原地甚么也没干。情况紧急,金忠却没能临时想出办法来!
没过多久,驿道南边的火光便愈来愈近了。金忠等人赶路、也举着火把照明,此时他们的人马在夜幕下目标很明显!果然远处那股马队靠近之后、便渐渐慢了下来,6续向金忠这边接近;很显然来的马队,正是冲着金忠等人来的。
火光之中,张辅拍马冲到了最前面,抱拳道:“金部堂前来、怎地也不知会一声?本将有失远迎!”
金忠沉住气道:“本官何劳英国公亲自迎接?”
张辅等人靠近之后,披坚执锐、训练有素的精骑忽然拍马向驿道两侧迂回!不等人们反应过来,马军已将金忠等人包围住了!人群里一阵喧哗,众人更加惊慌失措,许多人都在左顾右盼,也有人在不断询问。
金忠也皱眉问道:“英国公,您这是甚么意思?”
张辅冷冷道:“这地方已是战场,本将担忧金部堂的安危。”
金忠的脸通红,情知快要撕破脸了,他当下便义正辞严地呵斥道:“英国公,你居然在驿站安排私人耳目、监视朝廷官员,你想干甚么?”
张辅抱拳道:“彼此彼此,本将还是圣上亲封的‘平汉大将军’,不也被金部堂悄悄派奸细盯着?金部堂,你们这是来干甚么的,何不痛快告知?”
金忠深吸了一口气,心道:张辅也是个狡诈之人,此时他应该已经猜到、之前他藏“奸细”在中军行辕的事败露了。
金忠声音很快和气了几分,说道:“英国公送来的作战方略,兵部同僚认为不妥,怕英国公吃亏。兵部急令,叫英国公立刻取消方略,率军返回长沙城!”
“东西在哪?”张辅问道。
金忠拿出了兵部军令。
张辅接过去翻看了一番,忽然说道:“你们居心何在?竟敢用假印,难道中了叛军奸谍之计?!”
金忠大怒,刚想说话,忽然从张辅身边冲出来一员武将,“唰”地一声,刀光一闪!
“刀下留人!”张辅急道。
但是话音未落,便传来“嚓”地一声,一股鲜血喷|到了半空,溅在火把上“吱吱”作响。金忠只感觉到颈子上一阵刺痛和冰冷,然后便看见周围都黑了。刹那之间他心里是明白的,但很快便觉得模糊起来。
……金忠连声音也没出来,便双手捂住脖子,瞪大着难以置信的眼睛,人软软地摔下了坐骑!周围所有人都震惊了,驿道上在瞬息之间变得死寂!
“我入你|娘|的!你脑子里是不是塞了铁?”张辅的脸色也变了,脱口大骂了一声。他当然不是骂金忠,眼睛已盯住了突然动手的武将。
那武将是张辅栽培的心腹,名叫师佑。
师佑的爹是个千户,曾追随张辅出征安南国;在多邦城血战之中,师佑之父麾下将士全军覆没、本人也战陨城下血肉模糊!年纪不到二十岁的师佑世袭父,出任千户一职。
张辅掌“平汉军”的兵权之后,麾下调集了很多地方上的卫所军,师佑也在军中。张辅不嫌弃师佑年轻没有经验;念在他爹的情分上,又见师佑忠心耿耿十分耿直勇猛,张辅对师佑是多方关照!还找到机会给师佑请功,升他到了指挥同知的军职。
但是张辅做梦也没意识到:后生做事,往往很容易冲动,脑子长在屁|股上的!
张辅一脸痛苦的表情心道:你他|娘|的把老子坑惨了!
张辅复杂的情绪只是在一瞬间,此时所有人都很震惊意外,几乎都还没反应过来。张辅却马上明白了,现在不是怪罪人的时候!
他很快下令道:“杀!一个也不能留!”
驿道上立刻传来了几声惨叫,众骑兵将士拿着兵器,疯狂地杀进朝廷钦差的队伍里。此时张辅麾下全是武夫,听到大帅的军令、哪里还管甚么道理,武夫们见了血非常残|暴。
一番混乱之后,地面上便留下了一大片尸体,有人的尸体、也有马的尸体,一些空马还没跑,站在原地嘶鸣。
张辅问道:“有没有人逃脱?”
师佑的声音道:“大帅,应该没人跑掉!”
“应该?”张辅本来就非常生气,此时更是红着眼睛、充满愤恨地看了一眼师佑那边。
张辅侧耳听了一会儿,又喊道:“再查一遍,确定没有活口。”
“得令!”
张辅自己也跳下战马,蹲在金忠的尸体旁边,伸手在上面翻找东西。不一会儿,张辅便找到了一份圣旨!他展开看了一遍,急忙塞进了怀里。
年轻的师佑这时也拍马返回了。看着神情不善的张辅,师佑一脸抱歉的样子,说道:“大帅莫气,末将听这金部堂言语不敬……”
张辅想到还用得上这种人,立刻强压住怒气,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做得对!”
师佑忙道:“末将愿鞍前马后忠于大帅!”
张辅点点头,回顾左右说道:“这些人形迹可疑,但他们是朝廷命官!在场的弟兄手上都占了朝廷命官、宫中使者的血;你们若被抓获,必诛全族!此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他稍作停顿,又喊道:“弟兄们跟随本帅。本帅带尔等升官财!”
众将士纷纷应答道:“得令!”
张辅下令道:“把尸体藏起来,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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