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魂盯住屋中央的炉火,缓缓说:“我何尝想如此,八百年方换得眼下岁月,我深知与她有多不易。我总在想,过去漫漫百年千年,我和醇凉不曾有过一丝嫌隙,唯独她恢复记忆后这短短数月,我们都变得不像我们了,甚至还不如她失忆的时候,每每思及此处,都觉心中荡然。”
“庸人方自扰,所谓道得酒中,仙遇花里,虽雅不能离俗。并非是大人和顾姑娘之间变了什么,只是大人越来越有凡人性,而顾姑娘原就是凡人,凡人嘛,总容易在简单的事情上执拗出事端。在你们这些鬼神面前,我们凡人明明最是懦弱无用,可脑子里的杂念却不是你们能摸得透的。你们这些神仙之所以为神仙,正是因为摒弃了杂念,现在再让你们的脑子里落上了凡人的爱恨,自然会措手不及。”
司魂:“我总是想不明白,为何从掌柜会有这等的智慧。”
“大人谬赞。”从人众说,“人世都不过百岁,少痴騃、老成尪悴,从某只是个糊涂的凡人。只有一点——大人自认见多了人世百态,参透了道理,然而物极必反,尽透之时亦是重识之时,没人能凌驾于众生所思之上。话又说回来,谁不在这世间之中,谁又不是众生之一呢?有众生即有万相,从某不信有谁能把这万相统统看透。”
“如从掌柜所说,那我冥界的阴使都不配为阴使了。”
“阴间是何样貌从某不知,一番胡语,大人且听且忘,还是不要放进心里了。”从人众又打开了扇子。
“不,我觉得从掌柜所讲极是。”司魂说,“醇凉苏醒于多事之秋,太多的事情令我们身不由己,但愿劫乱过后能重回安宁吧。”
“大人的意思是世道要乱?”
司魂看着他说:“正是。不瞒从掌柜,此次我们离开地府就是因为出了大乱子。”
从人众摇了摇扇子,淡淡地说:“这样啊。”
“从掌柜放心,司魂会尽力保住从掌柜的清静日子。”
“如此,就劳烦大人救众生一命。”
自从被从人众斥责,从府的下人再也不敢轻易踏入折竹园扰苏子幕安宁,于是在这光天化日下,苏子幕光明正大地吹起了曲子。司魂立在折竹院门口,等他吹完了曲子才说话:“子幕。”苏子幕一扭头,“呦,你来了!醇凉如何了?”
“在静养。”司魂对苏子幕行了个大礼:“司魂在此赔罪。”苏子幕赶紧把他扶起来,“使不得使不得!误会解开就好,那件事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提了。”
“说来惭愧,这事叫你受了大委屈。”
苏子幕对他摆了摆手,“我方才说过,此事莫要再提。你过来找我应该不止为赔罪吧,还是快说正事为好。”
“我想你和我一起去找刑天。”
苏子幕拍拍他的肩,“岂有推辞之理。”
敲开浊兰院的客房,从人众站在门口一施礼,“没打扰到姑娘吧?”听谛略微垂头说:“怎会,从公子请进。”从人众迈进房内,环视一圈之后问:“龙姑娘呢?”
“她去照看醇凉了。”听谛将要把门关上,从人众用扇子示意她:“就开着吧。”听谛颔首。
听谛走回桌边给他斟茶,从人众则赏视起她手抄的佛经,“一见这字就可知道姑娘乃清心寡欲之人。”
“从公子谬赞,从公子的书法造诣高深,我岂敢在你面前卖弄笔迹。”听谛把茶杯推了过去,“公子用茶。”
从人众落座,“多谢。”喝过一口茶,从人众问:“从某有一疑问,不知当讲否?”
“公子但问无妨。”
“你说,究竟是佛经令人变得清心寡欲,还是清心寡欲之人才写出了这等的佛经?”
听谛付之一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入佛门已深,早与我佛光辉融为一体。从公子闲时也可以多读读佛经,于人生指引极是有益。”
“是从某肤浅了,以后定当多思多悟。”从人众摇了摇扇子,“听说你们快走了?”
“是的,等司魂和司刑回来了,就差不多该走了。”
“我此次前来就是想跟姑娘道个别。从某明白不该来烦扰姑娘的,只是我与你们皆是殊途,相见实为不易,何况从某短短数十载寿命对于你们来说不过一念光阴,山长水阔,此生能否有幸再会不得而知,这样的相见别一次就少一次,于是我便厚颜而来,跟你们道个别。”
听谛:“哪里的话,你我乃是朋友,何况从公子更是我的救命恩人,岂会纠结于一见。”
“我回来了——”龙城忽然从门外迈了进来,“咦——从掌柜生意兴隆啊!”从人众站起来说:“龙姑娘也安好。顾姑娘如何了?”龙城给自己倒了杯茶 ,“没什么大碍,劳烦从掌柜挂念。”
“既然如此,从某就不多留了。”
“别别别!”龙城发觉自己回来的不是时候,赶紧放下杯子拦住他,“从掌柜,我走,我走,你们接着聊!”从人众笑笑,“龙姑娘不必如此,我就是来跟你们道个别,左右话也说完了,告辞。”
刚要走,从人众又转了回来:“龙姑娘要的熏香,从某已经制好了,制得慢了些,龙姑娘别怪罪,临走前记得找我去取。”
“多谢从掌柜!”
妖境内烟萝更重,司魂和苏子幕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神出鬼没,影影绰绰露出些影子,但就是瞧不见那是个什么妖物,两人开始步步警惕。忽地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类似于斥骂的声音,司魂和苏子幕立刻停下脚步,倾耳细听,这时一缕幽香随之传来,苏子幕琢磨了一下,正是昨晚梅树上的那股味道,于是一股不好的预感在他心头涌来,他小声提醒司魂:“来者不好对付,别入了它的幻境。”
“你听这个声音——”司魂谨慎地打量四周,“再论这世上比你幻术高的……”两人相觑,异口同声道:“灌鸟。”
话音刚出,两人身后传来巨大的簌簌声,两人转身,瞬间被灌鸟扑倒。
司魂不断地坠落,待他稳住之时打眼一看,数万天兵正围在他的周遭,而他的手里正握紧了画魂。透过人群的间缝,他看见醇凉正被几个天兵拖回去,“醇凉!”这时天兵将他围得更密了。
“你们放我过去——”他说,已然忘记了自己是和苏子幕来妖境找刑天的。天兵们无动于衷,“我求你们放我过去——”司魂接着说,可还是无人挪动,“天帝!”司魂握着画魂在半空中跪下,“你饶醇凉一命吧……我求你饶她一命!”
醇凉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众天兵只是围住他,他出不去,他们也按捺不动,司魂跪在那里恳求,手中的画魂似无用之物,迟迟不肯对他们出手。“求你们放我过去……”他空得一声仇将军,勾指间便能越过这海般人墙,可似乎像是经历过追悔莫及一样,他心里不断有个声音在逼迫他别再重蹈覆辙,所以他只是卑微地恳求。
醇凉被捆绑在诛仙台上,不消一刻,刑具在猎猎风声里穿过她的额头,众天兵的神情都像是在庆幸,庆幸终于斩断了他的锁链。明明诛仙台离他很远,可醇凉死去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极是鲜明,他看见她在这世上留下了一个苍白无神的目光,然后一点点化为尘埃消失不见,她带着苍白的记忆死去,不知罪孽,而他所苦苦哀求和执着的东西也随之烟消云散。
司魂的目光开始涣散,一霎那间,他把画魂攥得更紧了。
苏子幕在茫茫之中踉跄而行,渐渐他认出了这里是不周山,寻找许久之后,他恍惚看见不远处的雪地里有个血红色的弱小身躯。风雪吹得他很难睁开眼睛,朝着那堆血肉径直走过去,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娘!”苏子幕跪在被剥了皮的狐狸面前,胸中顿时涌起一潮悲痛欲绝,“娘!”他不敢伸手抱起它,生怕自己妄自的举动令血肉暴露在风雪中的它痛楚不堪,苏子幕痛苦得像是自己被剥了皮一样,心里总是隐隐觉着是他来晚了才让娘亲受到了这般遭际。
风雪冰冷,被那炽热发红的身躯融化,一股绝望重历苏子幕心中,面对着伟岸的不周山和伸手可触的天空,他像是这里唯一的遗存,孤独且无助,他变回了那只懦弱无用的白狐,只能眼睁睁看着亲娘不得好死。这时他仿佛听到了那些人带着狐皮下山的说笑声。
可他终究不再是那个没有丝毫力量的小野物,现在他是苏子幕。
苏子幕顿时恨意翻涌,“娘,我去给你报仇,我去把皮拿回来!”苏子幕急慌慌刚起身,鞋跟却被它的小爪子虚弱地挠了挠,在他的鞋上留下了个血红的爪印,苏子幕又跪回来,倾听他娘亲有什么话要说。
“不要仇恨……也不要像娘一样被人骗了……”
说完这几个字,它再也不动了。苏子幕摇了摇它,“娘……娘!”他一下子把它抱在怀里,雪花落在它的身上融化为血水,苏子幕仰天嘶号,“娘,我不要这颗玲珑心……我要你活着,我要你们都活着!”
理智被悲痛覆盖,苏子幕伸手挖向自己心脏,可等五指插入皮肉里时候,疼痛令他清醒了些,那股异香也随之清晰了起来。手机用户看离回书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26567.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