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灵守完,盖棺的盖棺,下葬的下葬,撒钱的撒钱,排场虽小,但一丁点都不含糊,谢七郎陪着茗娘办完了整个葬礼。”说书先生抿了口茶,坐下来接着讲,“眼瞧着茗娘就该去钱家了,那钱家老头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但色心可一点都不老,府里大小的丫头都多多少少遭过他的贼手,茗娘平日不怎么掺和街坊的闲言碎语,对城里的事儿知道的少,是个还没见世面的丫头片子,得亏有谢七郎的帮衬才能办完丧事,自然也不会晓得那钱家老爷的德行,可这谢七郎呢,谁家办白事都得找他,所以他对城里的事是一清二楚,就这么着,他往自身上揽了件闲事,替茗娘上门讨卖身契去了。”
钱家的人忌讳谢七郎的身份,不让他踏进门里,于是谢七郎站在府外喊道:“钱老爷,半年后鬼差就要拿你下地府了,还不赶快积德吗!”
听见谢七郎在门外大声咒他,钱老爷拄着杖踉跄出来,“谢七郎,给我闭上你的臭嘴!”
“钱老爷,我好心好意提醒你,怎的你不仅不领情,还反过来骂我呢!”
“老子寿与天齐!”钱老爷用手杖指着谢必安说。
“命长命短可不是由你自己说得算。”
“我说的不算,你这鳖孙说得算?”
“我说你只剩半年,你就只剩半年,爱信不信,死的时候也别找我给你收尸,自己滚坟坑里去吧!”
“你!”钱老爷气得胸内发闷,可是人人皆传谢七郎能和鬼神打交道,再难听的话也不得不信七分。“你说的是真的?”
“你要是信我,就把茗娘的卖身契拿来,我跟阎王老爷说几句好话,让你再多活个三年五年!”
茗娘缩在谢七郎身后,不确定钱老爷是否会相信这番无从证实的虚话,暗地里早做好了认命的准备,但格外看来,谢七郎这无畏无惧的模样却令人深觉心安,似乎只要躲在他的身后,就什么都不必担心了。
“对于钱老爷来说,活得越久就越怕死,这谢七郎是远近皆知的怪人,都传他能和鬼神打交道,于是钱老爷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无非就是舍掉个丫头,便没好气地说:‘把钱还回来,少一个子儿也甭想拿走卖身契!’”说书先生学起了钱老爷的刻薄样子,李知君听得愈发投入。
谢七郎将钱袋扔到钱老爷脚下,伸手说:“契约——”
数过袋子里的钱后,一张卖身契被甩到谢七郎眼前,他接过来看一眼,确定是茗娘的那张,然后撕了个粉碎。
“咱们走。”他对身后的茗娘说。
谢七郎躺在棺材里发呆,将月光当做披盖,他常年住在自己的棺材铺里,令人更加辨不清他是人是鬼。一阵寒风在闭紧的屋内刮起,墙边的白幡映着惨白的月光摇动,他知道,是阴间的人又来了。
“谢七郎,泄露天机是要遭天谴的!”
他晃了晃二郎腿,满不在乎地说:“天谴便天谴,左右我的命已经这样了。你们特地上来,不会就只为了跟我说这个吧?”
“两日后我们来取刘月梅的亡魂,还有那个茗娘,我们十日后再到你这来取。”
谢七郎一脚踢开半掩的棺材盖,从中一跃而出,“你说什么?茗娘?”
“先别忘了两日后的刘月梅。”鬼差秉公处事,说完便消失在谢七郎眼前。
这档子事他干了许多年,独独这回得知要送走的事茗娘的亡魂,他内心深处并不是很愿意,她上个月才死了爹,怎么马上就只剩十日的寿命了呢,这丫头犯了什么罪过,难道又是因为自己?
第一日。
一大清早,谢七郎找到了茗娘的住处,茗娘没想到会是他来,自钱家门口一别之后,算来他们有一个月多月未见过了,茗娘眼中流露出喜色,“竟是谢郎君,您找我有事吗?”
“你……”谢七郎欲言又止,想不到该如何解释自己此次来的目的,连他自己也是不知道的,他本该守在自己那个棺材铺子里,等到十日后才来给她办丧事,再将她的亡魂交与鬼差,这差事他早已轻车熟路,可自己今日登门又究竟是为何呢?
茗娘见他半天不说话,问道:“谢郎君饿否,不如先进来食一碗汤饼?”
汤饼……
自从双亲去后,从来没人给他做过汤饼,顾虑于自己的身份,他也鲜少到人群饭馆中去,吃得最多的就是案前的供品,现在想想,他真的是与鬼没什么两样,和鬼睡一样的地方,也和鬼吃一样的东西。
谢七郎盛了一勺汤饼送入口中,终于还能感觉到自己还是个人。
茗娘看他吃得很起劲,欣慰道:“多亏了谢郎君,否则我现在一定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门外的风进到屋子,又从窗口离开,短短的穿行却撩得屋内白纱乱飘,经久不落,屋子里挂着这么一大片白纱,让谢七郎不禁想起了自己铺子里的白幡,白色总是很容易牵扯到死亡。
但在茗娘眼里,这白色只意味着干净,她过去重新挂好片片白纱,同时说:“现在靠着这个过活,总比去钱家强。”
听着茗娘满含憧憬的语气,谢七郎再也吃不下这碗汤饼了。她还一心想着今后的日子,却不知自己最多只能活十天,谢七郎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茗娘是他救下的,他就不能让这条生命草芥般离去。泄露天机,会遭天谴——以往从不在意的话却在这时响亮于脑海中,许是由于自己以前虽然毫不在乎命运,但也没怎么做过逆天理的事,而现在他想为茗娘做点什么,便不由自主地有所顾虑了。
他端着已凉的汤饼胡思乱想,茗娘这时却不知从哪抱来一匹红纱,十分珍视地说:“下个月刘家姑娘出嫁,向我定了这匹喜料,我仔细地染了好久,昨儿个才晾干,就等织娘过来取了,大婚那****一定要去刘家看看,看织娘会把它做成什么样的礼服。谢郎君,您可有闲心跟我一起去凑热闹?”
“我若去了,怕是得被人家轰出来。”谢七郎打趣道。
茗娘这才想起谢七郎的身份,问道:“谢郎君从不到人前吗?”
“除了白事,哪哪儿都忌讳,所以我干脆就躲在铺子里,有人来请才出门。”好在茗娘并不忌讳他的不请自来,茗娘开始有点同情他了,真想不出他自己这些年是怎么活的,“谢郎君不觉得孤单吗?”
“不孤单,活人不好见,死人还是总有当伴的,鬼话说久了,便不愿与人说话了。”
“那谢郎君可想过今后?”
“今后”二字又令他想起茗娘的死期,为什么一个好好的姑娘活不久,而他这个不人不鬼的却会长命百岁,谢七郎真觉得自己的寿命没什么可稀罕的。“哪儿有什么今后,得过且过。”谢七郎擦了擦嘴边的面汤,趁机问她:“你呢,你想怎么过,有什么心愿没?”
“我啊。”茗娘羞涩地笑笑,“哪敢巴望什么呢,也是得过且过,后来找个人搭伴儿过日子,也就是了。”
茗娘脸上浮出一层胭色,与她怀中的喜纱交相辉映,在白帐中挥发出明媚。
谢七郎食不知味,觉得自己真的是个丧星。
第三日,织娘登门,告知茗娘婚事已吹,连那匹红纱也不要了。“那么大动静,你没听见?昨儿刘家姑娘上山捡柴,没成想遇上了山贼,就给糟蹋了,连家都没回,直接就在山上把自己给吊死了,哎呦呦,真是可怜儿了呦!刘老爹一整天不见闺女回来,急得跟个什么似的,结果不知道谁在他家门缝里插了张纸,说刘家姑娘在南山上,老两口赶紧到南山去寻,刘家姑娘就在那树上吊着呢!”
得知真相的茗娘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她抱着那匹红纱跑到刘家,见到房前屋后都已挂上了白色,痛哭声也已在院中响起,人人都系着白条,而她抱着红纱,与这丧礼极不相符。这时灵堂里走出个人,是谢七郎。
谢七郎看到她站在这儿,不禁一愣,随后脸上露出一层哀色,这在看惯了生死的他的身上并不常见,在给茗娘的爹摆灵的时候,他也没露出过一点哀色,连装模作样的悲痛也没有,从不会体谅丧主的心情,可在刘月梅的葬礼上,他却很低落,因为他知道下一个就该是茗娘了。
茗娘一步一步走到正在嚎啕的刘父身边,“刘老伯,让月梅穿了这个再走吧。”
当晚,刘家的白灯笼彻夜不灭,刘月梅身披未经裁剪的红纱,问前头的谢七郎:“你要带我去哪儿?”
“送你下阴间。”
“原来那些传言是真的。”
“半真半假。”谢七郎摇着招魂幡说,“我没别人所传的那么神通广大,只是负责把亡魂带给鬼差而已。我生来命硬,先克爹后克娘,连我自己也活不过二十岁,听判官说,我生来有阴使的命格,注定要早早下阴间的,可我不想死得那么早,于是和地府讨价还价,我在阳间给他们做事,换我长命百岁,其实活得也跟鬼差不多了。”
刘月梅听了,眼泪又巴巴地掉了下来,“你说说,凭什么人命天定呢,眼见着就要嫁人了,我也不想这么早就死啊!”
“不想早死还上吊,瞧瞧,原来长得挺俊的人,现在舌头长得跟个什么似的。”
“可我没脸活了啊!”
“只有想活和不想活,分什么有脸和没脸,罢罢罢,你都已经这样了,说什么都枉费了。”谢七郎望了望不远处,停下来道:“鬼差来接你喽,有什么要交代的趁现在说,不收你钱。”
“让我爹娘保重身体,告诉吴郎来生再见,还有这个——”刘月梅把红纱从身上拿了下来,双手捧给谢七郎,“替我把这个还给茗娘,跟她讲声谢谢。”
“你不要了?”
“没过门的人穿不得这个。”
谢七郎接了过来,又往她手里塞了些冥钱,“拿去打发路上的鬼差,他们就不会为难你了。”手机用户看离回书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26567.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