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华仍在奋力地掘土,醇凉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后,将这番举动看得清清楚楚。
“你在做什么。”
菁华的身子蓦然一僵,剪子也静止了。
她还不知道酒已经被自己弄坏了,满心都是被人发现的慌乱。以前她觉得自己并不怕醇凉,可现在她才感觉到,自己的心底里是畏她的,不是因为现在做歹事被她发现。或许,喜欢仇天涯这件事就足够让自己对她害怕了。
菁华久久不敢转身面对她,醇凉走近一步,心里知道——这批酒,完了。
但她表现得很平静。
“谁让你这么做的。”
“刑……”菁华把那个名字咬了回去,“是我自己。”
整个天界都知道天宴没有相见欢了,所谓的天宴也将因此减色不少。天帝给醇凉几日时间,命她在天宴之前重酿出一批来,否则就要施以重罚。
为何罚的是她?因为她并没有把菁华供出来,而是禀为自己的失职。
醇凉抿了一口酒,眉头微皱,这酒算是无力回天了。
菁华侧站一旁,低头咬唇,等着醇凉说出责怪的话。等了半天,醇凉终于开口:“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你到底为什么偷酒。”
菁华仍然缄默不语,摆出一副任其处置的模样。
醇凉叹气道:“先前你若好好跟我学手艺,也不至于犯下这种错误。天帝让我重酿出一批酒,时间紧迫,我不保证酿的出来,所以你得帮我,算是你的惩罚。”
于是菁华面前堆了一座更大的草山。
剪子磨得她满手水泡,相思茴里夹杂着点点血色,这惩罚不算大,却让她吃尽了苦头。菁华心里没有怨恨,反而想借此洗刷掉自己受人挑唆的卑屈感。她愈发怨恨刑天了。
刑天听到风声,悄悄来到梨园,只见菁华正坐在泥土地上,快被相思茴淹没了去,那把细金剪刀仿佛浑身是刃,把她的手都给割烂了。
菁华停下手来,给伤口呼了呼气,不禁在此时又想念起冥界,就像是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在婆家受了委屈,不免思念起娘家的疼惜放纵。陆判爹爹一定还在为她能飞升天界而感到欢喜,却不知自己在这里做婢子,被一堆烂草欺负得不成样子。
真想回冥界啊,可是又真舍不得离开梨园,自己修炼好几百年,无论过程何其凶险艰苦,只要想起自己初具生命时第一眼见到的那个人,什么艰难地境界她就都能挺过来了。
不能回去,不能回去……
已经到了他的身边,不能就这样回去。
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哪怕只是在树后看看他,看一辈子也成。
菁华抹去倾泻不止的眼泪,边啜泣边嘟囔说:“我不走,我不走……”
刑天不禁愣住了,这丫头怎么委屈成了这样。菁华在自己手上缠了张帕子,重新拾起剪刀,打算继续剪。忽然有人把剪刀从她手里拿走,菁华抬头一看——正是那个罪魁祸首。
“她这么罚你?”刑天的语气带着一股路见不平的正义感,却忘了自己才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
所以菁华并不感激他的挺身而出,冷冷道:“把剪子还我。”
刑天一时错愕,任由菁华把剪刀从他手中抽离。看着血从帕子里渗透出来,刑天小声问她:“你为什么不说是我指使你的呢?”
“谁知道你会不会在一气之下把那张纸给醇凉。”
刑天终于明白了自己被包庇的原因,他把那张纸从袖子里掏了出来,递给菁华:“你真是蠢,这纸又没落你的名字,只要你矢口否认,谁会相信这是你写的。”
菁华停住五指的摆动,盯着刑天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它就是我写的。”
刑天没明白她的意思,菁华又剪起相思茴,说:“我凭什么不能喜欢仇将军,这张纸就是我写的。”
“所以你不怕任何人知道,除了醇凉。”刑天恍然大悟。
“我只是不知该怎么面对她而已。”
“那我替你去告诉天涯。”
刑天说罢起身,菁华心知现在不是该说出这件事的时候,连忙丢下剪子追过去,恰好这时仇天涯来了,银光甲还没卸,上面还沾着血污,他才从下面回来。
撞到了刑天,他连连问道:“那批相见欢怎么回事?醇凉现在如何?天帝可罚了她?”
后面的菁华看见他进来,赶紧缩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被仇天涯如此追问,刑天也一时说不出那件事了,只回答他说:“你自己去找她问吧。”
刑天带着满脑子丧气离去,仇天涯擦过菁华身旁,疾步去找醇凉。
“将军……”菁华唤了一声,他又没看见她。
醇凉正在淘澄水米,见他唤声切切,迎面上去,他往常是不会把杀戮气带进来的,可现在如此一身狼狈,足见他是何等焦急担忧。
他担心她的安危,而她却反过来安慰他,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血,“瞧瞧你,让人看到了哪成样子。”
“相见欢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坏了呢?”
“菁华不小心动了酒窖,坏了酒气。”
“菁华是谁?”
“我的婢子,一百年前就在梨园了,你竟不知道么?”
仇天涯含糊回应:“没留心过。那天帝呢,他如何处置这件事?”
“天宴之前酿出新的相见欢,否则就重罚,但究竟如何罚,天帝并没有说。”
“短短几日怎么可能酿得出来!”
“我尽力试吧,如果失败了,你今年就没有相见欢喝了。”醇凉笑笑,不为自己的罪责而忧虑,却更在乎他的口舌。
“你放心,我不会让天帝罚你的,到时候我去求情,他会看我的面子的。”
“可万一他知道了我们的事……”
“知道了应该也不会怎样吧,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还是但愿我酿的出来。打回来还没歇下吧,快喝碗酒解解渴。”
树后的菁华偷偷看见二人的这一幕,不禁忘了伤口的疼,用柔软的五指抠弄起粗糙的树干。满园的落花簪了她满头,她从不喜欢这密密麻麻的白色,像是葬礼的纸钱,又把人淋得白发苍苍。
她回去继续剪相思茴了,她也希望醇凉能在几日内把相见欢酿出来,这样自己的罪过没了,又可以坦坦荡荡地喜欢仇将军了。
空旷的大殿响起漏钟一般的脚步声,仇天涯把头从手掌里抬起,对朝自己走来的刑天说:“你来了。”
“你又多了道伤,那魔君够毒的。”
“上次冥界一役他被我重伤,现在还没完全复原,却又兴风作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仇天涯疲惫地说,实则是在担忧醇凉是否能把相见欢酿出来。
刑天坐到他身边,道:“要是能干脆把他杀了,便一劳永逸了。”
仇天涯愁眉不展,“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找你喝酒。”
“醇凉现在焦头烂额的,这几天先别去了。”
“天帝那老头不会真的为了几坛酒就降罪醇凉吧?”
“谁知道呢。”
“刑天,我想离开这里了。”
“什么?”刑天神色骤变,“为什么?”
“不想再杀人了,也不想和醇凉如此躲于天日之下。”
“就为了她?”刑天实在无法理解,就如他也无法理解菁华的所思所想。
“等天宴一过,我就找天帝坦白去,他若不允,我就带醇凉离开天界。”
“倘若他不放你走,反而对你们下重罪呢?好像有条天道是这样定的,你若死在这条天道上,未免太屈了。”
“应该罪不至死,试试吧,不管是何结果,我都保护得了她。”
刑天摸了摸下巴,然后对仇天涯说:“你先别轻举妄动,我替你试。”
“怎么试?”
“这你别管。”
梨花总是飘进坛子里,她们抵挡不住这样的纷纷攘攘,所以醇凉所有的酒都带着一股梨花的味道。相思茴终于剪完了,其余的用料也都准备好了,菁华帮醇凉一起把它们装坛。
“看你酿酒,我就想起了望向台里的孟婆熬汤。”
“孟婆熬汤?”醇凉边捧起湿米边重复她的话。
“是呀,冥界也有一个女人,像你一样整日做同一件事情,只不过她的孟婆汤是忘忧的,你的酒却会令人魂牵梦萦。我常常在黄泉路上看着亭子里的人影,我总觉得,人活成那样才是最惨的地步,什么都不记得,又什么都很乏味。”
“所以你在我这儿也很乏味。”
“当然,你没有孟婆那么惨,但你活得跟她差不多。”
“听闻孟婆汤是世间最好喝的东西,那到底是什么味道?”
她想知道,自己的酒与之比起来,算作如何?
菁华打趣道:“谁知道呢,你去问喝过的人,他们也都会说不知道。我怀疑这本就是个谎言,因为谁都不记得孟婆汤的味道,都传它好喝,人们也不得不信。但应该也是不错的”
“何以见得?”
“因为汤里有一味彼岸花。”
“彼岸花?”醇凉的手慢了下来,“岂不就是……”
“没错,但我是最幸运的。”
酒全部都已封坛,二人在皑皑白雪里将它们一个个埋入土中,这一幕场景很有趣,因为她和醇凉是第一次如此交谈。这酒的成与败,关乎到她们中的每一个。
醇凉望着身下的人间,喃喃道:“快冬天了。”
“梨园永远都像冬天。”菁华说。手机用户看离回书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26567.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