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锦衣卫卷起一阵风波,然而在州牧府的大门前,最先赶到的反而是朱秉这位家将,在朱秉身后,是足有百人的重甲,整齐划一手持长枪,头盔上红缨飘扬如云,显然训练有素,更不要说后面还有三十人的弓弩手。
这可都是州军精锐,在这大兴天下十九州中,扬州一地的驻军数量只能垫底,但要说精锐,却是数一数二,这些重甲士不过千数而已,却是指挥使眼中的宝贝,轻易不肯动用。而眼前这些兄弟,跟着他却是出于自愿,他几个手下,一听说有好处可捞,也都嗷嗷叫着来了,他们虽是州兵,可也没少上战场,有了满身伤疤的功勋,眼里往往既不将这些在后方作威作福的文官放在眼里,更视规矩为无物,大不了回去就被都指挥使一顿臭骂,关上几天禁闭,至于砍头?不存在的。
朱秉对此还是很满意的,曹久那老匹夫如何拉拢人心,但自己毕竟近水楼台,这些人终归还是成了自己的心腹,哪怕在自己手下几人中可能有曹久的死忠,但于大局无碍。朱秉下马,先吩咐一声这些重甲士将州牧府包围,这才吩咐手下去推开州牧府大门,守门的兵卒瞠目结舌,实在是眼前这场面实在浩大,更何况此时到来的朱秉,谁不知道是曹大人身边的亲信人物?这些兵卒且不说要不要拦,这么多人拦也拦不住啊,只能木然让开大门,看着钢铁洪流一拥而入。
眼前花树如烟,前尘往事更如烟,朱秉上一次从这里走过,还是提着给那位曹大人祝寿的礼物,在一帮脑满肠肥的所谓扬州名流之后走过,甚至被几个比自己大不了的同辈中人调侃为“晚辈”。
走廊之上,朱秉双手之上浮起青筋,猛地抽出佩刀,喊了一声曹贼罔顾王法,罪大恶极,杀进去,一个都不要放跑,此时身边不少不知内情的人才惊觉这位所谓和曹久穿一条裤子的家伙竟然是来落井下石!?有打着别的小心思的,原本还能算计些什么,此时形势比人强,考虑到自家性命,也就将错就错了。
许朱秉改邪归正,不许他们也翻然悔悟?
无数丫鬟仆人惊恐逃窜,结果皆被制住,更有一个抱了金银细软想要逃跑的,结果在房梁上看到四面八方的围拢而来的重甲兵,眼头一黑,咬着牙从房梁上跳下,结果崴断了脚,在地上痛苦的哼哼,让路过的朱秉看了一声冷笑。
从几个被吓破胆的杂役口中问出曹久的所在,朱秉带人直冲向后院,然而一眼望去,朱秉却先愣住。
池塘中莲花已经开放,红的妖艳,然而水中已经扔下了两三具尸体,血腥气已经盖过花香,味道刺鼻。
一个白袍公子哥拄剑立在原地,一身白袍已经被血迹染得斑驳,双眼却盯着着曹久,而这位往日里威严的曹大人,头发被割断一半,被逼到假山上,双手双脚的向上爬去,边爬边气喘吁吁。
几十个个弓弩手将手中弩箭对准场中两人。
李月白看着将此地团团围住的弓弩手,再看一眼只要再一剑的事儿就能解决的曹久,无奈苦笑。
李月白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瘫坐在地上道,“朱大人,剩下的交给你了。”
朱秉听出李月白声音,惊疑道,“是你?”
李月白摇了摇头。
朱秉转而看向如今实在不能再狼狈的曹大人,心中一丝快意,却情深意切道,“干爹,快下来吧,假山上凉。”
曹久拿着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将凌乱的头发拨到脑后,露出整张脸来,双眼却盯着朱秉。
曹久哈哈大笑。
这个仿佛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的老人,将后背靠在冰冷石头上,开口却令朱秉分外不自在,“你看看你们啊,一个个的,我还没死呢,就都着急来落井下石了。江童,性格乖戾不可信,不知所踪好啊,真好,至于冯保?竖子最奸诈!我只要去猜,就知道风声一变他早就将自己撇清,也对,我这棵都要倒了的枯树,哪里还有让你们依附的资格。倒是你,秉儿啊,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惜重金运作让你攀上这都指挥使司的位置?因为想利用你,还是你认为你那一声爹在我心里有多重?老夫当初风头最盛的时候,这整个扬州哭着喊着要认我做爹做祖宗的能从这里排到门外,我看重你,只是因为你和年轻的我真像啊……”
朱秉抬头,望着天上的青天白日,喃喃道,“一样的踌躇满志,一样的胆小懦弱,一样的以为自己看穿了一切。”
曹久和朱秉对视。
朱秉听着曹久说的那一句以为看穿一切,忽而遍体生寒,就连握着刀的手都在微微抖动。
曹久看着朱秉,如同看着后生晚辈的恳切道,“你和我当年一样傻,用心想想,你以为我们是为谁做事的?阮家,陆家,还是这扬州数不尽的盐商?你在军中任职,你应该知道,事不关生死,银子总归比拳头好使,三五两银子的贿赂能叫伙夫一年都能给你的饭碗里多一块肉,但要是真要上了战场,千两黄金万两银怕是也没人肯替你去死,除非,他不得不死。”
曹久笑着看向李月白,正在暗自调息的李月白同样面对曹久咧嘴一笑,不用说李月白心里有着杀人的打算,曹久出口的话更是笑里藏刀,“秉儿,你可得好好想,眼前这个西湖剑宫的小子可比你聪明的多,你想不明白的事他可是要想明白了,你们两个要是都想不明白也好说,可要是谁比谁想明白慢了一步,那他可就得步我这个老夫的后尘了。”
朱秉不知如何是好。
已经有撑不住的弩手先放下了手中的弩箭。
朱秉身后的重甲士呼吸都有些粗重,看向朱秉,等着他做决定。
李月白看一眼曹久,又看一眼朱秉,又何尝看不出来这位朱大人实际心已经乱了?否则先杀上去,哪有那么多的话可唠叨,最不该就是让曹久这老贼开口,能够在这扬州做这么多年封疆大吏的,哪怕只是一个傀儡,也不是没有半点城府之辈,要想把朱秉这种人玩弄在股掌之上实在是轻而易举。
半晌之后,朱秉才开口道,“曹久老贼,何必垂死挣扎呢?圣旨已下,这整个大兴,都不会有你的容身之地,与其便宜了那帮锦衣卫,不妨便宜我这个儿子吧。”
接着一挥手,身后弩手复又弩箭上弦,寒光奕奕。
朱秉则伸手去扶似乎力竭的李月白,一脸笑意道,“且等哥哥我拿下这曹久老贼,我们再一道喝酒!”
笑意成了狞笑。
一道喝酒话音落下,朱秉手中刀猛地向李月白捅去,若是李月白在全盛状态自然不惧这一刀,但此时谁还看不出李月白在强弩之末?
然而朱秉却没能真正用出这一刀。
破空之声响起。
一支长枪径直从朱秉身后而来,刺出这一枪的人至少有二品的修为,气机雄浑。
仿佛一道炸雷,朱秉身上重金买来的铠甲在这一枪面前仿佛冰雪消融,崩解成一片一片,最后长枪从朱秉腹部穿过足有半尺,枪尖血红。
朱秉吐出满嘴鲜血,扭过头去,看到刺出这一枪的正是军中相熟已经有六年之久的好兄弟,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一幕,朱秉踉踉跄跄,一边吐血一边伸手拔出腹中长枪,鲜血喷涌,带出黄白一片,心知必死的朱秉甚至都顾不得肠子挂在外面,死死抓住刺出这一枪的人的肩膀,用尽所有力气愤怒的嘶吼,“为什么!”
而此人只是看向身后的李月白,忽而单膝跪地。
“扬州死士甲拜见公子!”
朱秉猛地跪地,死死的伸着手打了一个手势,那是杀人放箭的信号,然而这个手势之后,朱秉还是仰头倒下去,溅起一片尘土。
死不瞑目啊。
无数弩箭破空而来,李月白脸色一变。
而身在假山上的曹久,猛地敲在一块山石上的凸起,那座流水潺潺平淡无奇的假山石骤然轰隆作响,缓缓移开一个仅容一人容身的通道。
曹久逃了。
……
在铜雀街的巷道中,一行数人奔走而来,打头一人是个身着阴阳鱼图案道袍的道人,怀抱一杆拂尘,单看面向却无道家子弟的浩然之气,只觉得面容阴鸷,此人正是身为曹久手下幕僚的孙道长了。
走在一条通往州牧府的捷径中,孙道长轻轻一扫,掐指向身后人道,“我们还来得及。”
在街道的末尾,忽而十余名重甲士拦住了通路。
孙道长心头暗恨,不比江童那个家伙只知道鲁莽杀人,曹久这些年做的事,他知道的太多了,这一场清洗过后,无论笑到最后的是哪一方,都不愿意看着他还活着。
如今这整个扬州,怕是只有他是真心希望曹久活下去的人了,曹久不死,他就永远不至于站在风口浪尖。
更何况对于曹久,他还是万分感激的,没有曹久,像他这般修习符咒养鬼术的道士一定会被那些正统道门所不容,若非坐拥扬州气运他的修为也不会一日千里,想起当年颠沛流离,就是冬日里去哪个人家蹭一宿暖和一下,也会被人打出来,他在最绝境处无数次向老天发问,他们符咒一脉也是道门分支,何以被视作邪魔外道,活该穷死饿死,日日担惊受怕?所以在终于一朝得势之后,拿数十幼儿祭炼他的宝贝小鬼,他也丝毫未手软,哪怕那些孩子和他曾经的儿子死去的时候一般大。
如今看到眼前这些重甲士,孙道长知道朱秉已经反了,不由得咬牙切齿,早和曹大人说过朱秉不可信,果然今日有了麻烦。
想起朱秉,他不由得又想起那个性格乖张的江童,原本是一颗极其好用的旗子,只是上次叫他去暗杀那位魔教老者,却不知为何不知所踪,那日他不惜耗费心血掐算了一挂,才隐约算出来江童未死,命星隐晦未明,但想来应该在北方,他曾经一度担忧江童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比如那一战实际是一石二鸟之计,倘若江童死了,他那个对他极其偏爱的师父免不得去找那魔教老者的麻烦,他们可以坐看螳螂捕蝉,再来一个黄雀在后,倘若江童走了狗屎运杀了那老魔头,也悄无声息的替曹大人除去了一个隐忧。
却没想到那位传说中嗜杀成性的老魔头明明打败了江童,却并未下杀手。
而再想起冯保那个杀星,这位孙道长心中滋味莫名,同样是手上沾满鲜血的人物,那个家伙却偏偏有一个可以在皇帝耳边吹枕旁风的表姐,想来是暗中通了消息,晓得他们这一派的人如何倒霉,他冯保顶多是被牵连承担些小过,没有性命之忧。这才前几日笑嘻嘻说家里一个姨娘生了小闺女,他要回乡下老家去看看,明显的要避开这阵风头。对此孙道长嗤之以鼻,莫说是姨娘家的小闺女,就是冯保那几房小妾给他生了自己的闺女,也没见那个胖子上心过。
在孙道长心思变幻的片刻,这帮人已经和眼前甲士接触,孙道长一挥拂尘,暂且抛却心中的愤懑念头,从袖子中捞出一页黄纸,上面用朱砂写了猩红符咒,孙道长念念有词,接着屈指一弹。
那一页符咒飘然而至甲士身前,接着竟然黏在那甲士胸前盔甲之上,那重甲士虽然没见识过,但也知道这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想要用手扯掉,然而在五指扯上那符咒的一刻,那纸上鬼画符一般的文字陡然燃烧起来,这甲士被烫的一声惨嚎,接着眼瞧着自己抓向符咒的那只手燃烧起来,半柱香之后连整个手臂都燃烧殆尽,落在地上仿佛一堆焦炭。
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现,这十余名甲士顿时脚步一滞,见着眼前道人又伸手入袖,连动作都慢了几分。
孙道长再扔出三张符咒。
这下那些重甲士已经学乖了,有了方才那人断臂的前车之鉴,十分明智的没有拿手去抓,而是拿兵器挑开,扔在地上,只燃起了零星火星。
这下找到了应对的方法,这些甲士又压上来。
最拿手的符咒被克制,孙道长气急败坏,拿拂尘扫到身后弟子的脸上,没好气到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上?”
这位孙道长现在有两个徒儿,一高一矮,模样都分外丑陋,孙道长杀人,他俩就埋尸,孙道长抢了女人,他俩在孙道长之后还能接着享用,孙道长修炼些歪门邪道,这俩徒儿就在后面拍马屁,可真到了与人硬碰硬的时候,哪里有胆子上,那矮子就先哭丧着脸,“师父,我腿肚子抽筋。”
那高个也紧随其后,“师父,我昨晚琢磨您教我的东西琢磨到太晚了,我这会儿头晕。”
孙道长恨铁不成钢的一声叹,再扭头向着后面看去,他原本那句话也不是说过这两个徒儿听的,而是身后这些大价钱收买的江湖人,虽说修为参差不齐,但这些人可都是亡命之徒,还都是惹了大麻烦的亡命之徒,要是没了他和曹久的庇护,怕是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如此才会在这紧要关头也忠诚的很,而他这两个徒儿,分外好用,若非必要他也不想让他们去送死。
如今到了不得不出手的时刻,这些江湖人对视一眼,皆拿着兵器和眼前的甲士撞上,一时间乒乓之声不绝于耳,孙道长在其中周旋,时不时从袖中掏出几张符咒,给这些甲士也造成了不小麻烦,更是撞大运的将一张符咒贴在了一人脸上,那个甲士活活被烧死,未死之时双手死死的抓在脸上,画面惨不忍睹,就连始作俑者的孙道长都不忍再看,更别说那些江湖人了,看向这位原本以为只是会些小手段的孙道长,任他们早就是亡命之徒,目光里都多了些别的东西。
大概半炷香时间,挡在路上的甲士已经死的死,逃的逃。
孙道长继续掐指一算,给身后这些人指明了方向,一行人大摇大摆的前进,碰上哪个倒霉的老百姓,就是一锤子一斧子的事儿,终于能看到州牧府的大门,孙道长耳朵一动,却听到了轰隆马蹄声。
眯眼向着长街尽头瞧去。
锦衣卫。
孙道长几根干瘪手指轻轻抚着怀中拂尘,脸色阴沉不定,若是不挡住这些锦衣卫,谈何去救曹久,权衡利弊之下,还是曹大人比这些喂不饱的江湖白眼狼们更重要些,大声喊道,“拦住这些人一时半刻,且等我准备秘法,定要将他们都留下!”
这些江湖人看到北镇抚司众人在马上奔袭而来,那一溜绣春刀直晃人的眼,原本都打了退堂鼓,结果听这位出手从没让人失望的孙道长说的郑重其事,顿时信心大增,有人更是望着那传说中的绣春刀露出垂涎之色。
身边江湖人全都朝着这些锦衣卫冲去。
孙道长也却如准备秘法一般,伸出一只手掌,嘴中念念有词,身躯更是颇有节奏的来回晃荡。
似乎在闭眼念咒的孙道长悄悄睁开一只眼,看到眼前血肉横飞,似乎有些不忍。
吴千户纵马而过。
孙道长急喝了一声,一张符咒从袖中飞出。
马背上的锦衣卫千户冷笑,屈指在刀鞘上一弹,腰刀划出一条绝妙弧线,将那一张朱砂黄纸钉在刀尖上,接着来势不减,径直朝着孙道长劈来。
孙道长神情大骇。
道长身边高个的那个徒儿,尚在一旁看好戏,骤然听到师父一声喊,徒儿,小心啊!高个道士莫名其妙,被这一声喊打扰了心神,骤然身后一只手将他一抓,向着那刀锋抛去。
再低头。
刀尖洞穿胸膛,尚在滴血。
心头血。
而自己眼前,恍惚间只剩下某个道长提着道袍飞奔的背影了。
孙道长在跑进转角的时候,倒是还怜悯回头看了一眼,心道,唉,徒儿呦,这当真是怨不得师父我啊。手机用户看大势至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29066.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