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议!】
这是这三十日来张煌最深刻的感触。↑
在此之前谁能想到,就连李儒都未能讨到便宜的韩遂,竟然似这般被皇甫嵩玩弄于鼓掌之上。非但白白浪费了足有一个月的光阴,更丧失了许多有利因素,实在令人唏嘘。
因为顶着张绣的身份,张煌并没有受到约束,这使得他能够清楚地观察到美阳县城墙上那些汉兵士气从无到有的整个变化过程。
不得不说一个月前韩遂派遣百余名羌兵前来骂战羞辱的诱敌战术果真的阴损至极,记得当时就连张煌也感觉面皮发烫、胸口好似塞着棉团般憋屈不已,更别说是那些直接遭到羞辱的汉兵。
然而皇甫嵩一招轻描淡写的禁口令,竟化腐朽为神奇,反将韩遂的羞辱战术用来刺激美阳汉兵的自尊心,激励他们回复士气。
这个神奇的转折,即便是如今想起,张煌也仍然为皇甫嵩的奇思妙想所震惊。
回想皇甫嵩的种种计策,张煌不晓得该如何评价。说它神奇吧,那一条条、一列列,其实张煌也可以想到;可说它不神奇吧,要不是经皇甫嵩提及,张煌还真不能想地如何透彻,如此完整。
有时候张煌怪异地觉得,皇甫嵩,就是一部活的兵书,尽管他所提出来的计策其实有很多都是兵法中所记载的,并没有什么格外出彩的地方。唯一的特点,就是皇甫嵩将每一条兵书中所记载的战术运用地十分规范,非常符合当前的局势。
因此,张煌才会觉得皇甫嵩就是一部人形的兵书。
这个男人,是天生的帅才!
“唔?”抬头瞧了一眼,张煌意外地瞧见他正在思索的本尊皇甫嵩正带着侄子皇甫郦在城墙上低声谈论。
出于好奇,张煌悄悄走了过后,他可以猜到。皇甫嵩此刻必定是针对目前的局势战况向皇甫郦传授着经验。虽然有偷师之嫌,但张煌还真忍不住想去听一听,毕竟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遇。
“叔父的意思是,此时此刻我军尚不能完败韩逆?!”
皇甫郦刚开口道出这个疑惑,便立马发现了蹑手蹑脚靠近他叔侄二人的张煌,俊秀的脸庞上不由得浮现几丝不悦。
他对张煌可没有什么好印象,一来二人并无什么交情可言,二来张煌还曾在皇甫嵩与董卓起争执时,力压了他皇甫郦一头。
可能是注意到了侄子皇甫郦脸上的不悦,皇甫嵩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瞧了一眼张煌。见他装模作样地站在一旁假装眺望远方的羌营,心中一愣之余可能也猜到了什么,淡淡一笑,丝毫不以为杵,反而招招手将张煌也叫到了身边。
“适才郦儿言道,此期可出兵袭韩遂,你如何看待?”
出乎皇甫郦与张煌的意料,皇甫嵩神色淡然地询问着张煌。
看似是询问,可实际上却是考验。这一点张煌心知肚明,因此他并没有贸然回答,而是在仔细思考后,这才摇摇头回答道:“此时出兵。或有不妥。”
“哦?何以见得?”皇甫嵩目色流动,似笑非笑地看着张煌。
想想也是,毕竟张煌方才在旁偷听,皇甫嵩可不会因为这句空洞的不妥就贸然评价什么。
“这个……”张煌有些语塞。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发现竟不知该从何说起。显然这是因为张煌心中对皇甫嵩的高度评价导致他在面对皇甫嵩的时候,难免会产生巨大的心理压力。
“嘿!”见张煌这种表情。皇甫郦轻蔑地哼了一声,显然他不认为张煌能说出什么有价值的建议。
可能是看穿了张煌的拘束与窘迫,皇甫嵩没有在追问下去,他负背双手站立在城墙上,目色眺望着遥远的羌营,徐徐说道,“经此月余,对过的羌营兵将皆无战意,倦怠而思归,反观我城内兵将,尚牢记月前城下被羞辱之耻,气愤填膺、同仇敌忾,此可谓士气如虹、战意高涨。……然,于此间,余却要说,不可出兵,战则必败,你二人可明白其中道理?”
皇甫郦即便自己猜测不出,那也是不屑去观察张煌表情的,顾自低着头在那苦思冥想;而张煌细细琢磨着皇甫嵩的每一句话,一时半会却也想不透其中道理。
不可出兵,战则必败?!
奇怪了,明明眼下美阳兵战意浓浓不下于对面的羌兵,为何皇甫嵩还是断言出战则必败?
忽然,张煌有如茅塞顿开般,急切说道:“倦怠,并不表示士气低落。”
皇甫嵩用略带惊讶的目光望了一眼张煌,旋即点点头赞许说道:“正是!……此间羌兵倦怠,皆因韩遂之前心疑不欲对我用兵引起,倘若我等贸然进攻,相信韩遂只消一通鼓舞,必能重新激励起羌兵的战意。羌人的单个武力本来就在我汉人之上,即便士气相近,我汉人也是没有多少胜算的。”
皇甫郦一听有些着急,愕然说道:“如此,叔父先前的谋划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皇甫嵩望了一眼皆露出不解表情的皇甫郦与张煌二人,本想以此考验他们,然而转念一想却又作罢了,他觉得这两个经验尚无的年轻人多半看不透其中的道理。
“岂是白忙活一场?”皇甫嵩摇了摇头,正色说道:“你二人要时刻记得主帅的作用,莫以为此时羌兵无甚战意就轻敌认为可以打胜。……韩遂的存在才是关键。”顿了顿,他又说道:“不过,鼓舞士气这种事,一般而言可一不可再,首次鼓舞士气时,效果奇佳,或能化腐朽为神奇,扭转胜败;可再次想鼓舞士气,就不见得能有多少效果了。”
皇甫郦与张煌脸上疑惑之色稍稍退下几分,但仍然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
而皇甫嵩也没有趁机询问他们什么,自顾自望着遥远的羌营说道:“依我看来,此时韩遂若要想激励羌兵斗志,无外乎承诺他们待攻破我美阳后如何如何罢了,杀烧抢掠、纵军数日。无外乎这个。……羌人本就是不修品德的蛮子,经此激励势必凶狠远胜我美阳兵,因此我断定美阳兵难敌羌兵。”
“……”听着皇甫嵩条理分明的剖析,张煌张了张嘴无言以对,他万万没有想到皇甫嵩竟将事情思考着这般巨细无遗。
“皇甫将军的意思是继续守?”张煌好奇问道。尽管皇甫嵩堪称是覆灭他麾下黄巾军的最大凶手,但是摆着这位天纵奇才的用兵大家就在眼前,张煌还是由衷地认为,皇甫嵩怕是目前天底下最擅长用兵的战略家,“将军”的称呼,名至实归。
“不!要出兵!”皇甫嵩打断了张煌的话。摇头说道:“否则才是白忙活一场。”
张煌与皇甫郦一听更加糊涂了,因为皇甫嵩明明说过此时出兵必败的。
似乎是看穿了二人的心思,皇甫嵩笑着解释道:“出兵,并不代表我就要与韩遂死磕。之所以出兵,只是要主导这场仗,让韩遂被动陷入我军的计划当中而已。……你二人要记住,在战场上,短时间的胜败、优劣势都不算什么,最关键的是要主导战局。……何为主导?很简单。你要进,我不予你进;你要退,我不予你退。每一回用兵,皆瞄准你软肋命门。叫你进不得进、退不得退,欲战不得、求和又不得,此,是谓主导战局。”
这一席话张煌与皇甫郦听在耳中好似惊雷一般。仿佛顷刻之间让他们步入了一个新的用兵境界。
呆滞了良久,张煌长长吐了口气,问道:“如何……主导战局?”
皇甫嵩有些惊讶于张煌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到真正的内涵所在。仔仔细细打量了他几眼,这才徐徐道出一个词:“阳谋!”
主以阳谋、辅以诡谲,这是皇甫嵩用兵的核心。
可能他并不如郭嘉、荀攸那等谋士那样惊才绝艳,用计时也使不出什么可以评价为羚羊挂角、天马行空的奇策,他只是以阳谋正道用兵,这才是他连战连胜、稳稳立于不败之地的根本。
“知己知彼”、“未算胜、先言败”、“主以阳谋、辅以诡谲”、“知可胜则攻,不可胜则守”,这些在诸多兵书中写得清清楚楚,听上去有些空洞的条条框框,在通过皇甫嵩的口讲述出来时,那绝对是另外一个层次与境界的战场真理,听得张煌目瞪口呆。
不得不说,皇甫嵩将这些兵法融会贯通,达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
“出兵,却不与韩遂正面交锋。”
这是皇甫嵩开始要真正主导这场战局的第一条战术。
分兵!
就在韩遂如皇甫嵩所料的那般,通过破城后的承诺来激励羌兵的凶狠时,皇甫嵩率先展开了行动。
他将整个美阳县的兵力平均分成了四支,张温与袁滂领一支,荡寇将军周慎与副将孙坚领一支,董卓领一支,他皇甫嵩领一支。除张温那一支守美阳外,其余三支全部开拔出城,趁着羌兵普遍轻敌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抢占了几个地形紧要的山丘,叫士卒漫山遍野地插满了旌旗。
紧接着,皇甫嵩继续下令分兵,但凡裨将级别都独领一支,就连张煌都在这种情况下分到了三百兵,只是他纳闷皇甫嵩的做法,想征询董卓的见解,因此放弃了领兵的机会而已。
对于这数十股小队伍,皇甫嵩交代他们的十分简单,就是骚扰,尽可能地骚扰,比如在深夜带着战鼓前往羌营,重复敲鼓、隐匿的举动,叫整个羌营的羌兵不得安生等等。
蛮横的羌兵本来就看不起汉兵,如今却被骚扰地鸡飞狗跳,这可恶气他们如何咽得下,这不,数万胡刀戎骑也分做了数十至小队伍,赶赴荒郊捕杀汉兵的骚扰队伍。
针对这些小股的胡刀戎骑,皇甫嵩提出了“日暮而战”、“或伏于深草,或邀于隘路”的战术方针,说白了就是伏击,故意暴露身形,引诱胡刀戎骑到埋伏点,更缺德的是他将时间定在太阳下山之后。
太阳下山之后视野本来就不好,哪里看得清是否有埋伏。再加上羌人、胡人普遍自尊心极强,受不得半点辱骂、挑唆,以至于这种伏击战意外得轻松。
其实也难怪,毕竟胡刀戎骑的强悍处在于数千、数万兵冲刷战场的冲击力,分作小股部队后其实杀伤力也就那么一回事。
单个羌兵的战斗力强?
伏击战中岂会叫你一个打一个?那几乎都是埋伏成功、倾巢而出,往往那些胡刀戎骑还未反应过来,人数就会射死了半数以上,剩下的半数,美阳兵以两个打一个,还不胜得轻轻松松?
之后的战况。全如皇甫嵩所预料的那样,羌、胡士兵从骨子里看不起汉兵,认为这懦弱之邦只晓得伏击、埋伏这种诡谲的战术,但是他们又频频被汉兵得逞,这就使得他们对汉兵又轻视又愤怒,军队士卒的情绪普遍被扭曲。
针对这种情况,韩遂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毕竟羌兵终归是外来户,不如本地的汉兵那样熟悉附近的地理环境。更缺德的是皇甫嵩将军队分成了数十支小队伍,当时韩遂还未意识到其中的陷阱。
如今他意识到了,一旦军队分成数十支,向导就不够用了。而没有向导,就意味着失去地利,那些被伏击全军覆没的胡刀戎骑,就是失去地利所导致的最佳例子。
当真是化腐朽为神奇。谁能想到一个月前掌控着野外控制权的胡刀戎骑,仅凭皇甫嵩的一条计策就被单个武力远远不如的美阳兵压着打,逐渐失去了对外野的控制?
无奈之下。韩遂只好否决了之前的决定,重新划分胡刀戎骑,将其组成以两个“曲”、即五百人为单位的队伍,毕竟若人数再小下去,胡刀戎骑的优势就会彻底丧失。
但是这样一划分,就意味着对野外的控制力度变得薄弱,使得皇甫嵩能够开始打击韩遂麾下羌兵的一些紧要之地,比如说屯备之所。
屯备之所,说白了就是堆积粮草、军备、辎重的地方,毕竟韩遂麾下有十余万大军,单他一个营寨是放不下支撑一支军队数个月作战的粮草的。退一步说,就算放得下,韩遂也不会如此冒险,毕竟汉兵虽然个人武力普遍不如羌兵,但别忘了汉兵中有董卓、孙坚这样的猛将,这两个人只要有一个人带着精锐趁着夜色杀进来放火烧粮,就足够韩遂吃不了兜着走。
“凡攻战之法,从易者始。敌若屯备数处,必有强弱众寡。我可远其强而攻其弱,避其众而击其寡,则无不胜。”
遵照着皇甫嵩的战术方针,数十支小股汉兵在各自主将,即董卓、周慎、皇甫嵩三人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开始清扫羌兵的屯备之所。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说白了就是专挑软柿子捏,专挑守营羌兵人数少的屯备之地下手,并且一旦得逞就迅速撤离,绝不给韩遂反应过来后追击的机会。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胜利的天平逐渐倾斜,原本士气爆棚的羌兵在皇甫嵩一系列的打压下逐渐丧失了斗志。
“人在什么时候才会想起退?”
记得皇甫嵩曾用这个问题考验张煌。
“在不得进的时候。”
当时张煌是这么回答的。
正如皇甫嵩与张煌的一问一答,当近十万羌兵在因为遭遇一系列的阻击而士气低沉,逐渐意识到他们或许无法攻克美阳县时,先前被掩盖的不安又再次暴露出来。
羌兵们,又一次地开始思念故乡,他们普遍不想再持续这种看不到胜利希望的鏖战。
皇甫嵩说过,鼓舞士气这种事,可一不可再,当初韩遂通过攻克美阳后纵军三日的承诺来激励羌兵,可当攻克美阳变得遥遥无期时,羌兵们就失去了斗志。
更要命的是,他们这次失去斗志,那就不是韩遂通过三言两句可以轻松激励起来的了。
整个战况,被彻底扭转过来,韩遂麾下的羌兵们已经失去了横扫整个大汉的锐气,不过这并不表示这支大军已经失去战斗力。
不甘心的韩遂跟皇甫嵩继续耗着。
皇甫嵩也乐得跟韩遂继续耗着。
针对这一点,皇甫嵩在教导皇甫郦与张煌时一针见血地指出:目前两军的胶持对峙,吃亏的绝对不是他们美阳。
毕竟美阳兵吃的粮食是直接从雒阳运来的,而羌兵们所吃的粮食,那可是从遥远的金城、武威运过来的。战争的时间拖得越长,韩遂军输运粮草的后勤军就越疲惫,再加上新任的凉州刺史耿鄙,汉阳太守傅燮、护羌校尉夏育与老将盖勋,这四位当地长官已经组织兵马在韩遂大军的后方展开堵截,一旦韩遂大军的后勤环节出现问题,整支羌兵空有近十万之数都难逃覆灭之险。
“皇甫义真这是在等,等一个最佳的出击时机!”
董卓作为多年追着皇甫嵩脚步的劲敌,那是最了解皇甫嵩不过的。
“皇甫义真要么不出击,出则必倾巢而动,一记封喉,别看那韩遂目前手底下还捏着近十万羌兵,那不顶用。韩遂拖得越久,就越发对他不利,说不准……十万羌兵没几个能活着回去。”
听着董卓那轻描淡写的描述,张煌不由地想到了颍川黄巾与渠帅波才。
记得那个时候,皇甫嵩也是像现在这样静静等待着最佳的机会,待他全军而动时,数万颍川黄巾精锐竟于一夜之间覆灭,全军覆没。
“将会重复长社之战么?韩遂,也要步波才的后尘?”
张煌长长叹了口气。
不得不说这些日子里他在皇甫嵩身边学到了很多,而这,恰恰使得他对皇甫嵩的感觉变得愈发的复杂。
长社、汝南等地的京观,那些奉皇甫嵩之命由黄巾义士的头颅所堆砌的京观。
张煌越来越觉得有必要去亲口询问皇甫嵩,询问他当时为何要下令那么做。
如果是在以往,问不问都没有什么必要,毕竟张煌那时对皇甫嵩仅仅只是好奇,而作为黄巾军的最高统帅,张煌有义务为那些尊称他为小天师的黄巾义士们向皇甫嵩讨回这笔债,区别仅在于张煌不屑于用刺杀来害死这位惊才绝艳的名帅,更倾向于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打败他。
可随着皇甫嵩将他多年来的作战经验加以传授,张煌逐渐感到了这种恩惠所带来的某种负面情绪,那就是他越来越想当面问一问皇甫嵩,仿佛得不到回答他就一辈子难以安心。
这种情绪,就叫做纠结。
或者说,恩怨难分。
最终,皇甫嵩也没真正等到最佳的出击机会。
正所谓天意如刀、难以预测,就在皇甫嵩耐心等待着韩遂麾下羌军自行瓦解,好一鼓作气全歼这支外侵的军队时,意外发生了。
十一月,一颗“星辰”从天空坠落,坠入了韩遂的羌营。
当夜,羌营火光大起,董卓见时机不可失,当即带着张煌夜袭羌营。
乍一看,似乎是上天对羌不利,可实际上却恰恰相反,那近十万羌兵至少有大半凭此能够活下来。
因为正是这个契机,使得韩遂终于下定决定从美阳撤军,否则,如董卓所预测的,恐怕不会有几个羌人能活着返回故乡。
这一仗,董卓终究还是没能如愿大放光彩,因为皇甫嵩的用兵实在是令人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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