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三星比杨天波的预料回来得更早,镇子的情况也比预料的情况更糟。
当十营第二连经过镇子里的时候,许多士兵亲眼看到了这样一幅幅连续惨绝人寰的画面:
三个全身赤裸的女人被倒吊在镇中一颗槐树下,双乳被齐胸挖掉,留下两个血洞;大腿上和小腿上的肉都没有了,只剩下缠着麻绳的光脚掌连着根根白森森的骨头。镇子中的那个石碾上,残留着灰白色的脑浆,一个小孩模样的尸体扔在石碾一旁的地上,头开颅裂。镇子西头一片过火的废墟里,残留着若干具蜷曲的焦黑尸体,脑袋烧得只剩下柚子大小。
“这三个女人被土暴子吃了。但是这股土暴子并不缺粮!”
行军队伍的中间,姚丞国捂着口鼻,冷静地向杨天波介绍他的分析。“我在总监军部看到过一些材料,也跟着刘局长审问过一些土暴子。说前年大旱,许多土暴子饿得开始吃人。先吃女人和小孩,然后是老人。久而久之,一些土暴子便吃人上了瘾,久不吃人就浑身发痒。这几个女人身上的肉没被剃完,只取了最好的几块,说明土暴子只是吃人解馋。”
“天诛地灭的土暴子!”
杨天波恨得眼睛通红,可他还记着自己的职责:“往前往后传:全体带上口罩,继续前进,不准停留!镇里的所有东西,不准触碰,更不准喝这里的水!”
命令传下去,立即便有嗡嗡声。姚丞国连忙离开队首,站在路边大声向士兵们解释:
“我们连有任务,不能耽搁!等打跑了土暴子,我们再来为这里的百姓收尸送葬!军医院通报,尸体最易传播瘟疫。如果没有防护,在疫区停留时间过长,就会染上瘟疫!”
斜溪惨状,就是最好的动员令。
二十七日傍晚,当闯天虎袁可仪在新政坝的城濠外受挫时,杀气腾腾的第十营二连已经隐蔽集结在小东山之南的杂树从中,与袁可仪的大本营金鱼山就隔着条一里宽的山间通道。
抢劫了蓬州、营山两地外围的贼酋袁可仪,恐怕做梦也没有想到,在王朝阳兵变占领保宁府城的大背景下,护国军的反击依然来得如此之快。
……
正月二十七日夜,在新政坝城下激战一天的土暴子个个疲惫不堪,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围着篝火睡着了。对于这些每日里在刀口上舔血的土暴子来说,又活过了一天,那便是天大的胜利。他们也不去想明天去打哪儿,反正明天有口吃的便行。
金鱼山脚下,正对小东山之间的狭窄通道,是篝火最零星的区域。新政坝通往金城寨、长平山和营山县的大道便通过这个隘口,向东而去。新政坝里有多少守军,土暴子在白天的战斗中已经一览无余。连女人都上了城头,城里怎么也不会有潜藏未动的王府军了,所以自持兵力优势的土暴子们并没有设置坚固的营寨,只是把大部队集中到了金鱼山,并在山下留下了稀疏的警戒线。这条警戒线一面监视着城里的王府军,一面封锁着大东山守军下山的山路。
初春的巴山之夜,山风夹着丝丝腥味刮过低山浅丘间的隘道,将地面上的篝火吹得东倒西歪。一个身材单薄的少年被冷风一刮,忍不住醒了。他浑浑噩噩爬起来,缩着脖子抱着膀子往火堆边凑了凑。身上暖和了,他这才抬头张望四周。放哨的早已没了影,偌大一片地面,就他一个坐着,映出一个左右乱晃的黑影。少年呆坐了片刻,然后躺下继续睡,可是下腹涌出的尿意,又让他站起来。他撞撞跌跌往外走,想找个空旷点的地方放水,可是没走几步,便迎头撞上了几个带刀的汉子。一个汉子劈手
将少年的衣襟揪住,问他为何深夜乱闯。那少年一见汉子脸上的黑疤,知道自己撞上了一个老匪,连忙解释,自己想拉尿。
“拉尿?依老子看,你八成是想溜号!”那黑疤汉子从怀里摸出一把尖刀来,在少年的胸前晃动。
刀尖上闪烁的火星,让少年顿时睡意全无。“大爷,我可不敢哩!”少年哀求道,“我爹、我哥都在前头人堆里。掌盘子的说,一人跑了死全家。我可不会丢了家人自己跑呢!”
“照你的意思,感情是要带着全家一起跑?”那黑疤汉子狞笑着用刀尖在少年的脖子上滑动。冰凉的刀锋让少年哆嗦着跪下了。
“哪里入伙的?以前干啥的?怎地脸上光身的?”那黑疤汉子身后一个声音问道。
“蓬州斜溪镇赵家村。我家以前种田的,农闲就帮着东家酿酒!去年底义军一来,我们全家就入了伙!掌盘子说以后有空了再烧疤……”
“吃过人没有?”那声音又问道。
“我胆小……”
“老牛,他还小,留他一命。我们正事要紧!”那声音又响了。
“嗯!今天饶你一条狗命!”黑疤汉子悻悻收了刀,问少年掌盘子住哪儿。少年一听活命有望,连忙扭身往身后的山丘顶上一指:“掌盘子的就住那山顶帐篷里!大爷你不知道嚒,我们一伙就当家的两兄弟有帐篷!”
听完少年的话,那老匪也没多说,只是闷哼一声便把他推开,顺手还用刀尖在他的脸上比划一下。少年一个激灵,便双手抱头磕在了地上。谁知那老匪并未理他,转身就走,后面还沙沙的仿佛跟着许多双脚。等少年壮胆扭头斜窥,那一伙人已经走得很远了。他连忙爬起身来,飞快地跑回自己所在的人堆。
“爹!”他摇醒了一个酣睡中的庄稼汉。
那庄稼汉一听幺儿的惊险故事,立即小声问道:“他们果真不知道掌盘子的住帐篷?”
“真的,爹!”
“那他脸上怎么会有烧疤?其他人又为什么只说话不露脸?不对!”少年的爹在巴山边生活了几十年,毕竟见多识广。他敏锐地感觉到了危险,“那个烧疤不是我们一伙的!他不是投了官军,就是带着其他队伍来火并我们!正事,什么正事要夜半三更来找掌盘子?快!快!把他们都摇醒,别他妈的睡了!”
“爹,你要……”少年迟疑着。
“别出声!先找个地方避避!快点!大娃!二娃!六娃,快醒醒!”少年的爹边说边动作,手脚并用把身边的几个青年都弄醒了。
爹大难临头的样子终于让少年着急了。他飞快跑到另一堆篝火旁,把几个熟睡的少年摇醒。
“水娃!石头!栓子!棒槌!我爹让你们避避,快点,快点,叫醒村里其他人!”
……
少年的爹感觉是对的。就在那些被土暴子裹挟的百姓开始本能地躲避时,一场杀戮即将开始。
十营二连到达新政坝附近,首先跃入官兵眼帘的,便是大东山山顶的点点篝火和光亮中那高高飘扬的王府军护庄队“蜀”字大旗。杨天波和姚丞国迅速做出决定:离开官道,向大东山急行。夜幕降临时,山上山下两只部队的主官在小东山脚下见了面。但不久,两个刚见面的主官便因为作战思路的不同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南部县大队四中队的队长建议,二连远途而来,行军疲惫,最好在小东山脚下隐蔽休息一晚。待他与城里取得联系,明日拂晓全线反击,争取将敌一举全歼于新政坝城下。
这个建议的立足点是稳妥,因为城外的土暴子至少有
两千,而即便新政坝、大东山的三个半连和十营二连加在一起,也不过八百出头,兵力对比二比五。如果考虑到城里还要留下部分守军,双方兵力对比将更加悬殊。拂晓出击,敌人大梦方醒,精神不振,战斗力下降。而我军火器的威力可以充分发挥。一旦交战获胜,我军便可以在白天追击,防止敌人利用夜暗逃脱。
要坐等到第二日天亮,杨天波本能地提出了反对。
他的理由是,正因为兵力对比悬殊,所以更不能打堂堂之阵。世子提倡兵贵神速,就是要以快打慢,以有备打无备。如今敌人对援军的到来一无所知,从兵力布防上看也是漏洞百出。他们以为堵住了大东山下的山路,便可以将守军堵在山上。殊不知大小东山有山梁连接,守军进出无碍。
因此杨天波的计划是午夜奇袭:十营二连从小东山的西麓山脚下,向着新政坝的南门开始反击。打到南门,与新政坝的守军取得联系后,一个右转,继续向新政坝的东边的金鱼山攻击前进;防守大东山的南部县大队四中队,沿着山梁秘密运动到小东山,然后通过山下大道,以三个小队的兵力直扑金鱼山。
最后,二连、四中队和新政坝出击部队在金鱼山顶汇合。夜幕中,三支部队向一个方向合击,必然使敌人惊慌失措,搞不清护国军的真实兵力。如此一来,胜利是有把握的。
南部县大队四中队主官承认杨天波的分析缜密。但他认为,如此胜利虽有把握,但是全歼敌人则无可能。被击溃的敌人很可能趁暗夜逃脱,增加以后剿灭的困难。这样一来,不仅战果会小很多,闯天虎袁可仪这个贼酋也可能跑掉。
杨天波则迅速反驳道,如今巴山战局的重点,是金城寨和巴州,而不是新政坝。眼前的袁可仪,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贼酋。因此,击溃当面之敌即可,不要浪费时间来取首级。
双方各执己见,谁也不能说服谁。
姚丞国作为监军,对军事指挥本没有发言权,但他冷眼旁观,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南部县护庄大队的老底子是许守财一营四连和部分贺家庄丁,参加过长平山大战。他们过去是护国军中绝对的主力,现在依然还是护国军中的头等主力。因此那中队长说话,完全是牛逼哄哄的主力样子,根本没有身为乡兵的自觉;
而十营虽是护国军的正规番号,却是由左护卫和成都各卫官兵的老底子改编的。广门铺战斗失利后,总参、总监两部专门就此向各部队发出简报。总参总结了军事部署和训练中的问题;而总监则严厉批评第十营的个别军官和士兵贪生怕死,指出他们之所以在战场上临阵脱逃、抛弃战友,就是因为心中没有为国而战、为民而死的精神,没有誓死效忠世子的无限忠诚。所以当南部县大队与十营的两部在一起时,南部县大队的军官恐怕在潜意识里,理所应当地认为应由他们主导、由他们指挥。
不能这样争论下去了,否则要影响部队之间的团结。而世子,反复强调的就是大联合、大团结。姚丞国这位年轻的监军在心里做出了决定。他笑着走上前去,把自己的水葫芦递给杨天波。趁着杨天波喝水,他几句话就说服了四中队的队长。
“眼前这个闯天虎,打仗最是滑头。去年底,他打蓬州和营山,陈有福和贺仇寇两位团长想把他全歼,结果他一转身就跑进了巴山没了影。如今他就在我们面前,我们不抓紧进攻,让他半夜跑了怎么办?”
杨天波的建议被通过。但计划增加了一条:派出一支小分队化妆袭击袁可仪的中军。这次的建议,来自于监军姚丞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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