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大明都城皇宫内。夜色已深,月光清朗。
已登基九年的朱棣正在殿内阅览着奏章,其中不少都是群臣对其前不久北征漠北得胜而归的贺喜称颂之词。
就在前一年,得悉丘福战败的消息后,朱棣随即下令调集人马、由其亲统大军再度征讨漠北,继而连获大捷、凯旋而归,一扫大明上下因去年丘福全军覆没而笼罩着的阴霾。
不过,看着眼前这些满是歌功颂德之词的奏章,回想着刚刚取得的北征胜利,朱棣的心里却总是有些没底。只见其合上了手中的奏章、丢在一旁,而后合上眼,揉了揉有些疼痛的太阳穴,暗暗思索起来:
为何,依据那幅九年前纪纲找回献上的《大明江山图》,按照画中推断出的良辰吉日与统帅将领,遣师出征,最终却落得个全军覆没的惨败。而自己一怒之下,再也不顾那图中推测出的预言,亲率大军远征漠北,却反而大获全胜。
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理解。
难道说,那幅画——?
正在想着,闭目而思的朱棣忽然隐隐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到了自己的殿门外,随即,却像是被守在门外的宦官拦住了,并且传来了一阵低声的交谈。朱棣顿时有些烦躁地抬起了疲惫的眼皮,不满地朝着殿门处喝问道:
“何人在外窃窃私语?!”
言毕,立即便有一守在殿外的宦官哆哆嗦嗦地走进来禀告道:
“启禀陛下,大门外的侍卫前来禀告,说宫外有人夜闯宫禁、要求立即觐见陛下。眼看时辰不早了,卑职正打算传话叫其明日再来。”
听得解释,朱棣不仅火气未消,反而更加恼怒,质问道:
“是谁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朕,如此不懂规矩?!”
“是……听说是郑和……”
气头上的朱棣正准备命人将这贸然夜闯宫禁之人乱棍打走,谁知,一听郑和的名字,立时愣住了。
白天时朱棣才刚刚得到郑和的奏报,得知第三次下西洋的大明舰队已然返回、昨天才抵达太仓刘家港。照理来说,郑和应当最快明天才回到都城,前来觐见,汇报第三次出使西洋的事宜。
这次却为何会如此着急?
不仅连夜返回京城,而且还专挑如此避人耳目的深夜时分前来觐见呢?
莫非——?!
朱棣猛然想起了自己交予郑和的另一件绝密任务,顿时来了精神,立即叫住了正待转身去传命的宦官,改口命令道:
“速传郑和来见朕。”
同时,又对那宦官吩咐道:
“即刻屏退殿内外所有人,朕要单独会见郑和。”
“遵命。”
不多时,风尘仆仆的郑和便步入了仅剩朱棣一人的殿内,在其手中,居然还捧着一幅画轴。
行过君臣之礼后,顾不得寒暄,郑和便上前两步,低声禀告道:
“陛下,微臣深夜叨扰,实在罪该万死!但此番出使西洋,偶遇一事,实在事关重大!因此避人耳目、不惜深夜赶回觐见陛下,就是要将这两个物件,立即叫到陛下的手上,一刻也不敢耽搁!”
说着,郑和已将手中的画卷捧到了朱棣面前的御案之上,而后,又从怀里取出了一封毫不起眼的密封信函,一并呈递了上来。
朱棣先是接过画轴,还未及展开细看,一见郑和带回的那封信函上的某个印记,以及封口处所写的‘燕王亲启’的字样,立即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信函上的印记,不正是失踪多年的建文帝朱允炆的私印吗?!而‘燕王’的称谓,也似乎印证了自己的猜测,‘燕王亲启’这四字,实在是像极了建文帝的口吻。
想到这里,朱棣几乎是摒住了呼吸,自己派出无数人马搜寻建文帝的下落,皇天不负有心人,如今,终于是有所收获了。
朱棣激动地拿起这封以蜡密封的信函,再三打量着上面极为眼熟的朱允炆私印,与那极似建文帝昔日笔迹的‘燕王亲启’四个字。但是,朱棣却又很快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在深吸一口气后,将那画轴与信函都轻轻放到了一旁,转而命郑和先讲起了这两样东西的具体来历。
“启禀陛下,这两样东西,并非微臣寻获所得,而是此番出使西洋的返航途中,有人悄悄送来的。”
“送来的——?!”
刚听了个开头,朱棣便顿觉事情实在太过蹊跷,脱口而出道。结合这上面的朱允炆私印,朱棣更是眉头紧皱:
难道,是朱允炆那小子送来、借由郑和之手转交给自己的?他就不怕因此而暴露?
狐疑之下,朱棣不再打断郑和,而是耐心地听其继续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正是。说来也巧,此番微臣出使西洋,原本并未寻找到关于那个人的下落行踪,可就在回程途径锡兰山国之时,却有人将这两样物件,暗中交予微臣麾下士卒,希望呈交微臣。而待微臣见到这密封信函上的印记之时,那送交之人却早已没了踪影。微臣自知此信定与那人脱不了干系,而那人递交这两样物件的地点,正是锡兰山国的王城,加之锡兰山国国王亚烈苦奈儿屡次对天朝不恭,因此微臣便当机立断,亲率两千人马,突袭其王城,俘获国王亚烈苦奈儿,同时彻查了整座王城。只可惜,也始终没有找到那送信之人。”
听到这里,朱棣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失落,而郑和接下来的话,却又让其燃起了希望:
“对于送来的这封信函,因为已经密封,并写有‘燕王亲启’的字样,卑职实在不敢造次、贸然开启。而至于那幅画卷,因为并非密封,因此卑职曾打开仔细验看,并从中发现了一丝端倪。”
说着,郑和便在朱棣的默许下,缓缓展开了那幅带回的画卷——
“这——?!”
而当画卷展开到一半时,朱棣便已看直了眼。没有想到,这居然也是一幅《大明江山图》!
只不过,和当年纪纲找回的那一幅,却大不一样。
难道说,朱允炆借郑和送回的这一幅,才是真正的《大明江山图》?!
“陛下,请看此处——微臣发现的蹊跷,正在这里。”
正疑惑间,郑和已手指画中一墨迹浓厚之处,为朱棣说明道:
“微臣曾疑画中或许另有夹层,或者暗藏其他讯息,无数次端详之中,一个偶然的机会,舰船遇到强烈风浪,因此微臣曾不小心地以手掌触碰到了画卷的此处,这才无意间发现,这里墨迹浓厚之处,竟然并不平整,似是在黑色的墨迹之中混有不少同样为黑色的细小颗粒。尽管微臣不敢对此画有丝毫损毁,但依据掌心偶然触碰下的个别几粒黑色颗粒,微臣斗胆请精通各类奇珍异石的珠宝商人验看过后,竟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此物并非普通石块粉末,乃是源自一种奇特的宝石。而这宝石也并不多见,其产地竟是我大明云贵西南极边之地的缅甸宣慰司一带。只是那缅甸宣慰司深入内陆,虽也与锡兰山国绕西相通,但已非水师之可轻入,唯有自我大明云贵陆路与之相连的茶马古道,方可通达……”
听罢了郑和的这一番汇报,朱棣立刻明白了郑和言语中的暗示:
“你是说,朱允炆或许如今正躲藏在云贵西南极边之地的缅甸宣慰司一带?
郑和立即躬身作揖道:
“陛下圣明!微臣正是此意。不过,这也仅是微臣的猜测而已。虽未曾拆看过信函的内容,但如果此信函确系建文帝所写,那么,从与信同来的画上粉末推测,极有这个可能。”
终于听完了郑和的汇报,朱棣陷入了沉默,或许是在思索,朱允炆是如何能够一路跑到云贵极边之地去的。
而在顿了顿后,郑和又随即奏陈道:
“陛下,说起云贵,恰好正是臣之故乡。微臣虽不才,若陛下应允,微臣可借此番归来、还乡祭扫祖坟之名,前往云贵、为陛下一探建文帝之下落。”
朱棣稍作思量,便点了点头:
“准了。”
说罢,朱棣又看了看桌案上那封未及拆开的密封信函,而后有些疲惫地说道:
“此番出使,郑爱卿劳苦功高,朕改日定当厚厚封赏。如无其他要事,就且先退下吧。”
郑和眼见朱棣说此话时,目光却紧紧地盯在了一旁的信函上,自然明白这位帝王此刻的心思,于是便很识趣地躬身告退。
待郑和走后,朱棣立即拆开了那封以蜡密封的信函。
而当信函内的一串串熟悉字迹映入眼帘之时,朱棣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
没错,这正是自己那生死不明的侄子——朱允炆的笔迹!
这封信,的确就是建文帝写给自己的!
烛光下,朱棣一遍遍地审读着朱允炆自万里之外送来的信函,面色间却一直忽明忽暗。
如此阴晴不定地一连读了三遍,朱棣又取过了一旁的那幅画,细细端详了一番后,方才闭上了双眼,陷入了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朱棣的额头上竟忽然青筋暴露,随即猛地一拍桌案,满脸杀气地大吼一声道:
“纪纲何在?!”
听到吼声、赶紧一溜烟自殿外远处跑进来的随侍宦官,赶紧进来领命道:
“陛下息怒,卑职这就遣人快马去传纪指挥使连夜觐见。”
不过,还不待其领命而出,盛怒之中的朱棣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转眼看了看那封朱允炆送来的信函,随即镇定下来,竟又冷冷改口道:
“罢了。你只管把纪纲八年前带回来的那幅宝图,速速与朕取来便是!”
“遵……遵命!”
那宦官也不知为何皇上今天的脾气说变就变,但是显然听出了朱棣口吻中的杀气与怒意,只能胆战心惊地乖乖照吩咐去做,一句也不敢多问。
待宦官颤巍巍取来另一幅画后,朱棣再度将其轰出,殿内又只剩下了朱棣一人。
沉默中,朱棣打开了这幅八年前得到的《大明江山图》,又对比着郑和刚刚自西洋为自己带回的另一幅《大明江山图》,轻轻地叹了口气。随后,竟将纪纲当年所献的那一幅画,放在了一旁的烛火之上,平静地将其点燃。
随后,望着这幅自己珍藏了近九年的《大明江山图》于火光中就这样化作了一缕青烟,朱棣的脸上却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直到那幅画彻底化为了灰烬,朱棣的面容又越发地凝重起来,口中不由得来回念叨着八个字:
“胸怀天下、德才兼备……”
朱棣再度拿起了那封信函,一字一句地又看了一遍后,便将此信也一并置于烛火之上,付之一炬。一边烧着信函,朱棣还一边自顾自低语道:
“也罢。既然你是出于公心,与朕坦言相告那大明江山图之真相,朕也必当投桃报李。先帝之灵在上,处置纪纲、并赐其获罪家属此画之事,朕便索性遂了你的愿,就算是还了你这个人情了。不过,至于你的下落,就算是躲到天涯海角,朕还是要追查到底的!总有一天,朕要把你抓住,然后把你带回来,让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大明江山,在朕的手里,是不是一派盛世景象!也让你见识一下,先帝昔日所留的‘胸怀天下、德才兼备’这八个字,朕是否当得起!”
待情绪重新恢复了平静,朱棣又唤进了殿外的宦官,口吻中已将此画当作宦官刚刚捧来的那一幅,并命其将此画重新放回原处。朱棣甚至随口命其好好保存此画,等回头,还要再赐还给纪爱卿。
这一回,虽然朱棣对纪纲的称呼温和了不少,但是口吻与语气,却已暗暗带着几分阴冷的寒意。
那宦官已能隐隐听得出,那位这些年来叱诧风云、备受荣宠的锦衣卫都指挥使——纪纲的好日子,怕是快要到头了。
不过,这个时代的纪纲,还不清楚,自己当年伪造的《大明江山图》已经被逃至海外的朱允炆写信戳破,以至自己死期将近,也并未预见得到,六百多年后自己的某位子孙、也将重演先辈身败名裂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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