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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白日里落了一场雨，嗅着泥草味，见面的娘子都说是个好兆头。入了夜，崇明坊西市里的柘枝伎才歇停了紫罗衫珠玉锦，腰身一转抱着龟兹琵琶风情万种地唱一曲善善摩尼；垆沽酒酣的官家士绅顾不上头重脚轻，为讨一次勾魂的满袖香，也模样滑稽地踩着毛员鼓的点儿踢踏起来，一不留神碰歪了玛瑙瓶摔得仰面朝天，惹来一阵哄笑。
东市的饭庄里却是围了好些个豆蔻年华的娘子做巧巧饭，旁边盒子里的巧果子一不留神爬了出来，惹来一声尖叫，自然你嗔我怨，手忙脚乱；织好的线绳落到了茶水里，绣鞋一转，抬手吆喝住了货郎，一下涌来二三个，挑花了眼睛。
挪动的车马因此塞了道，哪个也不急，往茶肆里一坐，抬眼就能瞧见情浓的郎君娘子。烟青色圆领窄袖袍衫的君子配上身边荷叶裁了一件隐花裙的美人，说得都是月上柳梢头的旖旎。
长孙姒收回目光，眉眼俱笑，玉垂扇步摇的柔光里，一双修长凄白的手送上来一盏茶。茶斟七分，白瓷清贵，茶汤润洁，长孙姒也不接，只是笑望着对面的人到道：“南内侍，看得可满意？”好容易从开襟楼乞巧夜宴里逃出来，转脸就遇上一桩艳事，眼前这位可谓功不可没。
南铮四平八稳地端着茶水，表情寡淡，寥寥开口：“尚可！”
长孙姒瞪他一眼，两手撑着腮，伸长了脖子凑到茶杯口，吹开了浮沫小小地喝上一口，通体舒泰。她眯着眼睛品了品滋味，眼前的手这才飞快地撤了回去。那人又不动弹了，玉白襕衫，鸦青褾襈外加一块幞头立在火烛下当真似那角落里的摆件，可贵在生得好看，教人怒火皆无。
她哽了哽，耐着性子问：“怎么说？”
国色天香的摆件这才金贵地开了口，“公主亲眼看着莫驸马同心上的娘子恩爱却无计可施，想想就令人唏嘘。”
“……”
长孙姒捏住了拳头才敛住怒火，面容扭曲地朝他笑了笑。南铮是三郎身边的宠臣，领着内侍监，在永安宫里说一不二；就是人清清冷冷得讨嫌了些，若不是自小在身边长大的奴婢又忠心耿耿的，定是要拖出去挨板子。
她哼了一嗓，“那又如何，今儿慕璟领了旨意，到了日子就得同我大婚……”情深眷侣的影子还牵在一处，她接着道：“苏慎彤和他再好也是没福气的命，倒是你——”她觑他一眼，眼珠骨碌碌地乱转，“他们俩一个月幽会五回，回回同你出来都能撞见，你是不是成心的，如此隐蔽的去处你怎么找到的？”
南铮不为所动，俯身行礼，“地儿是您挑的！”
长孙姒翻个白眼，团扇从她手指间窜到了他脑门上，弹出个红印子，“得了吧，我不过是说想看胡姬，就把我往这儿领。你揣得是什么心思，赶明儿把我卖了还得谢谢你不成？”
“仆不敢——”南铮双手恭谨地递了团扇给她，面无表情，“您是大晋的和嘉公主，即使卖了也没人敢买！”
“……你就缺德吧！”长孙姒一脚踹过去，南铮也不见晃动两下，依旧长身玉立温顺得很。她扒在窗台上遥遥地瞧慕璟和苏慎彤，花前月下，郎才女貌，一个是国子监祭酒的小郎君，一个是户部尚书的小娘子，怎么瞧怎么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可惜呐，坏到了她这个声名狼藉的公主手里。
她默默地喟叹了一声，转脸瞧南铮，“你还记恨着他小时候抢了你的玉露酥？你们男人呐，个个都是小心眼，你一个，三郎算一个。当年阿爷不过说一句六娘有经世济民之才，他就惦记到现在，要把我嫁到有名无实的慕家去才能放心。好在原先我还喜欢过慕璟一阵儿，否则他还不棒打鸳鸯！”
南铮默了默，随口一提，“公主和慕侍郎情浅缘深，算不上鸳鸯！”
“……”她幽幽地望过来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南内侍，当年我年少轻狂，不谙世事，但我喜欢慕璟是真心的；只不过看他后来有了苏慎彤就放弃了而已，请不要随意嘲笑，很不道德！”
南铮默默地扭过头去，哼了一声，“仆缺德，公主莫要玩笑！”
“……南铮，你个小心眼的玩意儿，白稀罕你了！”她恨得咬牙，说不过打不过，这个主子做得极是憋屈。
“公主真要领旨？”
长孙姒捏着扇子凑在脸边摇晃，声音飘过来都是哆嗦着的，“否则呢？我是造反还是抗旨？到时辰满门抄斩连你也跑不了……哦，估摸着三郎不会这么心狠罢，他是我胞兄，也在满门之内……”
“公主可同大家商量……”
“甭费那个力气了，三郎固执，他决定了就没有反悔的道理。”她拍拍裙子，看一眼起身离去的一对璧人笑道：“他要在去之前替儿子扫清障碍罢了，何况这事对我也有好处。你知道八岁那年我落马摔了头，好多事情记不起来。我想在慕家找个人，慕老爷子防我和江洋大盗似的，生怕我把他儿子怎么了。如今正大光明地进府，趁机去瞧瞧。至于慕璟……他有心上人，能和我在一起多久？不过找个适当的时机和离而已。”
他不说话，老僧入定，安静地站在那里。长孙姒哼了一声，“好了，我要入宫领赐婚的旨意去了，南内侍可随我一起？”
“仆有要事在身，无此荣幸！”
“那你滚吧！”
她在他脑门上拍了一记，转身窈窕着出去了；外头有人推开了门，永安宫里的贺长使来扶她。不大会子就能听着喧闹的楼下清脆的宫铃响。叮叮当当地一路迤逦而去，许是他出神的时辰久了，从窗台往下望去，仅能瞧着精致的车盖和模糊在万千灯火里的明黄流苏。
永安宫是大晋皇权的的集中之所，当年先祖选中了恒昌东侧的未央原以保龙脉，那里离崇明坊远得很。她从乞巧的宫宴上溜出来玩的时辰长了，生怕皇帝三哥好端端地作妖，索性找了一条小道往回赶。
今儿是七月七，哪里都是人山人海的，车马萧萧，紧赶慢撵的却也是晚了时辰。巍峨万端的含元阁里，龙榻上倚着个人，明黄的龙袍病歪歪地倒下来，可眉眼俱笑，正扯着慕璟的手嘘寒问暖，一声声的妹丈说得声情并茂。
随行的内侍过来见礼，低声道：“公主，大家候着您多时了。”她还未来得及搭话，就听那人问：“朕的六娘可算是来了，跑到哪里寻郎君去了，到处也不见人影，也不怕妹丈恼了？”晋皇长孙奂常年患病，苍白着一张脸，恹恹得没什么精神，可每回遇着她总爱戏弄；惹火了就拿皇权压制一番以示威严。
她懒得和他一般见识，礼也不行，往太师椅里一坐横他一眼。他们姊妹兄弟众多，他与她同父异母，可生得却是极其相像的，所以小时候无比亲厚。或许是先帝无意间地玩笑话，夸赞了她一番，触及到他作为东宫的权威，二人隔阂日笃再没了往日的情分，以至于到后来形同陌路。
慕璟来给她行礼，他生得一副潘安貌又举止有度温和谦让，若不是后来出现了苏慎彤，长孙姒当时真的是想招他为驸马的。或许正是南铮说的情浅缘深，两个人兜兜转转又牵到了一处，可惜没什么情分，什么都是不作数的。她笑道：“我凑个热闹，去崇明坊看了会歌舞，慕侍郎不见怪罢？”
慕璟神色微动，俯身道：“公主折煞臣了。”
点到为止，她对上长孙奂似笑非笑的眼神，想想方才他捏着慕璟的手唤妹丈的功夫就不寒而栗，便招呼人给南铮把椅子往自个儿跟前挪了挪。
长孙奂似乎极其满意，笑道：“朕这个六娘，虽然生得倾国倾城的，但是打小顽劣，难得有瞧上眼的人。慕侍郎人品贵重，才识渊博，日后当真是要把六娘约束得安分了，朕才能放心。”
“慕璟不敢！”
长孙姒撇撇嘴，长孙奂从来都是个笑面虎。阿爷子嗣众多，依着礼法立了嫡长子为太子，他善于掩藏，折腾起来没个完的风劳也能无人知晓。如今登了大位不到三五年的光景，已是药石枉效，一日日地不成了。他费了太多得功夫在收拾人心和政务上，可是上苍不赐福，那么些年的韬光养晦反倒成了累赘，也是个可怜的人。
“慕侍郎不必客套，年岁到了谈婚论嫁也是常理，今儿叫你们同来就是指一门亲事。”长孙奂召唤人取来两份黄帛锦缎搁在他们面前，“朕打算召慕祭酒商讨喜庆的日子，不想他身子不适；罢了，同你们说说也成。慕侍觉得这大婚搁在哪日好些，后日……是不是太仓促了些，过上三五日呢？”
这是有多急切，若不是礼法不合难道叫他们今晚入了洞房？慕老头儿分明是不愿意面对残酷的现实装病，长孙奂就把慕璟当成一个傻小子么，威逼利诱娶她这个名声败坏干净的公主？可惜，人家是有心上人的！
她扯了绣帕子遮脸，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转，装出一副羞赧的模样，“哎呀，三郎，说什么呢，真是羞死人了！”
长孙奂是知道她的把戏的，可也不禁哆嗦了两下，倒是慕璟笑得温顺，“圣人赐婚是臣的荣幸，一切但凭圣人做主。”
“既然如此，朕同六娘有话要说，你跪安罢！”
含元阁寂静，就剩他们兄妹二人，谁也不用裹上面具教人看笑话。长孙奂从龙榻上下来，寻了手边的茶水饮了一口冷清了眉眼问：“你既然喜欢他，朕给你赐婚还摆脸色给谁看？”
“这天下人都以为我喜欢慕璟，哪个也没问过我！”她托着腮捏着扇子摇，夏日里头暑热蒸人，含元阁因为长孙奂的风劳不曾摆放冰块，闷得很。
他回头看她笑道：“你年岁也不小了，十娘的孩子前些日子都会喊阿爷了；甭说这个，姊妹们都出降了，唯余你一个……难不成你还真喜欢上谁了么？”
她觑他一眼道：“我喜欢三郎你！”
长孙奂转过头哼了一嗓，“别胡说八道，朕让钦天监挑个日子你们就完婚吧。”他重新回到榻上搭上薄被，脸朝着里，有些揶揄：“过些日子朕再赐些男宠给你，就当是你大婚的贺礼，不客气！”
“……”长孙姒脑仁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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