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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诏书的时候,本宫还当是圣上跟本宫开的一个玩笑。”
见我讶然,她笑得开怀:“很奇怪吗?圣上常常开这样的玩笑。幼时出天花,脸上留了些疤痕,回回在本宫宫里用早饭,就嘱咐准备烧饼……烧饼,姑姑尝过吗?面饼撒上芝麻烤过,香气扑鼻。”
“没想到……奴婢倒是没想到,圣祖这样接地气。”
宜妃摇摇头:“这样的事多着呢,爱开玩笑,本宫开他的玩笑也不恼。而且只在本宫这里吃烧饼,说是旁人宫里的不好吃,伺候的宫人也不如翊坤宫的活泼。”
我笑着点头:“换个胆子小的,确实不大敢当着圣祖爷的面拿烧饼上来。”
宜妃叹了口气:“圣上在本宫这里玩笑惯了,所以看到那诏书,本宫还以为……”
还以为他安然无恙,能接着保她郭络罗氏下半生富贵平安泰康顺遂?
从诏书开始,就什么都变了。
先是宜妃坐着软榻前往乾清宫看视,在宫门口遇见了德妃众人。因是在病中,又是坐着软榻来的,自然比不上听见消息就急匆匆赶来的惠妃、德妃她们。圣上驾崩,宜妃心中慌乱,也没有顾得上惠妃是排在自己前头的,只催着众人往殿内去,这么一来,也就没有看到在后妃们后头嘱咐丧仪事项的雍亲王。
“本宫记得,似乎是对抬着软榻的人吼了一句什么,地上站着的雍亲王就分开人群站到了本宫跟前。”
雍亲王,四阿哥,德妃长子,现下看来,城府颇深,又极重君威。
当时,雍亲王只是站在软榻跟前,垂着头拱手行礼:“宜娘娘恐是担心过了头,一时忘了宫中礼仪,如此进宫只怕不妥,还请宜娘娘三思。”
我回头看着宜妃。
“本宫也是伤心得过了,”宜妃摆摆手,看神情颇为无奈,“竟然当面顶撞新的万岁爷,也实在是不识好歹。”
话是这样说,宜妃面上却不见什么懊恼神色。
“本宫竟然对着新帝斥责了一声,让开!”
“然后您就乘着软榻进了乾清宫?”
宜妃波澜不惊:“正是。”
先帝遗诏:着雍亲王四皇子胤禛克承大统,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十一月二十九,释服第三日,新帝颁上谕于外臣: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今朕新即大位,凡事遵循典制,率由旧章。当年皇太后见太皇太后礼,何等整齐严肃,众母妃皆所睹悉。今圣母皇太后慈善谦逊,念旧情殷,不遽另行大礼,是圣母皇太后之礼。朕仰承圣母皇太后之意,尽心敬侍众母妃,是朕之礼。大事方出,朕悲痛切至,心神恍惚,仪文所在,未曾传知。但众母妃自应照前遵行国礼。即如宜妃母妃用人挟腋可以行走,则应与众母妃一同行礼,或步履艰难,随处可以举哀。乃坐四人软榻在皇太后前与众母妃先后搀杂行走,甚属僭越,于国礼不合。皇考未登梓宫前,仓猝之际,宜妃母妃见朕时,气度竟与皇太后相似,全然不知国体。此等处,尔总管理当禀阻,乃并无一言道及,亦难免罪。朕若不传,恐于国体乖违,所关重大。自传之后,若仍前不改,定按国法治尔等之罪。
十一月三十,释服第四日,总理事务大臣、吏部尚书隆科多于御前奏禀:新帝虽已继位,却仍有皇子结朋党于朝野,散布流言、制造事端,动摇大清国祚。臣等以为,虽孝悌之义当守,却仍有君臣之分、尊卑之别,陛下不应以血脉亲情凌驾皇权之上。
雍正元年正月初一,释服第三十四日,为避新帝名讳而改名为允禟的固山贝子,即皇九子胤禟,奉命赴西宁驻扎。军机要务不得推诿,委任状上写明了“着贝子见字即行”,允禟以新年伊始未曾行礼为由,早朝时祈帝王降旨,允进宫与母妃拜别。新帝虽已登基,然朝中仍有八爷旧党,且为数不少,又兼固山贝子从前善结交、重情义、为人慷慨豪爽,朝中私交笃者众。新帝虽允,却愈发忌惮老九,即便是后宫拜别,仍着御前侍卫统领多隆率部同往,名为陪同,实则监视。当日傍晚,固山贝子出城,朝中无人敢送。
正月初二,新帝拜见后宫诸庶母妃,言及皇考新丧,宫中糜费众多,着令皇后为表率,雍亲王府旧人从之,缩减后宫用度;又在丧中,众皇考母妃中有占一方宫室独居者,更应尚节俭,邀人同住为好。
我:“……”
宜妃笑笑:“圣上后宫众多,独占一方宫室的却只有已故的皇贵妃佟佳氏与本宫,这话说出来,也就是提点本宫不得再住那奢侈的翊坤宫的意思。难为胤禛九曲心肠,刻薄庶母也找得到如此堂皇的借口,八贤王一党败在他手上,不得不说是理所应当。”
“所以您就自请出宫了?”
宜妃望一望我,眨一眨眼睛:“那是自然,宫中已无本宫立足之地,不出宫,难道还等着胤禛来架着本宫出去?”
正月初三,宜妃上表孝恭仁皇后,曰:“妾妃无德,不忍腆居后宫,请出宫至恒亲王府就养。”孝恭仁皇后再三挽留,未果,遂允之。
“允祺心善,为人敦厚,九子夺嫡时也不曾像老九那样给胤禛使绊子,本宫去恒亲王府就养,已是示弱,雍正三年时也革了允禟爵位,四年时又革黄带子、削去宗籍,总盼着这样就够了吧?或许能留下我儿允禟一条命?”
宜妃已经从年少讲到了中年,就养恒亲王府的几年间只怕心力交瘁,不过须臾,已是满头华发。
“本宫自己想着也是不可能,胤禛那样的性子,不赶尽杀绝不罢休,煎熬到了八月上,果然朝中有人上奏本,列允禟二十八条罪状,以枷锁送往保定,在狱中又改了名字,塞斯黑。呵呵,这么看来,胤禛也有像圣上的地方,爱拿正经事开玩笑。”
我憋了许久,还是问:“您就不恨他?毕竟是害死九阿哥的人……”
宜妃衰老的眼睛定定看了我许久,开口时脸上已没了之前嘲弄神色:“允禟刚死那一阵,大约是恨过,毕竟是养在我身边的孩子。可是雍正四年允禟去后,第二年允祺也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看得多了,也想得略明白了些。养在深宫,固然锦衣玉食,要么就像允祺那样不争不抢小心过日子,要么就像允禟那样选了一边站定了,那就不能怪成王败寇的古训。允禟执意辅佐允禩,又在新帝登基后仍然在朝中奔走,就应该知道一旦失败事发,自己会是怎么样的下场,路是他自己选的,我恨谁都没用。”
今夜我这八卦的心大约有些寂寞,紧跟着又问了一句:“朝中还纷传四阿哥这皇位来得不正道,难道您就没有怀疑过?”
宜妃上下瞧我两眼,目光颇不屑:“姑姑您就省省心吧,圣上的遗诏是真的,确实是传位四阿哥。且我虽是允禟的额娘,也不得不说一句公道话,放眼圣上那诸多儿子,忍得下、放得开、能屈能伸有城府、又将帝王心术烂熟于心的,除了老四只怕没有第二个,八贤王是贤,却实在太傻了点,圣上春秋鼎盛之时就将自己的贤名远播,怕人不知道似的,这不是贤,真的只是蠢而已,也就我那不开眼的老九誓死效忠,还得不着个善果……”
不知不觉间天已将晓,远处银线带着后方一抹橘红向紫禁城扑来。
宜妃抬头远眺,忽然问我:“您见过紫禁城外的日出么?”
等不到我回答,又自言自语:“圣上从前下江南时,回回都带着本宫,江南河泽之上的日出,实在比这紫禁城里的好看许多。江山多娇,都是圣上励精图治得来的,他选的四阿哥,自然有他的道理,圣上英明一世,储君这样重中之重的事,自然也不会是老糊涂了随便挑的。”
我听她说了一夜往事,忽然发现了一些不同,就问:“娘娘似乎总是称呼圣祖爷‘圣上’?恕奴婢直言,这似乎是外臣对皇上的称呼?”
宜妃如今已现了老相,眼角眉梢再加上嘴角边的皱纹,与我如今的面向大约是差不多的,听见我这样问,眼神里却闪现了熟悉的光泽:“圣上时时圣明,本宫称呼一句圣上,有何不可?”
想了想,那样的眼神果然是我熟悉的,朱瞻基那小子每回听说三保太监宝船回航时,就是这样的眼神,也叫做“崇拜”吧。
伴着朝阳万道金光喝尽了瓶中酒,在宜妃郭络罗氏最后一句话里才明白过来这酒香醇至极的原因。她是有清以来在翊坤宫居住最久的妃子,看待帝王却仍如同刚进宫时一样,带着小女子的崇拜,这一崇拜,就崇拜到了死,恐怕一直到喝孟婆汤之前,都还是带着那样一颗心,连带着他选的人,他的遗命,她都觉得是好的,即便次子因此丧命,她也怪不到那新帝身上去,只因为那是他选的人。
否则宜妃母家一向是外放的武官,镶黄旗又是划在保定一带,外祖再不济,保命不成,平时圈禁的日子总能打点,怎么会忍心自己升官,却让外孙在眼皮子底下受苦?
当然,除非是宜妃吩咐。手机用户看宫墙夜话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4268.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