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泊昭回到皇宫时,天边刚下过一场大雪。⊙⊙書荒阁www.shu huangge.com↖
他徒步走进元仪殿,就见王公公已是跪在那里,见到他,便是双手将一个沉木箱子递到梁泊昭面前,小心翼翼的开口;“皇上,皇后娘娘昨日里带着公主回了朗园,娘娘离宫时说,将这个盒子交给皇上。”
梁泊昭接过那盒子,打开,就见里头安安静静的隔着封后的诏书。
他淡淡“嗯”了一声,将盒子复又递给了王公公,言了句;“收起来吧。”
王公公瞧着梁泊昭的神色,见他已是回到主位坐下,一如从前那般,批起了奏章。
王公公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梁泊昭开口,终是忍不住,小声道;“皇上,您看,要不要派个人去朗园问一问,皇后娘娘何时回宫?”
梁泊昭手中的笔微微一顿,他抬起头,唇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淡淡道;“不必问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皇上....”王公公面色顿时变了。
梁泊昭不再出声,只埋首与奏折中,元仪殿安静到极点,唯有他一个人的影子,在烛光下拉的老长。
既是孤家寡人,那就好好的做这个孤家寡人。
凝香与公主于朗园走失的消息不日便传进了皇宫,董家二老于朗园颐养天年,董怀虎在兵部挂着高职,春生也是与京中的名门闺秀订下了亲事,官哥儿读书用功,董凝香又是当朝皇后,自是一步登天,满门富贵。
凝香带着九儿在朗园住了一夜,见父母身子康健,嫂嫂持家有道,侄儿伶俐聪慧,侄女俊俏可爱,一颗心到底也是放下了,几乎没有任何人知晓,她带着孩子在深夜里是何时离开的朗园,又是如何离开的朗园。
消息传回深宫,梁泊昭闻言,只道;“暗地里派人跟着,保得她们母女周全。”
王公公胆寒,“皇上,这....这是皇后啊!皇后是一国之母,更甭说娘娘如今还把公主带走了,您....您这就由着她去了?这该如何像文武百官,天下子民交代?”
梁泊昭摇了摇头,他声音低沉,目光却十分平静;“下一道旨,就说皇后身子欠安,自今日起,离宫去了长春园调养身子,日后宫里的事,全交由尚宫局处置。”
王公公声音颤抖;“那皇上....是不管皇后了?就不让人把娘娘追回来?”
梁泊昭嗓音极低,只道了几个字;“不必在勉强。”
“那,老我要不要将袁妃接回来?”
“她若愿意回来,只管回来便是,此事无需再来问朕。”
王公公闻言,自是不敢在说话了,待皇上的旨意已下,文武大臣俱是吃了一惊,只不知道皇后究竟是如何惹恼了皇上,竟被皇上扔在了偏僻的长春园。
唯有永宁深知,梁泊昭决计不会将凝香赶到长春园,唯一的可能,便是她自行出宫。
“公主,宫里面捎来了消息,公主猜的没错,皇后的确是自己走的,皇上....也没有派人去追,甚至都没让人盘查。”
永宁晃着摇篮,看着庭儿沉睡的面容,只道了声;“太迟了。”
“公主,您说什么?”月竹不懂这三个字的意思。
“我是说,她走的太迟。”永宁抬起眼睛,声音清淡;“等着皇上对她的爱早已磨光,走了又能如何。”
月竹心思一震,不敢轻易搭腔。
“若要走,也该在他最舍不下的时候走。董凝香,又错了。”
月竹闻言,小声道;“公主,不论皇后去了哪里,走了总归是好事,这日后,皇后的位子,还有皇上,皇长子,以至于整个江山,可不都是您的,您才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永宁摇了摇头,唇角浮起一抹苦涩。“月竹,你错了,没有人能笑到最后。”
她并未带着孩子回宫,依然住在离宫里的胧月阁。
皇宫,元仪殿。
“皇上,方才收到传书,上面说娘娘带着小公主,已经落了脚。”王公公脚步匆匆,走至梁泊昭身前时,微微轻喘。
“她们过得如何?”梁泊昭开口相问。
“娘娘离开朗园时,并未带的多少银两,随身只有几样首饰,娘娘将其中的一只手镯当了,换了银子,置了处宅院,与公主一道住着。”
王公公说着,将那手镯小心翼翼的呈到梁泊昭面前。
梁泊昭将玉镯拿起,清凉的玉质,犹如女子的肌肤。
“皇上,娘娘和小公主落脚的小城,在....”
梁泊昭一个手势,止住了王公公的话头。
见梁泊昭无意知晓凝香母女身在何方,王公公也是心惊,等了片刻,才听梁泊昭开口;“让人在她周边住下,别让她知晓。”
“是,老奴这就去安排,保准会护的娘娘和公主周全。”
梁泊昭淡淡颔首,说了句;“下去吧。”
“是。”
待王公公退下,梁泊昭复又拿起玉镯,他在灯下凝视片刻,将其搁在怀中。
三年后。
他依然还是那个皇上,那个威严冷峻,不怒自威的皇上。朝政之事在他手中井井有条,更兼之他能征善战,踏平蛮夷,驱除胡虏,委实是一代明君。
然而,这样的一代帝王,却不酗酒,不近女色,除了偶尔游猎,连夜宴也无,自皇后出宫,这样久的日子,宫里甚至连一位宠妃也没有。
世人都知晓,皇上膝下唯有一子,养在袁妃身边,便是对这个独子,皇上也甚少会有和颜悦色,他会在朝政不是十分繁忙时,命人将皇长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宫里人都知道,皇上待皇长子要求十分严苛,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小儿,皇上便已是要求他熟读四书五经,并亲自教他骑射。
就连王公公守在一旁,看着那小小的孩子,也是心疼不已。袁妃更因此事,与皇上大吵一架,帝妃不欢而散,宫里的老人都知道,袁妃性子恬淡,就连打小服侍着她的月竹,都不曾见她发过那样大的火。
没人知道当日袁妃究竟与皇上说了什么,然而自那之后,皇长子的功课俱是由袁妃亲自教导,骑射功夫则是由皇上为其启蒙,待皇长子长到七岁,已是文武俱佳,不可多见。
元仪殿中,梁泊昭亲自考问过梁庭的功课,深邃的瞳仁中,终是浮起一抹赞许之色。
梁庭年纪虽小,却在永宁的悉心教导下,十分谦和有礼,对梁泊昭亦是满满的孺慕之情,待父皇允其退下后,梁庭起身,恭恭敬敬的与父皇行了一礼,方才由乳母牵着,离开了元仪殿。
梁泊昭收回目光,对着王公公开口;“去请袁妃过来一趟。”
王公公心里一震,自从袁妃带着皇长子回宫,帝妃两人多年来一直是分开居住,袁妃从未侍过寝,这已是皇宫人人心知的秘密。
王公公不知梁泊昭的心思,却不敢不听其吩咐,只躬身称是,折身去请了永宁。
踏进元仪殿时,偌大的一个宫室只有梁泊昭一人。
永宁俯身行礼。
梁泊昭微微抬手,示意她起身。
“皇上深夜召见永宁,不知为了何事?”永宁目光沉静如水,对着梁泊昭问道。
梁泊昭将一卷明黄色的圣旨递到了她面前。
永宁的脸色微微变了,她没有接,只看向了梁泊昭。
“若永宁没有猜错,这是退位诏书?”她声音极低。
梁泊昭点了点头,“我会传位给庭儿。”
永宁眼睛里涌过一抹温热,她竭力止住泪水,唇角溢出淡淡的笑意;“我一直都在想,你究竟会撑到什么时候,本以为当太后守孝期满,你就会离开,到如今庭儿已经七岁,我知道,你该走了。”
“辅政大权,尽数交由你。”梁泊昭淡淡开口。
永宁合上了眼睛,有一行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她声音轻柔,几乎低不可闻;“你走后,我会为你守住这个江山。姓梁的江山。”
“永宁....”
“梁泊昭,我曾做过一个梦。在那个梦里,你是我的。我曾随你征战天下,驱除胡虏,我曾与你携手共进,斩杀蛮夷,我曾与你生死与共,问鼎天下。在那个梦里,你心里是有我的。”
梁泊昭没有出声。
“就是那个梦,支撑着我走到了今天。现下,那个梦该醒了。”
永宁并未告诉他,在那个梦里,他曾被董凝香抛弃,在他最消沉时,是自己一直伴在他身边,给予他温暖与守护。在他数次生死存亡时,是自己一直守在他身边。他的妻是她,他的定北王妃是她,他的皇后也是她。
那样逼真的一个梦,时常让永宁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
而如今,他终于要走了。
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江南,小城风景如画。
道路旁,摆着一家小小的茶肆,留着往来客商歇脚解渴。
午后,茶肆并未有什么人,茶老板正倚着桌子打盹,就听一道低沉有力的男声响起,“店家,劳驾上碗茶。”
听着这声音,茶老板打了个激灵,立时醒了过来。
睁眼一瞧,就见来人牵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随手将缰绳系在了柱子上,待他转过身,店老板瞧清他的模样,心里不免立时喝了声彩。
他看起来已经不在年轻,约莫四十余岁,身材高大魁梧,相貌坚毅英挺,虽是一袭布衣,却极具威势,让人忽视不得。
在这江南小城,鲜少会有如此人物。
店老板殷勤招呼,将此人迎到桌前坐下,亲自送来了茶水,见来人果真是口渴的样子,端起碗来一饮而尽,显得十分豪迈。
“客人从哪来?”店老板一口南方话,赞道;“瞧客人这身架,怕是从北方而来吧?”
来人微微一笑,摇头道;“我从京师而来,途中路过此地。”
“那客人是要去哪?”店老板一面擦着桌子,一面搭话。
来人笑了笑,隔了片刻,才吐出了一句;“我也不知要去哪。”
茶老板听了这话就笑;“客人说笑了。”
来人也是微微一哂,向着茶老板道;“不知这店里可有干粮?”
茶老板连连点头,“有,有,客人稍等。”说完,便是对着里屋唤了一声;“阿凤,拿些饼子来。”
少顷,就见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手中捧着糖饼,从里屋走了出来。
来人在看见这小姑娘时,当即便是怔在了那里,他一动不动,一双黑眸雪亮,就那样盯着面前的小姑娘。
茶老板见状,便是笑道;“这是家中幺女,有些认生,客人勿要见怪。”
来人看着面前的小女孩,他嗓音低哑,含笑道;“你几岁了?”
小女孩声音清脆,带着甜甜的香气,只回他;“今年十一了。”
来人终是伸出手,缓缓的抚上小女孩的发顶,阿凤瞧着他,却是奇怪道;“客人,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来人微微一笑,声音温和;“我有个女儿,也和你这般大。”
阿凤有些怯,只从他身旁跑开,回到了父亲身后。
瞧着这一对父女,来人并未再说什么,只将糖饼收好,从怀中取出银子,搁在了桌子上。
见客人起身,茶老板迎了上去;“客人要走?不如多歇息一会。”
来人牵过骏马,对着茶老板笑道;“谢老板好茶,告辞。”
见他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说不出的潇洒利落,阿凤看着眼底浮过微微的仰慕,她从父亲身后钻了出来,对着马上的男子道;“客人,你以后还会来吗?”
来人摇了摇头,将糖饼收在怀中,蓦然,手指触到了那一只玉镯。
他将玉镯取出,径自递在了阿凤面前,“小姑娘,给你。”
阿凤接过那玉镯,还不知这是什么,一旁的茶老板见着,立时心惊,作势便要将那镯子拿回,还给马上的客人。
来人已是微微一笑,对着阿凤道;“收着吧,小姑娘。”
这镯子的主人,他已是再也见不到了。睹物思人,又有何意。
说完,他已是一夹马腹,那骏马犹如离玄之箭,向着北方驶去,顷刻间去的远了。
阿凤兀自拿着那镯子,脸上仍是一片的惊疑不定,茶老板刚想从女儿手中接过玉镯,恰在此时来了客人,遂是赶忙上前招呼。
阿凤刚要随着父亲回屋,眼角一转,却见对街走来一个小女孩,那女孩儿雪白的一张小脸,眉目如画,唯有鼻梁高挺,细瞧起来,竟是和方才那客人有几分相像。
阿凤笑了起来,对着那女孩招手;“九儿,九儿你快来!”
九儿听到阿凤的声音,也是笑了,两个小姐妹聚在一起,自是有说不完的话。
瞧着阿凤手中的玉镯,九儿轻轻“咦”了一声,道;“这镯子,我家里也有一个。”
阿凤似是不信;“怎么会,这是方才一个过路的客人留给我的。”
见阿凤不信,九儿急了,刚好转身瞧见了跟在身后的母亲,她跺了跺脚,对着凝香喊道;“娘,娘!”
茶馆里的人听到孩子的声音,亦是向外看去,就见一位美貌的妇人挽着竹篮,唇角含笑,宛如步步生莲般的走了过来。
“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能在街上大呼小叫。”凝香眼底满是温柔,拿起帕子为女儿将额角的汗水拭去。
“娘,你看,这镯子咱们家是不是也有一个?”九儿从阿凤手中拿过玉镯,递在了母亲面前。
“咦,”凝香接过玉镯,也是诧异,当年她带着九儿离京时,身上并无多少首饰,唯有这一双玉镯,当初来到此地落脚后,她便是将其中的一个给当了,换了处清爽的宅院居住,另一个一直留在家中,不成想这一只怎会出现在此。
茶老板迎了出来,见凝香手中拿着玉镯,便道;“梁夫人,这镯子可不是你们家的那只,这是方才有个过路的客人,他有个女儿和阿凤一样的年纪,看见阿凤就想起了女儿,便将这镯子给了阿凤。”
茶老板说完,向着茶肆里一指,道;“您瞧瞧,那客人刚走,茶碗还热着哩。”
凝香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真见那一张桌子上搁着一只碗,隐隐的冒着热气。
那镯子在此地几经辗转,落到旁人手里也是寻常。凝香与茶老板打过招呼,便将玉镯递给阿凤,自己则是揽过九儿的身子,温声道;“走吧,娘今日要早些带你回家,昨儿教你的那些绣活,你到了眼下还不会做。”
九儿吐了吐舌头,与阿凤挥了挥手,跟着母亲往家走去。
而在官道,骏马依旧马不停蹄,向着北方越行越远。
终究是。
南辕北辙,
不复相见,
彼此相念,
各安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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