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入冬,阴霾天际绵绵密密落下初雪。近江觉好冻。
恰似狂人一路跑,跑去巅峰,却只见危危断崖,已是雪线之上,寸草不生,而她不在。叫一声,也没有回答。
他真觉好冻,又不知下一步该投往何处,他就惶惑看住她,隔好久才知道说话
——你是在拒绝我么,长安?
近江的唱机里正以微弱音量播放一支英文歌,Famous blue raincoat。
长安走去窗边,对住玻璃呵一口气,凝成小团白雾。她又用手指擦去它。
继而回转头来望着近江,她说
——不然怎样呢,近江。是,你令我想起早年爱过的某某。他穿着白衬衫时,亦有这样的肩这样的背,他的黑头发亦是这样和软地触上后颈窝,他的唱机里亦是成日放着伦纳德?科恩,看史努比时亦认真笑出声音。第一次见你,我想这男孩子好恍惚面孔上还带着个懵懂表情,于是我亦曾在心头想过,呵,这是我阔别已久的前生呢,我已再世为人,要不要跟他相认?但近江,有一天你会知道,情爱是这世间莫大的奢侈,你尚且浪费得起只因你年轻。
这时长安伸手过来揉一揉他的发,手指触到他耳朵。
他就好像突然恢复了知觉,问
——长安,后来怎样?
——呵,后来,近江你是想晓得后来,还是想晓得结果?后来我追他一路追往波罗的海,那时候没有钱,只能坐近半个月的火车,穿过整个西伯利亚的雪原,我望着那样一望无际的雪无声无波真沉闷真荒凉,然而真温柔。我想没有他此生无可恋,不如归去,于是每一分钟我都在同自己说,我就要死了,我这就要死了,死了以后化作厉鬼我这一双眼睛若还没有败坏人海中还可以认得出他来,我就囫囵将他吞了吧。但事实是,我仍然活着目睹他结了婚,新娘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再后来我遇到盛先生,宝芝的父亲。
隔一会儿,她才又说,说时极浅淡地笑一笑
——于是近江,我终究还是没有做成霍小玉。
盲诗人博尔赫斯曾说,唐传奇《霍小玉传》是世界上最美的小说。
故事这样开头:大历中,陇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进士擢第。
之后他遇上小玉,二人亦曾情意缱绻,日夜相从,但终究,他负了心。
霍小玉绮年暴亡,临死含恨道
——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真恐怖然而真动人的情话。
徐近江不置信抬起眼睛向长安面孔上翻寻爱过的痕迹。
他想好像原爆过后会有废墟,一个人被爱摧毁过一定会留下痕迹。
但长安好淡静,他看不出她有多沧桑,或是多幼嫩,她给出全部信息只不过是她在这里,右手指间有一支烟。
于是他又问
——那么结果呢,长安,结果是什么?
——而结果,呵,是我灰了心。我劫后余生按住胸口我好庆幸,我还有这枚心脏,然后我可以随意处置它比方说叫它灰掉。
外头大雪已住,树影间又有鸟雀蹦跳。
长安在水晶烟灰缸里切切摁熄了烟头,同近江说声再见,便走去门厅,蹬上鞋子要离开。
近江突然迫近,拥她以满怀,下巴触在她的头顶他问
——长安,是否因为宝芝?
她的声音自他怀中传来,也没有慌恼也没有惊怯,她说
——呵近江,难道你还不晓得我,其实你是谁的谁也没有关系,我只是,不够爱你。
他只好放开她。放开她他就觉得好冷。
她离开时脚步轻悄,他都没有回头去看。
他怕一回头亲见他的城索多玛倾覆崩塌,而他将如罗得之妻变成盐柱。
这一日,宝芝到长安家时,正是清晨。
长安家暖气很足,窗棂上绕着凌霄花仍影影绰绰开作紫色,好妖丽。
长安已经起床,刚刚洗过澡,湿头发披下来,正歪在沙发上咬苹果。
而电视屏幕放映王菲在日本五道馆的演唱会。
裹着银蔓纹披肩的天后,站在高处,举着扩音器,以颓废声线她唱
——每只蚂蚁,都有眼睛鼻子,它美不美丽,相差有没有一毫厘,有何关系。
身后腾起漫天烈焰,好似被她的歌声自地底召唤上来。
而强光照她,如一场幻灭。
长安见是宝芝,便探身拿一个苹果扔给她,又说
——人人也有一条嗓子。但你一定要听过王菲,才会晓得,人声原是可以有好多层次的。
就好比黑与白之间有无数种无数种灰。
又好比同一具大提琴,当它到了马友友的手中,就再也发不出杜普蕾弹奏时那样眩目的光。
当然,我们不是在说谁比较好,我们只是在讲,谁比较天才。
但宝芝却木肤肤,走去沙发旁边,将额头抵住长安肩膀,她说
——长安,近江失了踪,我找他找足整日整夜,跑遍每一间酒吧。
说完她自走去长安卧室,扑在床上,红舞鞋尚未除下,已经拖过被子将自己深深裹去床铺深处。
长安近前看一看她。
呵,张着嘴,已经睡着了。
隔不久电话铃就响,那边传来医师独有冷森森语调,带消毒水气味,他说
——尹长安么?徐近江割腕未遂,请速来医院。
出了门长安才想起忘记叫醒宝芝。
但她想算了,她怕见有人在旁边哭,尹长安这一颗心是好容易才静下来,那么静,好像枯山水。
她又想有些人情路上是要死一次才算数,好像尹长安,好像徐近江,但有些人运气好些,像盛宝芝就不必了。
至病床前,她才见近江浑身湿透,左腕上一重重缠着纱布,面孔白煞煞,双目紧闭,护士正为他更衣。
她便走拢些,将近江的头揽在怀中。
不久他醒来,睁开眼睛,嘴唇皴裂他看上去好渴。
见是长安,他便说话,声音低,低不可闻,他说
——长安,生命没有意义。
这时她也不管他是否仍醒着,只轻轻同他讲
——近江,是谁告诉你生命会有意义?
花与木,无知无觉,自生自灭,它们不曾追问过,亦不发出声音。
《马太福音》里,神子耶稣说
——野地里的百合花怎么长起来;它也不劳苦,也不纺线;
然而我告诉你们:就是所罗门极荣华的时候,他所穿戴的还不如这花一朵呢。
生命是空虚,空虚中的空虚。
然而生,不可遏止有人说生,则产床上妇人劈开的双腿间便真的烂漫涌出生来。
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可以用来比拟生这回事,最昂贵的也不是它,最微贱的也不是。
它就是它自己,亦只得这一个名字,并且好满足于这个名字。
当你唤它,你要柔和唤它,你要说,生,它就满意了,奋奋往上长,或往下坠。
并无死界亦无活界,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件事,而我们给它一个名字,叫做生。
长安知道。
盛其训咽气时,长安分明感知自己手心仍传来他的热度。
以至于到热度消失,她仍错觉这并不是消失,它只是减低,减低至无以觉察地步。
但它还在,那是不是,他也还在?
不能听和说和思虑,聪明人一早看破天机,皱一皱眉他们感到厌倦,但亦自会找到出路。
但不可以绝望。
因原本,连希望也不应该有。
近江出院时,长安替他拍了一张相片。
正是一个有薄薄日色的晨午,他站在雪地里,苍白如大理石像。
他也没有笑容,只以端凝目光望住镜头,他想那后面是长安的眼睛。
而长安见他又如小兽站在溪水边发懵,真好看,放下相机,忍不住去他唇角吻一记,当他是个芭比。
但近江却知,经此一役,她同他再亲昵,亦不过就是亲昵。
然而多可悲他仍然不能相信没有尹长安,今后的生命他能够好好过完它。
于是不自禁他问她
——长安,我该怎么办?
长安便柔和凝视他的眼睛,还有面庞,她想这男子真美真软弱但也真倔强。
然而生之永夜,绵绵无期,温柔再多,亦无法与之共赴。
近江哭了,抬起手来他擦眼泪,长安便赫然看见他的伤。
左腕子上,粉红色,厚嘟嘟似嘴唇掀起来。
呵,他下手这么重。
她便走过去紧紧抱他。
自他肩头她看见青苍苍天幕上有黑云如带,墨与白好像宋明山水。
而她怀里拥着她的少年维特,她说
——近江,惟有跟虚无共处,随和对它如对你的手足你的发肤。但不要奢言救渡,虚无当前,爱也只是借口。
之后不久,近江便去了法国。
而宝芝仍每每穿了薄纱裙子流连舞场,自有人忙不迭予她一个肩膀一弯暖热身躯,于是她的世界,便亦是永恒的了。
长安则得空坐在摇椅中饮一回青梅酒。
她想她的心境,起初还有些苍凉,到此际才终于走到清浅。
她想寂寞是有一点,但不要去管它,原本它便是她的一部分,是她生之堤岸,隐忍担待一切细浪跟惊涛,而远远传来白翼鸟的叫声。
这时窗户外面,春不曾来,目力所及,只是天降大雪。雪满长安道。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这是厌倦的时代,云生。
尤其在冬天,这样昏暗的时候,看看墙上挂钟,才不过下午四点。
我简直要仰天浩叹,生命冗长至无以打发,而自你之后,我竟是连消遣的兴致,也全然没有了。
有时我学你站在窗前望住西边远山如眉黛,夕照炫耀了片刻就要黯淡下去,我想起最初那时你便是倚在这窗边与我言笑,但我是天生的笨人只懂得呆望住你,不晓得该如何答对,甚至不晓得该做出个妩媚表情来挂在脸上,而你有好耐心,只温柔看住我便把我连风情亦教会,于是我简直不能相信,你这个人,竟然真的不在我的生命里了。
从前我以为古人夸张得厉害,人怎么能够像是晓风白莲,见到你之后,我才信了。
倒不是果真你生得有多么好看,只不过在你身上自有一派天然的风光,举手投足也叫人百看不厌。
怕是因为晓得了这世上有一个你,我再也看不见别人,而身畔没有你,我竟觉路旁一棵不相干的树也会寂寞。
也是因为你,我整个是个过时的人,听二十年前的歌,看三十年前的电影,读五十年前的文章。
诚然我也知今冬流行混搭,衣裳腰线持续走高,维多利亚风尚回潮,短外套下露出长毛衫裹住窄翘臀部,靴上为醒目则要饰以云雷纹样,同时风靡的元素还有鸭舌帽、七分袖、大翻领跟双排扣,你看这些我知道,但这些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仍然满足于五年前的黑大衣,六年前的长围巾,再要把那顶起了毛球的手工羊毛帽子压在眼皮上才觉得自在。
在你之后,每日我所做的,不过是看书,喝酒,听的音乐亦不过是翻来覆去的几首伦纳德?科恩,也懒得见人。
这么冷的天,还有谁能够让我心甘情愿在零下七度穿过整个北京城去看他呢?再也不会有了。
而我此刻身处的这个时代,是每个人都把自己看得好厉害好了不起,我们什么也没有所以什么也不用相信,也不用敬或者畏,然而到最后我们是连自己也要蔑视了,那简直是一定的。
云生,这是厌倦的时代。
越人的电话打过来是在今冬的一个午后。
那时透过窗还有些残照,日色淡白自枝桠间荡荡穿射,显出惨烈显出明亮。
我望住它忍不住发一会儿呆,呵,你看这世上万物原是没有分别的,因就连一束光也像人生。
而我膝头搁住一本《今生今世》,两条腿架起,搁在暖气片上。
然后我惊觉,这个坐姿其实多么像你,云生,多少回,不就是在这同一个位置,我曾搂住你的颈项笑你这坐姿为老不尊。
呵,我怕是永远也不能够否认我是被你塑造出来的女子,姿势里也是你的印记
——
芒果布丁要趁热加上少少柠檬汁,吃鱼子酱的话因怕银器败味则要用贝制小匙,青瓷鱼缸要半埋在地底,而如果没有一把竹剪,那根本就不应该养花。
你是与万物相处的态度亦别有天地,如对女子,细节上逢迎,而我呢云生,我是多年来跟从你才与人世都亲近。
那么云生,你来讲给我,我是有幸呢,还是不幸?
呵,还是说回越人的电话吧,反正这些话问给你了你也懒得来同我答对的。
那一日是怎样?那一日我穿件薄线衫过分长大,领口敞滑,露出半个肩膀,而胡兰成笔下正到他乡,村中槟榔叶暗,木棉花红,是好冶艳的南国。
然后电话在桌面不住振动,笃笃笃,听筒内荡出一把男声好辽远
——春迟,我是越人。
我听见这名字便觉有些懵然,合上书,又不晓得有什么话好讲,因实在是久违了。
我亦不会问他怎么晓得我的号码,因存心要找一个人,一定不会找不到。
展眼望一望窗外,正有黑翼鸟飞过,架头忍冬长势上好,藤蔓滋生,不舍昼夜。
这边我口中只含混应一声,而越人继续说
——这些天我梦见你多次。
呵,好可惜我不能报之以同等的梦境。
而我记起这一位越人,也像是陌上谁家少年,前世曾见。
人人都会这样吧,想起从前总错觉当时人间四月,日光也文静,然后你遇见一个人面貌清贵,他照例有单薄的眉眼与细致的唇齿,而你见他时之所以欢喜,竟讲不清是因着他与你相爱呢,抑或是相像呢?
那一日越人似乎是立定了心意要来同我叙旧,把追想从初见当天讲起。
他说那时我还年轻,生着一张浅易的清水脸,穿衣做事亦全无定则,统统轻率得很,情怀也潦草没有成型,无所谓好恶,亦欠缺悲喜,像一具泥偶不落情缘,怎么样都可以,却是要等着女娲来度她一口真气,为她赋予一个灵魂。
他还说,春迟,对我来说,你始终就是那个样子了,到我八十岁,你也就是那个样子了,而今后你显达也好沉沦也罢,若干年后假使你面目全非,我也不要知道。
越人嗓音几魅惑,不讲情话也一样动魄惊心。
但我老了云生,我已不复是这把声线的易感人群。
不得已我叹一口气,晓得越人这通电话打过来只不过为着成全他自己,他或是有所变故,或是做了某个决定。
果然在最后他说
——春迟,我就要结婚了。
呵,云生,你看。
云生,有时走在路上,我会错觉你已不在了。
总是黄昏,人潮涌起,复又散去,也总有憔悴的妇人手捧水仙与我擦肩,而每一间音像店都播放着同样的情歌。
我转过一个街角,又一个街角,我转过所有的街角我没有撞见你。
我想我是永远不会撞见你了。
但我已不会流泪即使我感到悲伤。
你知道,冬天的北京,符合我对一个城市的全部期许。
因为它的空虚烟波浩淼,而它的丰盈简直叫人无力招架,还有它的天空恩威并重,寻常日子也要满蓄风雷。
云生,黑云压城,但城中不再有你。
于是我不再说寂寞。因说了你也不会听到。
而慕人来找我当天,正有大雪倾城。
她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我返家,身上罩件外套娃娃式样,又斑斓又稚气,却吸着万宝路那一款味道硬朗的红盒烟。
我先是瞥见这个人好趣怪,忍不住端详她,之后我认出她的眉目,这才彼此笑笑,又张开双臂将对方揽进怀里。
慕人一头长发黑如乌木,混合浓烈烟草气味。
不由得我想起那几年,当我与越人在一起时,慕人不过是水手服小白袜,成日叼住棒棒糖向越人要零用。
谁想到现在竟也会得兴妖作浪,云生,大概我的时代当真已经过去了。
——哥哥的婚礼一结束我便回国找你,春迟,我想你得很。
说时她双臂收得更紧些,她的水晶耳坠贴住我面颊冰凉。
——呵,那么今次你可以回去复命,同你哥哥讲,皆因他撇下我跑去结了婚,我在这里夜夜垂泪,瘦比黄花。
听我这么说,慕人便咕咕笑,花枝乱颤,头抵住我肩膀。
人这一生其实能有多大改变呢,她是连笑起来也同十三岁时一模一样。
呵,当然,切不可因此就低估了女子,要知道,她们总是“砰”一声就长出了灵魂。手机用户看无上仙皇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50614.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