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淑娴听到有人开门,下意识回头,然后手中的动作就停下了。
何志远也放下录音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抱着双肩,严阵以待。
“老公,是孙老师在厨房吗?”林宝楠也走出来,然后她就看到沈明慈脸色铁青,很不对劲儿。
循着邓丽君的歌声,林宝楠看到了何志远,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了。
“老婆,你先回去。”沈明慈兜住林宝楠肩膀,把她推回他们俩的房间,按着她肩膀,让她坐下。
脸色很沉,语气很轻:“老婆,等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来,听到没有?”
“好,我不出去。”林宝楠勾住沈明慈的脖子,拿起他手,放在自己腹部。
“我懂。”沈明慈亲了亲他的老婆和他的崽儿,站起来,把门反锁上。
何淑娴手里拿着蒜头,笑吟吟站在厨房门口,语气亲呢,“明子,带我儿媳妇回来啊?也不介绍给我们认识一下,我前几天……”
沈明慈看都没看他一眼,掀开堂屋门帘,弯腰出去。
何淑娴冲着他后背喊:“明子,你出去等会儿还回来吗?回来的话买点馍馍啊,我买的菜少,不够你和你媳妇儿吃。”
何志远站在门口,悬空踢了一脚,对沈伟山冷哼哼道,“爸,你看他这什么态度,看到我妈他一声不吭的。”
沈伟山原本很担心沈明慈会打人,结果他没有,反而很平静地离开了。
他越是如此,沈伟山越是担心,“何淑娴,你们俩赶紧走吧,我不想你们在这里出事儿。”
“怎么,他还想打不成?”何志远靠着门框,抖着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口吻,“他敢碰我一指头试试,我非把他也弄进去关上四年不可。”
何淑娴在厨房里拍着蒜头,嗓门不小地训斥儿子:“志远,别胡说,你嫂子还怀着孕呢,气到她怎么办?”
何志远抻长脖子,对着林宝楠的房间大喊:“嫂子,我这是说着玩儿的,你可别气啊,万一流产了,我可没法赔你个孩子。”
林宝楠活了两辈子,经历过夏桂芝林如月这样的极品家人,心境比普通人平静了很多。
现在的她,很少因为某事某人生气,比如此刻,这对母子,今儿摆明了是想来恶心沈明慈和她的。
所以,林宝楠并不把他们的挑衅和无耻放在眼里,她只担心沈明慈会用什么方式对待他们。
前世,她曾偷偷看到过沈明慈带回家的心理诊断书,他患有严重的PSTD综合征,症因,除了少年时爷爷奶奶的死,就是何淑娴。
他暴躁狂郁的性格,并不是天生的。
这一世,沈明慈的PSTD综合征,看起来好像是被治愈了,林宝楠很少见他跟人发火,认识的人,只会说沈明慈脾气变得越好。
可是林宝楠仍旧担心,她的心灵上也有未完全愈合的伤,她知道,遇到病源,情绪失控的人会多可怕。
何志远和何淑娴也在等。
他们两个太了解沈明慈了,他打小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全京都的人都知道沈明慈恨透了他们母子俩,所以他绝不会就这么转头出去,善罢甘休的。
他去干嘛了?
此时此刻,沈家的几个人都在想这事儿。
沈明慈去干嘛了?
沈明慈去对门,找罗源儿了。
“沈公子,沈公子,”罗源儿很开心,屁颠屁颠跑过去,“有一个东西,是青年人的婴儿期,中年人的青年期,老年人的人的整个过去,它是什么?”
沈明慈笑笑:“想知道答案吗?”
“想。”罗源儿翘首以待,乖巧地背着手。
他跟沈明慈同岁,嘴唇上已经长出了一片浓黑的胡子。
两年前,罗家父母升为高教司部长后,就搬去了家属楼,把罗源儿独自一人撇在了四合院,除了保姆每天上门给他做三餐外,整个就一流浪儿了。
沈明慈招手,叫罗源儿到面前,说:“源儿,我家有两个讨厌的人,你现在去,把他们一个胳膊打断一条,我就告诉你谜底。”
“何淑娴,何志远。”沈明慈讨厌谁?连罗源儿都知道。
“对,去吧。”沈明慈拍拍他脸,“还记得我们俩之间的秘密吗?”
“记得。”罗源儿捋一捋袖子,跟座小铁塔似的,晃向沈家。
沈明慈走出四合院,把外面大门关上,然后抽了根烟,缓缓坐在台阶上。
烟夹在指间,没有点燃,抖得厉害。
十五年,仿佛只是弹指一瞬。
从眼前回头望身后的人生河流,一片死寂,那些鲜活的人,都凝固在了干涸的污泥上,变成标本,供人祭奠。
有三四年没有认真坐在那条河边,一一细数风干的标本了。
沈明慈先看到了爷爷,他不会笑了。
沈明慈又看到了他的奶奶,不会叫他明子了。
他们被自己的孙子孙女媳妇儿捆住手脚,送到戏台上,画黑脸,贴白纸,写毛笔字。
那个被砸到稀巴烂的家,是他呱呱坠地的几家,他吃过饭的桌子,玩耍过的椅子,奶奶抱着他看月亮数星星的摇椅,爷爷教他认过钧瓷,青花瓷,景德镇陶瓷,清朝的红木椅,黄花梨木盒,北宋的题字折扇,唐朝的山水名画,南宋的书法……太爷爷用马车拉着一堆堆宝贝儿,在战火纷飞中逃难,连一个小碗儿都不曾丢失过,沈家祖祖代代传下来的宝贝儿,几百年文化传承,被砸的砸,烧的烧,抢的抢,撕的撕,毁了个一干二净。
那一年发生的事情,把十二岁的沈明慈一下子拉到了诡异光怪陆离的成人世界里,他疯掉了,要随着爷爷奶奶死,父亲不让,跪着求他活下。
那个充满红色的世界,太疯狂,是一个被爷爷奶奶宠大的少年所不曾梦到过的癫狂,闭上眼睛,就是一片火光,儿时伙伴们大人们长辈们狰狞的脸庞。
想要活下去,只能比这世界更发疯。
不知是谁对自己说了这句话,沈明慈从想死的念头里醒过来后,就开始疯狂的去打架。
不要命的打,不管是比他年龄大的,还是比他年龄小的,个头比他高的,还是块头比他强壮的,一言不合就开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打,打到对方跪下来求饶为止。
若是能被人打死,也算是一种解脱,偏偏他活了下来,还落了个沈公子的诨号。
人们当然会怕一个疯子,谁也不愿意去招惹这个疯子。
十六岁那年,一个大雪天,沈明慈被十几个人围着打,打到最后,浑身是血躺在马路牙子上,是叶浩龙用他自己的身体死命挡着,才算留了一条命。
后来,师父到医院里看他,狠狠一巴掌,打的他牙齿掉了三颗,硬逼着他给沈伟山磕头下跪发誓不再去打架,沈明慈这才背着个包下乡去插队。
插队时,他也不老实,不本分,他那副好看的皮囊下,比别人多了个疯狂的灵魂,他的背后,时时刻刻有何淑娴的眼睛盯着监视着,他没法平静下来。
沈明慈是怎么掉下雪谷的呢?
他自己都忘了,好像是大黄庄的生产队克扣知青点的粮票,半大小伙子们,吃不饱穿不暖,大冬天的,个个都像猴子一样缩在被窝里捂着肚子发抖。
后来几个人一合计,要把生产队的猪给杀了吃掉过冬,于是,沈明慈带头,偷偷打开猪圈的大门。
两只被喂到肚饱的猪欢快地往外跑,十几个知青们捂着前胸贴后背的肚子,两腿发软的欢快地在后面追。
猪不知道路,哪儿没人他们往哪儿瞎几把跑,知青们更不识路,跟在后面瞎几把跑。
才跑出村没多久,叶浩龙就掉进深沟里,弄了一身雪水和泥巴,仅有的裤子和棉袄都湿了,冻得瑟瑟发抖,再也跑不动,只好哭着鼻子回知青点。
后来陆续有几个人掉队,跑到最后,只剩下沈明慈和四五个人,那两头猪眼看走投无路,要被红烧,一争气,就跳到了雪谷里。
那天下的雪特别大,雪花跟柳絮似的漫天飞舞,走两步视线就被模糊。
追到最后,几个年轻人都是脑袋一片空白,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了,只是机械地往前跑。
沈明慈跑得快,跑得脑袋发懵,厚厚的雪幕里,看不清眼前的路,在猪跳下去的瞬间,他也跟着跳下去了。
之后,就是几秒短暂的悬空,来不及反应,身体就重重砸在厚厚的积雪里,在巨大的阻力下,他双腿着地
要不是雪太厚,沈明慈就被底部锋利尖锐的石头给摔的粉身碎骨,幸而有雪保护着,他才只是摔的双腿骨折。
山谷下面并不是武侠小说世界里的荒野,而是另外一个村庄的田地,石头旁边不远处,就是小麦苗。
沈明慈两条腿疼的钻心,站都站不起来,更没法走路,只能用两只手臂,在一米多高的雪地里扒出两条路,艰难地往外面走。
他曾无数次寻死,可是死亡真正来临时,感觉还是不一样的,或许是年龄增长了,或许是想跟老爹告别,或许是想给爷爷奶奶报仇……种种念头交织着,沈明慈愣是拖着两条血淋淋的腿,从田间爬出来,爬到地头上。
又累又饿又疼,他从天黑爬到了天亮,实在坚持不住,就进入了短暂的昏迷状态。
再后来,他是被一个姑娘声音给叫醒的。
“沈知青,沈知青,你还活着吗?”
她嗓音很大,却被风吹到飘忽,模糊,听不太清楚。
沈明慈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见天地间一片苍茫,清白天空下,一张冻到通红的姑娘小脸,出现在眼前。
那张脸,就是林宝楠的。
她跪在他旁边,用冻僵的手指,拼命摇他的肩膀,一边又哈气搓手,给他暖着脸和脖子。
神气天真又孩子气,纯洁而又甜美。
那一刻,沈明慈想,他又找到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从那以后,沈明慈的脑海中,再也没有想过死这个字。
再后来,他们相爱了,沈明慈每天醒来,都是为了第二天好好的活下去。
他曾欠这个女人自己一辈子,这一世,他要陪这个女人变老,活到世界尽头,寿寝正终在床上。
所以沈明慈很惜命,他绝不会用自己的后半生,去惩罚这两个堂而皇之进入沈家的人。
他只能遗憾地想象罗源儿那千斤重的臂力,把他们的胳膊给卸下来,听着他们惨烈挣扎的悦耳声音,在屋顶上方不断回响。
四合院里,飘散着槐花清甜的空气中,浮起一丝好闻的血腥味儿。手机用户看七零小福妻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53635.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