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个月,这天晚上,许禾言回来了。
晚饭后,两人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喝酒。
夜色深浓,清风微凉,吹得叶子簌簌作响,但有种别样的宁静。
平静的表面下,又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不过,近日来深城频频下雨,就连过分潮湿带来的不适感,也逐渐可以忍受了。
斯微抿了口酒,转头观察旁边人。
许禾言双手捧着易拉罐,安静地凝着夜空,安静到与从前判若两人。
她不再肆意欢笑,而是很少讲话,变得沉稳许多。
指腹摩挲着罐身,斯微问:“想好了吗?”
“什么?”她轻声回应。
“吃饭的时候,你说要去山区的事。”
“哦。我想好了。”许禾言稍稍点头。
她依旧望着夜空,面容沉静漂亮。
斯微问:“为什么……会做这个决定?”
“确实挺突然的。”她居然笑了,扭头和她对视:“我想去一个更需要我的地方,比起待在这里,津城更适合我。”
津城远在北方。
她说:“而且,那里的生活虽然会很忙碌,但一定是安宁的,也是郑植一直想去却去不了的他乡。”
“我想替他去。”
斯微心紧紧一抽,感觉到疼。
她稳下心神:“什么时候走?”
“下周一。”
斯微点点头,沉默地转过头去。
接下来,有很久她们都没有再聊起别的话题。
罐啤就快见底,就当斯微打算离座前,许禾言居然主动开口了。
“郑植在遗书上说,他想去一个僻静安宁的地方,可是这世上好像没有,他或许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去。他还说,他想看青山覆雪、遍地皓白,不是因为那场面有多美,是他过怕了眼下的生活,而他只想短暂地停下脚步,因为心也会有想休息的时候。”
斯微咬咬牙,热泪不禁盈上眼眶,说:“他的心愿会实现。”
许禾言垂下眼帘,很浅地弯下唇。
不到十点,两人回屋睡觉。
斯微没有睡意,打开电脑,接着上一章写。
故事的结局,她还没有想到。
如果可以,她不想选择现实。
凌晨一点,她去客厅倒水喝,路过许禾言房间时,听到里面的细微声响。
斯微迟疑一瞬,站到门口,侧身去听。
里面在放电影,听了几句台词,可以判断是今年的一部新春贺岁喜剧。
当初他们四人约会,本来是要去看这部电影的,后来郑植和宋居安临时接警,不得已先走了。
最后,这电影是她俩一起看完的。
斯微至今记得,出了电影院,许禾言强调了好多次——郑植欠她一张电影票。
这张票,到底还是永远的欠下了。
听到搞笑处,一并传入耳中的,还有压抑的哭泣声。
斯微听不下去,轻声离开。
黑暗的房间内,许禾言抱膝坐在床边,将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笔记本屏幕上还在播放那部喜剧电影,暖色的光打在她脸上,苍白得骇人。
人人都称赞的喜剧片,在她这里,偏偏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到。
只因为,他不在了,一切也就索然无味。
凌晨四点,警铃响起,广播声中喊道,中新街一家烤肉店着火,四辆消防车即刻赶往当地。
街道在第一时间被封.锁,消防员到达时,火势正蔓延开来,好在烤肉店周边的门面暂未被波及。
火是从一楼烧起来的,上下楼通道塌陷堵塞,二层木质地板也被烧燃,火势攀升。
加之楼上没有排风口,浓烟已经达到最大,危险系数极高。
经确认,包括店主在内,共有十二人被困其中。
下车后,一队受命连接水带,对门面外围的明火进行压制。
不多时,大蒋带了一人过来,是个厨师。
他交代,是自己在烤肉中途离开厨房,本来是去外面接电话,时间一长再加上忘了关火,这才引发火灾。
宋居安盯着他:“里面有多少个液化气罐?”
“厨房角落有三个。”
听言,大蒋睁大了眼。
宋居安蹙眉,立刻拔出肩上对讲:“内攻组现在进入内部进行内攻灭火,控制火势开辟救援通道。注意厨房内有三个液化气罐,小心处理!”
下了命令,宋居安带领搜救组,利用二节拉梯登上二层。
要想进入其中,面临的第一道屏障就是临街的钢化玻璃,因此破拆是首要完成的。
此次破拆不同以往,由于二层没有通风口,有毒气体聚集,如果盲目破拆,极易发生轰燃。
钢化玻璃被凿出几道裂缝,每一次下手都估摸好分寸。
差不多时,宋居安招呼所有人散开。
平地上,三人一组举起高压水枪,水带撑得滚圆,对准钢化玻璃喷射。
一秒,两秒!
“轰!”
玻璃爆裂炸开,朝着内外散落,大小玻璃块渣掉了一地,连带着整块在数秒之间分裂破碎。
但是,这还没完!
“往后退!”
一声令下,队员们咬紧牙关,扛着水枪齐齐退后两步。
水枪又抬起一定高度,白花花的水直冲进二层,以此排烟降温。
两分钟后,宋居安带人进入二层。
头上的强光手电照亮了脚下,他们沿着墙壁,俯下身体,有序找到困有人员的房间。
走到一间房门口,对讲机传来报告。
宋居安做了个手势,示意跟随他的队员先进去救人。
是内功组的消息:“队长,一楼明火已经扑灭,三个液化气罐处理完毕,楼侧堵塞通道也清理好了,可以通过。”
宋居安回复收到。
这时,门已经踹开。
里面黑烟涌动,动静全无。
几个小伙子愣在门口。
宋居安推开人,发现瘫在地上的两具身体,是窒息而死的,面容惨不忍睹。
霎时间,他表情僵住,眼中压抑着汹涌。
他绝望的闭了闭眼,又睁开。
映入眼帘的,与之前无二。
熟悉的感觉在顷刻间包围上来,拉着他坠入深渊。
他将拳头攥得死死的,却只能沉着嗓子,说:“把遗体背出去。”
说罢,率先跨步进去,背起一个往出走。
其他人跟着做。
通道上,陆续有消防员背着人往下走。
救护车灯闪烁在这夜里,揪着所有人的心。
铜墙铁壁不畏熊熊烈火,唯有近在眼前的死亡,不断冲击每个人的心理防线。
这,又该有多残忍!
十分钟后,救援行动宣告结束,一切落定,也包括悬着的心。
八位遇难者家属赶来,跪在遗体前哭嚎。
相较于幸存者,他们无疑是不幸的。
逝去的生命,破碎的家庭,昭示着生命无常。
宋居安无声背过身去,望着一片狼藉的烤肉店,感觉心里被什么东西充斥得发涨,偏偏又发泄不出来。
一阵后,他听到低低的抽噎声。
走近几步,看到是入队一个月的小沈,这会儿正蹲在角落抹眼泪。
宋居安蹲到他身边,听他呜咽道:“队长,做咱们这行的,非得看淡生死吗?可我好难受,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啊……”
原本涨到麻木的心,突然间感到酥酥麻麻的疼。
疼得窒息,疼得产生一种想给自己一刀的冲动。
宋居安拍拍他的肩,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和表情,说:“会过去的。”
会过去的……
不知怎的,说完,竟连自己也不信了。
在最后,在场消防,向本次事故中的八名遇难者默哀。
这仅仅是千万场火灾中的一场,因为死亡而变得……有那么一点不同。
可天边渐露的鱼肚白,又仿佛在提醒,崭新的一天又将到来,你在黎明前所经历的,不过是一场噩梦。
这噩梦虽是真,也只能定格在过去。
留下痛苦与恐惧,要你不得不承受。
回到营区,天光大亮。
换衣服、早训、吃饭,一切照常进行。
八点换岗,半小时后,开始训练。
操场上,队员们一身装备,背起60公斤假人往前冲。
行至中途,放下假人,扛起32公斤泡沫桶继续跑,距离终点一百米,再举起液化气瓶前进。
跑道上一波又一波的人更替,完成时,个个连汗都顾不上擦,第一反应是立定报告。
开饭前五分钟,全体队员训练完毕。
宋居安看完成绩,直截了当地下令解散。
一帮人也不磨叽,朝食堂那边去了。
操场上,就剩下宋居安一人。
他站了会儿,接着便绕跑道开始跑。
炙.热的阳光自上而下,追逐着移动的身影,即便不时吹来一阵风,都闷热得令人窒息。
跑到第十二圈,体力即将消耗到极限,他终于停下来。
弓身,双手撑着膝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跑道,脑子里全是今天在烤肉店里看到的一幕。
黑暗、无望,无能为力!
“不负入职时的誓言,也不负你。”
“你是队长,但决策权不止是你一个人的,真要是出了事,我们一起担。”
电光火石间,闪过眼前的,是郑植躺在废墟中的画面。
那一瞬如触电般,放在膝上的手掌拧成拳。
一个月了,这最深最痛的一道疤被他刻意忘记,深藏在记忆的深处,甚至不允许自己回忆。
哪怕午夜梦回,他回到了灾难发生的那一天,醒来后,也不容许自己触碰。
他可以忘记,他坚信!
可惜,好像不行……
也许是极度疲累,他浑身开始颤抖。
鬓角的汗顺着脸颊流下,明明神情是淡漠镇定,眼珠却在四下乱瞟,似在寻找,似在逃避。
无助之际,听见一道:“宋居安!”
他顿时一惊,回头。
在他回头看向他的一瞬,罗清强觉得太陌生了,那是在宋居安眼中从未见过的情绪。
自责、挣扎、疯狂、无路可退……
他掩饰的太好,根本不露痕迹。
但是,若非铁石心肠,没有人能扛过这接连的刺激。
因此就在前一秒,罗清强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他可能……没有力量再走下去。
在这几秒内,宋居安已经理好心绪。
他走过去,“您找我有事?”
罗清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不接话。
“没事我就去吃饭了。”他转身就走。
“看看医生吧。”
宋居安停下,语气轻松:“我腿没事。”
“我是说心理测试。”罗清强尽量耐心。
“我没……”
“这是命令!”四个字,态度坚决。
静了数秒,宋居安转身,紧接着突然就笑了,那笑中掺杂着无奈、凄凉。
“这几次出警,我都没有出现什么状况,怎么就需要做心理测试了?”他的笑意在扩大,可显得苍白无力。
罗清强严肃道:“你怕了?”
“笑话,又不是第一次看到有人遇难,我怎么会怕?”他一脸的轻松。
“是吗?既然不怕,一个心理测试而已,你也没必要有抵触情绪。”
话落,只见宋居安的笑慢慢消失在唇边,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力感。
罗清强保持沉默,没有选择在这时候多言。
宋居安看他一阵儿,低下头,舌.尖顶了顶腮帮,像在思忖。
那双漆黑的眼,不见深沉,是旁人发现不了的低迷。
他控制不住得自我怀疑、自我审视,恨不得将自己钉在十字架上,同时又在执拗地与之对抗。
终于,他抬头。
他说:“我服从命令。”手机用户看他自烟火凡尘来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55125.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