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春天,大约处处都是鸟语花香,一派祥和之气吧。
等谢辙他们找到卯月君的时候,已是阳春三月。卯月君在一处绝不为寻常人所知道,也绝不为寻常人所造访的地方。那里拥有世间万物拥有的一切造景,同时也是世间万物中的一部分。那边是全然镜像的世界——云外境了。
一个镜像的世界,自然不该有一扇固定的门。只要找到晓,便是找到了通往云外境的大门。而晓一直在这里,等待他们的造访,正如他与睦月君约定的一样。
几经周折,他们终于和晓成功会面了。没有太多寒暄,几人便直切主题。
“卯月君在云外境中静养。在这生与死的狭缝之中,她与现世的连接会变得淡薄。如此一来,他们想要汲取六道无常的生命力,便比计划内困难许多。”
“但……她的生命的确在流逝,是么?”
谢辙直切问题的要害。
晓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点头。他绿色的眸子里透着一丝无奈,难以言说。
“终归是缓兵之计。何况,卯月君不可能永远待在云外境里。”
“而且他们的目标将不仅是卯月君。”寒觞凝重地说,“此事关乎黄泉十二月的安危。而且,这种事……无异于与冥府公然作对。”
一提到这儿,问萤便愤慨地说:“竟然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
聆鹓默不作声,只是有些颓然地坐在一旁。她对这一切感到痛心不已,同时也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些许悲哀。晓轻轻摇头,语气不比其他人更乐观。
“想想看,他手下还有那么多偶人。那些东西,若都蚀刻以相同的法阵,对走无常造成的负担将多么沉重。”
谢辙回应道:“我们也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性。他从地宫的法阵中习得太多东西,而原始阵法已被摧毁,我们将无从得知他的思路。换句话说,就算把原阵摆在我们面前,恐怕以我们的能力,也无法企及。他确乎是个很有才智的人。”
寒觞斜眼看了他一下。
“我怎么听你话里话外,还对他敬佩有加呢。你是忘了他数次刁难我们,绑架了聆鹓,促成了嗔恚之恶使的诞生,复活了摩睺罗迦,险些让我们在南国送命的事儿了么?”
“我当然没忘。”谢辙的反应还算得上平静,“尤其是……罢了。但一码归一码,一个人的能力与他的善恶与否,是没有太大关联的。好人只知道行善,却不能分辨是非,那就成了愚善;恶人聪明绝顶,却只行龌龊之事,那便是恶上加恶。”
晓笑了两声,突然反问谢辙:“那您呢?”
“我做该做的事。”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为救济天下的六道无常所救,便该去做救济天下的事。”
聆鹓静静看着他,觉得他说这话时的正经很有趣。她也喜欢听他这样说。虽然大多数时候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但一想到自己认识这样志向远大的友人,便跟着感到一阵自豪。她偶尔能回忆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模样——风雪交加的路上,狭窄的马车。那时候她根本没意识到,这位被她险些忽略的平平无奇的年轻人,竟有着如此抱负。
“这可不算你的理由啊。”晓突然这样说。
此话出口,几人都一阵恍惚。他们看向晓,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晓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太过严肃了,连忙笑起来,摆着手说:
“抱歉,谢公子,我绝无质疑你的意思。只是……你说的理由,实则是你的母亲告诫你,或是环境让你这样认为。你不觉得过于刻板了么?能始终贯彻这般理念的人,恐怕就连六道无常也……唔,不过您若暂时这样想,也是好事。但它若不是您的肺腑之言,将会是异常薄弱的。或许这时候说这些话不大合适,然而——有机会的话,您还是问问心里的声音吧?”
你就是头凶兽,被束缚在牢笼之中。你儿时被善良感化、被规则教化、被世俗驯化……道德伦理是你的饰链,也是你的枷锁。
真可悲。
无庸谰的声音唐突在耳边响起,近得他感到一阵心悸。被怨蚀划过的伤口,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他倒吸一口冷气,面色显露出强烈的不适来。聆鹓着急地站起身,其他人也都面露关切。晓虽不明所以,但也显出抱歉的神色来。
而一旦抛开三纲五常的约束——你也会是……
“你是昨夜没睡好么?”寒觞担心地问,“这个状态去见卯月君……唉,还不知你们看上去谁更像是病人。”
“我没事。”
谢辙摆摆手,迅速调整状态。他坐得端正,一副全然无事的姿态。
“说到济世之人……我倒还能想到凛天师。我们曾有幸与他见面,受到他的帮助。他也与我们聊过一些事,我获益良多。”
晓挠了挠头,摊开手说:“实不相瞒,今日云外境中还有位稀客,便是凛天师了。他算准了日子,猜你们今天要来,便提前在此地等你们。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客人。”
四人惊讶万分。这事儿刚见面的时候,晓可不曾说过。要见凛天师一面,如今的世道可不容易。没想到,他竟算着日子主动等他们来。想必这次见面,定有超乎他们所想的要紧的情况。晓还说,有其他客人,那又会是谁?
“那个……”聆鹓小心地问,“卯月君的情况,当真——没那么严重么?虽然您说有结界保护,消耗十分缓慢,但她又该如何休养生息?而且凛天师都来了……”
“……”
晓微微皱眉,一半的眉眼隐藏在青铜的假面之下。他勉强笑了笑,说道:
“这样的事……还是你们自己亲自确认吧。太阳正要落山,时候不早了。待你们进入云外境中,漆黑里唯一点着灯的地方,便是卯月君的栖身之所。”
几人应许,便随他进入结界之中,进入死生之地。
穿越这层现实的屏障时,聆鹓还没有太大实感。作为他们之中姑且算最普通的人类,她没有感到有什么奇妙的地方,只是有一瞬的失重,便又重新落到坚实的地面。他们来的环境是一座繁花盛开的树林,环境优美,气候宜人,带着强烈的符合人们对春天的记忆。
镜像的世界亦是如此。但在这一刻,强烈的视觉冲击还是让聆鹓感到很不真实。
原本该漆黑一片的森林,有一道漫长而蜿蜒的、亮着灯的小路。每盏灯都随意地挂在树上,并没有刻意安排,但错落有致。暖色的光为树上开着的花蒙上一样的暖色,这场面颇有些梦幻。沿着被淡淡花香笼罩的小路走下去,几人都感觉置身梦幻一般。
大多数这样美丽的街巷,都十分繁华。花灯与鼎沸的人声总是脱不开关系。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小摊与移动的商铺,道路中美食的香气会将花的甜美掩盖。但在这里,“繁华”再与人无关。空无一人的小径显得幽深,安静的气氛与常识大相径庭。这种强烈的反差令人凭空生出一丝不安,但同时,这种别样的幽静如此摄人心魄,让人不自觉地想走下去。
于是四人不声不响,一直向下走去,谁也不愿打破这清冷而美丽的沉默。直到林中出现了一座规规矩矩的木屋,他们才停下脚步。但屋里没有亮灯,屋外一方小小的、被作为庭院的空地倒是挂了一盏。没有鲜花陪衬的油灯显得孤零零的。
灯下的躺椅上,静静地依靠着一个人。
她的双目轻闭,是那么的……恬静。微弱的灯光下,无法判断她的肤色是否就是这样苍白。她的衣裳盛着一些不同品种的花瓣,应当是随意地采摘下来,并未精挑细选。有些花儿是残缺的,有些带着斑。但或许是受到走无常灵力的影响,它们依然新鲜,没有失水干枯。玄妙的是,这些花儿看上去就像是融入了衣裳的花纹一样,有种延伸而出的立体感——如惟妙惟肖的花鸟画跃然于纸面。
她太安静了,静得像个偶人,静得像失去了呼吸。
“……”
四个人走到一定距离,便不敢再靠近。他们只是远远地站着,远远地看着。附近似乎没有别人,至少这里只歇着卯月君一人。她看上去那么美,但……那么的没有生机。似乎所有生命的活力,都是那些花儿,甚至衣裳绣着的图案所带来的。这一幕真的令人很难相信她还活着——尽管每个人的理性都告诉他们,她还活着。
暂时。
“你们来的比预想的晚一些。”
“凛天师?”
寒觞惊呼出声,但很快压下声音。四个人转过身去,看到凛天师默默走来。寒觞惊讶的不止这点。他完全没有听到凛天师的脚步声,他的轻功堪称登峰造极。他还凭借周转自身的内力来隐藏自己的气息,一般人很难做到这点。
“别担心,她还安好。只是她近来很容易困倦,需要休息很久。”
“六道无常……不是不会困么?或者说,他们能忍耐。”问萤小心地说。
“嗯,是的。但这一切不无代价。”
“她……何时才会醒来呢?”聆鹓问。
“若没人唤她,她便能一直睡下去。不过她觉很轻,说话稍微大些声,或是轻轻拍拍她,便能醒过来了。不过近来她确乎是睡得越来越沉……按照泷邈的说法,之前我们这般谈话的声音,也该将她吵醒了。”
“是那个……跟着她的半妖?”
“嗯。他与另一位公子在附近,很快便会回来。”
“原来所谓其他人就是他们二位么?还是说有更多人在这里?”
“不,只有这些……再有,便是外面的晓,也就是云外镜的器灵。”凛天师顿了顿,又接着说,“这次虽是睦月君传达给你们的消息,实则是卯月君自身的意思。有些事,她想要告诉诸位,包括很快便会过来的两位公子。”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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