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张天民家,我才明白为什么宋笑影一定要在今晚驱车两个小时奔过去。⊙∵书荒閣www.shu huangge.com∴⊿
灯火黯淡的三室居地处偏僻的城乡改建区,比起生活在连绵群山里的山农,在这里拥有一套六层老楼里的商品房可算作是正宗的城里人了,让我这样的山娃绝对有羡慕的理由。
但踏进漆迹尚新的铁门,却觉得整个人都像被硬塞入一只阴冷狭逼的水泥筒,浑身充斥被挤压的堵郁。滞闷的空气中还浮逸些许难以忽略的渗骨阴冷和霉腐味,让我忍不住抱紧了双臂。
门后空旷的客厅里,一位白发老伯和一个衣着单薄的小男孩端坐沙发上。老人双目空洞而茫然,屋门敞开而似不自知,见人进门也不打招呼。藤几上摆着张白纸黑字盖红印的认尸通知单,皱不成样。
孩子正在观赏电视上聒噪的动画片,偶尔嘻嘻哈哈地独乐一通,应是对家中巨变一无所知。
这是我第一次在村外看到有着抚娘村血统的孩子,他完全不同于山涧野地里成长起来的山娃,细嫩圆润的脸上依稀有着张天民白白胖胖的遗传,脚上还套着一双印有显眼标志的跑步鞋。
宋笑影示意我将男孩从老人身边抱走,他拿过认尸单扶起老人走进一房间,还关紧了门。
“爸爸呢?”沉默地看了几分钟动画片,坐在腿上的孩子突然抬头,黑澄澄的眼瞪向我。
“他……出差了。”我不敢面对这种毫无戒备的注视,只能生硬地望向电视屏幕,假装漫不经心。这是今天第二次对人撒谎,每一次都让我如此惶恐不安。
“北京吗?他说会去北京给我拍天安门看。”孩子却笑了,兴奋地小声惊呼。城里的孩子是否都不畏生,他那么安心地偎在我这个陌生人的怀里,还将柔软的手搁在臂弯里摇啊摇。
“是,他去拍天安门了,还会去拍长城。”听见自己机械的声音在耐心地编着谎言,手指开始微微地抖。
那股不可遏止的愤怒又在血液里隐秘地沸腾,使我不得不紧咬住牙冠,几乎能尝到口腔里腥甜的味。
“太棒了,他说明年也带我去北京,一起爬长城。”
“嗯,会有人带你去北京的,一定的。”
我感到寒冷,感到难以忍受的压抑,很想夺门而逃。但,我最终做的只是将孩子抱得更紧些,再紧些。
半个小时后,宋笑影他们出了房间。老人明显比刚才还要颤巍巍,但依旧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张念霖,你跟这个姐姐在家里好好看电视哦,我带你爷爷去超市买好吃的。”
“知道了,宋叔叔。”孩子咧开笑脸,冲着步向门口的两人一个劲地摇手,“爷爷,你们要快点回来哦!”
宋笑影冲我挥了挥手里的单子,我心下明白他带着老人要去干嘛,于是微微点头,将怀里柔软的身体换了个方向,让他能更好地面向电视机上无比欢乐的画面。
和孩子一起不时爆出的哈哈欢笑,能稍稍逼退室内的寒意和阴冷,虽然我根本搞不清热闹的画面正在演什么故事。
直至午时敲过,宋笑影和老伯还没有回来。殷盼“好吃的”而不肯闭眼的孩子终究撑不住困意,缩在我怀里轻轻地呼噜。
我也很困,但无故心乱神经绷起,像深夜独自睡在荒野坟地,就算睏意再浓,也会被坟里腐尸的腥不停惊扰。
墙上的挂钟一格格地划行,我知道绝对不能坐在寒冷的客厅里过一夜。
先前两人进的房间门洞开着,略为犹豫,还是将孩子抱了进去。房内有张整洁的大床,把孩子轻轻放上并掖好被子,抬眼四顾却发现这间应是张天民的卧室,床头正挂着一张硕大的陈旧结婚照,一身白纱娇颜如花的女子必定是他早已猝死的妻。
我望着躺在两人幸福笑容之下的,完全不知自己已成孤儿的孩子,突觉此情此景实在凄冷和讽刺。
相框内和床上的一家子,距离不过半米却是天人相隔,框内外幽冥尘世两重天。
我伏躺在隆起的被窝旁,轻轻地拢住缩在被子下的肩,闭上眼默念:睡吧,宝贝。宋叔叔和你爷爷会带你爸回家,以后虽然再也看不见也摸不着他,但他一直在,真的会一直在你身边,你定是要相信。
房内阴寒渐浓,比客厅里更甚。抬眼望去,窗紧闭帘不动,空气静滞无风,但就是奇怪的冷。我暗觉异常,这种异常其实从进门那刻起,敏感的鼻子一直在提示着我。现在鼻腔莫明一痒,来不及捂住就喷出了声响。
幸好孩子深陷酣睡,并无动静。
我立即站起身来退到墙边,警觉地抽动着鼻翼。空气中幽浮着愈发强烈的阴冷,混杂一股似曾相识的似香非香的甜腻腥气。
钟摆“滴嗒滴嗒”地走,它聒噪地敲击耳膜,比心跳还要响且越来越快。
我心念一动,几步冲到床边想抱起孩子,但这个举动无法完成。一双灰白的臂凭空伸出越过我的手,紧紧圈住孩子的肩,重若千金,我拼命全力再也抱不起半分。
这双臂开始勾出肩长出头,一张灰白的脸隐在长发下,然后连着胸廓缓缓地从床中浮升而起,直至四方八稳地呈现在被褥之上。
她那样坦然地躺着,双手搂抱隆起的被窝。
我抽出迅速捂向自己的嘴巴,颤抖地瞪视这出突然乍现的灵异影像。
“嘘。”她又支起一根食指按向自己干枯的唇,似是朝我笑了笑,然后满目怜惜地看向沉睡中的孩子。
“张……张太太?”再次瞥了几眼床头的结婚照,我不可置信地轻唤了一声。
她的身体像一幅缓慢铺展在水面上的画,荡着微微涟漪直至完整地呈现在视线里,一件及地白棉睡袍却是半身渗满触目惊心的血迹。她披头散发形容憔悴地躺着,表情却无比安详和平静,使我惊恐得到了少许的抚慰。
“天民……”她吐出的声音飘乎乎地荡在空气里。
“他、他会来吗?”我全身哆嗦,不是因恐惧而是渗骨的冷。
“来不了,”她似乎痛苦起来,举手抓挠着自己头发,“来不了。”
“出不去,来不了。”
“出不去,来不了来不了来不了……”张夫人的魂灵似乎陷入了一种无法解脱的痛苦,疯狂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反复表达着同一种意思。
她突然抬高头,然后重重地砸向床壁,一遍又一遍,咚咚咚。
出不去,来不了。
“为什么出不去,为什么来不了?”我连忙打断她疯狂的自残,大声询问。
“因为我出不去……”她终于不再扯头发,却是依旧语焉不详。
出不去,来不了。痛苦的喃呢颠来倒去地伴着“咚咚咚”的木板被撞击声,慑魂噬骨。
我焦心如火,想去阻止她的行为,按住她问个清楚却根本无法办到,手伸过去只触到一大团强烈的阴寒顺着指尖流涌。
“别碰!”
她苍灰的脸上神色一凛,尖锐地嘶叫后,我就被凶狠地弹开,甚至没有看清任何举动,人已经像只被扔出去并直接撞上车头的米袋,沉重地撞拍到坚硬的墙体上,然后软软地垮倒在墙根。
头痛如裂……或者已经是裂了,凉凉的液体顺着脸廓缓缓地爬,然后浸入双眼,带来让头皮发麻全身痉挛的强烈刺痛。我拼命地揉着眼,却望出去已是一片光影斑驳绚丽。
这种痛苦的经历,似曾相识。
我有些害怕了,虚弱地半睁着眼望向床上,竟看到那抹原本灰白模糊的魂体已变得无比鲜亮和立体,它正不断扭曲和怒吼,浑身上下盘浮着密密麻麻由一个个字符组成的光索,这些越勒越紧的光索捆着痛苦不堪的魂体,一点点地消失在空气里。
惊骇于这幅奇诡的影像,直至房门外急促的脚步声直直奔来,我都没有从中惊醒过来。
一双大手带着热呼呼的体温捧起我的额头,它们慌乱地抹着颊边粘稠的液体。
“罗娆,罗娆?”宋笑影的脸已模糊不清,只能勉强看到他瞪成铜铃般的眼。
浸了血的双眼终算不疼了,却开始奇痒,想抬手擦却被强硬地拦住了。
“别动,马上送你去医院!”
身体被抱起,我咽了口血腥,焦急地看向床上小小的被窝,如此动静还是没有被惊醒。
“我没事,宋大哥,快去看看孩子。”
“这房间里有张夫人,张夫人还在,真的,我看见她了,她为什么还在?”
“她说她出不去,还说张天民来不了。”
“她身上有咒文,一圈圈的像绳子捆住了她。我记下了一些,我真的记下了一些,赶快给我纸和笔,它们就要从我脑里消失了!”
我一连串地疯狂絮叨,恨不得将脑里所欲所想全部一窝蜂的让他明白知晓。
宋笑影抱着我奔出房放在沙发上,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和一张洁白的纸巾。
“记多少写多少,别勉强。”他叮嘱一句,又奔回房间估计是去照看孩子。
我捧着脑袋苦苦地思索,闭上眼刚才那缭乱的一幕蜂至沓来。眼里的血红光晕还没有完全褪尽,那荧荧微紫的古怪字符还有少许停留在视网膜的光影残像上。
我索性不再睁眼,盲目地用笔在纸上描摩着这些古怪扭曲的符纹,一字一划甚是难画。我冷汗涔涔咬牙坚持,划到第九个时,残影消失,脑中蓦然空白。
颓丧罢笔,睁开眼,宋笑影正站在身后,正锁紧眉头辨认这些看似乱七八糟的笔痕,脸上慢慢涌起难得的兴奋。
“孩子没事,睡得很沉,但心跳脉博体温都正常,应该没啥问题。”他见我睁眼,马上给予宽心。
我点点头捧上纸巾,有些不好意思:“顶多九个,实在记不住,这些东西太怪。”
“没事,够了。”他接过纸巾摊在桌上,掏出手机连拍了好几十张,然后冲我淡淡一笑,“瞧,才达成合作,你就给我意外惊喜了。”
我莫名开心,回头四顾:“老伯呢?”
“医院里。认尸完毕家属签字时,他突然受不住晕在地上。还好是在医院里,就直接送急诊。我给他办完入院手续,让莫莉照顾着。想想你该是等急了,所以又赶了回来,但没想到一进门就听见房间里咣咣乱响,你还满头血地瘫地上了。”
他简洁地说完一串,顿了顿:“你出抚娘村也能见到那种东西?”
经这么一问,我顿时醒悟心下为什么总觉有处怪异,只是因为这里并非抚娘村。
换句话说,除了薄途最后一次的有意显身,我从来没有在抚娘村之外见过任何不应该看到的东西。对我来说,抚娘村外的世界应该永远是青天白日万物科学。所见一切幻相或妖诡,只因那里是抚娘村。
见我傻愣着回不出话来,宋笑影有些了然,他不再多话,只是摸了摸我的头。
“闲话有空再聊吧,还是送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别脑震荡了。”
“不行!”我不作考虑,立即拒绝。
“为什么?”他惊讶地挑起眉头,“你满头是血啊,勇猛的小姐,不作检查我无法安心啊!”
我顿时语塞。
“宋大哥,我真的没事,你信我。医院我不能去,真的。”纠结了好半晌,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糊弄他,何况这人也并非是容易被敷衍的。
我只能强硬拒绝,柔软应对。
“你在怕什么,罗娆?”他抱臂而立,神色沉静。
我怕我不是人,还怕世人知道我不是人。我的血没有正常的体温,我的眼窥得出鬼魂,还经常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动。
这么多理由,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抱歉,宋大哥,我实在有苦衷,请你谅解。”
宋笑影静静地看着我。在淡然目光的刺激之下,我竟想豁出去坦白了事之时,他终于又开了口。
“行吧,当我们彼此信任时再说。”语气温和,如常不见情绪。
我长吁一口气,抿紧满腔沮丧。手机用户看尸生佛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5860.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