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听到叶千秋的话,起初没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他脑子转的贼快,知道叶大真人不会无的放矢。
朝着一旁抿着嘴,静坐着的陈渔看去,再看看刚刚进门的那几位,大概也明白了怎么回事。
能上了胭脂评的女人又岂能是简简单单的女子,这其中恐怕有什么玄机,不然以叶大真人的身份,又何须跟这帮人计较。
徐凤年当即回道:“小子浅薄,倒是没听过什么月桂入庙的命格。”
徐凤年故意扯着嗓门说话,足以让声音传遍整个九九馆。
这时,只见那馆子内的其他人看到这几人走了进来,皆是起身,正要再有所动作,却是被那几人之中的一名高壮男子给摆手阻止。
那几桌人行礼不成,便匆匆弯腰离开饭馆,还有那江湖草莽也不敢在这里久留,只要脑袋瓜子没坏掉,就知道这里马上已经是非之地,几桌人都是放下银子顾不得找钱就溜之大吉。
眨眼间,九九馆内,就只剩下叶千秋这桌人,还有那刚刚进来的几人。
只见那个高壮男子挑了一张凳子坐下,冷笑道:“野狗就是没家教,处处撒尿瞎叫唤,也不看是什么地方。”
徐凤年轻声笑道:“家狗在家门口,倒是叫唤得殷勤,见人就吠上几声,也不怕一砖撂倒下锅。”
“京城的大冬天,吃上一顿土生土长的土狗肉,真是不错。”
那边的一行人中,有一个姑娘低下头,听着这俩人指桑骂槐,一手捂住腹部,没心没肺的笑着。
那一行人中,还有两名金刀扈从,那神态不是寻常高门仆役可以比肩。
两名金刀扈从只是安静守在饭馆门口,对小馆子里的争锋相对,置若罔闻。
只听得那名高壮男子平淡道:“野狗也就只配和看门狗对着咬了,真是出息。”
这时,九九馆的那个年轻伙计已经不敢露面了,在这馆子里,他见惯了贵胄们的纷争,像他那样的小老百姓,若是在这个时候冒头,被人伤着碰死了,也只能是自认倒霉。
饭馆老板是个徐娘半老的丰韵妇人,也不知是谁家豢养的金丝雀,遇上这种大风大浪,也是怡然不惧,娇笑姗姗走出。
一双葱白的嫩手端了铜锅在那高壮男子的桌上,又手脚麻利送来三盘透着大理石花纹的鲜嫩羊肉片儿,更有芝麻烧饼酸白菜白皮糖蒜等几样精致小食。
外加七八只碗碟,还有熏醋,老抽,现炸的小辣椒,韭花儿,红绿黄青白,一碟是一碟一碗是一碗,清清爽爽的,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她跟那高壮男子招呼一声说稍等,然后就回到屋里去了,半天没出来。
这时,那高壮男子一眼瞥到了在桌前静坐的陈渔,高壮男子忍不住眉眼一挑,好个沉鱼落雁的绝色女子。
但高壮男子身份不同寻常,目光并没有在陈渔的身上停留多久。
反倒是在那门口的一位妇人看着叶千秋和陈渔,眼神变了又变。
那妇人容颜不过平平,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味道。
徐凤年听到那高壮男子的话,不怒反笑。
那高壮男子被徐凤年这突如其来的笑给搞的莫名其妙。
这时,只见徐凤年站起来,朝着那边门口的妇人微微躬身,语气恭敬道:“侄儿见过赵姨。”
那妇人神色复杂,看着徐凤年,道:“你的胆子,真不小。”
徐凤年淡然自若,道:“胆子不大,侄儿又怎么敢一个人来京城呢。”
那妇人冷哼一声,再将目光落在陈渔的身上。
片刻后,妇人朝着叶千秋问道:“阁下是?”
沉默了好长一会儿的叶千秋淡淡说道:“神霄,叶千秋。”
叶千秋的声音不算高,但却是掷地有声。
当今天下间,可能很少有人没有听说过神霄派叶千秋的大名。
便是再穷乡僻壤的地方,也流传着天下第一人的故事。
更何况,这里是京城。
而站在门口的那妇人更是这离阳皇朝母仪天下的皇后,赵稚。
站在皇后赵稚身旁的正是离阳皇朝的四皇子赵篆。
那赵篆和坐在堂间的那个高壮男子有几分形似,不过那高壮男子身上的粗狂气息更为浑厚一些。
而赵篆则多了许多内敛的儒雅气。
赵稚看了一眼在叶千秋身后坐着的陈渔,道:“若是早知道叶真人收了这丫头做徒弟,本宫也就不费那些力气,让人去查探这丫头的下落了。”
叶千秋道:“现在也不迟。”
“此次贫道入京,便是要和皇后说一声,小鱼儿的月桂入庙命格错了。”
赵稚笑道:“钦天监和龙虎山的天师也难免有出错的时候。”
叶千秋微微颔首,道:“既然皇后明白这个道理,那贫道也无需多言了。”
话音落下,叶千秋便又坐了下来。
门口的赵稚见状,面色略显难看,朝着徐凤年说道:“徐凤年,你好自为之。”
说完,赵稚便直接转身出了馆子。
四皇子赶紧追了出去。
本来已经坐下的那高壮男子和年轻女子也急忙起身,追了出去。
不多时,站在门口守卫的两名金刀护卫也离开了。
只见赵稚和那名年轻女子出了馆子坐入马车,高壮男子和四皇子赵篆骑马护驾,朝着远处行去。
马车里,年轻女子一脸好奇,道:“母后,刚刚那个女子便是陈渔吗?”
“她怎么会成了神霄掌教叶千秋的弟子?”
赵稚面色不太好看,摇头道:“谁知道这位叶真人抽什么风。”
“左右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
年轻女子道:“母后,听说那位叶真人本事大的很,便是王仙芝也不是他的对手。”
赵稚深吸一口气,道:“要不然,你觉得母后为何能容他在母后面前那般放肆。”
“这等武夫,眼里可是没有王法和规矩的。”
“当初,那武当洪洗象来京时,不也是带了个女人来闹了个天翻地覆,方才扬长而去。”
“如今,篆儿册封在即,太安城不能出乱子,只能暂时任由这等逾越之辈横行了。”
年轻女人道:“我要是有李淳罡的本事就好了,就学老剑神喊上几嗓子剑来,和那位叶真人一较高下,要不就学白衣僧人李当心挂一条黄河出来,让他也知道咱家不是好惹的。”
赵稚闻言,不禁摇头失笑,道:“竟说些孩子气的胡话。”
“别说你没有李淳罡和李当心的本事,便是你有,也千万不要和那叶千秋作对。”
“离阳皇朝有一个曹长卿已经够让你父皇头疼的了,如果再加上一个比曹长卿还要厉害的叶千秋,那可就危险了。”
年轻女子闻言,也不在纠缠这事儿,而是问道:“娘啊,刚才那老板娘谁啊,上次我跟徐伯伯来这儿吃羊肉,他们有说有笑的。”
赵稚脸上蒙上一层淡淡的惆怅,摇头道:“算不清楚的老账了。”
年轻女子扑在赵稚怀里,低声坏笑道:“母后,你跟我透个底,你比徐伯伯小不了几岁,当年有没有暗恋过徐伯伯?”
赵稚一愣,拧了一下荒唐言语的女儿耳朵。
“真是无法无天,敢编排母后了,看来真是要早点把你嫁出去才行。”
……
九九馆内。
徐凤年开始大快朵颐。
没了旁人的打搅,徐凤年是胃口大好。
也可能是因为刚刚看到那位离阳皇后在叶真人这里吃了瘪。
他的胃口才这般大好。
世上的很多人都是这样,能共患难,却不能同甘苦。
离阳皇室和北凉的恩德早已经在京城白衣案之后,就丢的一干二净。
而他这个北凉世子,早晚会把当年参与了京城白衣案的那些人,一个又一个的连根带泥的拔出来,然后斩掉。
兴许是看到轩辕青锋一个人坐在那边桌子上吃的孤单,徐凤年和叶千秋打个招呼,然后一屁股坐在了轩辕青锋的身旁。
轩辕青锋冷笑道:“你过来做什么?”
徐凤年拿起筷子把锅里的肉夹起来,在油碟里那么一蘸,道:“一个人吃涮肉,太孤单。”
“我平生最见不得一个人形单影只,所以来和你暖和暖和。”
“好歹,你也是跟着我一起来的不是。”
轩辕青锋啪嗒一下,像是撒气一般,一脚踩在了徐凤年的脚面上。
徐凤年无奈一笑。
相由心生,女大十八变。
轩辕青锋是徐凤年见过二十岁后还变化奇大的古怪女人,烂漫女子的娇纵气,家破以后的阴戾气,怀玺之后的浩然气。
这女人步步攀升步步莲,看着轩辕青锋,徐凤年就经常想起那个在大雪坪入圣的男子。
徐凤年和这家饭馆的老板娘认识,和老板娘瞎聊了一会儿。
临走时,徐凤年让轩辕青锋和青鸟他们先回驿馆,自己则是跟着叶千秋走了。
……
一头白发的徐凤年再见叶千秋,其实有好多话要说,但刚刚在馆子里没顾得上。
也不太方便。
现在,小和尚吴南北和小姑娘李东西也离开了。
只剩下叶千秋和徐凤年,还有一个陈渔。
徐凤年知道叶千秋能为陈渔出头,那是肯定将陈渔当成亲徒弟对待的,所以倒也没什么回避陈渔的话。
徐凤年大概和叶千秋说了说他这一年多来的经历。
他孤身去北莽,经历了不少事,一身修为涨跌停,人经历了苦难,总会成长的特别快。
徐凤年在叶千秋面前,总有一种见到自家长辈的感觉。
他本身随他娘吴素喜佛,对黄紫贵人其实不太感冒,但每次见叶千秋,都会有一种没由来的亲近感。
这和叶千秋是不是天下第一没什么关系。
或许是因为前前后后,叶千秋总是有意或无意的帮了他的缘故。
说了自己的事,便又问问老黄在青城山过的咋样。
叶千秋把老黄的情况说了说,徐凤年叹息道:“老黄也该歇歇了。”
徐凤年还有些修行上的事,想要请教叶千秋。
所以,便跟着叶千秋一路回到了居所。
刚一进院子,就看到了在门前躺椅上摩擦半柄木剑的温华。
徐凤年登时一愣,随即大喜过望,一把扑了过去,道:“温华,你大爷的,你怎么在这儿,你他娘的让老子担心死了!”
温华看着情绪有些失控的白发徐凤年,一只手用力把他给推开,道:“小年,你这是什么毛病,我可不喜欢男人。”
徐凤年哈哈大笑着,眼眶却已经是泛红。
“人在就好,人在就好。”
“老子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小子了。”
徐凤年拍打着温华的肩膀说道。
温华咧嘴笑道:“放心,我命大,死不了。”
“黄老头那老货要我杀你,还拿李姑娘和什么陆地剑仙来诱惑我。”
“他也太小看我温华了,我温华还没那么下贱。”
“一世人两兄弟,做兄弟的便是舍了这条命,也不能做对不起小年你的事。”
徐凤年紧紧握住温华的手,道:“以后有什么打算?”
温华嘟囔着说道:“我温华走了狗屎运,应该会跟着叶真人到青城山去体验一把做仙人的感觉。”
徐凤年深吸一口气,把未曾掉落的泪珠给忍了回去,他站起身来,朝着叶千秋恭敬一躬身。
“叶真人,谢了。”
叶千秋笑了笑,道:“行了,别像个女人一样,我救温华可不是因为你。”
当晚,徐凤年在小院里住了下来,和温华聊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徐凤年才顶着两个黑眼圈离开。
……
京城内的一角,有一座人烟稀少的道观。
观里苍松翠柏,在冬日里格外青翠欲滴,只是没有了仙气,反而显得阴气森森。
一株老柏树下摆了张小桌,有两人正在对饮,身后站了五名婢女,一名丰腴婢女温酒,一名清瘦婢女煮茶,酒壶茶炉,划桌而放,泾渭分明。
喝酒之人面容枯肃,瞧着四十岁左右,大概是气色不佳的缘故,暮色沉沉。
饮茶之人就要风流倜傥太多,相貌清雅,哪怕是鱼龙混杂的京城,也少有这般气质一眼望去便给人超凡脱俗感觉的出彩男子,保养得比妇人还要精心小心。
天下间有几位大谋士。
这二人便是其中之二。
饮酒的便是元本溪,饮茶的便是纳兰右慈。
纳兰右慈五位贴身婢女,天下皆知,酆都东岳西蜀三尸乘履,绰号取得气吞万里,煮茶女子便是三尸,温酒丫鬟则是乘履。
纳兰右慈躺在檀木小榻上,铲了铲香料,笑问道:“元本溪,真要把晋兰亭那只白眼狼当第二个碧眼儿栽培,小心血本无归。”
“贫气彻骨,炎情在面,他不是个好东西,让他辅政治国,你就不怕辛苦一世,临了满盘皆输?”
元本溪只有半条舌头,说起话来含糊不清道:“京城事自有我打理,不用你上心。”
纳兰右慈接过一盏黑釉茶杯,手指旋了旋杯沿,闻着沁人心脾的香气,好像茶香也能让人熏醉一般,眯眼道:“我看靖安王赵珣手下的谋士陆诩就不错,你不挖挖墙角?”
“没了年轻瞎子辅佐,控扼中原腰膂之地的襄樊,还不是尽在你手,陆诩也恰好可以接过你的纵横术衣钵。”
元本溪面无表情,慢慢饮酒。
纳兰右慈一拍自己额头,不只是自嘲还是笑人,举目望向院中冬景。
“差点忘了,你元本溪膝下无子嗣,跟宦官无异,而且不树敌不朋党,本就是让赵家人放心,你要是有了继承人,也就是你元本溪被卸磨杀驴的那一天了。”
“如此说来,你真该羡慕我。”
元本溪看了一眼纳兰右慈,还是没说话。
纳兰右慈哈哈一笑,道:“陆诩真是黄龙士的一颗棋子,那命格清高殊荣的陈渔是不是?”
元本溪仰头快饮一杯酒,终于开口道:“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纳兰右慈道:“哦?何解?”
元本溪道:“黄龙士一生落子无数,但能被他拿得出手的棋子,现在却是一颗颗都没了作用。”
“就说那个陈渔,本来是要入宫的,但却是被横空出世的神霄掌教叶千秋截胡,带到青城山去修行了。”
纳兰右慈闻言,一脸诧异,道:“哦?还有此事?”
元本溪道:“那叶千秋行事比起王仙芝来还要无所顾忌。”
“在他们这等人眼中,世上的规矩早就不适用了。”
“这次观礼,这位叶掌教也被皇帝请来了京城,只是迟迟未在驿馆露面。”
纳兰右慈道:“神霄派出了这么一位天下第一,恐怕是打乱了张巨鹿对三教的谋划。”
元本溪淡淡说道:“神霄派本就是用来和龙虎山天师府分庭抗礼的,只是现在出了这么一位人物,张巨鹿若是顺势而为,尚能将局势稳住。”
“若是逆势而为,那恐怕对朝局安稳不利。”
“要知道,这位叶掌教可是和北凉关系不错。”
纳兰右慈道:“难道不能像此间道观曾经的主人一样,加封笼络?”
元本溪摇了摇头,道:“谈何容易。”
“且看几日之后,这位叶掌教是以何种姿态出现吧。”
纳兰右慈微微颔首,道:“照你这么说,黄龙士和这位叶掌教也算是有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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