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的声音极低,即便隔着屏风也听不见只言片语,倒是凌骁沉默片刻“嗯”一声,有时会说“知道”,语气认真沉稳,让云琇越发忐忑,里面说了什么。
她等了近一炷香的时间,凌骁才出来。
云琇虚虚瞥他一眼,见对方神色无常,心里松快些许,故作轻松站起来,对小沙弥双手合十请礼,又捐了香火钱,两人一起离开。
寺庙不大,香火却和大明寺不分伯仲。
云琇走在前面,有意回避凌骁,就怕对方拿她当怪物,或提出分开之类的话。
凌骁也没说话,两人相距三步台阶,他想如何开口。
“琇琇,”沉闷许久后,他清清喉咙,云琇顿住脚步,紧紧攥着帕子,等着他的宣判,凌骁却说,“那老和尚是个瞎子。”
“大师眼盲心明,你嘴里有个干净没?”云琇恨不得把他从台阶上踹下去,不悦半晌,突然笑起来,不管不顾冲到他面前,用力抱住精瘦的腰,听着强有力的心跳声,大松口气,“我以为你有别的想法。”
“所以说你爱瞎想,不是没根据,”凌骁在她背上搓了搓,语调明显轻松许多,“以后别犯傻,听见没?”
云琇连连点头,保证道:“从今往后好好伺候你和孩子,夫为妻纲,你是我的天,以后事事听你的。”
“得了,得了,别马屁精附身。”凌骁不解风情,还言之凿凿,“焕哥儿谄媚的德行找到根儿了。”
云琇:“……”
这人就不能给好脸子。
回去的路上,凌骁命车夫去小宅,意图不言而喻。
他牵着她下车,疾步进入四合院,绕过影壁墙,一刻没停留步入主屋,菱花隔断门砰的关上,紧接着屋里传出凌乱的脚步声。
衣服扔满地,从抱夏厅到堂屋在到里屋,成为疯狂乐园。
一场餍足后,云琇累得动不了,腿背腰跟扭了筋似的,酸疼得要命。
凌骁也不想动,把人搂怀里,吻了又吻,声音沙哑:“今晚留小宅,明天回去。”
“都听你的。”云琇轻哼两声,“我就怕婆母管不住两个小家伙,我们又不在,她老人家又对我不满。”
“她看见孙子,什么毛病都没了。”凌骁拉过被子盖好,“再说有我,怕什么。”
“还不是怕你为难,”云琇转过头,瞧着他,忍不住好奇问,“你不信神佛,但对大师的态度不一样,他是不是给你什么点化?”
“长情。”凌骁没隐瞒,“就这两字。”
“长情啊……”云琇喃喃自语,“你是挺长情的啊。”
凌骁大言不惭:“嗯,我也这么觉得。”
“不害臊,哪有自己夸自己的。”云琇笑着翻过身,头顶抵着他的下巴,“你不好奇我哪两个字?”
“不好奇,”凌骁无所谓,“你做得到叫点化,做不到点什么都没用。”
“你倒想得开。”云琇抬头,食指点点他的嘴唇,打趣道,“话糙理不糙,没想到小侯爷感悟颇深,是妾身轻看了。”
“少来,”凌骁啧一声,警告她,“再敢跑,打断你的狗腿!”
云琇心里甜,嘴上不乐意:“前阵子不碰我,一肚子怨气,今儿能耐了,你打呀,打呀,现在就打。”
“你跑了再说。”凌骁给自己台阶下,话锋一转,“之前答应风风光光迎你进门,一直欠着,今年办了得了。”
听起来好像不经意,他却有自己算盘。
“怎么突然想到婚宴?”云琇笑,“孩子都两个了,无所谓形式不形式。”
“那不一样,形式是昭告天下,”凌骁说,“免得有人惦记。”
没具体指谁,云琇自己去想。
云琇抿嘴笑,凑上去亲一下,揶揄道:“你桃花那么多,少个媳妇儿怕什么。”
“桃花被你斩没了。”凌骁挤兑回去,“剩你一朵,凑合过吧。”
云琇隔着被子踹他一脚。
不过凌骁说喜宴,不是玩笑,云琇不知他跟两位长辈怎么说的,总之很顺利,接着裁缝上门量定,送喜服料子,主屋布置,宾客安排,挑日子,每一样事无巨细。
风声透出去,京圈儿一传十十传百,距离良辰吉日小半年,有人提早恭贺新禧。
弄得云琇极不好意思,她怪凌骁,“你瞧你办的事,一点不稳重。”
“京圈儿都这样,又不是我们一家,”凌骁嫌她小题大做,“人家沾个喜庆儿,你别草木皆兵。”
别说京圈儿,就是燕京稍微讲究的人家,婚丧嫁娶无一例外按规矩办,准备半年不算长。
云琇挑不出错,就觉得怪怪的。
凌家有喜事,常与平康郡主走动的夫人们自然要亲近一番。
正值仲春,畅春园百花争艳,柳莺花燕,赏花喝茶怡然自得。
卢夫人,郡主和几位夫人想摸牌,差个角,把云琇凑上,正好两桌。
云琇不过陪长辈们玩一玩,没当真,卢夫人却笑她放水。
“我牌技不好,”云琇自谦,“不如母亲和各位夫人。”
“你算好郡主要什么,打什么,”卢夫人笑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哎哟,你这人,和孩子玩玩这般认真,”平康郡主翘起兰花指,隔空点了点,“几两碎银子事儿,瞧把你紧张的。”
“碎银子也是钱,”卢夫人不客气地退回的钱收进荷包,“过程子你家办喜宴,我少不得出血。”
“瞧你这小气劲儿,”平康郡主翘起兰花指,隔空点点,“好像恒哥儿娶亲那会,我没出血似的。”
提到喜宴,夫人们想起各种轶闻趣事,笑过闹过,有人感叹:“今年局势不好,宫里也不像往常热闹,城里更不说了。”
“是啊,听说顾家夫人在头七哭昏两次,我心思过几日去看看。”
说着,众人又安慰平康郡主:“素日他家孩子与您亲近,您且莫伤怀。”
“霜丫头福薄。”不管真伤怀假伤怀,平康郡主拿起帕子掖掖眼角,“顾家吊唁,我没去,年纪大了,见不得哀事。”
云琇端茶过去,陪着演:“母亲,您喝口热的,暖心。”
“那孩子就是死心眼。”卢夫人叹气,“顾家也是,好好的姑娘,教得刻板不知变通,如今人没了,比挖肉还痛,不说了,逝者为大。”
卢夫人陡然结束话题,一行夫人也不好多说什么,话锋又转向云琇,“骁哥儿想着你,念着你,放眼整个燕京,没几个像他这样的爷们儿。”
云琇笑着说是。
有人夸自己儿子,平康郡主心里欢喜,面上淡然:“孩子的事,我们少操心,由他们折腾去。”
“你倒想开了。”卢夫人笑笑看着她,“依我说,今年办喜宴,不好。”
平康郡主问:“何出此言?”
“你自打病了,有程子没进宫吧,”卢夫人问她,“如今宫里不热闹,知道为何?”
有人搭腔:“说是后宫裁剪用度,节省过国库开支,你们别问我怎么知道,总之消息千真万确。”
“就说阳关不该打,”又有人叹气,“这话也就咱们私下说说,外面流民乱成什么样,别说出城,连城门附近都不想去。”
“国库空虚,脑筋动到百姓头上,我家那位说,搞不好要加赋税。”
“吃饭都要命,哪来闲钱交税,”有人立刻抱怨,“府里上上下下加庄子上百口人,百张嘴,总不能让我们勒紧裤带挨饿吧。”
云琇听着没吭声,但大操大办,多少枪打出头鸟的意思。
晚上,她哄孩子睡了,跟凌骁提起白天的事。
凌骁不以为然:“大不了少张扬,改日子肯定不成。”
云琇担心问:“万一被人盯上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凌骁嫌烦,“国库空了,关娶媳妇儿什么事儿?阳关三年死了多少人,最近又在征兵,不娶不生,征个球。”
云琇问他:“非办不可?”
“非办不可。”凌骁说,“圈儿里都知道,不办,我脸搁哪?”
他好面儿,云琇知道,妥协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别扯有的没的,”凌骁心思早飞了,抱着她亲,“快点,办正事。”
大晚上能有什么正事,云琇无语看着他,“之前不是不碰吗?”
凌骁打死不承认:“那是对你考验。”
考验?
云琇蹙着眉想,谁考验谁呀……
喜服做好,改好,送来时已近初夏。
凌骁嫌热不想试,把事情统统扔给云琇。
云琇除了照顾孩子,又是后院,又是喜宴,忙得不可开交。
***
与此同时,谢宗仁把十公主搂怀里,却心不在焉。
凌家婚事他早有耳闻,他一直想找云琇表明心迹,可十公主成日缠着他,他脱不开身。
含在嘴里是骨头,吐出去被别人捡走,才发现是块肉。
是谢宗仁当下心情写照。
要想不起前程往事,和十公主浑浑噩噩也能过,可尝过繁华,在富贵中癫狂,在富贵中覆灭,让他看透许多事。
谢宗仁心存幻想,只要凌家不办喜宴,就算云琇是京圈儿默认的忠毅侯夫人,名不正言不顺,他尚有一丝希望,可凌家办了喜宴,就等于告诉所有人,云琇是凌家人,彻底与他无缘。
“夫君想什么呢?叫几声不应。”十公主的抱怨声拉回他思绪。
谢宗仁垂眸,敷衍道:“工部的事。”
十公主信以为真哦一声:“我方才说,太医院拿来调理的方子,后宫嫔妃喝过,不到半年就能怀子。”
“你着急要孩子?”谢宗仁一直逃避这个话题,“我心思在工部站稳脚跟,再考虑生子,小殿下年轻,应多养几年。”
“我都快十九了,哪里年轻呀。”十公主不高兴嘟起嘴,“成亲三年有余,你总拿公务上的事搪塞我。”
“等过完今年,好不好?”谢宗仁能推则推,“皇上近日忧思难平,作为驸马爷,我略尽绵薄之力总应该。”
十公主当然不能说不好,勉强点头:“那成,我们等明年。”
“乖。”
谢宗仁为哄她开心,特意请戏班子来公主府唱堂会,并且邀请云琇和焕哥儿,一边用焕哥儿讨好公主,一边找机会和云琇摊牌。
云琇本不想去,但请帖以十公主的名义送到府上,若拒绝,不管什么理由都会得罪对方,因为十公主喜欢孩子,请她其次,主要想见焕哥儿。
焕哥儿只要能出去玩,就开心,出发前还问云琇,怎么不带弟弟出门。
云琇随便编个理由,打算带孩子露个脸就走。
可十公主太喜欢焕哥儿,拿来茶点果子讨好孩子:“第一次见你,你还是个小面人儿,一转眼长这么高了。”
焕哥儿不认生,且自来熟,挑个喜欢的点心咬一口,变成小马屁精:“公主殿下,你好美呀!”
哄得十公主心花怒放,更不想孩子走。
云琇在一旁暗暗叹气,心思这孩子跟谁学的,谄媚一套接一套。
十公主牵着焕哥儿去主位坐,云琇拦也拦不住,只能作罢。
焕哥儿不喜欢听戏,也听不懂,他陪十公主坐了会,就窜回云琇身边,拉着她的裙子请求:“娘亲,我想去后园子玩。”
云琇说不行:“我们在家说好的,晚些先生要来,一会回府。”
焕哥儿出来玩,哪肯收心,撒娇道:“娘亲,我不想习字。”
“你爹晚上回来检查,”云琇搬出凌骁,“惹他生气挨板子,娘亲可不管。”
焕哥儿为习字不止一次被罚过,算长记性,他低着头,哼哼唧唧好一会,娘亲娘亲的叫唤。
“你不听话,娘亲下次就带弟弟出来,不带你了,”云琇认真说,“我说话算数,你想好。”
焕哥儿也尝过他娘的脾气,哼了声,跑到一旁哭鼻子。
十公主听见孩子哭声,转头望去,看见焕哥儿小可怜儿似的抹眼泪,心生怜意,过去关心道:“焕哥儿,你哭什么呀?”
焕哥儿哭得一抽一抽:“我想去玩,娘亲不让。”
“我带你去吧,”十公主牵起他的手,又对云琇笑,“云夫人,我带着焕哥儿,你别担心了。”
云琇不能坏公主脸面,对焕哥儿头疼不已。
焕哥儿蹦蹦跳跳跟着十公主走了,云琇却如坐针毡。
谢宗仁什么时候来的,她不知道,但十公主走后,他的目光没离开过。
云琇怕被人发现,索性起身,借口方便离席。
她想找回焕哥儿,赶紧带孩子走。
“你就这么厌恶我?”谢宗仁抄近道追上她,把人堵在月拱门后面,“我就几句话。”
云琇看看周围,冷然道:“驸马爷,你不怕被下人看见告诉公主殿下,自毁前程。”
“不怕。”谢宗仁语气肯定,“但考虑到你,我愿意换个地方说话,否则我不会放你走。”
云琇不想没事找事,答应下来。
谢宗仁还算君子,把她带去花厅,又叫人上茶。
“我不是来喝茶的。”云琇没心思和他周旋,“你有话直说。”
“琇儿,能不能不办喜宴?”谢宗仁请求道,“就算给我次机会。”
“谢宗仁,你吃酒吃糊涂了?”云琇觉得好笑,“我办不办喜宴,都已嫁给忠毅侯,凌家户籍族谱登了我的名字,再说是凌骁要办,你有想法同他说去。”
谢宗仁却坚持:“若你不同意,他断不会坚持。”
“你别本末倒置,”云琇觉得没有谈下去的必要,起身要走,“就算我不办喜宴,我一样是云夫人,你压根就没有机会。”
谢宗仁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咬牙道:“离开他,跟我走。”
“不可能,”云琇冷笑,甩开手,“你不想当驸马爷,是你的事,别捎上我。”
“琇儿,你别逼我。”谢宗仁自以为是,“你恨我,证明你用情太深,被伤得太深,才不肯原谅我,我愿意用余生弥补你,忠毅侯能给你的,我也能给。”
或许在扬州,她是恨他,但和凌骁几年磕磕碰碰,云琇反而释然了。
“谢宗仁,你别自作多情。”她说,“我不恨你,起码现在不恨了。”
“你以前恨过对不对?”谢宗仁抓住话柄,“恨过就证明爱过。”
“随你怎么说,”云琇退两步,和他拉开距离,“你得到你想要的,还有什么不满足,怎么总跟我过不去?”
“我想你回我身边。”谢宗仁压低声音求她,“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不计较,什么都无所谓。”
“谢宗仁,我兴许不能生育了。”云琇干脆断了他的念想,“十公主年轻,身子好,只要孕期多加注意,说不定生产闯得过去,可我不一样,我难产伤身,你是传统的人,不会让谢家断了香火。”
说完离开,去找焕哥儿。
谢宗仁站在原地愣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追出去时已不见云琇的身影。
要说他不喜欢云琇是假话。
前世他俩一见如故,江南女子多温柔,谢宗仁开始也这么认为,随着逐渐了解,他发现云琇脾性又犟又烈。
他长得隽秀,骨子里却是北方男人性情。
两人经常为一点小事争吵,云琇气急会动手,起先他忍她,多半因为云御史的关系,后来去燕京,她再动手,他毫不客气还手。
那一巴掌把云琇打懵了,她捂着脸,嘴角渗出血丝,满眼惝惶看着谢宗仁,不知是忘了哭,还是吓得不知所措,好半天回过神,自己拿着药瓶一边对着镜子擦药,一边落泪。
谢宗仁挺解气,见她不闹了,又后悔不该下重手,想哄拉不下面子,自欺欺人地想治下来也好,让她吃点苦头。
隔天云琇收拾东西准备回扬州,到码头等了一个时辰,以为谢宗仁会来阻止,却空等一场。
她其实不想走,就想吓唬吓唬对方,对方不上钩,自己灰溜溜回去。
回去后,两人继续冷战,最后云琇受不了了,乖乖主动认错。
然而谢宗仁没有马上原谅,持续冷她半个月,云琇彻底慌了,跪在书房外苦苦哀求:“宗仁,开门呀,我错了,我改。”
她再三认错,他才开门,松口问:“还闹吗?”
云琇摇头,“不闹了,不闹了。”
当晚她为哄他开心,十几根小金条堆他面前:“你只管拿去应酬,不够我再想法子。”
谢宗仁回想起来,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他想,轻狂无知,拿一点错处,咄咄逼人不依不饶,不过鸡毛蒜皮的小事,何至于此。
至于云琇,哪怕往事成云烟,刻在骨头里的伤害抹灭不去,同时吸取教训。
所以对凌骁,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打人。
而谢宗仁因怀念过去,忏悔自己错误,越发对十公主好。
他不是对公主感情至深,而是将她当成云琇。
……
两人相见,总勾起云琇不好的回忆,她心情不好,不管焕哥儿愿不愿意,强行拉回府,交给启蒙先生管教。
“爹爹,我等你等好久。”凌骁刚到垂花门,小狗腿可怜兮兮跑过来求安慰,“爹爹,抱抱。”
凌骁不用想就知道,“又惹你娘生气了?”
“没有,”焕哥儿趴在他爹肩上,鼓着小脸告状,“娘亲好凶,不让我玩。”
“今天习字没?”凌骁问。
“习了,”焕哥儿老实回答,“习字完了,也不让我玩。”
“为什么?”
“娘亲要我背书,我不想背。”
凌骁拍拍焕哥儿的后脑勺,“以后你娘不高兴,她说什么是什么,别惹她。”
否则他也跟着遭殃。
云琇心情持续不好,凌骁问她,她也不说。
凌骁纳闷:“公主府听堂会,听一肚子气,下次别去了。”
“我见到谢宗仁了。”云琇想了想,含糊道,“回忆起一些不好事。”
她以为凌骁会发脾气,没想到对方平静问,“他堵到你了?”
云琇嗯一声,怕引起祸事,息事宁人道:“他现在是驸马爷,你别拿人做垡子,十公主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被人当怪物。”
“知道了。”凌骁把她搂怀里,“你想我怎么做,全听你的。”
云琇打量他一眼,凉声道:“我想杀他呢?”
“必然我去。”凌骁语调轻松,眼底带着狠戾,“铲平整个公主府都行。”手机用户看斩春风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62359.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