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到初三,举国沉浸在除旧迎新的欢庆中,爆竹声不绝入耳,云琇陪凌骁玩了会,就支撑不住,想进屋窝着。
覃飒飒笑她怀个瞌睡虫,被覃英毫不留情面提溜走了。
初四云琇几乎一天窝在榻上,吃睡睡吃,有春柳陪着,她没管凌骁去哪。
初五照旧,她睡得昏天暗地,醒来时人躺在厢床里,桌上点着豆大灯芯,身边是空的,春柳合衣睡在几步之外的地铺上,琉璃窗外天色擦黑。
“春柳,”她唤了声,“什么时辰了?侯爷呢?”
春柳睡得浅,听见声音睁开眼,坐起来说,“大奶奶,您醒了。刚过丑时,今儿是初六啦。”
“侯爷呢?”云琇重复问,“这么晚了,怎么不见人?”
春柳:“侯爷和覃爷昨儿亥时前走的,您睡着,没让吵醒。”
“是吗?”云琇以为他去了玉门关,郁闷道,“临行也不知道打个招呼,我去送送。”
春柳看出她不高兴,小心翼翼道:“侯爷走前准备宵夜,送来吗?”
“不吃。”云琇倒头下去,用被子盖住头,“我睡了。”
春柳嗳一声,起来熄灯。
云琇心情不佳,自己一个人气了会,最终没抵过瞌睡的侵袭。
初六一早,天边泛起蟹壳青,客房外传来来来回回,不停地脚步声。
云琇嫌吵,要春柳出去看看怎么回事,春柳正在穿衣服,就听见有人敲门。
“出事了。”覃飒飒一脸严肃进来,要她赶紧起床,“昨天燕京急报要我哥和凌骁回京,说是流民冲破长安城,直奔平阳和真定,本地官兵杀个措手不及,禁卫军只管燕京。如果流民继续作乱,到冀州也就是两三天的事儿。”
云琇怔了怔,边叫春柳伺候穿衣,边说:“我以为凌骁他们去玉门关了。”
“哎呀,都什么时候,你还信那个皇帝小老儿,”覃飒飒急道,“我爹说,阳关的粮草最多只够支撑一个月,他们过去都不止一月,后援的粮草哪有那么快,不过借机拔掉旧势党羽罢了。”
云琇半信半疑:“不对啊,宫里下圣旨要求他们去玉门关呀。”
覃飒飒叹气:“凌骁真把你当宝贝,什么到没告诉你。”
云琇问:“怎么回事?”
覃飒飒边走边回头说:“你们家四分五裂,你没发觉?皇上量死凌骁会带你投靠我们,如果他和我哥在去玉门关的路上出事,我爹手上那点兵权不正好收回?就算不是去玉门关,去哪都一样。”
好像真是……云琇细想了下。
覃飒飒和春柳一人一边,扶着她往外走,“崔勇当逃兵没受严惩,是皇上给崔家戴罪立功的机会,到时崔勇带着收复的兵力再去玉门关,正好赶上开春,只要拿下玉门关的城池,兴许皇上既往不咎。”
而景文帝一箭双雕,既收复五座城池,又将分散出去的兵权全部收回囊中。
“我们现在去哪儿?”云琇反应过来,看了看前后,“我们不从大门走?”
“外面兵荒马乱,”覃飒飒觉得一孕傻三年这话不是没道理,“我的姑奶奶,你出去有个好歹,凌骁回来不得吃了我。”
顿了顿,又道:“先去暗室躲一躲,我爹带我娘和四弟去了另一个,我先带你过去,再去和三弟汇合。”
云琇一愣,抓住对方的袖子,“你不和我一起?”
“我给我弟壮壮胆,”覃飒飒拍拍腰里的九节鞭,“我爹安排老四保护我娘,老三守大门去了,他哪见过这阵仗,脑子又没我活络,万一吓到怎么办。”
云琇:“……你确定?”
“当然,总之你管好你自己,”覃飒飒走到一座寻常假山前,找到极隐蔽的机关,扭开门,叮嘱,“你先藏好,无论谁敲敲打打,不要出声,更不要开门,凌骁知道机关位置。”
云琇说好,带着春柳钻进去,刚一转头,身后的石门毫无痕迹落下。
周遭瞬间幽暗下去,只有暗室放桌上的油灯照亮方寸之地。
春柳用帕子扫扫浮灰,扶云琇桌下,望着四周说:“大奶奶,这儿虽简陋,好歹有床有桌子,能凑合两晚。”
说着,她又细心检查没处,在床下的篮筐里发现备好的水和吃食。
春柳拿起来闻了闻:“饼挺新鲜。”
“看来覃家早有准备。”云琇拿起茶壶晃了晃,发现是满的,用手摸摸壶身,热得烫手。
春柳有些懵,对于突如其来的一切感到不真实,“大奶奶,奴婢记得上个月去畅春园给两位小公子送冬装,邱妈妈还有说有笑,怎么转眼成了这幅光景?”
云琇不比平常,她不能急,也不敢急,怕肚子里小人儿跟着凑热闹,落红算轻,万一流产,连大夫都没法找。
“等吧,”她幽幽叹气,“等过这阵就好了。”
“可要等多久?”春柳捂着脸,低低哭道,“奴婢死不足惜,奴婢只是不甘心,我们千辛万苦从扬州来到燕京,早知如此,您不如留在扬州,嫁给安大夫,安大夫也不会落个残疾,下半辈子都在床上度过。”
“他能捡回一条命算万幸,”云琇微微蹙眉,“到底是叶太医的得意门生,叶太医医术精湛,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学生去死。”
说着,她嗓音发涩:“说到底,是我害了他。”
“这事不怪大奶奶您,”春柳抿抿嘴,像下定决定似的说,“大奶奶,如果能出去,奴婢求您一件事,奴婢想去伺候安大夫,一辈子不嫁也无所谓。”
云琇先是一愣,而后点头说好,只问:“你们什么时候?”
“没,安大夫不知奴婢的想法,”春柳吸吸鼻子,“安大夫刚醒时知道两条腿废了,挺消沉,奴婢经常过去陪他说话,解闷,他说还是讲扬州话自在。”
“你既然想好,我不阻拦,”云琇觉得这样也好,“一切平定后,我会消了你的贱籍,还你自由身。”
春柳没想到自家主子如此爽快,愣了愣,叩头行礼言谢。
说话的功夫,暗室外隐约传来响动,似乎有人来回走动,又听见有人呼喊,但说什么喊什么,听不真切。
“你先起来,”云琇压低声音,指指石门,“外面动静不太对劲,去听听。”
说着,她起身,被春柳按下肩膀,“您坐,奴婢去。”
石门和暗室隔着一条不太长的通道,春柳的背影消失在暗影里,没一会她神色慌张跑进来,挤到云琇身边,声音发颤:“大奶奶,那些流民好像杀进来了,奴婢听见外面有人说,死了的要搜身,一个铜板不能放过。”
“别慌,”真正危险临近时,云琇反而镇定许多,抓住对方的手,“只要他们没发现这里,我们就是安全的。”
春柳咽口唾沫,“奴婢担心覃姑娘他们……”
“他们应该不会过来,去别处躲着了,”云琇说,“能杀进来,证明庄子大门已破,覃将軍哪怕再有能耐,也不会拿一家子性命博弈,上次施粥,流民尚未暴动,阵仗够吓人。”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春柳直摇头,“幸亏小公子们去了扬州,好在从燕京南下,远得很。”
她话音未落,石门突然发出卡啦卡啦的轻微声,似乎正在缓缓打开。
云琇神色变了变,当机立断吹灭灯芯。
光从门缝一点点照进来,照亮幽暗深邃的通道。
春柳瑟瑟发抖挡在前面,后背沁出冷汗。
云琇本能护住肚子,手心里全是黏腻的汗。
脚步声由远及近,她们看不清来者,听声音判断只有一人,而后石门快速落下。
云琇捏捏春柳的手,示意奋力一搏。
春柳会意,拔下头上的簪子,轻手轻脚走到暗室门口,紧贴墙壁,等着从后面偷袭。
可两人等了半晌,发现通道里没动静,春柳纳闷,正打算探头,暗室倏尔亮起来,随即响起云琇的惊叫声。
“嘘,是我。”对方一把捂住她的嘴,而后奇怪道,“你俩拿着簪子干什么?”
春柳吓得两腿发软,坐在地上,“侯爷,您倒是出个声呀,吓着奴婢没什么,大奶奶可经不起。”
云琇也狠狠推开他的手,瞪一眼,“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真没故意,”凌骁气笑了,“谁让你们灭灯?我还以为里面出了状况。”
说着,他吹灭火褶子,将油灯推到桌子中间,倒了两杯热茶,一杯给云琇压压惊。
云琇喝一口,才发现他衣服上沾染的血迹,担心道:“你受伤了?”
“没,别人的血。”凌骁拍拍衣服道,“半路觉得不对,我和覃英折回来,果然被他猜中了。”
云琇想起覃飒飒的话,“怎么?你们遇到流民暴动?”
凌骁啧一声:“什么流民暴动,不过有人打着流民的幌子造反。”
云琇:“什么意思?”
凌骁看眼春柳,春柳很有眼力见移步到通道那头,守在门口。
他才说:“我和覃英如果到了燕京,恐怕迎接我们的不是什么好果子。”
“飒飒说,皇上急于收拢兵权。”云琇猜,“是想拿你和覃英的命做交换?”
凌骁说是,“路上的埋伏不是加害,而是提醒。”
顿了顿,他声音极低道:“如果我们没猜错,是瑞王的人。”
云琇愣了愣,“瑞王?难道是他要……”
造反两个字,硬生生咽下去。
“本来就是他们叔侄俩的斗争,”凌骁冷哼,“如果不是皇上令人心寒,我和覃英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回京护驾,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瑞王势在必得?”云琇觉得这场赌局太大,“万一皇上赢了,我们岂不是都要完?”
“我不知道,”凌骁如实说,“老爷子留的信上,写的明明白白,要我不要掺和这场宫斗,想来瑞王做好万全准备。”
“另外……”他说着,凑到云琇耳边,仅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低语几句。
云琇猛地转头,怔怔看着他,“你说什么?公爹想用死试试皇上的态度?这事婆母知道吗?”
“之前不知道,现在应该知道了吧。”凌骁轻咳声,抱歉道,“不好意思,害你担心又伤心。”
云琇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最后叹息道:“公爹没事就好,可皇上知道,是欺君大罪啊。”
“你以为皇上真信?”凌骁神色冷几分,“真信就不会安排我去玉门关,这是将计就计。至于我爹和瑞王达成什么交易,我不清楚,但有一点能肯定,如果我和覃英执意回京,路上埋伏就是劫杀,如果我们按兵不动,瑞王也不会动。”
“唉……”云琇一头倒他怀里,低声说,“你回来就好,能陪在我身边就好。”
……
这场宫变在流民暴动的恐慌中开始,仅仅一个时辰,分出胜负。
瑞王从御书房慌忙火急冲出来,双目腥红喊道:“传御医!快传御医!”
汪福不明所以,急匆匆前往太医院,在人迹稀少的甬道里被人勒断脖子,随后叶太医从容不迫从另一条甬道里走出来,直奔御书房。
皇上暴毙,日夜辛劳所致。
叶太医匍匐跪在瑞王脚下,声音颤抖说。
瑞王望着白雪覆盖的恢弘殿宇,突然声泪俱下,大喊声:“皇上!驾崩了!”
消息传到寿康宫,太皇太后正为一盆腊梅修建枝丫,老嬷嬷打发走传话的宫人,低声说:“真被您说着了,瑞王殿下迟早会报复,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罪魁祸首是敏太妃,”太皇太后似乎见怪不怪,眼底没有一丝悲伤,“若不是她发现皇上身世,哀家打算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
顿了顿,“罢了,赐条白绫,让她体面地走,也算哀家仁至义尽。”
老嬷嬷说是,又问:“十公主那边,如何交代?”
太皇太后:“告诉她,她母妃罪自杀,旁的不必说。”
老嬷嬷领命退下。
没多会,瑞王亲自来到寿康宫,跪在太皇太后脚边,悲伤大哭。
太皇太后耐着性子听了会,打断道:“瑞王啊,不,该称你皇上吧,你得到想要的,哭什么?该哭的是哀家,你害哀家没了孙儿。”
瑞王抹把脸上的泪,站起身,露出笑意:“借您吉言,朕来告诉您,朕替皇家铲除余孽,替皇兄正名血统,皇位终归是萧家的,而非那个遗腹子,朕一直想问您,您早知真相,为何助纣为虐?”
太皇太后面无表情道:“让文武百官知道你皇兄替别人养孩子,皇室威严何在?”
说着,她愤怒看着他:“少年登基,好歹叫你二十多年皇叔,你不念半分旧情,执意要他死,他死了,你可满意?!”
“帝王家,谈何真情?”瑞王冷冷回答,“您赐死敏太妃的时候,可曾想过朕的感受?您执意把敏太妃送进宫的时候,可曾考虑过朕的感受?”
太皇太后:“事到如今,你还不忘那个贱人!”
“朕可以牺牲她,保全皇家颜面,”瑞王最后一次求她,“但十公主生性纯良,您放她一马,朕便保您在这寿康宫终老。”
“你!”太皇太后气得浑身发抖。
“哦,有件事忘了告诉您,”瑞王准备走,又折回来,“您保叶太医一家,真是明智之举,医者药者,那种无色无味,连银针都试不出的毒药,连朕都叹为观止。所以害死您皇孙的凶手并非朕,而是您自己。”
语毕,他没管太皇太后是何表情,拂袖而去。
国不可一日无君,众臣捂紧乌纱帽,促足观望时,龙椅上的君王已换人。
而新君上任第一件大事便是特赦天下,收拢人心,以及安抚远在阳关和玉门关的将领和家眷。
原本还有微词的群臣,再看见老侯爷死而复生后,心情变得微妙又复杂,猜测纷至沓来。
等一切的一切尘埃落定,冬袄换春裳,云琇的肚子也大起来。
凌骁不想被朝局所累,把忠毅侯的爵位还给老爷子,他说好陪云琇回扬州,故地重游。
……
扬州
大明寺沉闷浑厚的梵钟声回响山涧,肃然而悠远。
云琇身子重,不方便上太高的台阶,站在半山腰,双手合十对寺庙虔诚行礼后,转身望着山下满目深青翠柏,忽而笑了。
“你笑什么?”凌骁刚从山下买了两块糕饼上来,抬头就看见她眼角带笑。
“没什么,”云琇接过油纸包,咬了一小口,忽然想到什么说,“还记得燕京城郊那个高僧吗?”
凌骁:“记得,怎么了?”
“他给谢宗仁的点化,我知道了,”云琇笑着说,“出发前,十公主告诉我的,我说他俩有戏,你不信。”
凌骁不咸不淡嗯一声,“那他该高兴,驸马爷没落到别人头上。”
云琇奇怪看着他:“你不想知道大师点化他什么吗?”
“不想,”凌骁不满道,“糯米的东西,赶紧吃。”
“你这什么态度?”云琇往山下走,斜眼打量他,“是你说陪我故地重游,又惹我不高兴,你什么意思?向佛祖表达你的不满?”
“没有不满,”凌骁诚恳道,“为你,我连侯爷都不做了,以后只能靠你,你藏一屋子金砖够我吃喝,此生无求。”
“想得美,”云琇瞥他一眼,“那是留孩子的,你出卖色相也晚了,还是好好当你的侯爷罢。”
凌骁:“……”手机用户看斩春风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62359.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