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儿,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啊?”
司马光躺在床上,脸色看起来很差,因为他脚上的疮引发脓肿,从前脚跟绵延至后脚跟,整个脚都不能着地,只能仰面躺着,司马康,也就是司马光的养子,去寻了医院的郎中来治疗,却不见好,反而是越来越严重了,最近医院的郎中更是说司马相公恐怕是时日无多了。
司马康虽然只是司马光的养子,但实际上他们血缘关系也很近,他是司马光亲哥哥的儿子,而且在这个时代,养子的意义和亲生也没有太多的区别,司马康对司马光的感情都是真实的,所以听说司马光的时日无多,他眼泪差点当场就滴落下去,郎中走后,司马康更是对司马光照顾得十分的周到,时时侍奉在前。
听到司马光如是问道,司马康愣了愣道:“孩儿这段时间没有怎么出去过,并不太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情……”
司马光的脸上出现了一些失望,司马康心中一痛,然后突然想了起来一般道:“听说最近好像安石公进京了。”
司马光眼睛一亮:“那倔家伙终于回来啦?”
司马康点点头:“父亲想要见他吗?”
司马光点点头:“嗯,你帮为父写个帖子递过去,请他给个时间,为父去拜访他。”
司马康一愣:“父亲,您这身体?”
司马光摇摇头:“不过就是脚痛嘛,叫人抬着过去就好了,问题不大。”
司马康的眼泪顿时就要出来了,赶紧低下头,像是点头一般:“好好,父亲,我立即就去。”
司马康跌跌撞撞跑了出去,跨了两个院子之后,这才放声大哭了出来。
原来他并没有将实际的病情告知司马光,司马光还以为自己就是脚痛而已,以前也曾经脚痛过,并没有到威胁生命的程度,却没有想到这一次却是感染开来了,连学会处理毒疮的医学院的学生都处理不了的程度,所以司马光还以为自己仅仅就是脚痛而已,没想到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了。
司马康心中悲痛莫名,所以才失声痛哭出来,哭了一会之后,司马康才整理好心情。
司马光肯定是不能再移动了,现在躺着还能够有时日可活,要是挪动起来,怕是一下子就一命呜呼了。
司马康想了想,决定去求见王安石,既然父亲动不了,那便请王安石来见父亲,山不来就我,我便去救山嘛!
司马康说干就干,赶紧去安排人帮着看着司马光,自己则是赶紧写了张拜帖,匆匆赶去王安石以前的居处。
这个规律都是默认的,大宋朝降过来的官员大多都赐还以前的宅子,即便是已经被人居住的,也大多会被劝出来,将宅子赐还给原来的主人。
当然,有钱的原主人可能去住更好的宅子了,但司马康知道王安石不是有钱人,而且应该对老宅还是更有感情一些,所以大概率就在原来的宅子里。
果然,宅子的确是已经被赐还给王安石了,王安石的确也在这个宅子里面落脚,但王安石却外出了,据说是去访友去了,可能没有那么早回来,司马康却是铁了心,非得候在外面,说是要等安石公回来。
这一等就是到了夜间,王安石带着一身的酒气回来,原来是被请去喝酒了,请他喝酒的不是别人,却是吕惠卿,以他的脾性,若是一般人邀请他是不去的,作为当年他最得力的助手,吕惠卿却还是能够请动他的。
王安石的马车回到宅子前面,才刚刚下车,就有人扑通跪在车前。
王安石也是老眼昏花,竟然看不出是谁——不过也正常,他原本也不认得司马康是何等人。
门子赶紧过来,告诉王安石道:“此人是司马公之子,名叫司马康。”
王安石这才恍然大悟起来,赶紧道:“怎么让司马公子在外面候着,快快请到里面去。”
门子赶紧将司马康请到里面,王安石则是去敷了热毛巾,稍微醒了酒才过来。
司马康再次见到王安石,再次扑通跪倒在地,哀声道:“恳请安石公去见我父亲一面!”
王安石惊疑不定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司马康这才将司马光的脚疾的事情和盘托出,并且将郎中给出的诊断结果如实说出:“医院的郎中已经治疗无效,郎中告知我们这边准备准备后事了,现在我父亲已经是弥留之际了,今日问起安石公之事,还说着要明日来拜访安石公,可我父亲现在哪里还能够挪动,所以,小侄想着请安石公抽个时间去见父亲一面,也算是了了他的心愿。”
王安石一脸的肃然,转头与外面的管家大声道:“备车,准备出发。”
司马康大喜:“请叔父跟着小侄走。”
王安石点点头,大步跟在司马康的身后,虽然脚步有些踉跄,但脚步却是颇为坚定。
……
司马光的屋子里面有一股浓重的药味,而且灯光昏黄,久病之下,司马光眼睛见不得强光,所以里面只点了一盏小灯,司马光偶尔传出一声呻吟,让整个房间都显得十分的压抑且带着些可怖。
王安石却是毫不犹豫踏步而入。
司马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挣扎着就要起来,王安石赶紧一把按住了司马光的肩膀,沉声道:“君实兄,你躺着说话便是了。”
司马光眼睛大亮:“是介甫兄么?”
王安石叹息道:“君实兄,正是介甫,您瞧不见我么?”
司马光摇摇头,但脸上笑意盎然:“是啊,瞧不见咯,这眼睛又怕风又怕光,早就见不着人啰,好在这耳朵还能用,而且还能说出几句昏庸之话,还算是不错。”
王安石回忆起以前的时光,当年他执政,司马光大部分时候都是处于监督者的位置,时常对他的政策提出批评,尤其是后来,更是毫不留情面,当时将自己气得够呛,有时候恨不得将这讨厌的司马牛给砍了脑袋好了。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自己也下野隐居,有些事情便有时间慢慢地思考,还有欧阳辩后来的变革、赵顼与蔡京的变革给与的启发,的确让他意识到,他自己的变革方法的确是有很多的不当之处,于是对司马光的怨恨便少了许多。
他原本想着与司马光冰释前嫌,只是司马光在一次出使西夏之后,便被西夏给扣留下来,也联系不上了,所以这才耽误了这个事情。
这次回来,他原本就想着找个时间拜访司马光,但这次回来,应酬等事宜的确颇多,而且还都是不能推辞的,比如说欧阳辩的宴请,吕惠卿的宴请,苏辙等人的宴请,这些倒不是邀请的人位高权重的原因,而是这些人都是他以前变革时候的助手、故人,这份情面总是要给的。
所以就将这个事情给延后了来,只是再一回首,却发现司马光已经病入膏肓,今夜这一面,却是他们纠缠了许多年的两个人的最后一面了,想到这里,王安石也不由得悲从中来。
“君实兄……这些年某想了许多,想起以往你对我的鞭策,当年我以为你在针对我,之后却是觉得君实兄也是为了忠君爱国,也是为了我好,不让我的政策荼毒百姓,只是当年我没有想到这些,却因此对君实兄有很大的误解,如今想来,甚是惭愧!”
司马光瞪大了眼睛,只是眼珠子里并没有焦距:“介甫兄,你这是作甚,某才是应该道歉的那一个啊,你的政策今日看来是救国之策啊,看看你的弟子,也就是大夏的陛下,他干得多好啊,他的变革,不就是沿袭你的思想么,现在大夏国统一天下,国力蒸蒸日上,人民幸福安康,这都是得益于你的教诲啊,反而是因为我当年的阻扰,才没有让你的变革救了大宋,说起来,终究还是愧对仁宗当年对某的期待!”
王安石不由得苦笑,司马光看起来已经是病得糊涂了,自己的改革思路与欧阳辩的改革思路哪里是一脉相承,明明是南辕北辙好吧,欧阳辩之变革思路,从民出发,而自己的变革思路,却是富国为主,其中有相同的地方就是,欧阳辩不仅做到了富民,还做到了强国,而自己的政策,也就只有强国的功能罢了。
不过这个事情倒不用与这时候的司马光太多掰扯了。
“君实兄,你一直在大夏朝,你如何评价季默的各种政策?”
司马光笑了笑道:“介甫兄难道没有自己的判断么?”
王安石苦笑了一声:“当然有,不过我越是了解,就越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看法,所以才有这么一问罢了。”
司马光哦了一声,里面倒是充满了好奇:“介甫兄这话怎么说?”
王安石道:“我观大夏之政策,里面不乏有利国利民之政策,而且是大部分都是属于利国利民之策,而且极为严谨,从制定政策到执行政策,里面的流程程序无懈可击,这倒是没有什么,季默历来擅长这些,制定好的政策,也一定会推行到底,以前是……有些人碍于自己的利益,将季默的政策扼杀,但现在确实再无人能够阻扰他的变革了。
我所好奇地是,我似乎看到这些政策中里面似乎隐藏了一个主线,似乎所有的变革,都在为某个目标而努力……”
司马光笑道:“自然是为了富国强兵惠民。”
王安石摇摇头:“这是根本目的,在到达根本目的之前,还似乎在推动某一个更大的变革,这个变革我不知道是什么,但如此之多的政策铺垫,却只为服务这么一个目标,这个目标之宏大,恐怕是出乎我们的意料的,但我却是不知道季默到底要实现一个什么东西,君实兄可知道些什么?”
司马光皱起了眉头,虽然他的眼睛已经看不太见了,但依然透露出睿智的光芒。
他缓缓说道:“……你所说之事或许有可能是有关于一份文件,这份文件还没有正式讨论,我也是听谁说过一嘴,好像现在还在征集意见,这份文件很可能就是之前这些文件所铺垫的对象……”
王安石迫不及待道:“是什么文件?”
司马光道:“【工业革命1.0】。”
“【工业革命1.0】……”
王安石重复了一下。
司马光笑着点点头:“没错,正是,介甫兄可以去找来看看,或许会有一些启发。”
王安石点点头:“好,我回去就看看……”
王安石一下子陷入了沉默,因为除了这些,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从来都不是能够随口闲谈的人,他善辩论,但并不擅长扯淡,所以今天他一来就是问政事,而不是闲谈,可是政事一说完,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司马光虽然看不见王安石的神情,但他依然能够感觉到王安石的尴尬,虽然身体疼痛,但他依然忍不住噗嗤噗嗤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介甫兄,你还是如此可爱啊!哈哈哈哈哈,以前我怎么没有发现呢,我还一直说介甫兄是个拗相公,听不进去劝呢,哈哈哈哈哈……”
王安石被司马光笑得心下尴尬,正想辩解一下,却发现司马光的笑声突然停住,余音袅袅,但下面却是没有了声音,王安石心中一惊,赶紧喊道:“君实兄!”
司马光没有回应,王安石赶紧将手指伸到司马光的鼻下,鼻息全无,王安石心中一顿,又伸手在司马光的胸口上摸了一下,已经没有了心跳,王安石深深地叹息。
“来人啊……你们老爷归天啦!”
王安石出声喊道。
门被打开了,司马康满脸的泪水,扑到床头跪下,呜呜呜的哭了起来,一会房间里面已经满满的都是人。
司马光虽然无儿无女,但收养了司马康之后,司马康娶妻纳妾生儿,现如今也是济济一堂了。
王安石叹了一声,退到了一边,对于司马光床前还有一些孝子贤孙感觉到些许的安慰,只是突然感觉到脸上有些微凉,用手一摸,发现两行清泪已然滑落。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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