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民国初年。
天色微明,初春的早晨还泛着凉意,上海北外滩码头却已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扛活的、卸货的、等人的,不一而足。
上海公共租界旧闸警署探长应喜也在等人,他约莫二十多岁,眉骨高耸,眼窝深邃,一头短发稍显凌乱,衬上脸旁的络腮胡子,邋遢中带着英俊和野性。
应喜穿着警服靠坐在撑住的自行车后座上,一双皮鞋趿拉在脚上,警服扣子没系,腰间的配枪若隐若现。他的脸冲着江面,一双深邃的眸子望着远方。
他已经等了许久,似乎觉得太无聊,掏出一个牛皮纸袋,开始自娱自乐,将纸袋里一粒一粒花生杂耍似的往上抛起,再用嘴巴接住。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悠长浑厚的轮船汽笛声,等待的人们仿佛被惊醒的鸟雀见到食物,一拥而上。应喜一跃而起想冲上前去,却被花生呛到,猛咳了几声,待抬起头来,前面已经是层层人墙。
“让开让开!不想惹本探长不高兴的都给我让开!”
应喜掏出警棍,一边驱赶人群,一边奋力向前挤去,终于挤到最前头,整理了一下警服。
一艘从大不列颠开往上海的轮船即将靠岸,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不发一语地提着行李箱站在船头,他眉如墨画,身材修长,一双凤目盯着手中的照片,若有所思。但见他披着一件修身的亚麻色风衣,白衬衫的衣领上戴着一枚精致的领结,下身着一管笔挺的小脚裤,脚踩雕花布洛克皮鞋,周身散发着活色生香的英伦风尚。他不是别人,正是上海公共租界旧闸警署副署长陆祥的儿子陆何欢,而照片上模样稚嫩的男女,正是学生时代的他和恋人凌嫣。
“凌嫣,你还好吗……”
陆何欢喃喃自语,可惜回答他的只有阵阵清风。
江风拂面,吹得陆何欢一丝不乱的头发微微扬起,他眺望着上海的一山一水,重归故里,感慨万千,倏忽之间,往事浮现……
三年前,陆何欢和家人围坐在桌前吃饭。这本是陆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午餐。小小的客厅尽管称不上富丽堂皇,却也说得上别具一格。在陆何欢的记忆中,母亲林芝爱穿紫色旗袍,梳着发髻,手上戴着一只玉镯,而父亲陆祥则显得严肃古板,常年穿着一件深色长衫,戴着金丝眼镜,唇上留着八字胡。
“陆何欢,我最后说一遍,你和凌嫣的事不要再想了!”陆祥吹胡子瞪眼责怪起儿子。
“为什么?爹,我和凌嫣青梅竹马,您不能因为凌嫣家境清寒就反对我们的事。我也最后说一遍,我要娶她。”
陆祥见儿子不服管教,气急败坏,“反了你了!你信不信我打折你的腿!”
“没用的,凌嫣不会嫌弃我是瘸子。”陆何欢笃定不移。
陆祥气得将碗筷往桌上一,指着陆何欢,“你再说一遍!”
未等陆何欢作答,一向爱子心切的林芝就坐不住了,她随即也将碗筷往桌上一,训斥丈夫,“吃饭!”
陆祥瞟了一眼林芝,林芝一瞪眼,陆祥见状,老虎瞬间变病猫,乖乖拿起碗筷。
三人又恢复安静,餐桌之上,仅有碗筷杯盘无意碰撞之声。
“想娶凌嫣也行,除非你答应我去大不列颠留洋,回来我就让你娶凌嫣。”陆祥再一次打破平静的饭局,不过这回他态度颇为和缓。
陆何欢讶然,未料到父亲竟会改变心意,唯恐其临时变卦,连连点头。
“一言为定!”
这下换林芝不乐意了,她又开始训斥丈夫,“你要死啊!把儿子送那么远干吗……”
其实,不愿陆何欢出国游学的何止她一人。
北外滩码头如同忘记关掉闹铃的钟表,似乎永不停息,它欢迎着送别着天南地北的行人过客。在陆何欢最后一面的记忆中,凌嫣来到码头为他送行,她扎着一条麻花辫,穿着一身素雅的粗布旗袍,模样清秀可人。陆何欢抓着她的小手,潮潮的,好似在江水中泡过一般。如果说凌嫣的双眼中流着一汪秋水,那么陆何欢眼中含着的是坚硬的磐石。
“凌嫣,等我回来娶你。”
陆何欢的诺言淹没在一片喧嚣之中,但凌嫣听得真真切切,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直到陆何欢转身上了客轮,她望着远去的背影,依然微笑。微风拂面,吹乱她额前的发丝,她的笑渐渐夹杂着一丝苦涩和无奈。
客轮上的陆何欢看着站在风中一动不动望着自己的凌嫣,拼命向凌嫣摆手呐喊。
“凌嫣,等我回来……”
凌嫣拼命点头,已是泪流满面。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三年。
码头上此起彼伏的声响把船头的陆何欢拉回现实,他把照片重新放回贴近胸口的位置,望着缓缓靠近的码头,喃喃自语。
“凌嫣,我回来了。”
轮船靠岸放下扶梯,陆何欢随着人流下船。江水的腥味、行李的发霉味、工人的汗味混在一起,陆何欢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捂住鼻子,举目四望,以期在人群中寻到凌嫣的踪影。
与此同时,应喜从兜里掏出一张褶皱的陆何欢的照片看了看,开始在人群中扫视。二人如同江上的一叶孤舟,飘忽不定,最后应喜寻觅的目光定格在陆何欢身上。
陆何欢正寻找凌嫣,冷不防被情绪激动的应喜来了个熊抱,他看见应喜乱糟糟的头发,赶紧捏住鼻子,拿食指戳着应喜的额头将他推开。
“臭小子!敢拿指头戳我?”应喜也戳了陆何欢的额头一下。
陆何欢皱眉看向来人,粗眉大眼、络腮胡子,浑身上下透着野性。待发现并不认识后,心生反感。
“who a
e you?”
“什么油?”应喜眉毛一皱。
陆何欢了然,这是在国内。
“你是谁?”陆何欢追问。
应喜故作傲慢地扬了扬下巴,“旧闸警署探长应喜,你是陆何欢吧?陆副署长有事,派我来接你回警署入职。”
陆何欢点点头,思忖片刻。父亲是旧闸警署副署长,他自小耳濡目染,对警署的境况算是了解。
“应喜?我怎么没听过你?”
应喜以为陆何欢对自己不敬,握拳要揍陆何欢,想了想,又压下火来。
“你留洋走了之后我调到旧闸警署的,怎么,不可以?”
“来接人也不注意一下个人卫生,头发也不洗……看看,连鞋子都不穿好。”陆何欢一边打量应喜一边说。
应喜见陆何欢嫌弃他邋遢,登时不悦,“你让老子等这么久,老子还没发脾气,你还嫌东嫌西……要不是看在你爹是副署长的分上,老子早就收拾你了!”
陆何欢撇着嘴,倔强地盯着应喜踩着鞋帮的脚。
“好了好了,臭小子,这样行了吧?”应喜不耐烦地提上鞋。
陆何欢又嫌弃地看了应喜一眼,应喜作势要打陆何欢,“你小子再敢用那种眼神看老子,老子可真要动手了!”
陆何欢瞪了应喜一眼,转身就要走。突然,码头边的一条客船上一阵骚动,传来一个男人惊恐的喊叫声。
“杀人啦!杀人啦!”
陆何欢神色一凛,循着声音疾步走去,应喜也跟了上去。
陆何欢和应喜一前一后上了客船,客船上的乘客一见应喜穿着警服,纷纷让出一条路。
“哪里杀人了?”应喜态度跋扈,趾高气扬地问向众人。
乘客指指船舱,陆何欢自顾自地向船舱走去,全然不顾身后的应喜挥舞着警棍咧着嗓子向周围人大喊。
“我是旧闸警署探长应喜!现在船上的所有人都是嫌疑人,谁都不许下船,本探长抓到凶手你们才能走!”
乘客闻到此言,低声议论却也不敢反抗。
陆何欢和应喜来到船舱,刚刚喊杀人了的船工筛糠一样站在船舱里,指着躺在地上的一具女尸。
应喜抢先跑过去查看尸体,只见躺在地上的女子穿着一身粗布旗袍,胸前的衣服有些凌乱,衣领处被撕开,脖子上有些淤红。
“手印?”应喜仔细辨别尸体脖子上的痕迹。
陆何欢环视乘客,挑了一个穿着浅蓝色学生装看起来比较干净的姑娘。
“姑娘,麻烦你,别让箱子碰到船板,有细菌。tha
k you。”陆何欢如托孤一般将手里的行李箱小心翼翼地递给姑娘。
姑娘看着帅气的陆何欢,花痴地点点头。陆何欢俯下身开始检验女尸。
“谁是船主?”应喜抬头询问周边众人。
“我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应声站出来。
“乘船的时候谁跟这女人一起待在船舱?”
“回这位探长,我这条船是短途,乘客都在外面,只有这位姑娘说是得了风寒不能吹风,待在船舱里面。”
“那又是谁最先发现的尸体?”
船工往前凑了一步,“是,是我,上船的时候我把两箱货放在船舱,刚才我看船要靠岸了,就进来拿箱子,谁知道就看见她躺在地上已经死了。”船工声音颤抖着,仿佛自己在一步步掉入一个精心设置的陷阱。
应喜环视四周,发现船舱只有几个透气的小窗。
“窗户这么小……凶手根本钻不出去。这是一起典型的强奸未遂杀人案,而凶手,就是你!”应喜一指船工。
“探长,冤枉啊!”船工骇然失色,连连喊冤。
应喜对此置若罔闻,侧脸发现陆何欢正在检查尸体。
“陆何欢,你干吗呢!案子我已经破了,过来跟我一起把凶手带回警署!”
陆何欢充耳不闻,继续认真查看女尸。
“冤枉啊,冤枉……”船工继续向应喜求饶。
应喜仍盯着陆何欢不放,他一心想要早些结案,见陆何欢聚精会神地查看女尸,不由烦躁。
“陆何欢你是不是聋了?案子都已经破了,你还瞎鼓捣什么?能不能让死者安息啊?”
陆何欢看都不看应喜一眼,“别吵。”
“哎你小子找打是不是……”
应喜气急走向陆何欢,却被船工拉住。
“探长,我是冤枉的……”
应喜冷冷甩开船工,恶狠狠驳斥对方,“证据确凿,瞎喊什么冤?这个船舱是一个密闭的空间,凶手只能从门出去,这一路除了你和死者,没有第三个人来过案发现场,而且死者胸前衣服凌乱,脖子上还有手印……所以,一定是你在进来拿箱子的时候见色起意,想对这位姑娘不轨,遭到她的反抗,就下手杀了她!”
船工仍不死心,“冤枉啊,探长,我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你不用狡辩了,证据都摆在眼前,你以为探长是瞎子,只听你的一面之词吗?”应喜开始不耐烦了。
二人激烈争执,陆何欢似乎全然置身事外,他蹲在女子身前,翻开女子的眼皮,又摸了摸她的脉搏。突然他发现不远处的地上有半块馒头,若有所悟。蓦地,他想起了什么,迅速抱起女子,双手环住女子胸腹部,反复收紧双臂进行挤压。
众人见状纷纷目瞪口呆地看着陆何欢。
“陆何欢,你又在发什么神经?要奸尸吗!”应喜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显然他也被陆何欢的举动震惊了,眉毛扭打在一起。
突然,令众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随着陆何欢的挤压,女子嘴里吐出一块馒头。陆何欢又赶紧给女子做心肺复苏,片刻,女子长舒一口气,动了一下。
“诈尸啊!”
应喜一声惊呼,众人跟着一阵慌乱。
“别吵,她没死!”
陆何欢安抚众人,众人旋即安静下来。
“她只是吃馒头不慎堵住了呼吸道,不过再晚一会儿就不好说了。”陆何欢见众人仍一脸讶然,道出原委。
船工听后,不禁大喜。不料,应喜对船工仍旧不依不饶。
“这么说你只是强奸未遂,并没有杀人。”
“我没有啊,探长。”船工一脸委屈。
应喜暴脾气上来,掏出警棍一边猛打船工,一边呵斥,“我让你撒谎!还说没有!让你说没有!那位姑娘的衣服都被你扯开了!”
船工被打得满地打滚,叫苦不迭。
陆何欢见应喜企图对船工屈打成招,面露不屑,一边拿出手帕擦手,一边质问应喜。
“旧闸警署就是靠屈打成招破案的吗?”
“你说什么?”应喜听出陆何欢嘲讽之意,一时愣住。
“这位姑娘的衣服分明是她自己扯开的。”
应喜撇撇嘴,“胡说八道!那脖子上的手印呢?难不成也是她自己掐的?”
“终于被你蒙对一次。”
“什么?”应喜一时不明所以。
陆何欢耐心地解释道,“如果我没猜错,这位姑娘当时应该是在吃馒头,她见船靠岸,一着急,便被馒头噎到,敞开的衣领和脖子上的爪痕都是窒息时自己抓的,”陆何欢看向清醒过来的女子,“我说得对吗?”
女子点点头,想起方才惊魂一幕,心有余悸,“谢谢您。”
众人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见陆何欢把女子从黄泉路上救回,纷纷鼓掌夸赞。
“这位先生真是神医啊,死人都能医活……”
“纠正一下,我不是医生,我是警察。”
陆何欢一本正经地亮明自己的身份,这并不能怪他一根筋,毕竟他从小就梦想成为一名警察,能够匡扶正义,为民除害。
“那就更了不得了……”
众人赞不绝口,应喜倒是十分不屑,自己的功劳竟被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抢走了,心中不免妒意翻滚,“不就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吗,有什么了不起。”
陆何欢无奈地摇摇头,知是应喜心生妒意,没有理睬。
陆何欢从旁边的女孩手里拿过行李箱,说了句“谢谢”,然后转身离开。应喜连忙追上去。
陆何欢走上码头,应喜追上来,抬起右手搂住陆何欢的肩膀。
“一个小警员还没报到就这么爱出风头,你小子是不是想抢本探长的饭碗?”应喜尚未释怀。
陆何欢嫌弃地拿两根手指捏住应喜的袖口,拿下应喜的手。
“你这只手刚才提过鞋,该洗了。”陆何欢说罢,继续快步向前走。
“别以为你是副署长的儿子就了不起了,告诉你,你这种弄堂里扛木头——直来直去的性格在旧闸警署是行不通的。”应喜边追陆何欢边说。
陆何欢不理应喜,挤进人群。
应喜小跑着追上去,“陆警员,本探长命令你把刚才发生的事陈述一遍,包括你对那个女人做了什么。”
“我还没入职,现在还不是警员。”
“可你在入职的路上!我问你,你是用什么方法把那个女人弄活的?你在大不列颠该不会是学了什么奇门遁甲术吧?”
陆何欢见无法摆脱应喜,无奈地阐明原理,“这是一种急救法。可以将人的肺部设想成一个气球,气管就是气球的气嘴,假如气嘴被异物阻塞,可以用手捏挤气球,气球受压球内空气上移,从而将阻塞气嘴的异物冲出。”
应喜搓了搓胡子,似懂非懂,“留过洋的还真不一样,有那么点用……哎,你再多教我几招,等我用这些招升了官发了财,一定带上你!”
“庸俗!”陆何欢不屑,不再理睬应喜,疾步挤进人群。
应喜追上去拉住陆何欢的手,“这只手没提过鞋……这里人多,不拉着容易被挤散,陆副署长还等着呢。”
“我先不回警署……”
陆何欢忍无可忍,猛地挣脱应喜的手。
“你告诉我爹,我去找凌嫣了。”陆何欢说罢疾步离开。
“哎……”应喜一愣,惊愕地望着陆何欢消失在人群之中。
陆何欢兴冲冲地跑到凌嫣住处,发现大门没有上锁,门上的对联面目全非,门框上结着一层蜘蛛网。他的笑容僵在脸上,忙不迭推开门,脱漆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走进去才发现与门外无二,屋子了无生气,一副荒废了许久的样子。
陆何欢不知所以,急忙跑出去,敲开邻居凤婆的门。片刻,门内传来凤婆苍老的声音。
“来了,谁呀……”
陆何欢焦躁不安,“凤婆,是我,何欢,凌嫣去哪了?”
凤婆打开门,眯着一双老花眼,细细地辨认了一会儿,“何欢?你留洋回来了?”
陆何欢点点头,“凤婆,凌嫣呢?”
凤婆看着眼前的陆何欢喟然长叹,“说是凌嫣杀了人,逃走了,已经失踪很久了。”
“什么?”陆何欢身子一抖,差点跌倒,连忙扶着门框,“那凌夫人呢?”他不死心,继续追问。
“凌嫣一走,凌夫人没多久就病死了……”
凤婆一番话如同一瓢凉水,浇得陆何欢浑身战栗,他头回觉得上海早春的天气如此阴冷。
“怪不得三年来你音信全无……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平时见到一只蚂蚁都会绕路走,怎么会杀人呢……不行,我一定要查清楚,还你清白!”他又拿出合影,望着凌嫣自言自语。
陆何欢把照片放回胸口位置,马不停蹄赶往旧闸警署,他要去查看凌嫣的卷宗。手机用户看欢喜神探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71095.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