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江惟仁终于回到了京中。
江惟仁去到西内时,晏清依旧上了严严的妆,怕被他瞧出自己的病弱之态,可江惟仁又怎么不知道呢。
等院中的宫人都跟着阿妤退下后,江惟仁这才走上前,伸手将她揽进了怀中,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檐外的寒风吹着雪花,耳畔唯有风雪声,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晏清仰起头来,细细打量他,眼中抑不住,还是起了水光。
“瘦了好多,也憔悴了……”她喃喃道。
怎能不瘦,数月的奔波,在西境漫天的黄沙里,片刻不敢休息,人在千里外,可心却在这帝京城里。
他们的互相隐瞒,其实再拙劣不过,可不敢说出来,不是怕被对方看破,而是怕泄露了自己心底的畏惧和怯弱。
他们都是凡人,都害怕生死,都害怕离别。
她装着洒脱,不过是害怕引出他更多的不舍,他装作镇定,不过是害怕让她更加难过。
“没事了,”他声音有些低哑,轻声道,“一切都过去了……”
晏清将头埋在他的前襟里,只轻轻点了点头,不敢回答是怕泄露了声音里的呜咽。
从他走的那一刻她就在害怕了,怕的不是自己的毒无药可医,怕的是他怀着希望前去,最后却发现还是扭转不了命运。那时候,他会比没有这个希望还要更加难过。
明明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到最后,她发现自己最无法完成的,是要与他告别。
其实晏清根本不相信能真有解毒之法,等他从甘州回来了,或许就是他们的分别之期。
“我都听张芳说了,你的打算,”他的声音缓慢,并不想泄露自己此刻心底沉重的情绪,“清清,你……”
本想装作寻常,可说到了这里,声音里到底还是哽咽了。
张芳说,她早已放弃同他远走高飞的打算,而是准备在死前向赵元道出曹定真的死因,好不再牵连任何人。
他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到此刻还在后怕,怕自己回来得晚了,她已经如她所想的那般做了。
“你可是答应了我要一起走的,你骗我也罢了,可你怎么能轻易就放弃了自己?你怎么能想着抛下我……我已经等了你十多年,你还要让我再将余生都等尽了么?”
她只觉得喉间哽着,话都要说不出来了,“不会了,我再也不会了……”
两人就那样静静相拥,良久他才放开她,与她并肩而立,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眼前的景物,亦如他曾与她一起看过的大雪。
去岁他就曾经许过了,千秋指白头,无法与她到白头的那一天,他又怎么能甘心。
“东西我已经给阿妤了,那是燕支山上的一种花,叫霜兰,开在冬日里,再冷的天也不会凋零,十分罕见。用它煎了水,倒进浴汤里,泡上半个时辰,日日如此,体内的寒气便可以慢慢地排出了。”
“这么简单?”她仰头看着他问。
“哪里简单了,”他笑着,吻了吻她的鬓角,“这霜兰啊,得先泡在凉水里,一点一点地将水煨开,若用急火便会破坏了它的药性,然后再用温火煮到它的花瓣完全融于水中,这才算好,且日日都得拿它浸身。你体内的寒气要想除尽,至少也要个十年八年的。”
这番话,他在回京的路上便想好了,其实那位渠勒的皇族遗脉所言,和当初曹定真所说得差不多,毒的确是有解药的,可如她中了那么长的时间,已经没有办法彻底除尽了。
燕支山上的霜兰从前是渠勒国的圣草,对抑制那毒有绝佳的功效,可也仅仅是抑制而已,按照那样的法子,可以将体内的寒毒一点点地拔除,却没办法彻底除尽,这东西究竟能护住她多久,谁也不知道。
不过,至少往后的十多年里,她再无性命之忧。
江惟仁想着,等日后他们归隐后,他便带着她游历天下,四处访医问药,总能找到法子,一点一点地继续延长她的寿命。
晏清伸手环住他的腰,因为身上没有力气,便全倚在了他的身上,“十年八年不算长啊,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一辈子都嫌短。”
“你就会甜言蜜语哄我开心,”他拥着她,笑意更深,“这东西断不得,宫里伺候的人多,等往后咱们离京归隐了,到时候没人使唤了,就换我来做这些,天天伺候你。”
晏清打趣他,“你这做臣子的倒是尽心。”
“那是自然,”他凑到她耳边低语,“微臣不仅会伺候太后煎药,还会伺候太后沐浴……”
“江惟仁!”她脸一红,被他气得不怒反笑,伸手去他腰间一拧,“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东西!”
江惟仁这一回来,朝中许多大臣都松了口气。
河东的灾民起义,入了冬还断断续续的不曾彻底平息,为了还缩减了为北边守军置办冬衣的军费,户部拆东墙补西墙,到年关了,就更是左支右绌,举步维艰。
如今首辅大人回来了,正好收拾这一堆烂摊子。
可江惟仁却告了假,说是这一趟去甘州染了疾,需休养些时日。
之前他一心只在晏清的毒上,可赵元的那一系列举措,背后是什么意思他焉能不清楚。
他是首辅,位极人臣,可到底还是天子的臣下。
从先帝驾崩前托孤时起,他就已经料到迟早会有这一日,少年的君王想要收回权柄,除非自己生出了大逆不道的心思,否则就该明白如今已经到了该急流勇退的时候。
若他在此时解决了河东的叛乱,理清了户部的乱局,的确是扬了自己的贤名,却有损赵元的君威,只会加快他对自己的忌惮和猜忌。
自古君臣皆是如此,史书里的悲剧已经够多了,他没有乱臣贼子的野心,更不愿以身犯险。
赵元听闻他告病,让内都司赏下了许多赏赐,以显示自己对这位老师的重视。
薛时英也从张芳那里知道了江惟仁带回解药的事,想必他也知道了闻莺失踪的消息。
她问了张芳,江惟仁对闻莺失踪的消息是作何反应,张芳吞吞吐吐的,最后才道出,他不肯信她,认为闻莺还是在她手里,失踪一事不过是她玩出来的把戏。
“他不信也是自然……”她喃喃说着,眼中却难掩难过之色。
张芳也是叹息,这刚说出闻莺的藏身之处就寻不到人了,按过去薛时英的性子,的确更像是她玩的把戏。
否则若是曹家或是其他什么人有意要将闻莺劫走,为何这么久还风平浪静的,没人去陛下跟前告发当初的事。
“为今之计,只有守住陛下身边,不让那些人有机会到他跟前去说什么,直到把闻莺找到。”她沉思道。
她总感觉最大的可能应该是曹家,曹家现下没有动作,可能是在收集更多的证据。
其实打从她有孕起,赵元便再没去过中宫,也没再见过皇后。可薛时英为了防着曹玉珺,还是借口自己肚子不舒坦,让赵元下了朝就守在琼华殿。
赵元自然乐得陪着她,他第一次为人父,又新奇又紧张,根本没心思再顾及什么皇后。
“听闻太医把脉是可以诊出腹中孩儿是男是女的,陛下有没有问过他们?”薛时英突然起了兴,问他。
赵元笑着摇摇头,“那不准的,我哪里没问过,可太医怎么敢妄下定论,他们怕自己万一说错了,到时候朕失望会责罚他们。”
“失望?”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陛下想要皇子还是公主?”
张芳听了忙给赵元使眼色,可他还是傻傻笑着答:“想要一位皇子。”
薛时英的脸色已经开始沉下去了,赵元忙握住她的手,“阿姐你听我解释,若咱们能有一位皇子,我就能名正言顺地让你坐上皇后的位子了。”
当初他在废后之时受阻,薛时英以为他已经放弃了。
赵元将她的手放在掌心,缓缓道:“我想好了,他们不让我废后,那我不废她,就将降后为妃。前朝亦有过先例,这样那帮朝臣便不好阻拦了吧,他们跟我说七出,好啊,我不临幸中宫,中宫便永无所出……”
薛时英目光微动,有些怔忪,忽然想起了当初晏清的那句话,说赵元或许会比这世间人都要冷漠,却也比世间人都要情深。
晏清说的不错,向来君王本就喜怒无常,更何况赵元的性子又极端。
她自他年幼时就陪在他身旁,见到的只有他待自己的好,他对她从无不耐,细心体贴,甚至堂堂一个君王如今在她面前不以“朕”自称,这份温情让她甚至疏略了他对旁人的冷漠。
“陛下,其实皇后也并无过错,中宫的位子我并不在意……”
“可我在意,”他神色郑重,语气坚决,“生同衾,死同穴,能与我如此的人,只能是阿姐你。”
闻言,薛时英的面色却并没有喜色。
赵元以为是自己说到生死太过沉重,便缓了神色,轻声道:“我想要把世间所有好的都给阿姐,当初武帝与陈皇后也是自幼一同长大,武帝少时对陈皇后曾道,若得阿姊作妇,当作金屋贮之,年幼时我便想要阿姐能陪我一辈子,也愿以金屋贮之……”
薛时英笑着,只是那笑却有些冷,可对此时的赵元来说,能见到她的笑便已经足够开心,不会也不愿去仔细分辨她笑里的真实情绪。
“听闻过几日陛下要去狩猎?”她转了话题。
赵元神色微变,却没让她窥见,平静道:“嗯,去绣岭,入了冬别处都没法狩猎,独绣岭因有地热,草木葱茏,猎场还可以照旧行猎。”
“大冬日的,陛下怎么想到要去狩猎?”
赵元顿了顿,思索了那么一瞬,才开口道:“这一两年里,我同先生在朝中多有争执,后来先生又去了甘州,前些时日回来后告病在家。我想着呢,能找个机会和先生好好谈一谈,也好消除误会,现如今朝局不稳,天下也不太平,我还得与先生同舟共济才行。”
薛时英听他如此说,点着头道:“是该如此……”
晏清听到赵元邀江惟仁一起去绣岭行猎时也没有多想,还与陈敏说:“陛下与江大人多有龃龉,为此闹得朝中也不得安宁,能有这么个机会,两个人私底下好好促膝长谈一番,于公于私都是好事。”
她哪里料到,就在江惟仁陪同圣驾前往绣岭的第二日,就传来了江惟仁失踪的消息。手机用户看绝代帝姬:欠我江山终须还(共2册)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71313.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