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条的飘落,犹如她的心,无声的死寂。
前些时候,她收到了傅辰通过吉可给的密函,其中内容字字戳人脊梁,将三子安王的罪行一桩桩列了出来,末了问她:此子为帝,晋国危矣,基业恐毁于一旦,望娘娘能以千万百姓性命为重,勿陷晋国于水火。
不出几日,邵安麟也来信,势要邵华池的命,言语间不乏对邵华池的忌惮。
毫无疑问,儿子的三王党与七王党早在暗中交锋数次,早已势不两立。
这宫里既然能有各派的眼线,那么邵安麟的自然也不会落下,被儿子知道自己和邵华池有合作也是情理之中,他们虽因傅辰以及派别多有龃龉,但需要合作的时候也会放行,在大方向上他们有各自的打算,通融一下对方未尝不可。
可以说亦敌亦友,邵华池能躲过其他派别的暗杀,却不一定能躲过她的。
她无法否认,无论两人再如何敌对,但邵华池对她,却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信任的。
其实,这位七殿下,对身边的人是放了些信任的,也许就是这种别的皇子没有的真性情才让傅辰决定了最终人选吧。
她的心,乱如麻,头皮一阵阵的刺痛钻入骨髓。
一会儿是那情报上,儿子数项数典忘祖的罪行;一会又是几个儿女从小到大的模样,开心的,难过的,痛苦的。
她没告诉任何人,从几年前那次刺客事件,她比任何人都更早的发现自己儿子的眼线有参与其中,儿子与那群细作可能是同一个派别的,现在傅辰给出的证据只是更进一步打破她的幻想罢了。
儿子,叛国了。
那么,安麟知道吗,傅辰其实已经掌握了他所有动态。
想来是不知道的,不然傅辰还能活到现在?
穆君凝捂着自己的额,哽咽道:“为什么你会认为我不帮自己儿子,反而会帮你们……我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享受太后的尊荣,晋国存亡与我……何干,何干……何干……?”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
“傅辰,你好狠,对我那么的无情……”把所有的事实摊开在我面前,由我来抉择。
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国家。
她的手抖得犹如筛子,出神地望着手里的药丸。
其实那纸条上的话无论是不是儿子的意思,都无需再去证实什么,她身在这局中,就要有当棋子的觉悟,这也许是她最后的谈判机会。
这步棋,她就是不走,也有人逼着她走。
她像是个快要窒息的人急促地呼吸着,缓缓将那药丸塞入口中。
衣袖一撤,在空中划出优雅又凄厉的弧度,她就犹如一只被撕扯下羽翼的蜻蜓,匍匐在荷叶尖上等待最后的朝露。
扉卿骑在马背上,暮色下他身后跟着长长的队伍,众士兵跟在身后。
与他并排前行的邵安麟牵着缰绳,目光深幽,忽然问道:“你前些时候寄信去栾京,情况如何?”
他有些烦躁,却不明白这种烦躁从何而来。
他想起昨日晚上为母亲算的一卦,大凶之兆,就越发的坐立不安,今日天色微亮,就整军待发,想尽快回京见到母妃。
“杳无音信。”
正因为没有信息才更能确定京城已陷入被管制的的境地,晋成帝也应该如他们所预期的已身死,而攻城的二十万大军也应该到了。
算起来,京城的守备军六万不到,加上卫城以及周边城市调过来的,撑死了十万驻军,他们二十万大军就算不能完全堵死他们,也足够包围整个京城了,更何况还有他们带来的十万大军。
那封给穆君凝的信,不知是否送到。
邵安麟是自己的弟子,教导了二十多年,几乎所有的能力都是师承的自己,所以扉卿想要完全按照邵安麟的字迹来写一封密函给穆君凝,是轻而易举的事。
没一会,扉卿得到了大军压境的消息,这代表着晋成帝已然驾崩,“安王殿下,看来我们要加快速度了。”
把傅辰送到后,良策拍了拍傅辰的肩膀,送佛送到西一样地附赠了一句话,“保重自己,那位快来了。”
这话前半句是担心,后半句是隐晦的告诉傅辰不用急着站队。
只要新皇来了,他们忠诚的对象就只有新皇。
那位,指的是正在路上的新皇,这也算是给傅辰一个提醒,到这地步,谁都知道如何站队了,一个奴才如果拎得清就最好隔岸观火,谁做主子都碍不着他们的活路,他也是知道这位小太监不同于其他人,那可是被他们御林军大统领每每挂在嘴上夸赞的人,脑袋瓜子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他就怕傅辰聪明反被聪明误,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见傅辰没说什么,良策明白自己多劝无益,这位七殿下也不知有什么魔力,让傅辰坚持到这个地步。
养心殿外如今分成两个派别,一派由十一等皇子组成,他们从太医院找了个太医,这太医得了好处,说话也是相当有内涵,只说送给晋成帝的丹药有问题,又说是在观星楼出的事,其他人自然把目标放到邵华池身上。
于是就形成了邵华池在皇帝的丹药中做了手脚的说法。
前段时间他们的眼线正是得到过消息,邵华池曾带着一堆人马到观星楼,也不知为了什么事,甚至还火烧了那儿,事情闹得很大,几乎人尽皆知。
也是那个时候,大家才知道的邵华池拥有多大的势力,继而引来各方刺探以及晋成帝的收回恩宠。
邵华池成了弑君的头号嫌疑人。
十一、十四带领的一众小皇子抓住这点不放,现在不能称呼他们为王爷,他们中大部分并没有被晋成帝加封过,到现在还被宫里人不上不下地称呼其为皇子。而原本应该被划分到二子邵华阳一派的老八邵嘉茂,十二邵津言,却理所应当地站在了邵华池这一边,这个形势大逆转打得人措手不及,另外还有像是本来也属意老二,却不知什么时候成了中立派还顺便在前几天造福了一下百姓帮邵华池平定城内的老六邵瑾潭,还有受过邵华池恩惠的老四等人,这么算起来当两派人这么泾渭分明的对立反而是邵华池占据绝对优势。
后知后觉,发现邵华池的庞大能量,除了即将继位的老三、刚刚离开的老九,在外面招兵攻城的老二,几乎所有成年的王爷全部站在了邵华池这一边!?
这是多么惊人的现实,邵华池是怎么做到的?
不到这种时候根本看不出邵华池的暗箱操作,会咬人的果然不叫。
“我说,老七,你挡在殿门口是为何,难道真是心虚,不敢让太医进去查验?”十一与其他三王派的大臣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瑞王殿下该不是心虚吧,若是不心虚,请让开!”
“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查验,如若正常难不成我们还会污蔑你吗?”
在养心殿外,一排排御林军挡在前方,不让太医院的人靠近里面半步,而只有御林军统领鄂洪峰以及握有虎符的徐清才有资格让士兵们离开,这些皇子如何命令也不会动分毫。
邵华池笑了起来,那一丝勾唇就透着勾魂摄魄的味道,随着他的成年,已显露风华绝代之姿,但他的气势却是丰满毕露的,毫不退让,“你们没任何证据,本殿又何为让你们进去查?父皇龙体岂是这些下臣能碰?”
他明白不能让这群太医进去,这群人只要做一点手脚,父皇的死就会怪到自己头上,而现在他不能让御林军离开,那他就洗不清嫌疑了。
“太医之言难道还不够?”
这是老三的阳谋,他不能退缩,“只凭太医的片面之词,身上没有圣旨,怎能私闯?”
“圣旨?你开玩笑吗?”邵安麟还在路上,没登基哪来的圣旨。
“先帝曾撤去了你的所有职务,你莫不是怀恨在心?才在这里多般阻挠?”其中一位文臣忽然道,此人早就抓住这机会,准备给邵华池致命一击。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若是邵华池因为晋成帝的撤掉所有恩宠而去加害皇帝,也不是没可能的,连动机都合理。
邵华池脸色一变,这群人的嘴,真是颠倒黑白,还听上去有理有据,不是有备而来的谁信?他们是要彻底打落他,他只要有一点退缩,他们就会抓住机会将他打落尘埃,再也无法翻身。
邵华池攥紧了拳头,这种时候他不能犯错,不能倒下。
猛地看向安忠海,安忠海老脸抖了抖,明白了邵华池的暗示,脸上犹豫。
应劭诏书是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昭告天下的,但现在眼看邵华池已经被逼的退无可退了,再这么下去七子就真的要被灌上弑父的名头了,他可是亲眼看着先帝对七子的爱护,这是少有的皇家父子之情,可他一个太监,哪怕是总管,也没任何话语权,这些个贵人不会把他们奴才当人看。
他回望养心殿,垂下了头,把还没收回去的应劭诏书从宽袖中掏了出来。
发现这诏书,官员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没想到现在就要公布应劭诏书的内容了。
善待皇七子,保证其寿终正寝,瑞亲王府繁荣不衰。
众人下跪,心思各异,没想到有这峰回路转,如果瑞王早知道这一点,又怎么可能对皇帝不利?若是他对皇帝不利,安忠海可以毁掉这份诏书,根本不会有机会公之于众。
跪在地上的邵华池,嘴角微微一勾。
计中计。
这份应劭诏书不公布,就等于一张废纸。
他不能让邵安麟暗中发现这份诏书,以邵安麟的性子直接解决掉安忠海就行了,他现在让安忠海不得不提前公布,就是要邵安麟至少在表面上动都不能动他。
这里文官和史官都在,只要邵华池被定罪,哪怕是有这样的名声,他在晋国就几乎没有生存空间了,现在却峰回路转了。
众人没想到到这地步,还能被邵华池救回来,但他们依旧不愿轻易放过邵华池。
这一招毒计不奏效,又回到了要验尸的话题上,这次针对给御林军下了死令,任何人不得入内的徐清,有官员开始急功近利,试图扳回一局,压制七王党。
“这样阻挡我们进去,看着却像是瑞王殿下的授意,所以,瑞王殿下是已经承认了与徐将军狼狈为奸了?”
这些文官各个都是辩证高手,若说嘴上功夫,恐怕没多少人能比得过他们,可他们眼看一样样被挡住,也会心急,当他们被邵华池逼急了,就有破绽了。
徐清此刻人还在城墙上守着,却被无端端给拉下了水,当然没有证据的事,是不可能让他们白白污蔑的。
邵华池要的就是对方的破绽。
“徐将军是何人品,无需我赘述,这样一位铁骨铮铮的将领若是被这样污蔑,我想千万晋国百姓都不会答应。”邵华池说的傲气凛然,每一句话都砸向在场的人。
众文臣也有些哑火,说谁都可以,独独这徐清,就是皇帝的面子都不会卖,怎可能为一个小小王爷折腰,哪怕他们知道徐清对这邵华池不一样,但没证据,随便污蔑一个这样的官员就是史官都不会答应。
他们似乎太急了,走错了一步棋。
而这时候邵安麟不在,邵子瑜也不在,这两个最强力量不在现场挽回局面,只靠杂牌军根本不是邵华池的对手,想给他定罪,难如登天。
邵华池一句话,暂时稳定了自己这边的劣势,他身后的七王党文官自然也抓住机会,进行反击,最让三王党的人气得吐血的是,这里好些个文官本来应该是三王党的人,如今居然会去七王这里,这简直匪夷所思。
这些官员,正是晋成帝的保皇党官员,这些大员正是傅辰派清水、叶惠莉去俘获的目标,一出美人计搅乱部分官员的府里,她们的目标就是掌控这些官员,除了女人的武器外,他们还有乌仁图雅的蛊虫,不听话要的就是命了。
在多重威逼利诱下,这些官员中途反水,站到了七王这边。
这是最乱的时候,新皇尚未登基,一切都显得躁动而激进。
每个人都在这漩涡中,争取着自己的利益。
太医想进去,御林军挡着,场面持续僵持着。
两派的文臣争吵不休,所有武将此刻都在城外,用邵华池的话就是,行军打仗的就只要好好拿住武器对外,而不是对着自己人,哪怕这些自己人心怀各异,也是晋国的人。正是他这样的胸怀,打动了徐清,领着一群武将在外守着城门。
傅辰眯眼看着,之前的疑点终于串联起来了。
如果真如他所想的,那么李皇才是真正的大赢家,不仅是是领土,而是人心,全面的压倒性的胜利。
傅辰的神经紧绷着,他现在庆幸的是对方还不知他们深浅,而他已经预测了最大可能性。
傅辰才刚出现在视线范围内,邵华池本来目空一切透着些微讥诮的目光发现了什么,精准的朝着那个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了那个让他日思夜想的人,活生生地站在远处,对着自己淡笑着。
邵华池倒吸了一口气,低下了头,就在傅辰疑惑的时候,又一次抬头眨了眨眼,就好像在确定眼前的人是不是自己的幻觉,目光一点一滴地在傅辰脸上搜寻着他熟于心的点,眼神描绘着这个期盼了三天的男人身体与脸庞的每一寸肌肤。
只要傅辰出现的地方,这个男人的状态就会有那么些微的不同,不熟的人自是无法察觉,熟悉的人却能明显感到邵华池的心不在焉。
他的唇微微颤栗着,很细微,却被傅辰捕捉到了。
邵华池很激动,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他恨不得将傅辰拆骨入腹地拥抱,那些思念时刻蚕食着他的身体和思维。
他已经着魔了,为这个叫傅辰的男人。
傅辰笑意更深,邵华池的举动像一根根羽毛落日傅辰平静无波的心湖,泛着一圈圈涟漪。
职业关系,不冷静是大忌,可如今,他的理性,似乎已经阻止不了情绪上的波澜。
这样对峙的情况下,邵华池却堂而皇之地分心了,又在其他人注意到自己视线方向之前,将自己黏在傅辰身上的视线硬生生地收回来了,他不能让傅辰成为焦点,但心中却是因为傅辰的到来而温暖极了。
原来傅辰也会有这样“愚蠢”的时候。
无须赘述,却都能感到对方的那份心意,无形间情谊更为深厚。
两人视线的短暂痴缠,并没有人注意到,也没人发现,只除了也刚刚来到这里的穆君凝,她与邵华池差不多时间发现傅辰到了,但傅辰的目光甚至连一丝都没有留给她,他的视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为某个特定的人驻留。
傅辰这人的残忍,从来都是无形的,在不经意间给人致命一击。
她,对傅辰而言,什么都不是。
傅辰正在以刘纵心腹太监的身份慢慢接近这群打嘴仗的人,本来按照十一等人的设想,他们绝对占据优势,直接能让在场的大臣们偏向自己这一面,弑君可是个大罪名,哪怕只是怀疑,也要先押解至棣刑处,没了邵华池这个障碍,剩下的皇子不足为惧,再加上他们还有太医院的正一品太医们的佐证,邵华池没有翻身机会。
就是以后等邵华池摘掉自己,那事情也早成定局了。
可以说,只要这次邵华池被押下去,想判他什么罪就是三王派的权利,在场的大臣都明白这一点,所以卯足了劲,只要让人进去,三王党就有了超过八成的把握弄垮七王党,没了七王,整个七王党就没什么威胁了。
十一等人的计谋,保皇党的煽风点火,太医院的人再做一些“证据”出来,三管齐下,万事俱备。
不过他们太小看了七王党,小看了邵华池也小看了傅辰,他们若是按兵不动,邵华池也不会反击,但现在他们步步紧逼,终于将邵华池惹怒,一只沉睡的狮子被惊醒,现在反而是邵华池的势力在制衡他们。
那个原本指正邵华池的太医,已躲到了后面,瑟瑟发抖。
邵华池边唇枪舌剑,边给傅辰投去安心的目光,似乎在说:你别参与,等那儿看我的英姿。
任何男人,都希望在心上人面前表现自己优秀的一面,对于一直被打压的邵华池来说,这想法更甚。
那骄傲的模样,与傅辰印象里那个目下无尘的七皇子重合,心中微甜微暖。
就在傅辰准备安心看邵华池力挽狂澜的时候,发现了穆君凝的接近,由于晋成帝的逝世,一些妃嫔还在外头哭泣,有些不愿意离开的,她们并不是舍不得晋成帝,而是在为自己争取。
除了四妃、皇贵妃、皇后外的妃嫔,她们中大部分要么被发配到尼庵,要么深居后宫,要么殉葬,朝凤令在皇贵妃穆君凝手里,她们要么请求皇贵妃网开一面,要么请求内务府总管刘纵可以留在深宫,而这些都是名额有限的。
皇贵妃恢复了一些就回来了,看上去精神也好了很多,脸蛋红润的好像涂了胭脂一样,整个人好像充满了活力,美得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当看到她的时候,傅辰微微眯了眼。
她的模样,有些奇怪,之前几次见面,她看上去都很是虚弱,现在怎么状态会那么好。
在傅辰思考的时候,他忽然就看到她的袖子里,抓着什么东西,只是很快就被宽大的衣袖遮挡了。
傅辰心微微跳动了一下,他不顾曾经明哲保身的原则,离开了人群,朝着穆君凝走去。
而两派正在对峙的时候,皇贵妃靠近并没有让任何人注意,皇贵妃是能主持大局的,这是新皇的母妃,注定的太后,任何一派有这位未来的太后来作保,那都加大了胜算。
就在穆君凝要碰到邵华池的时候,被傅辰死死摁住,她的手被固定了,指甲一用力,手掌有什么东西四散开来,她的脸色忽然煞白,透露出一丝绝望和果然如此的痛苦。
穆君凝被阻止了,所有人看着这个大胆包天的太监抓着皇贵妃不放,竟敢以下犯上,简直不是不要命可以形容,往重了说那是诛九族的罪。
当士兵上来要拿下这个太监的时候,皇贵妃凤眸一瞪,威势甚重,“都退下。”
她看着从众太监中走到对峙中心的傅辰,哪里还有小太监时期的谦虚低调,现在的傅辰面无表情,目光透着那么一丝冰冷,就好像她动一下邵华池,他就会将她碎尸万段。
为了他,你连你的原则都抛弃了,你宁可站到这台面上成为靶子?
心,痛得麻木了。
她忽然笑了,含着泪,美得惊人,嘴型无声地说着:“我知道,你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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