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尚书宋礼,被朱高煦半推半搡的带出了户部衙门。
衙门外的街道上,两辆马车拴在一旁。
就算是出了户部衙门,朱高煦还是心有余悸。
一想到,刚刚这两位老大人,都是一副上头了的样子,就后怕不已。
到了马车旁。
朱高煦长叹一声,看着宋礼:“老大人,您又何必和那个夏维喆斗嘴呢?您又不是不知道,他就是那个一点就着的性子,火爆的不行……”
宋礼一瞥眼,扫向朱高煦。
老大人还在气头上。
朱高煦看着,一缩脑袋,松开手,后退两步。
“哼!”宋礼气的胡子都要竖起来了,眼一沉:“好教监国晓得,老夫也不是好相与的!他夏维喆不过是仗着会算几两银子的账,窃据户部尚书位子多年!老夫这一次,定要上奏北巡行在,将他夏维喆,这等食古不化,墨守成规的庸官,给拉下马来!”
俨然,就是一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朱高煦头大不已。
没法说重话,只能是好言相劝:“老大人,何必呢,夏大人再怎么说,为朝廷守着钱袋子,也有好些年头了,没有功劳,可还有一份功劳的。”
一听这话,宋礼更加不乐意了。
他一瞪眼,一吹胡子:“怎么?他夏老匹夫能当得户部尚书,老夫就当不得了?今日他夏老匹夫若是还有自知之明,就该辞官回乡。老夫若是接下户部的差事,定然不会让国库年年吃紧!”
这就是意气之争,朱高煦像是哄小孩一般的,连连点头:“是是是!您老大人是谁呀?单单是北平营造,那等繁杂之事,您都能料理的妥当。户部这点事情,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宋礼斜眼看了过来,哼哼一声:“监国慧眼识珠,老臣是佩服的!”
见着宋礼,果真是一副老小孩的模样。
朱高煦心里就是一阵又气又乐,哭笑不已,他脸上堆着笑:“就现在!老大人和本王回宫,一同吃些冰镇果子,消消火。等回头……等回头,不给夏维喆送果子过来!您老啊,就不要再生气了……”
宋礼的脸上,随即露出认同的表情,看着朱高煦的目光,也不由的和煦起来。
他摆摆手:“监国亦有政务操劳,老臣就不叨扰监国了。工部那边,刚收到陛下的口谕,老臣还得回去盯着。”
朱高煦当真是不想再听宋礼老倌儿,在自己耳边聒噪老小孩的意气之争。
此时见到宋礼,自己首先开口拒绝,他便再不推辞。
不过,脸上还是带着些难意,默默的看向了一旁的户部衙门:“老大人……您可是要真的回自家工部去啊……”
宋礼又是一瞪眼:“老夫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天子亲笔题名的两榜进士,岂有信口胡言的道理!”
文人君子讲究的就是一个守信。
见到宋礼又到了快要发飙的边缘,朱高煦赶忙抬手:“老大人,本王绝无此意,既然老大人心意已决,那本王就先回宫了……”
说完,朱高煦再不等宋礼开口,抬抬手示意一番,便连忙转身爬进自己那架宽大的马车里。
马夫双手提着缰绳,轻轻一个抽荡,马车便一溜烟的窜了出去。
宋礼依旧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他瞪着眼插着腰,回头等着高大的户部衙门,最后愤愤不平的甩甩衣袖,一副羞与为伍的样子,转身登上自家小马车。
“走!回衙门!”
应天城,各部司衙门皆在皇城以南,洪武门东西两侧。
六部在洪武门以东,由北向南一字排开。
领头的,是宗人府。
往下,才是吏户礼兵工衙门。
工部在最南。
但宋礼的小马车,沿着户部衙门前的街道,走了不到百步,便向东一拐,进了与礼部中间的小巷之中。
等到了巷道中间,马车缓缓停下,停在了户部侧门旁。
“老爷,两端无人。”
宋家的老车夫,低声呼唤。
少顷,宋礼两眼闪着光,从车厢里伸出脑袋,向前一眼,然后沿着车厢再向后看去。
见确实无人,这才缓缓走下马车。
到了户部侧门前,他也不敲门。
老倌儿腿脚格外利落,只见他一抬脚,轻轻一踹,户部官衙的侧门,就被踹了开来。
老倌儿的身影,也快速的没入到户部衙门里。
……
户部官衙侧门后。
只见户部尚书夏元吉,正甩手揣在袖子里,端着肚子,脸上浮着惬意的微笑,看着又重新去而复返的工部尚书宋礼。
他也不作声,抬头向着门外看了看,然后向一旁做出请的动作。
两人甚是默契,也不说话,一前一后,沿着墙根向前走了不远,就有一处早就备好了河冰降暑的凉亭。
两老倌儿亦步亦趋,进到凉亭中。
一阵微风吹过,丝丝凉意,沁人心扉。
“咱们这样做,是不是有倚老卖老、欺人太甚之嫌了?”
刚刚坐下的宋礼,一手拿着面前桌子上,早就冰镇好的瓜果往嘴里塞,一手拿着蒲团扇风降温,间隙从嘴里蹦出一句话来。
夏元吉默默的看了眼前这假正经的宋大本一眼,喝了一口凉茶,从怀里掏出一枚墨绿玉谍,塞到了宋礼刚刚吃完了瓜空出来的手上。
“这是说好的,收好了,要是丢了可不关老夫的事了!”
看着惦记了多少年的墨绿玉谍,终于是落到自己手上,宋礼老倌儿眉头一挑。
只听他开口道:“君子欺之以方。老夫觉着,汉王就是位大君子!这样的事,往后多多叫老夫来做就是。”
见宋礼这个已经儿孙满堂的老倌儿,还一副轻佻的模样,夏元吉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哼哼着,微微偏头,不让自己看那在自己手上把玩了不知多少年的玉谍,撇撇嘴:“要不是那两百万两,太过惹人注目,老夫说什么,也不可能让你这个老不修的,钻了这个空子,你竟然还想有下次?”
宋礼微微仰头,斜眼看着夏元吉,将玉谍小心翼翼的塞进怀里贴身的地方,拍拍手这才幽幽开口:“不过一块破石头而已,瞧你那副念念不舍的样子……真要是心疼了,大可叫太孙回头补给你就是了。”
“这事,可不关太……”夏元吉的话,刚从嘴里蹦出一半,就又被他咽进了肚子里。
他皱皱眉头,看着对面,又继续吃起来的宋礼,无奈的长叹一声。
宋礼倒是换了个样子,安慰起来:“老夫就纳闷了,你夏维喆是怎么当上户部尚书的?真要是不行,老夫来做!稍稍留心一些,就能看透的事情,到你这就成天大的机密了……”
说完,他还不忘对着夏元吉,丢去一个鄙视的眼神。
夏小子,你比老夫小三五岁,就是没有老夫眼力劲厉害!
好好学!
还是好后生!
……
大明朝堂堂正二品的大官。
执掌一部的户部尚书夏元吉。
现在很是自闭,满脸郁郁,幽怨无比的盯着,还在自己面前吃着冰瓜的工部尚书宋礼。
那可是老夫盘了十数年的小宝贝啊!
就这么被你个,早就看透了的老倌儿给蒙骗走了!
夏元吉微微仰头,无声无泪,默默自悲。
嗦嗦。
耳畔,传来一阵摩擦声。
夏元吉悲愤抬头。
只见宋礼老倌儿,正一手拿着冰瓜往嘴里塞,一手推着一片冰瓜,送到了自己面前。
他竟然还有心情吃瓜!
他怎么能这样!
夏元吉越发的悲愤不已,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伸手指向宋礼:“老不修的骗子,还吾玉谍!”
宋礼一缩手,手中最后一口瓜被塞进了嘴里。
啪叽一声,刚刚推到夏元吉面前的瓜,也应声躺平在了桌面上。
“圣人言,覆水难收,木已成舟。有道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东西是你夏维喆方才亲自塞进老夫手中的,岂有再收回的道理?非是君子所为啊维喆!”
宋礼拍着桌子,摇头晃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夏元吉额头青筋暴跳。
圣人又说过这样的话?
什么闺女不闺女,水不水的?
然而,让夏元吉愈发悲愤的事情,再次出现在眼前。
只见宋礼老倌儿,已经拿起一旁的湿毛巾,擦拭完双手,小心翼翼的又从怀里,将那枚墨绿玉谍,拿了出来。
宋礼紧张兮兮的用余光锁住夏元吉,然后微微底下身子,双手紧紧的捏着玉谍抬起,迎着阳光,眯着双眼,仔仔细细的打量着。
嘴里,还一边断断续续,轻声嘀咕着。
“不错!”
“是真的不错!”
“瞧着这晶莹剔透的模样……”
“瞧瞧这珠圆玉润的面子……”
“盘的好!”
“盘的漂亮!”
“家里好像还有两块,刚刚做出来的,要不送给你把玩几年?”
“啧啧啧……”
“真不错!”
“……”
啪!
“宋大本!”
夏元吉已经是忍无可忍,终于是双手猛的拍在了桌子上,噌的一声就站了起来,怒视着还在洋洋得意的宋礼。
“老夫今日,定叫你走不出这户部衙门半步!”
一时间,凉亭里杀气腾腾。
阴风阵阵,让人不寒而栗。
宋礼皱着眉,撅着嘴,斜眼看了夏元吉一眼。
哼哼一声。
然后便不管对方,美滋滋的将玉谍,小心呵护着套在了自己的大拇指上。
最后,宋礼才正身抬头看向,时刻徘徊在暴走边缘的夏元吉:“太孙弄回来的两百万两银子,想被人抢走?”
一句话。
顿时就让夏元吉被堵得气血不畅。
他无可奈何的跺跺脚,咬咬牙,最后只得是闭上眼挥挥手,又缓缓的坐回到位子上。
宋礼此时,也已经是收起了脸上的轻佻,不过右手食指,还是在不停的搓转着戴在拇指上的玉谍。
“想来,前几日,由礼部尚书金纯带领上书,请求监国支出那两百万两白银的事情,也是你的手笔吧。”
宋礼说的很是平静,眉目之间,却总是有一股‘我看透你夏维喆’的样子。
夏元吉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不要再次暴跳起来,压住心中的火气,重重点头:“虽是老夫的手尾,但金惟人却是在听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自己找上老夫的。”
金惟人,便是如今的礼部尚书金纯。
听到夏元吉的交代,宋礼轻轻挑动眉头:“如今想来,那吕震被调去北平督办营造之事,怕是太孙在暗中推动的了……”
原本的应天礼部,乃是吕震一手遮天。
去岁,更是与朱瞻基有过多次冲突。
夏元吉听到这话,也不由的轻咦起来。
若要是按照宋礼的话,吕震被调离应天,怕是最合太孙的心意了。
不过,他还是带着些质疑道:“太孙再如何,在六部诸卿的事情上,怕是也影响不到那……”
那什么?
那位呀!
哪位?
自然是如今受亿兆百姓爱戴、万千官吏拥护的永乐皇帝啊!
宋礼却是摇摇头:“如此,便是你夏尚书想错了。若是你家的仆役,冲撞了你最宠爱的孙儿,你夏尚书会如何做?”
想到家中那惹人疼爱的小孙儿,夏元吉便是一阵新生疼爱。
他正要开口,却是被宋礼抬手打断。
“所以啊,陛下再如何做,也是合乎情理的。再者,你细细想来。自去岁,不说在那和宁王阿鲁台面前,为我大明立威。便是徽州、广西、交趾,如今的南疆,此次的两淮。
哪一件不是天大的功劳?
可是你看,陛下有赏赐什么吗?不过是给了一个协办锦衣卫的差事,给折腾出一个幼军卫来了。
余者呢?什么也没有啊!”
宋礼已经停下了话。
但夏元吉,也已经听明白了。
如此看来,吕震被调离应天,派往北平督办营造,不过是爷爷对孙儿的一种补偿而已。
夏元吉摇摇头,决定不再想这等错综复杂的天家之事,转回正题:“如今那两百万两,还在我户部的官仓库房里躺着。既然你宋大本已经参与进来了,就必须与老夫,一同守住这笔银子!”
宋礼一听这话,连忙摇头,戴着玉谍的手也缩到了桌子下面。
“老夫公务繁忙,南疆那边刚刚来了要求,各地船厂要赶制新式货物海船。四十丈长,五丈宽。老夫还要会同将作监等,下去盯着,唯有走一遍,再能让那些人有所忌惮。”
堂堂的工部尚书,需要亲自去船厂里面,盯着工匠们打造货船吗?
不过是借口而已!
夏元吉沉着脸:“宋大本,如今你已是骑虎难下,同样是覆水难收、木已成舟。若你不答应,老夫现在就入宫,告诉监国,你收了老夫玉谍的事情!”
“有本事……”宋礼当即就梗着脖子,看向夏元吉。
然而,话到一半,就被生生止住。
只见宋礼,一脸的不可思议,慌慌张张的站起身双手合抱。
“老臣参见太子。”
正在不解的夏元吉,听到这话,赶忙偏头,亦是吓了一跳。
与方才宋礼的动作,如出一辙。
“老臣参加太子。”
只见,在这户部墙根底下的凉亭外。
大明朝第二位太子爷。
永乐皇帝嫡长子朱高炽,正手持一柄羽扇,满目春风的轻轻摇动着。
在他的左手,正攥着一根绳子。
绳子的尽头。
只一只,健硕无比……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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