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篇 孤雁(下)
1
阴沉的天,大卷大卷的残云似乎要吞噬人间的一切,远处,炮火连天,浓烟滚滚,预料之中的乱世,在各种逃乱声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小乌,不,这个时候她已改名叫顾言,是齐书恒起的名字。
顾言倚着门,怀中抱着雪狐,看着陷入深思的齐书恒。
无常的世道,摄影馆的生意并不好做,这一切,却似乎并不能影响齐书恒每日的工作,她虽然不太懂,但是也看得出来,他与以前不一样了。
这个时候,不知道哪里寄过来的一封信,终是打破了这飘摇的平静。
这天,齐书恒在书房里待了很久很久,从晌午一直待到深夜,晚饭没做,顾言就搂着雪狐,站在书房外,不进去也不离开。
她心里有个可怕的念头,也许很快她就见不到齐书恒,再也见不到了。
凌晨时分,齐书恒出了书房,看到门外的顾言,怔了怔,转而笑道:“是不是饿了?
我这就给你做东西吃。”
齐书恒走进厨房,顾言跟着他进厨房。
“怎么,今天这么沉闷,不玩儿了?”
平日里,顾言虽然不说话,却也是个闲不住手的主儿,他摘菜,她会跟着一起,他洗菜,她也会将自己的手伸进去一起洗,他倒盐,她会再倒第二次,让做出来的菜咸得发怵。
今天晚上,她异常沉默。
齐书恒打算做面给顾言吃,“到了明天,你就来摄影馆整整三个年头了,这面就当成你生日的长寿面了。”
下了一道盐之后,齐书恒将盛盐的小勺递给她,“你再下一次吧。”
顾言接过小勺,手一抖,盐在碰到热面条的一瞬间化开了。
两大碗热腾腾的长寿面上桌,齐书恒刚坐好,顾言将一双筷子递给他,这难得的主动殷勤让齐书恒只觉这些日子以来没有白对她好。
这两年来,在齐书恒的严格教导和言传身教下,小乌完完全全变成一个名媛淑女该有的样子,吃饭慢条斯理,仿佛他们不是坐在普通食案上,而是高级餐厅里,而他们眼前面对的似乎也不是偏咸了的面条,而是一道绝味的美餐。
齐书恒忽然抬起头问:“你还记不记得宁致这个人?”
对这个名字顾言并没有什么反应。
齐书恒继续自言自语,也像是要说给她听,“也不知道你遇见她是福还是祸,如果……如果你真的是那些人做成功的实验品,连我都保不了你,我也不知道你即将面临的是什么,或许是比死还要可怕的事。
其实,我也不用那么悲观,不管如何,或许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被一只好心的狼养大的狼女。
很快……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无奈叹息着。
有这样的念头,是源于半个月前那一次小规模的杀戮。
日本人虽然侵占了这片土地,可那位日本高官并没有像别处高官一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命令士兵们恪守本分,不准对伤害无辜市民。
齐书恒知道,那位日本高官并不是因为心善才下达那样的命令,而是在等一个时机。
然而,即使那样的命令下来,有些日本小兵做些抢掠的小动作他也不会刻意勒止,可见命令下来也不是真心所下。
半个月前的某一天,几个日本小兵喝醉了,醉醺醺地走在大街上,正好碰到一行刚下课的女学生,色从心起,几个士兵根本不顾周围有人在场,直接按倒女学生脱了衣服就要上去。
周围有围观的市民,想上前阻止,可看到日本士兵手里的刺刀时吓得怯了步子。
顾言和齐书恒赶到时,一个女学生正在被侵犯,女学生拼命大叫,可是她的叫声除了刺激日本士兵的兽性,没有半点作用。
齐书恒恼怒,他的手渐渐靠近腰间手枪,然而,顾言的反应更让他吃惊,他离得近,仿佛听见了骨头咔咔作响的声音,他低下头,见到顾言的手指似乎变了形状。
他看到顾言的眼睛慢慢变红,里面盛着嗜血的光芒。
大惊之下,齐书恒握住顾言的手,“小言。”
一声轻呼,顾言像是被凉水浇灌了一下,蓦地清醒过来,她怔怔地看着齐书恒,回复了正常,眼睛里是迷茫与纯真,仿佛他刚才看到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如果他没有阻止顾言,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子,齐书恒没有往下想。
他只知道,没有等他出手,已经有人教训了那几个日本士兵,是一名日本武士,手中握着长刀,全身上下透出凌厉气息。
他听到那几个日本士兵恭敬又胆怯地叫他‘武藏大人’。
武藏并没有因为他们几人的跪地求饶而心软,长刀一挥,几个日本士兵均当场丧了命。
武藏离开之前,视线落到他和顾言身上,只停了一瞬,齐书恒没有猜出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只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他和顾言的平静日子没有几天了。
夜晚,顾言一个人睡不着,就抱着枕头跑到齐书恒的卧室,想搂着他睡。
自从那次来的顾客说了顾言是个漂亮白净的姑娘时,齐书恒就几乎不准她晚上进自己的卧室了,或许今天是顾言的生日,齐书恒并没有赶她出去,任由她搂着自己。
床头燃了一炉熏香,在自己房间里怎么也睡不着的顾言沾了枕头不久就沉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一辆道奇车开出海滨市,车驶去的方向,是大庾岭。
车内坐着五个黑夹克男人,脸色都挂着冷峻,沉默地准备配枪,齐书恒掀起帘子一角,目光沉静深远,不知道在看向哪一处。
其中一个领头人物将两把配枪放在腰间,开始布置任务:“我们的人已经在附近埋伏,等到了之后,我、高尚和朱成武负责暗哨,齐书恒,隋遇,你们两个不用管外面,只管直接冲进去,等我们解决了暗哨,会到里面跟你们汇合。
我们已经得到确切消息,他们外面把守严密,但是里面几乎都是研究人员,并没有什么威胁,但大家也不能掉以轻心,因为那些研究人员中,很有可能故意混入了日本特务。
还有,记得带上防毒口罩,以防万一。”
“是。”
四人其其应道。
领头人物看了齐书恒一眼,“组织上已经知道狼女的存在,等我们完成这次任务,要把狼女交上去进行研究。”
齐书恒知道他担心什么,“我知道,她不会离开摄影馆。”
他离开摄影馆前留了字条:在家里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顾言认识那些字,也明白他的意思,他知道顾言会很听话地留在摄影馆等着自己。
若是最后他回不来,还有萧然,到那个时候,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这个自然。”
领头人物似乎真的一点儿也不担心。
齐书恒听出了什么,“你又另派了人去监视?”
“上面下了死令,这件事不能出半点意外,否则,我们都没法交差。”
领头人物不容置疑地说。
齐书恒没有说话,他清楚老大说的是真的,组织既然下了死令,就不可能让意外发生。
顾言她若是听话地待在摄影馆里还好,如果她离开了摄影馆,要去别的地方,只怕……齐书恒不再往下想,不会的,顾言一直很听他的话,她一定会乖乖地待在摄影馆,而他,也要留着命回去。
车开了一日,到入夜时分进了大庾岭。
山下,五人下了车,各自检查好装备,身形没入夜色之中。
狼机关的实验基地虽处在山腰处隔出的一片巨大空地上,但密林做掩映,很难找到它的具体位置,距离近了,明处暗处的哨点也会逼退入侵者的脚步。
五人趴在密草中,躲避了一轮勘察灯的强光扫描,何旭打了个手势,五人悄声又快速地分成两组,往两边挪动。
一声急促的鹦鹉叫响起,实验基地外头空旷平地上徒然多了十几只手榴弹,不一会儿,爆炸声起,伴随着冲击而进的人声,还有机枪扫描的声音。
一瞬间,两边对阵的枪声打响了。
齐书恒和隋遇隐匿在安静的草丛中,只等时机到来,一举而进。
以何旭为首的一行人在其他人的掩护下直接冲进去,此次行动挑选的都是组织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人虽不多,却也都能以一当十,是个中佼佼者,可尽管是这样,已经有几个倒下去,甚至何旭也一不小心中了枪,他的手臂流着血,然而他那手臂仿佛不是他的,手上的力道半点也没有少。
一行人打到实验基地的入口,何旭突然朝远处隐秘的草丛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眼下的情况又不容许他多思多想,他只有按下心中的不安,专心投入战斗。
“走!”
齐书恒低喝。
他和隋遇迅速戴上防毒口罩,一路无阻,岌行到基地入口,两人没与何旭进行任何交流,径直走进基地内部。
入口是一条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走廊顶上每隔一米便有一个碗灯,灯光太强,照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睛,这里面,竟然比外面的白天还亮!
刚往里走了一小段路程,外面枪弹声已经听不见,这两边的墙都是用特殊材料制成想来是为了隔绝外面一切声响,让里面的研究人员能专心做研究。
当然,里面和外面的通讯不会因为隔绝声响而就中断。
又走了几步,齐书恒和隋遇均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诧异,这里,没有任何防卫,整个走廊几乎一览无余,没有任何可遮挡的东西,是那些太自信没人闯得进来还是在尽头安了重甲防卫?
无论是哪种可能,他们都只能往前走下去。
因为整个走廊安静的出奇,这里的时间仿佛被强光凝固静止,齐书恒和隋遇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只知道,在强光终于结束时,他们的眼睛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
有轻微的脚步声!
齐书恒迅速打个手势,两人快速跃进一个房间,齐书恒警惕地在门边细听,待脚步声走远了,他轻舒口气,意识到隋遇的不对劲,他压低声问道:“怎么了?”
话未消散,他的眉头不禁蹙起,这间屋子的血腥味太过浓重,这是在大型的屠宰场才会有的刺鼻味道。
刚才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门外,故而没有注意到,眼下闻到了,只觉血腥味越来越浓,仿佛整个人浸在血水中。
隋遇没有说话,眼睛定定地看向某个方向,因为戴着口罩,齐书恒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看到他眼里巨大的震惊,整个人僵化了一般。
比起他和何旭,隋遇平日里话虽然有些多,但却是个异常的冷静的人,能让他露出这种神情的,只怕是……齐书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呼吸一滞,只觉整个胃里翻滚不已。
在这间房间的中心,是一个巨大的绞肉机,机身周围溅满了血,可能是上一次绞肉时没有清理干净,也可能是每日绞肉太多懒得清理,绞肉机上面有一根小孩的手指和迸溅的如同水花一样的脑浆,看着让人不觉全身毛孔都要张开。
这架绞肉机绞的,是……人!
在执行今晚任务之前,齐书恒就已经多多少少了解到这个实验基地做的实验,心中有了相应的准备,可那个准备,跟眼前所见的情景相比,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齐书恒感觉浑身都在颤抖,他握紧拳头,忍不住骂了一句:“他们简直不是人。”
“何止不是人,连畜生都不是。”
畜生尚还懂得欺负异类,而不会对同类下此狠手,人的心,有时候总能做到不可想象的狠毒,比如,几乎将犹太人灭了种的纳粹。
即使心愤难平,齐书恒还是稳住心神,对隋遇说:“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这半年来,城里的婴孩频频失踪,却一直查不出原因,甚至有人刻意编出了怪兽吃人事件,搅得整座城惶惶不安。
组织一个半个月前终于寻到原因,并顺藤摸瓜找到这个做狼人实验的试验基地。
又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将这地方的大概形势摸清楚,为了能一击而中,他们还费劲心力在基地内部安插一个自己的人,但是那个人究竟是谁,一直在保密,连齐书恒也不知道。
眼下,他们最重要的事,是将被抓来做实验的婴儿救出,同时,捣毁这个毫无人性的基地。
隋遇明白轻重,点点头,两人准备开门时脚步声再次响起。
两人下意识地找地方躲避,一人就势躲在门后,一人匆忙之间直接在地上翻了个身,翻到巨大绞肉机底下,那里,有一个盲区,是个躲避的好地方。
脚步声在门口站定,齐书恒握紧手枪,半躺在盲区的隋遇也屏息静听。
进来的是两个工作人员,白衣白褂白口罩,每一人手里均拎着两个已经气息奄奄的婴孩。
或许是基地里几年如一日的沉静,也或许是他们经常做这种机械的工作,所以两人露出的眼睛里并没有平和,并没意识到周围有人擅入。
走到绞肉机庞,两人打开开关,待绞肉机运作之后,将四个婴孩扔进敞口处。
绞肉机的声音较大,所以婴孩被搅碎的声音并不明显,只是,血液四处迸溅,两名工作人员不想血溅到身上,都后退了几步。
“什么人?”
等两个工作人员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抵在他们腰部的枪还未开响,另一个不知从哪窜出来的男人反手为刃,将两人打晕,两人怔怔地倒下。
齐书恒压低声音,“我们穿上他们的衣服。”
隋遇明白过来,刚才他的枪若是开枪,即使声音被绞肉机的声音盖过去,可两个工作人员衣服上明显的血口,在一众白褂中,必定掩饰不过。
还是齐书恒考虑周全,刚才,意识到两人在做什么之后,他只想一枪打死他们两个,哪里会考虑到别处。
换好衣服后,隋遇瞥了一眼地上昏迷的两个人,问道:“他们两个怎么办?”
齐书恒没答话,但两个人很显然想到一处去了,齐书恒和隋遇两人一人拉起一人,头往下,直接将他们投进还在运作的绞肉机里。
做好一切,两人不忘戴上他们的白色口罩,然后光明正大走出门。
外面发生那么大动静,齐书恒相信里面早已知道外面的情况,可他们还是有条不紊地工作,这些人只怕早已经被洗脑,不知是非善恶,只懂得遵守指令。
齐书恒忽然想起了顾言,当初她在这里,是不是每天都面对着自己的同伴被投进绞肉机的情形?
是不是每天都在害怕下一个被送到绞肉机的会是自己?
忽然,有一行白衣白褂人员急匆匆往同一个方向奔去,好似那里发生了急事。
齐书恒和隋遇几乎没有给对方使眼色,就齐齐跟在那一行人后面。
2
跟着那行人到达地点之后,齐书恒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房间,房间里放着大约四十个透明药缸,每个药缸里,都泡着一个三岁大的孩子。
其中两个孩子不知为何,身体里不住地流着血,血很快染满了整个药缸,他们痛苦地扭动着身子,痛苦地叫着,可房间里没有一个人上前将他们搂出来,每个人都冷漠地看着,好似在看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任由两个孩子身上的血越流越多。
有工作人员仔细观察两个孩子的情况,在洁白的本子上记录着什么,边记录边不时用日语说着什么,每说一句,身边的工作人员便会往药缸里倒一种药物,倒进药物后,不仅没有减轻两个孩子的痛苦,反而让他们的叫声加大,听得人撕心裂肺。
其他孩子闻到血腥儿,脸上露出嗜血的渴求,张大嘴巴嗷嗷叫着,仿佛很想喝。
而有些本在睡觉的孩子也慢悠悠地睁开眼,不约而同地往那两个身上不断流出血的孩子身上看,每一个孩子脸上,都挂着诡异的笑。
不多会儿,那工作人员记录完了,眼里有种满足的笑,而那两个孩子的叫声渐渐弱下去,很快,消弭不见。
那记录的工作人员用纯正的日语说道:“满足这些乖孩子的愿望吧,这两人的死给我们创造了很大的价值。”
“是。”
几个工作人员应声,纷纷走到嗷嗷叫的孩子面前,不知用什么密语说了一句,孩子们纷纷爬出药缸,往唯一两个血红药缸爬去,像一只只白花花的蠕动的虫子。
齐书恒和隋遇相互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的隐忍与震惊。
这里,简直就是恶魔的地狱!
那些像一只只蠕动虫子的孩子们爬到两个死去孩子的药缸旁,纷纷爬了上去,爬到药缸边缘,脑袋伸了进去,大口大口喝着血药水,有点的甚至咬住了死去孩子的脑袋和手,奋力地撕咬。
再也看不下去,齐书恒和隋遇双双掏出枪,两人枪法极准,工作人员们没有任何防备,身上也没任何防护措施,纷纷倒下,那记录的工作人员机敏地跃到药缸后面,而药缸上,嗜血的孩子们还在拼命喝着血。
很快,房间里只剩下那记录的人员和众多孩子们,齐书恒和隋遇举着枪对着其中一个药缸,谁都没有开枪,这些孩子,都是中国的孩子,刚来到世上三年还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记录的工作人员冷笑一声,不知向那群孩子们下了什么指令,他们放开美味的饕餮大餐,纷纷往齐书恒和隋遇所在的位置爬过去,脸上露出孩子该有的纯真的笑,还有纯净的笑容,如果不是他们的嘴上还有血,如果不是他们的眼里有些凶光,他们几乎以为这群孩子就只是正常的孩子。
齐书恒和隋遇都很清楚,等这些孩子爬到他们身边之后,会毫不犹豫地咬上他们的身体,他们也清楚那个偷偷躲在暗处的工作人员在等机会给他们致命一击。
可对上那些孩子的笑,他们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
齐书恒握着枪的手颤抖起来,从来没有哪个时候,他觉得开枪是这样艰难的一件事。
“开枪!”
隋遇突然大叫一声,枪打中其中一个孩子的脑袋,那孩子怔了一下,倒在地上,很快没了呼吸。
其他孩子爬过那孩子的身体,不知恐惧地继续往前爬。
齐书恒突然又想起顾言来,顾言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是毫不犹豫地咬了他的脖子,狠狠吮吸他的血,她以前生活的环境是不是就是这样,她曾经是不是和这些孩子一样没有自己的意识。
失神间,一个爬到脚边的孩子狠狠地咬上他的腿,孩子的牙像是利齿,刺进他腿中,他知道自己的腿定是流了血,因为他感觉那孩子正在死死地喝他的血。
“开枪啊!”
隋遇大叫一声,因为孩子们爬行的速度太快,他顾不上齐书恒,只能提醒他。
“砰!”
身后一声枪声响起,一个想跳起来扑到齐书恒身上的孩子应声落地。
何旭走上前,“这些孩子只听日本人的话,他们就算活着对国人也是祸害。”
话说完,手中‘砰砰砰’几声,剩下的几个孩子也倒地。
一群没有穿衣服的孩子尸体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
齐书恒不忍再看,问何旭,“这么快?”
“嗯。”
何旭不多言,简单说道:“来之前,我们已经安好炸药,你们找到基地中心了没有?”
“没有。”
隋遇开枪打中想悄悄逃走的记录工作人员的腿,有些残忍地笑道:“不过这个人应该知道。”
他拎起那人的衣领,一把拿掉他的口罩,是一个中年男人,“说!你们基地的中心在哪儿?”
中年男人不肯说,隋遇开枪在他手臂上打了一枪,然后是手心,然后枪口又转到他另一只胳膊,似乎在无声地告诉中年男子,要是他不乖乖说出来,他会将他全身上下一个一个打上无数个小洞。
中年男人在他这枪落下之前,缴械投降,“我说,我说,基地在,在……”
“你带我们去!”
隋遇推着中年男子往外走。
何旭,高尚,朱成武和齐书恒都跟在身后。
齐书恒望着何旭的背影,心里疑团顿起,他们的任务是捣毁基地,救出孩子们,可孩子们已经被全部杀了,他们此时应该往回走,可老大为什么要去试验中心?
中年男人看一路上没有自己的人出现,知道自己再也扭转不了局面了,他突然挣开隋遇,拼命往前跑,隋遇举枪威胁道:“站住!你再跑我就开枪了!”
中年男人好似什么也听不到,只一个劲儿地往前跑。
“砰!”
又一阵枪声响起。
隋遇诧异地看向身后,何旭手中的枪口还冒着烟儿,刚才那一枪,是出自他的手。
隋遇不解地叫了声:“老大。”
齐书恒也不解地看着何旭,高尚和朱成武却似乎并没有什么意外。
他满不在意地说道:“我们已经不需要他了。”
正说着,旁边房间走出来一个白衣白褂白口罩的工作人员,隋遇下意识地将枪对准了他,那人好似并不畏惧隋遇随时可能开的枪,径直走到何旭面前,摘下口罩,同时脱下白褂,露出里面紧身皮衣,这是一个女人,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
齐书恒判断,这个陌生女人应该就是组织安插在试验基地的卧底。
那人对何旭恭敬地行了一礼,“老大,已经处理完毕。”
“好,潇潇。”
何旭下令吩咐:“现在带我们去基地中心。”
“随我来。”
潇潇在前面领路,何旭与其并排,两人低语说着什么,高尚、朱成武紧随其后,隋遇放慢脚步和齐书恒走在最后边。
齐书恒从隋遇的眼睛里也看到了不解,高尚和朱成武显然没什么意外,看来,这件事只有他和隋遇一头雾水。
几人很快到了基地的核心位置,满目所见,均是各种试验药瓶试管一类,白的、红的、黄的、紫的……各种颜色的药水在灯光下熠熠闪着光。
何旭打了个手势,高尚和朱成武朱成武快步走近,将几包放在实验台上的药粉装到早已准备好的布袋中。
潇潇走到一个紫色药瓶前,低声说了句什么,何旭惊喜上前,拿起紫色药瓶打量,最后,笑着将那药瓶拿到手里。
突然,手上一阵痛,药瓶被打落到地上。
那药瓶刚沾到大理石板铺的地上,就泛起一股紫色泡泡,将整块大理石板腐蚀干净。
似乎没想到药物的药力这么大,何旭呆了一呆,很快怒了,瞪着打落药瓶的人,厉声道:“齐书恒,你干什么?”
看到大理石被腐蚀,齐书恒更怒,“干什么?
我才要问你要干什么?
这些是灭绝人性的实验研发出来的药物,你拿它做什么?”
齐书恒心里猜到了什么,可他不敢相信。
难道他们的目的不仅仅是捣毁这个实验基地,还要创造一个类似的实验基地?
“这是上级命令,你无权知道。”
“什么命令?
跟日本人一样施行狼人计划的命令吗?”
齐书恒冷笑。
“齐书恒,你反了?
!”
何旭似被他触到底线,竟举起枪指着齐书恒的额头。
齐书恒还要再说什么,隋遇赶紧过来拉着齐书恒,劝道:“这是上级命令,老大也是没办法。”
高尚和朱成武见状,也过来劝慰何旭:“老大,书恒的性子一直都是这么直接,你别生气,好好跟他说说。”
几人的劝解并没什么用,齐书恒没有软上半分,而何旭的枪也没有放下,“你们两个也想反了吗?”
高尚和朱成武面面相觑,不再说话,回身继续捡药品。
隋遇挡在齐书恒面前,冲何旭笑道:“老大,我们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哪有兄弟拿枪指着自己人的。”
“自己人……”何旭冷哼一声,“隋遇,我知道你对组织的衷心,你让开。”
齐书恒眼波震动,老大这句话是在暗指什么吗?
“老大……”隋遇还想再说什么。
“让开?
!”
何旭扣动了扳机,仿佛下一秒就会开枪。
齐书恒终于明白了什么,发而开始释然,他对挡住身前的隋遇说:“你让开,他要杀的人是我。”
刚才的一切不过是铺垫,何旭真正想做的,是杀了他。
隋遇已经忘了如何让开,只看到何旭扣动扳机的手,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老大真的……要杀齐书恒,如果他不让开的话,还会杀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老大眼里聚起的杀意,他没有害怕,只觉心痛。
“砰!”
高尚和朱成武装药粉的动作停了、齐书恒惊了、潇潇冷冷地笑了、隋遇眼里流出不敢置信的神色缓缓倒下了。
刚才那一枪,何旭正打中他的心口,他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渐渐流失,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隋遇忽然想起来他们五个一起进入组织训练的场景,想起学什么都很快的齐书恒不遗余力地指导做什么都有些滞后的他,想起他们四个一起故意捉弄老大的情景,想起老大带他们去执行任务,执行任务时将性命毫不犹豫地交给对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五个已经变了,是老大升了级别,经常传达最高级指派的任务开始?
还是是齐书恒开了一家摄影馆,只进行暗地操作开始?
亦或是是他和高尚、朱成武开玩笑地选择更喜欢跟随谁的直接带领开始?
隋遇想不出缘由。
“隋遇!”
齐书恒丝毫不惧何旭再开给他一枪的可能,只来得及抱起隋遇倒下的身躯,“你怎么样?
别怕,隋遇……我带你去看医生。”
在齐书恒的心中,一直将隋遇当成亲弟弟看待。
隋遇摇摇头,想说什么,却吐出一大口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住地吐血。
手用力地要将齐书恒推开,齐书恒明白他是想让自己跑,他的眼角湿了,虽然能说话,可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能说什么,该说什么,隋遇推他的动作越来越轻,最后,他的嘴角混着血意绽放一个大大的笑。
齐书恒看着他轻轻闭上眼睛,手无力地落到地上。
“齐书恒,隋遇已经为你而死,你难道还要反抗?”
何旭的枪并没有放下,再次扣动了扳机。
明白他要做什么,高尚和朱成武忍不住上前,却被潇潇一个凌厉眼神止住脚步。
齐书恒看着隋遇没有生息的脸,忽然笑了,没有看何旭,只淡淡地问道:“我的罪名是什么?”
“你跟重庆的那个宁致走得很近,组织早已经怀疑你了,重庆那边,是不是也想要这个狼女?
还有,延安那群家伙也不安分,他们应该也派人找上你了吧。”
“哦,原来是背叛组织的罪名。”
齐书恒不在意的笑笑,“如果我说,我从来没有回应过他们的拉拢呢,你会相信吗?”
“……只要你乖乖跟我回去,看在以前的情意上,我会为你说话。”
看来是不相信了。
见齐书恒不为所动,何旭逼近了一步,“组织这次派的人远比你想象得多,我说过,组织很重视这次任务,只要你能立功,我保证前面的事都可以不计较。
隋遇已经死了,我真的不想再杀你,但是如果你硬逼我……”剩下的话没说,齐书恒也自然明白,老大杀人从来不会手软,杀他,更是会面不改色。
“那你们会如何对待小言?”
齐书恒问。
“小言?”
反应了一会儿,何旭才明白他说的小言是谁,“组织已经请了国外最好的研究医师,那只狼女的全身都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你们打算对她进行解剖?
活着解剖?”
何旭笑了,“我一直都觉得你很聪明,果然没令我失望,那只狼女会成为这项实验最大的功臣。
这将是一件最伟大的项目,所以,加入我们吧。”
听到他这样说,齐书恒反而平静下来,“组织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组织了,你们为了所谓的完成任务已经变成只会行动不会思考的傀儡。”
何旭的脸色变了,“怎么,你准备反抗?”
他见齐书恒要站起,毫不犹豫地开了一枪,打在齐书恒的左小腿上,齐书恒踉跄站起,他又打了一枪在齐书恒的右腿上,最后,瞄准了齐书恒的头,“你再反抗,我就杀了你。”
“这两枪,就当回报了你当初对我的不吝栽培。”
齐书恒冷笑一声,也举起枪。
3
也不知是谁的枪声响起,齐书恒的身躯缓缓倒下。
突然冲出来的黑影扑到何旭身上,眼里发出嗜血光芒,嘴巴一张,就要咬上何旭的脖颈。
潇潇、高尚和朱成武快速掏出枪,可子弹对那黑影似乎没有任何效用,在碰到黑影身体的刹那纷纷落地。
他们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个不怕刀枪利剑的怪物。
“小言,停下。”
顾言正要咬断何旭的脖子,却听到一声轻轻的叫唤,她停下动作,转头看向齐书恒。
齐书恒刚才因为顾言突然冲出来时的巨大冲力而带倒在地。
他半起身,认出了顾言。
此时的顾言已经不是在摄影馆那个做什么都笨手笨脚、人畜无害的小女孩,而是一只足足两人高的狼女,全身上下都像是包裹了一层黑色的厚厚的铠甲。
“过来。”
齐书恒招招手。
顾言听话地走过去,蹲在他身边。
齐书恒清楚,是这里的环境勾起了顾言不好的回忆,她才会变得如此嗜血,可是即使他如今再想杀了何旭,也不该是那样杀了他,这样嗜血肮脏的事他不想看到顾言去做。
身上的压迫感骤然消失,何旭起身,紧紧盯着顾言和齐书恒,猜到了顾言的身份,“她竟然逃了出来?”
其实,他一直没有告诉齐书恒实话,他们并不是派人去监视小乌,而是在齐书恒离开摄影馆后的第二天,他们就派人骗顾言进了组织。
顾言虽然是个可怕的怪物,可没变身之前,依旧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用齐书恒的名义来骗她很容易。
可她现在却出现在这里,这么说,组织那边并没有见到她。
潇潇,高尚和朱成武都走到何旭身边,行成三角的保护环。
何旭有些激动,指着顾言对齐书恒命令道:“她只听你的话,你命令她,恢复本身,跟我们回去。”
他跟上级承诺保证一定能完成任务,甚至下了军令状,如果这件事脱离他的掌控,他回去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何旭扶着顾言的身体站起,讥讽地笑了,“如果她变回了本身,你们还会放过我们吗?”
说着,他对顾言柔声说:“将他们手里的东西都抢回来。”
顾言听话地点点头,没人看她是如何移动的,潇潇等人只觉眼前黑影一闪,手腕一震,等回过神来,手里的枪已经不见,除了枪,高尚和朱成武手里的布袋也不见了。
几人惊恐地看着鬼魅一般动作的顾言,心底骤然腾起一阵寒意,那是在绝对的毁灭力量面前的恐惧。
顾言将所有东西都放在一个布袋里,询问地看着齐书恒。
齐书恒缓步走到实验台,将一个还在燃烧着的酒精灯摔碎到地上,然后,就着火势,在何旭的惊呼阻止中将顾言手中的口袋扔到火上。
再利害的药物,被火燃成灰烬,也就没有什么作用了吧。
齐书恒对何旭等四人说:“我准备炸了这里,你们尽快跑吧。”
这里的一切,都不应该见到天日。
何旭刚才说,炸药已经埋好,齐书恒想他应该知道那些炸药被埋在了哪里。
见何旭不动,齐书恒又拿起一个燃着的酒精灯,“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
说完不再看他们,他只对顾言说,“我们走。”
顾言蹲下身,将他背在身上,一个跳跃,已经是十几米以外。
见何旭还是不动,似乎还要再去实验台拿药粉,潇潇给高尚和朱成武使眼色,三人一齐拉着何旭往外跑:“他根本不会顾及我们死活,跑吧。”
何旭忽然大力挣开他们,疯一样地跑向实验台,也拿起一个燃着的酒精,扯开衣衫,身上竟捆绑着一排炸药,潇潇三人震惊地后退。
这排炸药是他下了军令状时绑下的,如果任务完不成,他就以死谢罪,上级见他行动坚决又自信,才派了大批人供他调遣,任务已经失败,他就算能活着回去,也生不如死,倒不如拉上还未逃出基地的齐书恒一起死。
他虽然是五人中的老大,可齐书恒的能力远远超过他,当初是齐书恒不愿意做老大才轮到他来做的。
隋遇打从心底崇拜齐书恒,高尚和朱成武虽然表示更信服他,可也是在他能给他们俩最大利益的情况下的信服。
这几年,他拼了命地完成任务,职位一点一点往上升,可心里的那份失落却越来越甚,这些在开了摄影馆做暗处工作的齐书恒眼里,仿佛如尘土一般渺小。
“既然我活不了,那就一起死吧。”
在潇潇三人的惊骇中,他大笑着点燃了腰间炸药。
身后爆炸声越来越近,齐书恒摇头叹息,他手里的酒精灯火焰早已经熄灭。
顾言背着齐书恒冲出出口的一瞬,一下跳出了几十米远,紧接着跑进密林,对她来说,仿佛只有进入了密林之地,才算真的安全了。
身后的基地轰轰炸裂,如同地震一般。
守在空地的部队没看到里面何旭等人逃出,以为出了差错,他们不得已提前点燃了炸药。
于是,对着已经变为一片废墟的基地敬了个军人礼。
顾言一路跑一路跑,和很久很久以前她背着128一样,只想远远离开这个地方。
不知道跑了多久,只听齐书恒说了句,“小言,别跑了。”
顾言将他放到地上,齐书恒看着她,笑着说:“原来你这么厉害呀,我以前小瞧你了,还以为你什么都不会。”
笑着笑着,他的表情严肃起来,转而化为悲凉,回过头看向基地的方向,因为树林遮挡,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烟雾,他喃喃道:
“何旭,你错了,不是延安那边派人来找我,而是我从始至终都是延安那边的人,也不是他们想要策反我,而是我想策反你们。”
齐书恒沉默地看着基地方向,有些恍惚,他虽然带着目的加入军统,可从始至终他都将他们四个当成生死兄弟。
顾言见他沉默,也跟着他沉默,蹲在他身边,跟他一起看向基地那边。
许久许久之后,齐书恒才收回视线,看向顾言,笑着问她:“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你要怎么变回去啊?”
其实刚才他是故意对何旭那样说的,其实,他并不知道顾言是如何变成这个样子,更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顾言变回原来的样子。
顾言低下了头。
齐书恒又起了怜惜之意,只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变回去。
虽然他并不害怕顾言这个样子,可顾言如果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
齐书恒想站起来,可怎么也站不起来了,他这才觉着,此刻被子弹打中的两条腿上一阵疼一阵疼,几乎要锯掉才能解决这种疼痛一般。
他的额头冒着虚汗,极力忍着痛,手指渐渐伸向伤口位置,竟是要用手将子弹拿出来,腿部钻心的疼让他几乎咬碎了牙齿,最后,子弹没掏出来,他竟是痛得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睁开眼,因为伤口发炎引发的发烧让他头昏脑涨,齐书恒慢慢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顾言惊喜的脸,和宁致似笑非笑的脸。
宁致?
!
他一惊,想要坐起,宁致按下他的肩膀,“放心,就我一个人,这只属于我的个人行动,与我的组织无关。
还有,我也没有想要什么条件,只不过是出于朋友之宜,不想让你这条腿废了而已,所以你尽管放心。
如果你想问我是怎么找到你又救了你的,我只能说,你要好好感谢顾言。”
齐书恒立即想到,顾言应该是在宁致的帮助下逃离了何旭所派之人的监视。
顾言已经恢复了原样,穿的衣服是宁致的便服,自齐书恒睁开眼后,她就一直看着他,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齐书恒笑着招招手,顾言将头歪在她的怀里,他抚着顾言的发丝,忽然觉得只要小言在身边,他就能忘记一切,忘记自己的任务,忘记国仇家恨,只留一份宁静安详在心底。
宁致翻了个白眼,走之前不忘调侃他:“有美人在怀,你是不是觉着自己受伤也是件幸福的事?
说实话,除了干净点好看点儿,她真是一点儿也没变。”
她和齐书恒虽然是立场不同,可抛开立场,却也是惺惺相惜的朋友,只要没有牵扯到组织利益,两人还是会和谐相处,甚至是相互帮助。
其实,关于顾言的存在,最开始也是宁致透露给齐书恒的。
最初见面,宁致并没怀疑过顾言的身份,只以为她是被狼捉进山的婴儿长大的缘故,才会像只野兽一样,可听到日本人的狼人实验,和逃走的那只女狼人,让她不得不怀疑在山上看到的女孩的身份,这也是为什么后来齐书恒会独自上山采风的缘故。
他们,亦敌亦友,等真正对峙之时,谁也不会手下留情。
宁致走出门,贴心地为他们关好门。
齐书恒这才打量周围的一切,这里不是医院,而是一间普通的家居房,想来他的伤是医生到这里给他治的。
这也衬了齐书恒的心意,医院那个地方,现在最不适合他去,现在的他在外人眼中只怕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抚着顾言顺滑的发丝,喃喃自语道:“延安那边是唯一一个不会想到利用你来达到目的的组织,可我不能保证他们以后也没有这个想法,所以,我不能冒险,不能带你去那边。
以后呢,你就要自己一个人照顾自己了,你不要跟着我,也不要让我知道你在哪儿,如果我想找你,我会去找你的。”
齐书恒一直相信,一个要靠这种灭绝人性的实验来取得最后胜利的组织只怕也走不长久。
顾言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他的话,没有任何动静。
齐书恒又觉得自己说这些有些太早了,他的腿至少还得一段时间才能痊愈,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教她也不迟。
顾言还是没有动静,齐书恒边叫边摇她:“小言,小言……”她没有应答也没有动。
齐书恒放开她,低头看了看,发现顾言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他不禁失笑地摇摇头。
齐书恒养伤的地方是一间民宅,地点偏僻,环境幽静,民风淳朴,是个养伤的好地方,也不知道宁致从哪里找来的好地方,让他只觉当初抛开顾忌救下这个敌人是一再正确不过的事。
宁致只在民宅呆了几天,交代好一切就准备离开,离开前,她问齐书恒,“我听说日本人狼机关的实验基地被炸毁了?”
这些日子,她没有问,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
齐书恒笑笑,想她终于是忍不住,也不瞒她,“是,我亲眼看到它被炸毁,何旭他们也……以身殉职。”
宁致沉默了一会儿,“那你真实的身份,是延安那边的?”
“嗯。”
齐书恒坦然地看着她。
宁致脸色不知是笑还是哭,她声音虽轻,却郑重地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和对方都牢牢记住这句话,“你救过我,我也救了你,以后再见面,就当不认识吧。”
“我明白。”
宁致离开后,顾言学着照顾受伤的齐书恒,可她对这些事天生缺了很大天赋,怎么也做不好,不免有些挫败。
齐书恒也不笑她,只说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有擅长的事就比然用短板的地方。
比如,顾言对摄影很有天赋,对绘画也颇有灵巧,可就是家常琐事怎么做也做不好。
不过幸好民宅里有人帮着做饭,也不至于两人都饿了肚子。
齐书恒在床上休息了一个月就开始下床活动,不能走快,只能扶着小乌慢慢的走,从院子这头走向那头,再从那头走向这头,来来往往,反反复复,连宅子的主人都感觉头晕,两人却好似一点儿烦闷也没有,就算一句话不说,只静静的走路也会觉得有趣。
宁致走之前也嘱咐过齐书恒,外面因为狼机关的事闹得比较紧,他没事时最好不要出去,这里没有认识他和顾言的人,是个安全的隐蔽地点,等风声过去,两人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出去。
而齐书恒本也不想出去,摄影馆铁定回不去了,别处他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
不活动的时候,齐书恒会找来纸笔继续教顾言写字画画,他画了许多张顾言的画像,又画了几只大雁,对顾言说,“我们这样的人不能留下任何照片,连画像也不能,你如果想我的话,就看这只大雁,它就是我,我也是它。”
他一直都是飞在人世间的孤雁。
顾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教顾言摄影的时候,说每一张照片其实都会说话,一张好的照片往往能够传达出不可言说的深意。
齐书恒也教她说话,先是教她念自己的名字,再念他的名字,“顾言……齐书恒……”边教边把他们的名字写到纸上,可顾言只认识字,张着嘴巴,怎么也无法将那几个字从嘴里念出来。
可能是因为他受了伤,没有像以前一样直接放弃,而是一遍一遍地教,耐心极了。
等齐书恒能稳稳站起并且不需要扶的时候,灶台上的活儿全被他揽下了,因为清楚顾言的口味和饭量,所以每次他做的饭都能被顾言吃光光。
之所以要亲自下厨做饭,是因为他发现顾言在吃民宅主人做的饭时总是食欲不振,清瘦了不少。
可他又觉得自己早晚会离开,不能让顾言养成习惯,于是只上灶两天,就将灶台又交给宅院主人了,并严格看管顾言的饭量。
半夜里,顾言偷偷回去摄影馆,将齐书恒平时用的相机和画画用的纸笔全部拿了回来,本想给他一个惊喜,可齐书恒见到这些东西时不仅没有高兴,反而狠狠地责备了她。
顾言只低着头没有任何反抗的表情,齐书恒心一软,也知道不能怪她,在思考要转移地点的同时也在忧心能不能让她一个人在闹市中生活。
与那些心机深沉的人相比,顾言纵有蛮力,却难免会吃亏。
想到最后,齐书恒凭借自己最远的一条人脉关系,写了封信过去,希望那边能给顾言介绍个在摄影馆的工作,至于顾言的身份,他只说是一个远方亲戚的孩子,父母都被日本人杀了。
齐书恒写信的对象,是一对夫妇,原本只有一个儿子,已经战死,乱世飘摇中也渴望能有人承欢膝下,于是接受了齐书恒的请托。
齐书恒将顾言的所有东西装在一个小箱子里:衣服、发卡、纸笔、画、他的相机……装满了整整一箱子。
他拎了拎,觉得有些沉,可想到这个重量对顾言来说完全是小事,就考虑着要不要再放一点东西进去,最后鉴于箱子实在装不下了,他才只好作罢。
而那天晚上被顾言一起带回来的雪狐由她自己抱着,齐书恒看着有雪狐陪着她,心里有些安慰。
下了车,往车站走时,顾言和齐书恒都走得很慢,一段不长的路他们走了小半天才走到。
车站里那对夫妇早已在车站等着,现在正值乱世,他们为了不放心顾言一个女孩子出远门,就千里遥远地来这里接她,如此有心,齐书恒相信他们夫妇一定会待顾言很好。
齐书恒对顾言说:“以后只要你开着摄影馆,无论你在哪儿,我都能找到你。”
到了那对夫妇面前,他又叮嘱顾言,“好好听他们的话,我很快就会去接你。”
顾言学会了吃饭穿衣,学会了梳洗打扮,甚至学会了摄影画画,可是,就是不会说话。
火车启动,她只能讷讷地接过他递来的小箱子、徒劳地拉着他的衣服,感受着他的衣袖一点点脱离掌心。
她只能被那对夫妇带上火车,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本篇完】
尾篇
大庾县南境,大庾岭。
顾言挑了一处极其偏僻地方的独立套房,准备租半年,这里清静雅致,很合她的心意。
夜晚,静谧的湖水印着皎洁月光,这里的人都习惯早睡,刚过九点,四周寂静异常,一排漆黑的房子只有一处灯光透出亮光,隐约间有声音从亮光的窗台处传出来,消散在夜空中,让人听不真切。
“孤、雁。”
“小、乌。”
顾言趴在案台上,有板有眼地、边写边教身边的雪狐念,雪狐只楞楞地瞧着白色纸张上落下的几笔黑迹、再楞楞地瞧着她,然后,低头吃了一口桌子上的一盘溪鱼。
“真是笨啊,教了你这么久,你一个字都不会说。
就知道贪吃,太丢你祖先的脸了!”
顾言恨铁不成钢,拿言语怼它,可那雪狐吃的不亦乐乎,她的话半分也没有影响她的食欲。
很多年前,那人也是这样一本正经地交她认字,而她只对眼前的食物感兴趣。
情景相似,人却不再是那人了。
齐飞推门而进,看到顾言和小乌间的互动,忍不住说:“书上说,狐狸要成精了才会说话,而他还只是一只小狐狸。”
顾言头也没抬,“书上还说,不敲门就进来是不礼貌的行为,可你不还是进来了。”
齐飞看到今天的顾言很不一样,她在笑,不再是他之前见到的那种淡淡的仿佛对什么都不在意不上心的笑,可此时她笑,却是打从心底的笑,甚至,跟自己说话时,她还带着一种年轻女生的调皮可爱。
事实上,从摄影馆出发,一直到这里,每每走近这里一站,顾言的心境就好上一分,直到,明日准备上大庾岭的顾言直到现在还兴致勃勃的教那只雪狐认字。
他当然清楚顾言不是真的要教它认字,只不过在寻找一份乐趣,一份他根本读不懂也看不明白的乐趣。
这段时间,顾言向他打听了许多爷爷的事,比如,爷爷什么时候定居在这里,现在是什么样子,每天最喜欢做什么,还有,爷爷结婚了吗……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让他好一阵惊讶,有的问题他知道,有的问题他不知道,有的问题他很愿意回答,而有的问题会很让他生气。
顾言对齐飞说,她仔细瞧了他,长得跟他爷爷并不像,很大可能不是亲生的。
让齐飞又气又无奈,气的是她竟然也这样说,无奈的是,她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
而当他问起爸妈这件事时,爸妈会让他自己问爷爷,可他又不敢问爷爷,从小到大,爷爷都是极严厉的人。
齐飞狐疑地问顾言为什么对他的爷爷这么感兴趣。
顾言说,她很早以前就认识他爷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时候连他的爸爸都还没有出生。
齐飞当然不想相信,他暗暗猜测,顾言定是看过爷爷的年轻时候的功绩从而心生敬意,所以想知道更多爷爷的事。
顾言知道他不相信,也不解释。
“明天早上我要多睡会儿,你别叫我了,自己先去吧。”
齐飞来找她就是为了说这事。
如果不是念在顾言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关心赵落霞并给予她温暖的人,齐飞想,他才不会放弃那么好的假期,陪她来这里。
顾言笑着问他:“你知道为什么你的爷爷齐书恒总是出门,而且一出门就是好几天吗?”
齐飞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觉得这个问题不该他去想,于是耸耸肩随便猜了下:“在家里待不住呗。”
“不是。”
顾言笃定地摇摇头,“他是在找人。”
纵使齐飞再聪明,他也不会往爷爷找的人就是顾言这方面去想。
“明天看你的运气了,能不能见到爷爷不是我说了算。”
就连齐飞自己每年都不知道能见到爷爷几次呢。
“他是不是很喜欢来大庾岭?”
“是啊。”
顾言再次笑了笑,没再说话,眼里多了些期许。
尽管以前她很多次来到大庾岭都是带着失望而归,这次,直觉告诉她,她一定能带着希望回去。
第二日,顾言早早起床,吃了早饭又领着雪狐散了会儿步,才开始出门。
陆陆续续上山的人不少,虽没有挡住视线,却也能占据大半视线。
走了近半个小时,到了一处平台,顾言让雪狐自己活动,自己则走到那宽大的平台上,倒不是她累了,而是这座平台,她很熟悉。
尽管许多年没有来过,尽管这里已经大变了样子,可她还记得周围密林的形状。
雪狐一跑一跳地,跳到一个轮椅旁边,好奇地开始玩了,轮椅上并没有人,顾言走近了,诧异轮椅主人的去处,她甚至想到会不会滚到山下去了,因为轮椅靠近平台边缘,而下面,又是那样陡的坡地。
正想着要不要叫人,山路对面的平台,忽然隐隐传来谈话声,“不是您要找的人?”
“不是。”
一声苍老却雄浑有力的声音回道。
顾言呼吸猛地一滞,呆在原地,没动。
“这么多年了,您不记得那个人是谁,却只记得她的身影和这大庾岭,可不就是大海捞针吗?”
“就算大海捞针,可那针毕竟还在大海里面不是吗?”
“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只是今天要早点回去,您还生着病呢,咦……那是谁?”
老人顺着看护的视线看去,看到轮椅旁边背对着他而站的人,这个背影,很熟悉。
近故情怯,顾言不敢转身,害怕刚才所听到的一切不过是虚幻,她的手竟然有些颤抖,背脊坚挺着。
雪狐似乎感受到主人心底喜悦又害怕的复杂心情,圆圆的眼睛盯着主人身后的人,突然大叫一声,好似看到了某个熟人,猛地朝那人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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