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如把门大开,掀起帘穗儿,笑着道:“看上去有点眼熟,好像是个老顾客,点名要找你呢。”
谢迟捡起木簪,随意将头发绾上,有气无力地往楼梯下走,“男的女的?”
“是位先生,戴个紧巴巴的软呢帽,挤得一张脸像个大泥盘子。”阿如跟在后头,压低笑声,“好笑的很。”
谢迟见了在楼下等着的客人,面不改色地走过去,“您好,有什么需要?”
“我要定制两件西装,两件衬衫,不要西裤,半月内赶着用。”
“款式、布料有什么要求?”
男人随意指了款架上的,“就这样的。”
“那先给您量身?”
“不急。”男人在店里转一圈,挑了块口袋巾,又问:“你这里有怀表吗?”
“有的,楼上请。”
谢迟带他上楼,打开柜子拉出抽屉,将里头的怀表拿了出来。阿如跟上来,站在旁边看着。
谢迟见男人满头大汗,不停地咽口水,忽然问了句:“您要喝点什么吗?”
“那就麻烦了。”
“咖啡还是茶?”
“凉水吧,这天太热。”
“您能喝冰吗?”
“那最好了。”
谢迟与阿如说:“你去隔壁拿点冰块来,多要点。”
“欸。”
阿如下楼去了。
脚步声远,男人才抬眼看她,“你该换个自己人了。”
“不好找。”
“我申请帮你调派一个,随便找个茬换掉她。”
“算了,先这样吧。”谢迟手指摩挲着一根表链,“她的手艺好,我都赶不上,人勤快,一个人顶两个,省我很多事。”她抬眼看着男人,嘴角轻提了一下,“你也知道,我不太好相处,换个人不知道又得磨合多久。”
男人笑了笑,“行吧,你要用人就跟我说。”
“嗯。”
“说正事。”男人提起箱子,小心打开,“差点拿命换来的。”
“这么多。”
“这是一部分,你先准备着,明天我再把剩下的送来。”
“你别来了,我去找你,老地方。”
“好。”
“本来是要与老周交接,三天了,他不知所踪,怕是出了什么事,所以我才来找你,我还有其他任务,要离开南京,怕是又得让你跑一趟。”
“现在关口查的这么紧,我一个人怕是不容易送进去。”
“所以我的意思是你先去北平找肖先生。”
“好。”谢迟找了个箱子,将它们一一挪出来。
男人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昨天昊业银行死了个日本员工。”
谢迟轻轻“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
谢迟摘了烧尽的香,去抽屉里拿上根新的点上,漫不经心地说道:“太久没动手,无聊,杀一个助助兴。”
男人沉默地瞧着她。
谢迟清了清掉落在案上的香灰,看他凝重的表情,唇畔勾起笑意,“说着玩,还真信啊。”
“没纪律。”
“我又不是正儿八经你们的人,谈什么纪律。”谢迟撩了下弯弯曲曲的细烟,“小鬼子半夜偷偷画地图,画到我门口了,他自己循着死味过来,我有什么办法。”
“慎行。”
谢迟轻飘飘地看着他,敷衍道:“知道。”
男人打量她这细长的手指,“不过你这拿绣花针的手使起刀来还真是一点不含糊。”
“小声点。”
说着,阿如端着冰水来了。
谢迟拿出一块怀表,“这一块比较适合您,雅致,内敛。”
“就它了。”
阿如将冰水放下,“您的水。”
男人点头,“谢谢。”
“您客气。”
“去帮先生量身吧。”
“好。”阿如为他让路,“先生您请。”
……
谢迟在火车上睡了一天,醒过来的时候天色昏暗。
她头有些痛,倒了杯酒喝下。两杯下肚,精神许多。
谢迟握着空杯头靠着窗,看外面缓缓滑过的风景发呆。她是每天都要喝酒的,哪怕只来上一口,也算了了今日事。
离开山寨那半年里,她老做噩梦,梦到在遍地尸骸里爬不出来,醒来也觉得慌,时间混乱似的,分不清现实与梦境,非得来上两口才能清醒一下。慢慢便养成这么个臭毛病。
她轻叹口气,放下杯子,忽然想起那个小土匪来。
这一晃,都五年多了。
那时,尸体都被烧的面目全非,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一块块、一具具全被她堆到一起。下了山,活活累的昏在一条沟里。
再醒来,她身上的钱财被人掏走了,那可是跟四哥借的活命钱啊。还有何沣先前给她买的玉坠儿耳环,本来要送一对给宋婉当结婚礼物,现在人死了,只能塞给她的尸体。剩下四对揣在怀里,原本想留个念想,或是日后应急当了,如今也不见了。就连那把驳壳枪也一并被摸走。
这下好了,男人死了,钱也没了。
她坐在沟边思考一番,要不再上山把那耳环拿来?宋婉手上还套着个金镯子呢,走运没被鬼子掏去。应该值不少钱。
随即,她捶了自己一拳头,心里骂了声:死人的东西都想,做个人吧。
浑身上下就剩一把何长志送的刀,上头镶了块宝石,怕是贼人不识货,才没一同顺走。虽然这是在山寨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虽然何沣死了,虽然,她对他动过心,可情怀不能让她饱腹、活命。
谢迟毫不犹豫地将它当掉,换了点钱。
镇上不少日本人,谢迟不敢明目张胆到处跑,那日宴席日本头子见过她,她得赶紧离开。
现在谢家不要她,何家被灭门,苏州是唯一的希望了。
时运不好处处倒霉,致安画院关门了,杨知致举家搬迁。谢迟又白跑一趟。
可车到山前必有路,谢迟遇上一个老裁缝,要去上海开店,正好缺个学徒,她没什么更好去处,便跟着去了。
她不想在一条路上扛死,画画相对来说还是虚无缥缈的事,没有名气,画卖不好,倒不如多门手艺,也好谋生。她白天跟着老师傅学裁衣服,赚些微薄的薪水,晚上回去接点小画单子卖,日子逐渐好了起来。
那日,老师傅让她跟着小厮去给一家主人上门量身。是个风趣的富太太,不停地与她拉呱。谢迟不喜欢聊天,僵硬地配合答话。几个回合下来,太太觉得她无趣,便闭了嘴。
量完身,太太让她自行离开,没让仆人领着。
从走廊过,谢迟注意到墙上挂着许多画,她多看了几眼,最终伫立在一副半尺的油画前。
“喜欢?”
谢迟闻声看去,廊头立着一位戴着眼镜的青年,气质好,长得十分斯文。谢迟顿时想起薛丁清来,文化人的儒雅劲还真是大差不离。她并没有惊慌,与他淡淡道,“不好意思。”
“不用道歉。”
肖望云看向她手里提的箱子,“你是来给我母亲量身的?”
“是的。”谢迟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画,“这是新现实主义?”
“你懂画?”
“看过一些画报,略懂一点。”
“会画画吗?”
“会,不过我画的是国画。”
“怎么改行做这个了?”
“画技不精,难糊口。”
肖望云微笑着走近,“我幼年学中国画,后来转西画。”
“现在不是流行中西融合嘛,你的画里有几分意思。”
“我以为你们纯国画会反对这种。”
“还是要与时俱进的,这是艺术与文化发展的必然阶段,继承和创新同等重要。”
“我还有些画,有兴趣评鉴一下?”
谢迟目光平淡地看着他,“刍荛之见,不好意思,我得回去了。”
肖望云没拦她,“那下次见。”
谢迟朝他礼貌性点头,便离开了。
后来,肖望云亲自来裁缝店取衣服,两人再次见面,渐渐熟悉起来,常一起切磋画艺。再后来,肖望云去中+央大学任教,谢迟跟着他一起去南京,开了一家裁缝铺。两年后,肖望云被调到北平艺专,而谢迟就一直留在南京。
距上次见面,已近半年了。
得知谢迟要来,肖望云很早便等在车站。
火车晚了一个多小时才到。
谢迟拎着两个大箱子出来,肖望云一见她立马迎上去,“来了。”
“嗯。”
他接过她的箱子,“这么重。”
“塞满了团线。”
肖望云笑了笑,“半年不见,清瘦不少。”
“那你得请我好好吃几顿。”
肖望云带她去了旅店住下,一路风尘仆仆,来不及喝一口水,谢迟便打开箱子,给他看一堆捆线,“你记好了,除了红色、黑色和黄色,其他里面都是空的,如果偏巧被查到,能跑就跑。”谢迟盖上箱子,“这次数量多,小心点。”
“放心。”
“我先送出去,帮你叫点吃的,等我回来晚上再带你出去。”
“好。”
肖望云转身要走,谢迟叫住他,“慢点走,小心,救命用的。”
他笑了起来,“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谢迟坐到床上,向后倒去,“去吧,我先睡一觉,累死了。”
“晚点见。”
……
谢迟来过北平两次,没听过这里的戏。
与他们一道来的,还有肖望云的朋友,叫姜守月。乍一看,这两人的名字还有些般配。
一台戏唱完,姜守月起身,“我去后面打声招呼。”
肖望云柔情脉脉地看着她,“去吧。”
谢迟见姜守月离开,抿了口茶,抵了他一下,“她喜欢你。”
肖望云顿了良久,“哪种喜欢?”
谢迟挪开目光,看着座上的人们,“装什么傻。”
“何以见得?”
“都说艺术家解风情,你倒是一点也不上道。”谢迟斜睨他一眼,唇角微翘,“真没感觉到。”
“你这么一说,似乎有点感觉。”
谢迟轻叹口气,“相貌身世才学,人家配你绰绰有余。”
“一直觉得她对我冷淡,还以为没那意思。”
“冷淡是性格,眼里藏着爱意,只有你看不出来。”
肖望云颔首轻笑,“那便好。”
谢迟又看向他,“看来是好事将近啊。”
“承你吉言。”
谢迟举起茶杯,与他的咣当碰了一下,“那不能叫姜小姐了,得改口叫嫂子。”
“她性子内敛,你可别乱叫。”
忽然,楼外传来嘈杂声,一群穿着便服的日本人闯了进来。
谢迟刚听到日语,手下用力,紧握着杯子。肖望云握住她的手,“放松。”
日本人要清场,凶神恶煞地将人们赶出去,桌椅推的颠三倒四。
谢迟站了起来,“走吧。”
“把你们管事的叫出来。”
她正下着楼,突然被这一叫呵震住了。
肖望云没反应过来,撞到她的背,怕她跌下去,赶紧握上她的肩,“怎么不走了?”
那人的声音像仓促的夜半钟声,沉重地敲在她的心口。太熟悉了。
谢迟缓慢走下楼梯,跟着人群往门口走。只见那为首的男人身材颀长,穿着白衬衫,黄裤黑靴,搂着戏楼老板的肩膀说话,把人吓得直哆嗦。
谢迟视线紧随着那人,直至他转身。
他的脸上挂着戏弄的轻笑,看到了从身前走过去的女子,她的目光宛若一片清霜,顿时将他的笑容凝住。
谢迟心头一震,脚面如压重石,步步沉重。
“快点走,看什么!”日本浪人重重地推了她一下,肖望云赶忙扶住她,“这就走。”
白衬衫盯着肖望云的手,忽然大步过来,一把握住谢迟的手腕,将人拽了回来。
两人四目相对。
谢迟盯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挣扎。她岿然不动,定定地看着这张熟悉的、又极度陌生的面孔。
不料眼前之人忽然弯腰靠近她的脸,一副不认识自己的模样,轻浮地挑了下她的下巴,“哪来的小美人,陪我坐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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