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清晨,岳州城东南方向
孔有德站在中军附近的一处小丘上,看着前方壁垒森严的营寨,眼神中充满了疲惫,与一个多月前率军南下时的意气风发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没有想到就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形势竟会发展至此。
上个月下旬,孔有德率军攻破长沙,擒杀了明湖广总督何腾蛟,之后又挥军直趋隆武朝廷的行都衡州城下。当时,隆武帝依然留在衡州没走。这种情况显然是孔有德所喜闻乐见的,若论城池坚固程度,衡州还比不上长沙,他既能攻克长沙,面对衡州既然也不在话下。只要能攻进城去,不管是逼死了隆武帝还是生擒之,灭明的首功都非他莫属。
可随后的形势发展并没有按照孔有德的设想来进行。就在他率主力抵达衡州城下的前一天,明军广西镇、广东镇以及其他几路援军已经先一步到达,一部分援军冲破了线国安部的阻挠进了城,另一部分留在城外安营扎寨与城中互为犄角。
本来孔有德对此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按原计划挥军攻城。可是这几路援军作战意志的坚决却是出乎了他的意料,尤其是进城的一部,训练有素、火器犀利,还装备了丝毫不输于他军中的红夷大炮,等于是直接把他所倚仗的火器优势给抵消了大半。攻城十余日,孔有德都没能取得多大进展,反而是城中和城外的明军越战越勇。十几天里,还陆续有新的明军旗号出现在城外。
在南下衡州之前,孔有德本来已暗中与驻守武冈和攸县的总兵官刘承胤和黄朝宣搭上了线,让他们以勤王之名混进城内,再借机发难与自己里应外合。可谁知等他赶到衡州城下的时候,刘承胤的人头已挂在了城门之上,黄朝宣的人头倒是没有落地,不过也没有再履行承诺,而是一言不发地率军逃离了衡州。强攻不成,智取的计划也全部泡汤。
到了这个月上旬,从江西传来的消息更是令孔有德如遭晴天霹雳:谭泰、何洛会所率的大军全军覆没,庞岳在江西战事结束后只休整了两日便又一刻不停地率军自九江向西,水陆并进回师湖南。
到了这时候,孔有德就算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庞岳想干什么。至于攻破衡州、生擒隆武帝、灭明首功等等,他再有没有工夫和心思去想了,连夜拔营率军北撤。
孔有德不想再打了,衡州的明军却不想轻易放过他。自他拔营北返之后,广西镇总兵官焦琏、常德总兵马进忠和广东镇副将丁士龙便率领本部的兵马尾随其后,也不强行攻打,就是专趁他扎营休整的时候上来袭扰。他不胜其烦,每当遇到袭扰却又不能不管不顾。但只要他一分兵出击,明军便又立即退走。一天天的这么下来,损失倒是不大,可他北返的速度却是被大大地拖延了。
好不容易赶到了岳州附近,孔有德又得知了一个坏消息:就在两天前,岳州城内的明军得到了另一个步营的增援,两部合兵一处攻破了城外郝效忠部的营寨,赶走了郝效忠,并增修壁垒,彻底扼制住了北上的官道。
这个新来的步营据说是经洞庭湖水路自西边而来,应该是湖广镇留守辰州的军队。不过这个步营的来历对孔有德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北返的路已经被掐断。而庞岳的大军正在回师湖南的途中,虽然孔有德不清楚湖广镇的主力已经到了哪里,却有一种预感,已经离这儿不远了。一旦庞岳抢先一步出现在了岳州以北,后果将不堪设想。绕路当然也可以,但绕了路耽误了时间,后果也是一样的。
别无选择,只能强攻。孔有德以及麾下的两万余大军为了博取一条生路,对挡路的明军营寨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猛攻,到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依然没能攻破。
“我军连续猛攻三日,对面伪明军的损失定然也不会小。今日务必要倾注全力,争取一举攻克之!不然的话,若是拖延到庞贼率军返回,后果将不堪设想!”耿仲明在一旁说道,语气里夹杂着焦急、担忧和一丝惊恐。自从谭泰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之后,他便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或许只有彻底脱离了这个险地,他才能结束自己的噩梦。
“此战关系到我军的生死存亡,将士们也都深知其中的利害,不会不倾尽全力。今日之后,我军定能重新踏上北返之路!”孔有德强忍住身心的疲惫,也当着面前的诸将说出了一番鼓舞人心的话。
其实也不用再鼓励,到了这个份上,人人都知道该怎么做。
一通鼓号之后,炮声雷动,新的一天的攻势拉开序幕。
也正如孔有德所说,事关自己的生死,进攻营寨的清军不敢不全力以赴,攻势也是前所未有的猛烈。
到了下午,转机终于出现。挡路的明军营寨被攻破,明军全部退回城中,北去的官道被打通了。浴血奋战之后终于如愿以偿,清军阵中爆发出海潮般的欢呼。
路打通了,但孔有德心头却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连夜率军继续北上。麾下将士虽已十分疲惫,可逃命要紧的道理却是人人都懂,因此也没有人心生怨言。
……
第二天傍晚,孔有德部进入临湘县境内,眼看着就要踏入武昌府地界。孔有德悬着的心放下了不少,正准备下令扎营休息几个时辰的时候,几名塘马屁滚尿流地回来报告:前方发现大量的明军骑兵,正扛着一面面大旗在耀武扬威。那些大旗里,有两面固山额真织金龙纛和多面绿营总兵认旗。
不详的预感终于得到了印证,这一刻,孔有德的心如坠冰窖。
……
“什么?湖广镇的主力已经回来了?还堵在了孔有德那厮的前面了?哈哈哈……庞帅的手脚还真是够快的!”孔有德大军南边的明军营地里,焦琏听了塘马的禀报之后,畅快地大笑道。
从岳州北上之后,尾随孔有德部的明军除了原有的焦琏、马进忠和丁士龙三部兵马之外,原来驻守岳州的湖广镇第一戍卫营的两个千总队也在陈友龙的率领下加入了其中,追击的总兵力已达两万。此时既然湖广镇主力也已经从江西赶回并挡在了前面,那孔有德无疑便成了瓮中之鳖,再无逃脱的可能。
“这一把咱们可赚大了!鞑子的两个王爷,一个公爵,光是这三颗脑袋就得值多少军功,值多少银子!”马进忠同样大笑道。
“这一切都多亏了庞帅。”丁士龙笑过之余不忘提醒,“我军能够守住行都,多亏了庞帅的提前布局。如今孔有德成了瓮中之鳖,也多亏了庞帅及时率军赶回。若论首功,非庞帅莫属。”
“无论如何,能够参与歼灭两顺王之战,咱们想不在青史上留名都不行了。”陈友龙的眼神和语气中都充满了兴奋。
军帐内再次爆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
……
孔有德部的北边,湖广镇中军帐内,庞岳让人把已经成为阶下囚的巴颜带了过来。
“奴才李忠明,见过大帅!”巴颜一进帐便跪倒在地,毕恭毕敬地磕头。向湖广镇投降之后,巴颜为了表示和旧主子一刀断,宣布抛弃满洲名字,改回了李姓,并给自己取名“李忠明”,以表“效忠大明”之意。
“起来说话。交给你一个任务,你马上给孔有德写一封亲笔信,连夜给他送过去。”见巴颜脸上露出一丝惊恐,庞岳又补充道,“你怕什么?不用你亲自把信送到他跟前去,你写好了,从你原来的手下人里面挑一个送去就行。”
巴颜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如释重负:“嗻……不,奴才遵命!只是不知大帅要对孔有德说什么?可是要招降于他?”
“你就跟他说,明天早上己时之前,他和耿仲明、沈永忠等人若能主动投降,我便不难为他们,给他们一个痛快的死法,让他们体面地入土为安。否则的话,一切后果由他们自负。”
“啊?”
“啊什么啊?是我说的不够清楚,还是你识的字太少写不出来?”
“不不不,奴才明白!奴才这便去写!”巴颜连声道。
“快去写吧!写好了先拿来给我过目。”
“遵命!奴才遵命!”巴颜磕了头,忙不迭地告退了。
看着巴颜的背影,庞岳露出了一丝笑意。谭泰、何洛会这些双手沾满汉人鲜血的人渣已经去见了阎王,父子两代给满洲鞑子当奴才的巴颜也成了大明的奴才“李忠明”,明日孔有德和耿仲明又会落个什么样的结局?他心里真是充满了期待。
……
第二天天亮后一直到己时,孔有德都没有派人来请降。随后,塘马向庞岳回报:清军已开始出营列阵,似乎是要决一死战。
对这个结果,庞岳并没有感到多少意外,当即下令各营整队,出营列阵。雄浑的鼓号声中,湖广镇各营将士浩浩荡荡、有条不紊地奔赴各自的预设位置。虽然刚经历过一场大战,全军尚没有完全恢复元气,但全歼谭泰数万大军的壮举却令他们的自信心达到了顶点,斗志之旺盛甚至还要胜过当初。
“投降也得死,只不过死得痛快、体面点。大帅的条件如此苛刻,也难怪孔有德和耿仲明不愿投降。”张云礼笑道。
庞岳则微笑着摇了摇头:“他们不愿投降,恐怕最主要的原因不在此。当年他们被大明的那帮昏官逼得去投靠和自己有血海深仇的鞑子,如今又怎会轻易回头?”
张云礼若有所思,他想起了多年前的山东吴桥兵变,备受山东官僚和当地士绅歧视和打击的孔有德和耿仲明举兵作乱,最后渡海去投降了后金。
“我不否认他们当初受到了不公,也同情他们当时的处境。但这并不是他们投降鞑子的理由,也并不是他们理直气壮地帮鞑子屠杀汉人的借口。既然做了那些不该做的事,如今自然得付出代价。我的条件看似苛刻,对他们而言却算得上是最大的优待。”庞岳道,“既然他们拒绝了,那咱们也没什么好说的,直接送他们上路吧。”
张云礼点了点头,突然又想起了一事,笑道:“先是尚可喜和沈志祥,如今又是孔有德、耿仲明和沈永忠,总计三顺王和两任续顺公,东江镇出身的汉奸竟是全部折在了大帅手上。”
庞岳却没有再笑,而是叹了口气:“我倒是宁愿死在我手上的都是如假包换的真鞑子。说到底,这也是一个悲剧,是东江镇的悲剧,大明的悲剧,也是汉人的悲剧。”
说完后,庞岳登上了望杆车,开阔的视野令周围的一切都一览无余。
此时,湖广镇各营均已列阵完毕,南边更远处的广西镇、广东镇等几部明军也已经列好了阵型,从南北两线将孔有德部的兵马包围在了中间。旌旗如海,枪矛如林,一个个森严的方阵就像山峦一样巍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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