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房间里只剩下赤桐自己,他却没有去睡,而是重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这店里的苦冰儿酒。这种酒满街都是,是边城最便宜的酒。赤桐很喜欢它苦涩醇厚的味道,这几天,他天天都要喝几大杯。
刚才他不想细说飞灯飘走以后的事情,现在喝着冰儿酒,它们却自己冒了出来。
赤桐躺在潮湿的地上,腹部撕开的口子还在流血。他翻过来勉强站在四肢上走了几步,头眼森森,挨到一棵树边,又躺倒下来。他费力地蜷起舔着伤口,身上又冷又湿,气息也急促起来。
这树林和丹山不同,满眼都是绿色,深深浅浅的绿色编织得密不透风,树上到处爬满藤萝细须,地上和树干上许多青苔,一踩就浸出水来。
一丝细微的响动让他全身绷紧。转头过去,他看到一丛蔓草后露出一张脸。那张脸四处张望了一阵,慢慢走出来。
她是人!赤桐心里一跳。想到自己竟然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见到人,他不禁苦笑。
她腰直直地走过来,一点没有狐女的轻摇慢摆,她的眼睛圆溜溜的,眉毛又黑又浓,也不似狐女的入鬓长眉。她拿手里的弓来碰赤桐。
“你干什么?”赤桐低吼。
她大吃一惊,退了一步,但随即上前蹲下细看赤桐。
她开口了,语音短促果断。“你是狐精。”
赤桐想起少时和老汉儿彻夜谈论狐与人的过往纠葛,明白她口中的狐精意思是修得天地精华的狐,并非知道自己不是狐人。
“刚才那个大纸鸢是你的?”她拿弓朝天上一指。
赤桐点头。
“纸鸢呢?”
“飘走了。”
“你是乘纸鸢来的!”她惊叹地说,目光移到赤桐腹部,“你受伤了。”
不等赤桐回话,她站起来转身走了。
人真是奇怪,赤桐想。他发现自己暗暗希望她不要走。
过了一会儿,草叶轻响,她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把草。她蹲下来,将草揉烂,敷在赤桐伤口上。
赤桐感到肚子上凉浸浸的,过了一会儿,似乎不怎么疼了,再看伤口,血已经止住了。
赤桐闭眼休息了一会儿,一展身成人形站起来。
“多谢你。”
“呀!狐精都这么好看?”她笑起来。“这下好办多了,我真不会给皮毛裹伤。”
她低头从上衣下襟“嗤”地撕下一长条,拨开赤桐的红衣裂口看看伤口,用布条把他的整个腰腹包了一圈。
“我叫李洛,你呢?天快黑了,营地就在不远,你能走过去吗?”
“赤桐。”他试着走了几步,点点头。
她撮口为哨,然后快步朝山上走去。
她的营地在一个山洞里。他们到时里面已经有两个人,很快又回来两个。看到赤桐他们都点头致意,并不如何意外,倒是和李洛交换了几句话后反而眼露惊讶地打量赤桐。
他们在洞中生着火,就在暖处安下布垫让赤桐躺下休息。赤桐喝了点水,吃了几口他们给的饼子,很快就迷糊起来。等他醒来,发现洞中只剩他一个人,洞外传来说话声,很显然在商量什么事,虽然赤桐听不清楚,但他想他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们进来了。李洛刚要说,赤桐先开口。
“我不会害你们。狐不是妖精。”
“当然不是。”
这下赤桐真的吃惊了。李洛不以为意地一笑。
“他们边城当然这么说,我们天堂可从来没这么想过。只不过你们狐精向来只喜欢中城的荣华富贵、诗文歌律,天堂这种野地方从来就看不上眼。”
“天堂?”赤桐思索着自己看过的竹简。
“有好几百年都没见过狐精了,还以为你们——真没想到去追个大纸鸢居然会见到你!只不过,你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洛娘。”旁边一个人警示她。
“有什么关系?我不说过不了两天他也会知道。再说,也许他还能帮我们,如果真的象传说里讲的,狐精都有大本事……”
“我没什么大本事。”
李洛睁大眼睛,“你会说我们的话了?!”
赤桐眉头一皱,意识到自己确实不知不觉跟着他们说话的腔调说了。
“狐精的奇能!”李洛赞叹道。
“为什么我来得不是时候?”
“说起来话就长了,边城和天堂的事情,一晚上也讲不完。但是自从迩王大战,天堂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危急过。边城的兵士若是破了堕刀关,天堂就完了!所以我们几个就想冒险一搏,只是,只是——”
李洛叹口气。
“这些也跟你没什么关系,只是如今剑拔弩张,再出现狐精,恐怕——他们——总之对你无益。但是现在去天堂也不行,一来路上有边城的兵,二来,战事一起,那里就是最危险的地方。”
李洛盯着他,满目焦虑。赤桐心中一奇:她在替我发愁?
“你最好还是先和我们一起,把伤养好,然后回去,过几年再来。”旁边一个人说。
赤桐叹口气,“我回不去了。”
洞中默然,李洛低声说,“我们——可能也一样。”
就这样,赤桐在湿林子——这地方的名字——呆下来。恰如其名,这里大半个白天都细雨不断,但到了傍晚却总会晴一阵。李洛他们也是大半天都不在,到了傍晚才回来。
每天傍晚天黑之前,赤桐都会到林子里走走,李洛总是跟随而来。于是一连几天,他们都一同在林中漫步。夕阳从湿润的树叶间洒下淡淡的余辉,他们的话题时断时续,就象雨停后林间滴水的声音,不疾不缓,有它自己的节奏,总是来得那样合宜。李洛的坦诚自然就象叶间那些清透明亮的水珠,常常落在赤桐的头上衣上,渐渐浸进他的心里。
“天堂究竟什么样子?”有一天赤桐问。
“天堂就象这里。”李洛双手交叠搁在心口,“哪怕外面冰天雪地,这里也是温暖的;哪怕全身饥寒交迫,这里也是跳动的。”她又摇了摇旁边缀满水珠的树,当水滴纷纷下落时,她用手轻轻盖住赤桐衣袖上的一只瓢虫,抬头说,“悲伤烦恼象下雨一样的时候,这里就是天堂。”她拿开手掌,瓢虫轻盈地展开没被打湿的翅膀,飞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边城,我们永远都会是这样。”李洛扬起睫毛追随阳光中飞舞的小虫。
赤桐默默凝视她。
她接着说,“从前,隔一阵,就会有边城的人来天堂,带的东西有的有趣,有的乏味,他们用来换天堂的干果和漂亮石头。我们以为,边城就是个又有趣又乏味的人的城。”
“边城过去是狐的城。”赤桐说。
“啊,听说过这样的传闻。几百年前的事儿,我们都不记得了。”
“我们也不记得。”赤桐苦笑。
“你记得。”李洛肯定地看着他。
他们的双眼在余辉中闪着光,遇上了。
过了一会儿,李洛继续说,“可是有一天,他们带着武器来了。从那以后,好多年,天堂都不得安宁。数不清的痛苦和灾难,数不清的……”
她垂下眼帘,“我的母亲是天堂人,我的父亲,就是个边城人。”
赤桐眼前闪过一对爱侣被困在一场战争中的情景。
“是不幸还是幸福?”他轻轻喟叹。
李洛摇摇头,指指自己,“因为他们,我们中有些人才拿起武器,学会战斗。这样的情形直到边城的迩王死了,才终于结束。”
“现在又开始了?”赤桐问。
“快了。可是我不能让它开始。我只想在开始前就把它彻底结束!”李洛纯真而坚决地说。
赤桐咽下他想说的话:这样的事情,也许永远也不会彻底结束。
赤桐的伤已经差不多好了,这一天,雨停得格外早,他决定走到山顶去看一看。快到山顶的时候李洛追上了他,但她没有象往常一样停在他身边,而是喘着气大步往前跑,一边大声叫:“彩虹!”
赤桐加快步伐跟上她,他们一前一后跑上了山顶一块向外倾斜的岩面。
李洛绯红着脸,站在岩石边缘,仰头看着半空中美丽的彩虹,象个迷了路却满心欢喜的孩子,任由无边的世界映照在自己眼中。
赤桐停步在林边,望着眼前层层山峦起伏如涛——整个天地都围在那个美好的身影旁边。不知不觉地,他轻轻唱起来:
万里现长虹、千山照丽容。
孤云朝辞岫、层峦暮映空。
双影并双辔、携手亦携风。
从兹湖海阔、诗剑任西东。
李洛回过头,满眼虹彩,满眼难以置信和惊喜……
“你是诗人?”
赤桐咽下口中冰儿酒,品味着滞留最后的苦涩中隐约的清甜。
年少时自傲逞强,毫不留意儿女情愫,后来高处跌落,狐人不屑,狐精不懂。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有心动过,没想到碰上洛娘,竟然如蚁穴溃堤……
洛娘没有隐瞒,当时就把计策和盘托出。
要在风雅高会上,兵将护围之中,刺杀边城王,无论如何都是九死一生。
我愿意为她做这件事,不论结果如何。他想。
赤蕊忽然出现,却是意料之外了……赤桐闭上眼。赤蕊,她的命运该是怎样?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到酩酊阁去,没想到的是,狐觋已经不在那里了。
余老板嘘寒问暖,一叠声问候赤蕊。
“酩酊阁开了这么多年,还从没有客人掉进影水里!我昨晚可真是七魂没了六魄!要不是小船太窄,我自己都要下水去找你。幸好船夫回来说你被画船救了,还碰上认识的貂精,我才放下心……你问那位白叟诗人吗?他一早就走了。昨晚听了这位诗人的歌,”余老板一片热忱地转向赤桐,“他怕是——呵呵,呵呵。这位诗人要搬来和这两位一起住吗?我这里恰好还有上房一间。昨晚诗人唱得可真是妙不可言,连陈里君都击案赞叹——”
“他就这样悄悄走了?”青芒奇。
“什么?哦,对,对,他还留了几句话给两位……骰子!骰子!过来。白叟诗人那几句话怎么说的?”
名叫骰子的小个子伙计眼珠滴溜溜扫了一圈,清楚伶俐地念道:
“长路行,隐真形,难夺定,灵珠引。”
“去!”余老板在骰子头上敲了一下,“你也敢吟啊?”
骰子不高兴地嘟哝着走了,余老板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们。当他听说不光赤桐不会搬来,连青芒和赤蕊也不来住了,真是万分失望。但他随即打起精神,请他们常来酩酊阁坐,头一杯醉金汤算阁里请的。
“几位要来住随时都有房啊!”余老板不舍地挥手告别。
回到住处,李洛听他们讲了,立刻说,“那我们今天就送赤蕊、青芒出城。”
“哪儿去?我老汉儿也一起走吗?”
“不,赤蕊,我不走。我有些事情要做,你听洛娘的,狐留在城里不安全——”
“不!我不走!你不走我就不走!”
霎时间,赤蕊眼中火光簇簇,尾毛逆扬。赤桐觉得离开大尾城后,没有了惧意束缚,她更加自形自在,和往日的不喜管束都是两样了。更奇怪的是,自己心里立刻想要依从她,环顾洛娘和其他人,竟然也没人想要劝说。
赤桐长看她一眼,之前的疑问又涌上心头。
他点点头,同意了。手机用户看狐之大书 之 大尾城民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7345.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