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蕊心潮澎湃,这真是奇特的一日。
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她看见:朋友之间相互取乐嘻笑,君子在人群中偷瞄心仪的卿子,父母担心地盯着满地乱跑的孩子,年老的搀着年轻的慢慢行走,小偷取人财物,乞丐满身尘土,许多人羡慕地看着华服的诗人,更多的人心醉神迷地随歌摆动。
诗人和他们的侍童就更有趣了。赤蕊看到他们在人群面前笑逐颜开,在人后窃窃私语,一时得意一时焦急,一时优雅一时凶狠,仿若困在金杯中的小虫,片刻无法安宁。
这许许多多的碎片,本来是她不懂的,可是吟唱一起,它们竟然慢慢变了。各式各样的诗,仿佛一声一声的呼唤,将这些碎片都唤回它们应该在的地方,合起来象来边城的影水一样,起伏有致地往她心里流……好几次,歌声都差点自己从她喉中跑出来,仿佛忍不住要和外面的歌声应答。
赤蕊听不懂很多诗,可是它们,和诗人的表情,和周围人的表情,在赤蕊眼里都变成了旋律,在空中推挤响应,绵延交错,堆砌成一幅活动的画,而她懂得这些旋律的每一个起伏。事实上,所有的歌唱吟诵,所有的人,所有的花草树木天空白云,所有她曾见过听过的,甚至所有的人世间,都在她眼里变成了一潭波纹荡漾的旋律,一清二楚。
到钟楚诗人唱时,这幅画已经纹理清晰,几近尽善尽美。
然后,她看见李洛和她的同伴们纷纷掏出乐器,赤桐站上了一个小台。
赤桐唱出第一句开始,她看到旋律象清透的漩涡一样卷过人群,许多原来的波线被抹平了,图画呈现出新的面貌新的展开,人们在蓝天一般的水波中伸展四肢逐浪而去。
她笑了。她看不到人了,看不到门楼了,她只看到许多彩色波浪,它们象画,象诗,象歌,象万物,连绵起伏,纵横交接、无穷无尽……
她一直都清楚地看到这幅平衡美好的图画,直到尖叫声起。忽然,许多她不明白的暗纹伸展出来,这幅画变得那么不舒服,然后——断裂了。她张皇失措地醒来,看见许多人从她身边跑过,世界又变得支离破碎、毫无道理。
“怎么了?”
“不知道。”青芒四处张望。
一记沉重的鼓声之后,门楼上忽然发出高喊声。
赤蕊不理解地看着父亲——他忽然变得那么紧张。李洛也是,她的同伴也是,他们都绷紧身体,一种她不懂的表情。
当钟楚的名字从门楼上传过来时,这种紧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难以言状的东西,仿佛一颗宝珠无可挽回地碎了。
李洛放下手中的琴,脸上的线条硬得象石头,她的手伸进背囊,赤蕊知道那里装着她的弓箭。
赤桐一把握住她的手。
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柔和,但是她摇摇头。
“你们快走吧。我必须这样。”
她甩开赤桐的手,跟着簇拥钟楚上门楼接宝匙的人群,快步离去。
赤蕊从没看过父亲象这样,他尾巴上每根毛都抖动起来,额头上凸起的经脉象蚯蚓一样蠕动。
“怎么了?”赤蕊问。
赤桐忽然转向她。
赤蕊身旁,李洛的同伴纷纷抽出刀剑,迎上冲来的兵士,顷刻之间,赤蕊就身处一片刀光剑影中。
“跑!”一个同伴架住砍向赤蕊的刀,对她大喊一声。
赤蕊僵在原地,死命抱着自己的尾巴。忽然,她被一只手猛拉,一下子摔在地上。
“变狐形。”青芒在她耳边小声说。
青芒迅疾成狐形,穿过一对打斗的人,盯着赤蕊。赤蕊吸一口气,变——
什么也没发生。她还是人形。
她和青芒惊慌地对视,再试,再试,再试……
她看见一个人发现了青芒,举剑向他刺去,青芒躲避,再躲避……她看不见他了。
回过头来,她身边到处都是倒下的人,他们腿压着手,肩压着背,血从下面流出。抬头看,在打斗的人已经很少,李洛的同伴大多都躺在地上。
她闭上眼,抱紧尾巴,把头埋进双膝。
“不!”
一声大叫让她抬起头来。是父亲!他举着一只长枪格开了几乎砍到赤蕊身上的刀。他和兵士打起来,但很快,他就抵不住了。
就在赤蕊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兵士忽然定住,象个大沙袋一样猛地朝前倒来,背上插着一只箭。
李洛跳到赤蕊身前,和赤桐并排站着。
兵士们都停止了攻击。他们站在离他们十步远的地方,渐渐围成一个圈。他们举着手中的武器,一步步逼近,逼近。
赤蕊站在李洛和赤桐之间,忽然觉得头很轻。她的眼睛躲开兵士凶狠的脸和红污的刀剑,掠过断肢残腿,抬起来,望向天际。
她真想飞起来啊!飞到那里去!
她的身体也轻起来,脚也轻起来,她讶异地回头,看见自己背后伸展出一对光彩夺目的宽大羽翅。
“你看!你们看!”
赤桐和李洛都转过头,疑惑地看着她。
“翅膀!翅膀!”赤蕊指着背上,扇动巨翅。
兵士中传来粗暴的嘲笑,一个声音学着她怪叫,“尾巴!尾巴!”
赤桐神色惨然。
“别怕,赤蕊,会很快。”
赤蕊不再说话,她抬头望向天空,黄昏将至的灿烂天空——就象她歌里的天空,深吸一口气,使劲展开双翅……
她左手拉住赤桐,右手拉住李洛。
“抓紧我!”
他们飞起来,在喧嚣中飞起来,赤蕊最后低头看了一眼下面变得那么小的兵士,她甚至都看不清他们瞠目结舌的表情。
青芒躲在灌木丛中,看着赤蕊他们三个就这么升上天空,仿佛胁下有翅一般,轻盈从容地掠过头顶,消失在云霞中。
趁着大多数人还难以置信地呆瞪天空,青芒压低身体,一溜烟从人们脚下穿过,离开了广场。
他紧贴墙角躲闪着往前跑,心里一遍遍想着赤蕊升上空中的样子。他不象其他人那样惊诧不安,他仿佛一直就准备着这一刻,甚至还有些微喜悦,如同在山里走,跨过腐叶看到汩汩泉眼。
赤蕊,她不是狐。
他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真希望青芜在这里,他一定知道。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赤蕊飞起来了,飞得那么高!
等他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他的脚已经把他带到酩酊阁前。他恢复人形,跨进去,正不知道该怎么办,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你!你怎么在这儿?”
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余老板面红耳赤,细麻衣都汗湿透了。
“你不是说随时来住都可以吗?”青芒不知不觉说起边城腔调。
余老板一怔,脸上挤出一二十条皱纹,‘嗨’地一声,将青芒拉上楼,关上阁间门。
“这——这可一点都不风雅,这不该——不该——你来没人看见吧?千万不能——我没办法——唉,唉,这不风雅,不风雅——”
他又快又结巴地叨念,扭着手满屋乱转,忽地停在青芒面前。
“听我说,你不能留在这儿!凤!真是的!真的是——唉,不管了。你留在这儿对你对我都不好,你得离开边城,懂吗?你得离开!”
“我不知道——我没地方可去。”
余老板盯着他看,忽然扬声叫:“骰子!”
他随即拉住青芒的手臂,“这几天送茶的就要去中城,你跟他们走!别说是我让你去的!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我这已经是把命都搭进去了。”
骰子进来,余老板密密吩咐了他几句,对青芒点点头,“你们快走吧。”
刚到门口,余老板又大叫:“回来!”
他从墙上取下一件长袍,从自己兜里摸出钱袋,一并递给青芒。
“你不能就这么样满城乱跑。听我的,千万把尾巴掖进去。”手机用户看狐之大书 之 大尾城民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7345.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