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山临溪的山谷中,几堆篝火熊熊燃烧,浓烟里裹挟暖意,随风在山谷弥漫。
此处距离狼谷五十余里,算是远离了狼群,相对安全。
然则狼群未必是最危险的,否则它们便不会龟缩在丛林中,远遁高原雪山。
火焰照亮的山谷,几十个草木混合皮革搭建而成的帐篷,依山傍水散落其中,四周白雪皑皑,像夜空里漂浮的云朵,没有诗情却有画意。
一百四十余人围坐在篝火旁,没有往日的欢笑,也没有郎情妾意的亲昵,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正在悄然蔓延,隐隐让两个本已合二为一的队伍分散开来,无形中形成泾渭分明的两班人马,隔阂已然初见雏形。
李景龙和阁罗凤谈笑风生的场景,是促使两队人马产生分歧的源头。
浪穹寨与南诏国争斗多年,数以万计的族人相继死于争斗之中,集细流成江河,集沟壑成深渊,双方积怨极深,仇恨叠加,已经到了水火难容、誓不两立的地步。
这时候,李景龙和阁罗凤交好,无疑是浪穹寨中人无法接受的事情。
但李景龙本人并不在意,无视女兵寞然审视的目光,不理会手下这帮兄弟忧虑怀疑的神色,依然像往常一样指挥众人宿营扎寨,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泰然自若。
立场决定好恶,站在不同的立场看待问题的角度便截然不同,这没有什么好解释的,这就是李景龙的态度。
目前,他和手下一帮兄弟与浪穹寨是临时合作关系,双方都抱有各自的目的而寻求合作。
在这件事上,浪穹寨完全占据主动,李景龙一行则是处于被动局面,这种主次分明的合作关系如何能让李景龙凡事都以浪穹寨的利益为出发点呢?
地位不对等,就会造成利益不均,利益不均促使合作双方无法同心同德,更做不到荣辱与共。
与之相对,李景龙一伙人与南诏国尤其是阁罗凤之间并无本质上的利益纠纷,或无法调解的矛盾冲突,毕竟南诏国时下仍是隶属于大唐的属国。
尽管南诏王皮罗阁野心勃勃,屡屡试探大唐帝国的容忍底线,试图挣脱大唐帝国的钳制;但截至目前为止,双方在基本立场上没有变质,仍然保持一致,南诏依然是大唐的藩镇,没有倒向吐蕃的趋势。
这才是大趋势,也是李景龙在处理自己一行人与南诏、浪穹寨关系的基本立场,既是立足点也是出发点。
虽然他和手下这帮兄弟代表不了大唐帝国,也没有这个资格,但他们都是唐人,身份和归属决定了他们的立场。
尽管如此,在情感上,李景龙一行无疑是偏向浪穹寨的。抛开男女之情不谈,单说浪穹寨明显比南诏国弱小得多,而同情弱小是人的善良本性,李景龙等人也不例外。
在立场问题上,李景龙格外理智,于是处理南诏和浪穹寨关系时,他首先考虑的是自己这一帮兄弟的利益,而平安顺利的返回大唐则是根本利益。在这个前提下,他要做的就是争取各方同意,让回归大唐的路变得更加通畅。
除此之外,他才会考虑个人感情,以及手下弟兄与浪穹姑娘之间的情意。
只可惜,李景龙既与浪穹寨交好,又结交阁罗凤的良苦用心,并没有得到一帮兄弟的理解和支持,反倒让他们很为难,纷纷抱以怀疑的态度审视着李景龙。
而李景龙也够洒脱,不理会不解释,路要继续走,日子照常过,爱咋想咋想。只有等到最终结果摆在众人面前时,才会知道他这么做到底有没有用,他李景龙究竟是什么人。
此时此刻,阁罗凤正在山谷中央的帐篷里和竹灵倩单独谈判,其目的就是讨要救治皮罗阁的解药。
李景龙说到做到,之前他就声明,自己不参与这事,无论竹灵倩给与不给,阁罗凤能不能如愿以偿,都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身为客居浪穹寨之人,就要有寄人篱下的觉悟,和自己有关的事绝不等闲视之,与自己无关的事绝不掺和。这是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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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一声轻响,关闭了半个时辰的木门缓缓开启,阁罗凤脚步轻快地走出来。
在李景龙身边坐下,阁罗凤长嘘一口气,满脸喜色的低声道:“成了!总算可以回去交差了,要不然我这次就栽了,阖家几十口一个也活不了!”
“这么严重,不至于吧?”李景龙愕然应声。
阁罗凤如释重负地深吸一口气,平复呼吸之后,微笑道:“贤弟有所不知,若是我父王一直昏迷不醒,或是就此撒手而去,那我在太和城便再无立足之地,必被阁诚节三兄弟诛灭满门。
换言之,如果没有父王(皮罗阁)点头同意或留下诏书,隶属蒙舍诏的三个精锐军团近五万大军就不会听命于我,如此我便不是阁诚节三兄弟的对手,根本没有执掌南诏的机会。”
话音一顿,阁罗凤叹息道:“贤弟应该知道,自古成者为王、败者为贼,一旦争夺王位失败,其结果必然是身死族灭,魂消魄散。除此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选,所以我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胜者赢得一切,败者一无是处,死后还会被人耻笑百年乃至遗臭千年。这就是宫闱争斗的残酷,愚兄置身其中,即便想独善其身也是欲罢不能,只能一头扎进去,实在是身不由己啊!”
李景龙没有阁罗凤这么深刻的体会,却也能理解他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和身心交瘁的疲惫,毕竟他虽然没有这种经历却看过不少类似的宫闱大剧,里面不乏肮脏、龌龊和惨无人道的血腥杀戮。
“既然这样,那罗凤兄现在可以松口气了,目的达成,载誉而归啊!”
说到这里,李景龙正色道:“虽然我对罗凤兄的处境不是很了解,但是从目前各方面的反应来看,南诏世子之位有八成希望落在仁兄身上。既如此,为避免夜长梦多,罗凤兄还是尽快促成此事,早日占据大义之名,培养自己的势力。如此一来,即使日后生变,仁兄也能从容面对,立于不败之地。”
阁罗凤非常感激的郑重点头,“贤弟所言甚是。此事确实不能再拖了,必须尽快解决,若是再遇到这样棘手之事,我是否还能这么幸运?嗯,我连夜就走,尽早赶回去,以免迟则生变!”
李景龙微微愣神,“这么急吗?冰天雪地赶路很危险的,稍不留神,就可能滑落山崖,后果···不死也残。”
“时间紧迫啊!”阁罗凤摇头婉拒,感慨道:“能早一刻是一刻,等不起呀!”
话锋一转,他扭头看看周围,低声道:“贤弟或许还不知道,眼下南诏局势有变,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大战。至此关键时刻,我如果不尽快赶回去,恐怕兵权就会落到别人手里。另外,我要提醒贤弟,如果可以的话,尽快带上你的人离开浪穹寨,速速返回大唐。
目下浪穹寨已成是非之地,在我率军追赶你们的同时,阁诚节率领本部五千人马赶往浪穹寨,想必此时已经兵临城下,展开大战了。
不仅如此,我麾下细作密报,五天前在吐蕃南部边境发现大军调动迹象;时至今日,想必吐蕃军已经进入南诏西边部落,而浪穹寨便首当其冲。”
李景龙闻声色变,诧异道:“吐蕃军进犯浪穹寨?这事可不小,我还有三百多个兄弟留在浪穹寨呢!”
阁罗凤道:“所以你要赶快走,若是事不可为,最好不要回浪穹寨,直接绕过雪山往北走。这样,即使浪穹寨被吐蕃人攻陷,贤弟自保无虞,还能趁此机会摆脱浪穹寨的挟制,一个月后就能回到大唐。
如果贤弟有需要,可以沿途向我南诏村落求助,只要出示愚兄这枚令牌,各部落族长都会无条件帮助你的。”说罢,阁罗凤从金腰带上解下一枚玉制的令牌,塞进李景龙手中。
低头一看,李景龙赫然看到令牌上刻着“罗风”二字,显然这是阁罗凤的贴身之物,轻易不示人。
“这······也罢。既是兄长所赠,小弟便不推辞了。”迟疑一会,李景龙将令牌贴身收好,然后笑着问道:“莫非兄长刚刚便是以吐蕃军入侵浪穹寨的消息交换解药吗?”
阁罗凤闻言一怔,哑然失笑道:“贤弟果然睿智,这确实是交换条件之一,不过并非全部,否则大巫师不会如此轻易的将解药交给我。呵呵······”
爽朗笑声中,阁罗凤接着道:“吐蕃军进犯南诏,浪穹寨首当其冲,我估计这是阁诚节谋划的釜底抽薪之计,同时也是一石二鸟。既能灭掉浪穹寨建立军功,又能斩断我从大巫师手里拿到解药的后路,从而借机除掉我。此乃愚兄家事,不便多说。
从目前局势上看,单凭浪穹寨的实力,决计抵挡不了吐蕃大军的进攻,要想保住浪穹部落,他们只能向我南诏求援。然而我父王中毒昏迷,若是浪穹寨不交出解药,我父王必然昏迷不醒;如此一来,我南诏军不出兵攻打浪穹寨就算仁至义尽了,又怎会出兵援助?
因此,浪穹寨若想渡过此劫,首先要保证我父王苏醒过来,平安无事。只有这样,我们便不会再派兵攻打浪穹寨,这是第一步。接下来,至于是否出兵救援浪穹寨,还看我父王的决定,毕竟他现在是南诏之主,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敢擅自调动一兵一卒。
当然我也会从中说情,极力促成出兵救援,不管怎么说,浪穹寨也是我南诏部落,断然不能落到吐蕃人手里。只可惜,阁诚节三兄弟总是与我作对,只要我赞成出兵,他们一定会极力反对,所以······结果很难预料。”
说罢,阁罗凤长身而起,拍拍战袍上的灰烬,抬手招来三名亲兵,向李景龙拱手道:“贤弟,就此别过,为兄先行一步,贤弟多保重!”
“风寒路滑,前路多艰,兄长一路走好。”李景龙起身回礼,跟在阁罗凤身边,将他送出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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