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去大荒泽便成了既定之事。
沈微雪没多耽误,很快定下行程,向顾谢两人辞行。
大荒泽在沧州以北,离云上城摘星楼很近。
故而沈微雪找的借口就是带云暮归去摘星楼……横竖这虚假幻境里时间错乱,错乱到顾朝亭和谢予舟表面上看着正常,实际上根本经不起推敲。
顾朝亭仍旧停留在前世的记忆里,对此毫无异议:“去罢。”
谢予舟倒是隐约察觉到什么,有些犹疑,小声嘟囔:“师兄刚回来不久又要出去啊,摘星楼要开了吗?我怎么记着不是啊……”
他掰算了几回,都没理清,最后看着沈微雪笃定的神色,干脆将困惑都甩到脑后,放弃思考,眼巴巴地凑到沈微雪身边,疯狂暗示:“师兄,云上城的梅子糕挺好吃的……”
……
这回沈微雪没有慢悠悠地坐马车,接连几个缩地诀,眨眼间便和云暮归来到了沧州。
现在不是摘星楼开放的时间,两人来也不是为了摘星楼,沈微雪买了些梅子糕,用特殊的方式送回凌云宗后,就径直从云上城穿过,直奔沧州以北。
沧州与大荒泽的交界处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龙飞凤舞地刻着“大荒泽”三个字,笔迹疏狂,沈微雪看着有些眼熟。
或许是太偏远了,偏远到像是游离在世俗之外,大荒泽这名字鲜少被人提及,沈微雪去打探消息,竟是没几个人知道大荒泽里具体是怎么样的,只有那么一点含糊又似是而非的印象。
沈微雪看了半晌,才恍然回忆起在哪见过这样的字……在摘星楼那门匾上,终无名的笔下。
摘星楼主终无名向来神秘,他来过这里也不奇怪。
沈微雪思忖着,没多停留,走进了大荒泽,才得知大荒泽名为“荒”,然而看起来并不荒芜。
这是一片广袤的土地,有城镇乡村,里面鱼龙混杂。
除了有普通人,有仙修,甚至有妖魔,各人所着服饰多有不同,口音杂七杂八,俨然是来自五湖四海,却都以一种奇妙的和谐气氛共处着。
甫一踏入大荒泽地界边缘的小城镇,沈微雪便觉空气中灵气波动了一瞬,不过细探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他还在沉吟着说辞,便先有人迎了上来,熟稔地大声打招呼:“夫子回来了?”
夫子?
这是在喊谁?
身后身旁都没有别人,沈微雪只当对方认错了人,正待说什么,不远处七八人听见那一声“夫子”,纷纷抬头看来。
尔后一拥而上,将沈微雪围在中间:“夫子!”
“夫子从外边回来了?”
“夫子这次一出门可去了好久……”
“夫子,您家的花我都有好好浇水呢!”
一连串七嘴八舌之后,终于有人发现了站在他身旁的云暮归,立刻大惊失色:“你这恶霸!又来欺负夫子?!”
这一句话就像热水里落了滴油,轰然炸开了锅,那些人对沈微雪熟稔而友好,对云暮归就跟见了万恶不赦的恶人似的,防备又警惕地盯着他,撸起袖子毫不留情地要把他挤到一边去。
一个小胖子男孩闷头撞过来,沈微雪见他来势汹汹,推了一把云暮归,让他避开。
一番混乱之后,沈微雪总算是摸清楚了怎么回事。
这幻境里的大荒泽还挺智能,自发地给他们这些外来人安排了新身份,他是镇上的病弱夫子,刚出远门回来,云暮归则是知名大恶霸,听闻夫子回来了,又想来强取豪夺。
沈微雪啼笑皆非:“……”
他暗中给云暮归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暂时顺从众人意思,先离开一下,省得节外生枝。
好不容易等群情激愤的众人安静下来,各自散去,沈微雪想了想,叫住了小胖子,状似无意地用话题引着他同行。
小胖子看起来十岁左右,身高还不到沈微雪胸口,身形微胖,冲过来时像个小炮弹,挤开云暮归后就一直小鸡护食般挡在沈微雪身前。
他年纪小,对沈微雪没什么防备,沈微雪几句话一引,他便自发地往“夫子”的住处走。
无形中给沈微雪带了路。
沈微雪听他一边走一边念念叨叨:“夫子这次离开了好长时间啊,我好久没见过夫子了……”
小胖子伸出手指数了数,数完十个手指头还不够,倒过来又数了一遍:“得有三五十年了吧!”
沈微雪哑然失笑,心说你这小豆丁看着都不知道有没有十岁呢,就三五十年没见……他目光微动,忽的看见两人脚下的影子,思绪又略略一顿。
夕阳西下,余晖橙黄,照着两人影子都被拉长。他的人影轮廓清晰,修长笔直,那小胖子的却边缘模糊,暗淡色浅,像是随时会消失。
其实不止影子。
小胖子整个人也是不真实的,那不断挥舞的小胖手,仔细瞧着都有些透明。
也不知是从哪个世界投影过来的假象。
沈微雪突然问:“小东,你今年几岁了?”
小东就是小胖子的名字。他脸上露出茫然地神色,掰了掰手指头,翻来覆去地数了数,半天才道:“一百二十?三十?我忘记了。”
这么久。
可这小胖子面容稚气,分明只有十岁。
这里的时间像是在不断流逝。
又像是永远停滞。
沈微雪又尽量自然地搭了几句话,然而不知那句话戳着了小胖子的点,小胖子原本高昂的情绪忽然变得低落起来。
他叹口气,笑容一下子消失,老气横秋道:“半年前东街尽头那卖花阿婆往大荒泽深处去了,三四个月前西街那屠户也去了……”
小胖子又开始掰着指头一个个地数,数了十几个人,都往大荒泽深处去了。
沈微雪心念微动,他顺着小胖子话,不动声色道:“我离开太久了,都快要忘记大荒泽深处有什么了。”
小胖子不疑有他,长吁短叹:“还能有什么,死去的人哪……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去。”
这时候的小胖子全然没有小孩子的神态,目光昏昏沉沉的,像是垂暮老人,他在一户人家前站定,转头朝沈微雪笑了笑,眼神里稚气和沧桑共存,颇有几分诡异,他道:“夫子到家好好歇息,我便不打扰夫子了。”
沈微雪道了谢,却没进屋,站着看小胖子身影蹦蹦跳跳地拐过街道,消失在视野里,许久,才低声唤了声:“阿归。”
人影闪动,熟悉的气息在身旁落定,云暮归无声无息从角落里出现,沈微雪偏头看他:“看过一圈了?”
云暮归颔首,道:“都是虚影。”
他被“赶走”后,趁势隐匿身形,在附近一带飞快地转了一圈,所见凡人仙修或是妖魔,全都是虚假幻影。
除他们外,无一是真。
沈微雪听了也没觉得意外,他轻舒一口气,目光转向方才小胖子指认的地方:“那去大荒泽深处看看。”
他们无法考究这些“人”从何而来,只能去看看这些“人”将要归向何处。
……
大荒泽里天色暗得很快,很快夕阳便完全沉了下去。
天上无星无月,一片沉黑,无边寂静,得流转灵力于眼周才能清晰视物。
两人出了城镇,一路往大荒泽深处而去,人烟逐渐稀少,到最后终于连屋舍都没有了,放眼望去,四周苍凉荒芜的土地上。
寸草不生,更无动物踪迹。
沈微雪和云暮归站在路上——这儿只有这一条突显在中间的路,仅容两三人行走,蜿蜿蜒蜒也不知伸向何方。
而路两旁,则伏着重重叠叠的暗影,此起彼伏,涌动着,似乎想爬上来,又碍于什么,爬到一半滑落下去。
周而复始。
沈微雪手腕一转,从储物囊里取出一盏灯笼,灯笼迎风一晃,亮出豆大的光芒,这光芒虽小,却能照亮面前一丈之地。
两人就着这光又走了一阵子,才见天边升起月亮,洒下浅淡如水的月色。
而路也渐渐拓宽平缓,路两旁的暗影不知不觉慢慢消失,抬眼望去,不远处两道半人高的石碑默然矗立,在地上拖曳出长而沉默的影子。
广袤无垠又空无一物的大地上出现这么两座石碑,着实古怪。
沈微雪几步走前,发现两座石碑还有所不同,一座空荡荡的没有字,一座则模糊刻着几个字。
他正待细看,身后空气波动,有不疾不徐地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几声清脆声响。
“这么晚了来这儿,是来寻我喝酒么。”
清幽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微雪骤然回头,只见一道紫色人影出现在远处,容貌俊美的摘星楼主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提着根红绳,翩然而来。
那红绳两端分别系着两只小小的白玉瓷杯,方才那清脆声响就是这两小酒杯相碰发出的。
终无名话音起时还很遥远,话音落时人已到近处。
他慢悠悠地几步走到石碑前,站定,随手将酒杯搁在石碑上,姿态从容地抬手给两只酒杯斟酒,淡淡道:“可惜今日只备了两只酒杯,没法招待两位了。”
他手腕轻收,斟完酒后,握着酒壶也不松开,略略侧身,似笑非笑地望过来。
这一侧身,沈微雪刚好能看见他身后石碑刻着的字。
只有六个字。
潦草地镌刻其上,竖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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