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八年,秋。
京郊,洪门寺。
洪门寺地处偏僻,香火不旺,惟寺后一片枫林美不胜收,入秋则明艳如火,这才引得些许游人偶尔来此赏玩。
小和尚从后山担泉水回寺,路过茅草屋时,正看见刘歇抓了把小米,蹲在茅草屋门口喂鸡。刘歇穿着蓝棉布袍子,后裰垂在泥土上,依稀可见摞了几层的补丁。
小和尚照旧叮嘱一声:“刘施主,这鸡可不能杀呀。”
“不杀,不杀。”刘歇扬起头来,呵呵笑道,“刘某是读书人,不可在佛寺杀生的道理,还是懂的。”
小和尚还是有点不放心。又留心偷偷数了数那鸡,果然还是原来的数目。于是担起水,朝寺中走去。
这姓刘的少年是本届进京赶考的书生。半年前方丈发现他饿昏在寺门口,怜悯他穷困,这才收留了他,又借了寺后的小屋给他寄居。
小和尚打心眼里怀疑他的身份。依他看,这什么刘公子根本就是个骗吃骗喝的乞丐吧?人长得瘦骨嶙峋不说,连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哪有这样的读书人?
不过,这少年倒也还十分勤快,在小屋周围种了几茬菜地,又养了几只鸡,俨然一副要安居乐业的样子。
刘歇目送小和尚离去的背影,转身到鸡窝里摸出十几个鸡蛋,小心地揣在包裹里。又将一旁装满了各色瓜菜的菜篮子挑起来,进城赶集去了。
从洪门寺入城,步行要两个时辰。刘歇赶不上早集,不过他所卖的瓜菜都是现摘,十分新鲜,一天下来,还是卖了个干干净净。
到了下午,收摊回去。再步行回到洪门寺,已是夜幕低垂。
刘歇一面赶路,一面在心里盘算,今日挣下的铜板还够他吃上几天。
空空的菜篮在身前失意地摇晃着。正思忖时,远远地看见自己居住的茅草屋旁似乎有火光闪耀。
刘歇怔了怔,立刻加快了脚步。
来到屋前,他的双目猛然瞠大。
映着火光,他看见篱门大开,他视如珍宝的几只芦花鸡已经全都不见,只剩一地鸡毛。菜地里刚插上不久的菜苗,不知是被鸡还是被人践踏得七零八落。
一个高瘦的身影蹲在火堆旁,据地大嚼。火上油汪汪地串烤着两只幼鸡,张牙舞爪。
刘歇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圣人的教诲在他心里轮番过了几过,还是压不住滔天的怒火。刘歇扔下菜篓,抽出扁担,大喝一声,冲了过去。
偷鸡贼一惊,反射性地蹦起来,闪过刘歇的扁担,哇哇叫道:“何方贼人!”
刘歇险些背过气去:“你这偷鸡贼,吃了我的鸡,反诬我是贼人!”
“呃?”偷鸡贼一愣,瞥一眼手里的鸡腿,“这是你的鸡?”
“这不是我的鸡,难道还是野生的不成?”刘歇又悲又愤。
“咦,这鸡、这鸡原来不是野生么?”偷鸡贼像是十分意外。
“野生的鸡会自己长手筑个鸡圈么?”
“啊!啊!原来这个东西就是鸡圈啊!”偷鸡贼欣喜道。
刘歇攥紧了扁担,又大叫了一声冲了过去:“你赔我鸡来!”
“呵呵……”那人极无赖地笑笑,“鸡我已吃了,赔不了。”
“那就拿命来赔!”刘歇红了眼睛。
“咳咳……至于么至于么……”偷鸡贼眼见这瘦弱少年又举着扁担杀过来,吓得掉头就跑。
两人围着火堆,兜了几个圈子。偷鸡贼被刘歇追得不耐烦了,索性掉头往刘歇冲去,两人堪堪撞在一起,一同扑地。
偷鸡贼捂着腰,哼哼唧唧地从地上爬起来。却见刘歇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了,扁担滑出手心,躺在一边。
“喂!”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刘歇却丝毫没有反应。
原来他本来就已饿了两天,今日赶集又步行了四个时辰,体力耗尽,加上急怒攻心,便晕了过去。
那偷鸡贼却不知这一点,见他晕倒,一面庆幸,一面掉头就跑。他一路跑出枫林,飞身上马,口中念念有词:“幸好,幸好。此事万不可教母后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刘歇幽幽醒来。
篝火已经熄灭,东方微微发白,可以看见他小院中一片狼藉的景象。
悲凉,抑或麻木?他心中已全无情感。
或许是命,天地之大,却无他刘歇立锥之地。科考在即,他却连一个安身立命之所都没有。
眼角的余光瞥到不远处的泥土上,掉落一方玉佩。
他勉强撑起虚弱的身体,凑前几步,捡起那玉佩。
那是一只玉蟾。是偷鸡贼留下的?
刘歇咬紧了牙关。杀鸡毁菜之仇,不共戴天。
清晨,照例去后山打水的小和尚发现了茅屋中的景象,惊叫起来。
事情惊动了洪门寺的老方丈。老方丈望着茅屋中的一地鸡毛,无奈地叹息。
施主,你在寺中杀生,坏我清规。即便是老衲,也容你不得了。你,还是走吧。
老方丈如是说。
刘歇没有过多分辩。洪门寺众僧生活本就清贫,等这个赶他走的机会,想必也等了很久了。
俗话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可事情往往是,你以为自己已经被置于死地了,却总有什么东西能让你死得更惨一些。而后生,则遥遥无期。
三个月后。
科考张榜,金榜第一名,赫然是刘歇的名字。
刘歇身穿大红蟒袍,帽插宫花,胯下一匹枣红骏马,官锣开道,打马游街,风头一时无两。
天翻地覆,有时只在掌心翻覆之间。
状元游街之后,便要入宫赶赴恩荣宴。刘歇在宫门前下了马,整了整衣衫。刚入了宫门,没走几步,边听身后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状元郎稍等!”
刘歇眼皮轻轻跳了一下。他回过头去,见一个穿银色锦袍的少年从马上跃下来,颠颠地奔过来。
“啊呀,真是闻名不如见面,状元郎果然是一表人才!”那锦袍少年冲过来握了他的手,热络地道。
刘歇脸上有点僵硬,身后引他入宫的宫人小声提示:“这是皓王爷。”
皓王爷!就是那个以好勇斗狠,乐于结交天下豪杰著称的皓王爷段秉日!
刘歇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退下两步,鞠躬道:“微臣刘歇,参见皓王爷。”
“不必多礼!”段秉日亲热地将他扶起来,“本王对你的才名早有耳闻,有心结交,却无门路。今日得见状元郎,真乃平生之幸,平生之幸!”
刘歇淡淡道:“王爷过奖了。刘歇得蒙圣上恩宠,不过是靠祖宗庇荫,一时运气罢了。”
“哎,怎么能这么说呢?殿试头名,难道是人人都能考得上的?何况刘兄你出身贫寒,多逢磨难,尚能不坠凌云之志,更是令人钦佩呀!”
刘歇微微挑起眼皮:“微臣能有今日,还要多谢王爷的多方襄助。”
“呃……”
刘歇笑笑:“王爷何必隐瞒。当日微臣流落街头,若不是王爷暗中命那运来客栈老板前来救助,微臣早已死于非命了。”
“呃,这你也知道?”
“王爷大恩,刘歇以命尚不足以相报。只是刘歇心中迷惑,王爷为何偏偏帮助刘歇一人呢?”
“呵呵……呵呵……”段秉日有点尴尬地挠挠头,“自然是本王慧眼如炬了。”
刘歇垂下眼帘:“原来如此。”
他长指伸至腰间,轻抚过那枚玉蟾。
“咦……”段秉日惊讶地指着那玉蟾。
刘歇低头看看:“这是当日一个偷鸡贼留下的玉佩。王爷认识?”
段秉日连忙摇头:“偷鸡贼?”
“那偷鸡贼害微臣流落街头,微臣与他不共戴天。”
“呃……刘兄还在寻找那人?找到了要如何?”
刘歇道:“还没想好。但微臣此生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段秉日打了个激灵。
“刘兄真是快意恩仇,好!好!”
盯着段秉日言不由衷的脸,刘歇露出一丝微笑。
这,便是段秉日与刘歇相识之始。
两人性情虽迥,却志趣相投,朝上时有针锋相对,朝下往往形影不离。其后众皇子夺嫡之战,刘歇力排众议,全力支持皓王爷,终于将段秉日送上了龙座。而这一段君臣情谊,则成为段氏王朝恒久流传的佳话。
许多年后……
皇帝不顾阻拦,执意东郊狩猎,在追猎一头黑熊时不幸坠马。
刘歇来不及穿妥朝服,匆匆入宫。轩罗殿中,宫妃皇子们跪了一殿。
来到皇帝寝殿之外,路皇后正从房中出来,脸上犹带泪痕。
“刘大人,您终于来了。”路皇后脸色苍白地向他点了点头,“皇上……正在等您。只怕皇上……过不了今晚了。”
刘歇身躯剧震。
昨天还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怎么现在就……
刘歇仰头,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人向来任性,简直可以说是胡作非为,就连自己的性命也不懂得珍惜。而这一点,即使是做了皇帝,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他低下头,掩去脸上的神情,走进段秉日的寝殿。
殿中空空的,只有中央摆了一张暗黄的龙床。他似乎是第一次发现,这寝殿里原来是这样冰冷。
“皇上。”他在龙床前跪下。
“啊,你来了。”龙床上的人轻轻道。
他颅内嗡的一响。
“刘卿,朕有一些事情,要……要交代你。”段秉日声音平淡,不知是无力,还是已经对生死无所谓了。
“皇上!”
“刘卿,你听朕说。”
“皇上请说。”
“朕……其实不太适合当皇帝呢。不过、不过有了你这个朋友,朕不当皇帝,实在是太、太浪费了……所以……朕勉为其难……”
“皇上!”刘歇面色变了一变。
“咳……”段秉日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刘卿,朝政之事,朕向来对你是言听计从。云嶂还小,皇后柔弱,今后……今后这天下还是要偏劳你了……”
“皇上,您安心养病,不会有事的!”刘歇脱口而出。而后,他一惊。这实在不像他会说出的话,这样虚伪,这样无奈。
“刘歇……”段秉日恍若未闻,“我儿和天下……就托付给你了。”
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终至声息全无。
一种异样的感受堵在了刘歇的喉间,像是愤怒,又像是怀疑。段秉日这个混蛋,连死都死得这样出人意料,连准备的时间也不肯留给别人……
刘歇站起身来,来到龙床边,静静看着已经失去血色的皇帝。
“段、秉、日!”他咬牙切齿道。
本该死透了的段秉日倏然睁开眼来。
“刘卿……”他居然笑了,“啊,当年你的鸡,的确是朕偷的。”
刘歇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脸上神情渐渐放松,带着一丝笑意,阖上了眼睛。
刘歇忍不住去探他鼻息。
这一次,的确是气息全无了。
段秉日高壮的身躯躺在偌大的龙床上,竟生出一丝瘦弱之感。
刘歇浑身渐渐发冷,冷到了极点,他冷笑出来。
段秉日,你好。
临终托孤么?你倒是死得放心。真以为我不敢欺你的孤儿,夺你的天下么!
他凑近死去的男人的耳边:
“段秉日,我说过了,偷鸡毁菜,害我流落街头,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第73章水遥山远是别后
雇了一头小毛驴,拉了一辆小驴车,揣了几张刘歇攒下的私房银票,刘黑胖领着老娘,离开京城。走了半个月,才走出百里,来到黄河畔的界州府。
金凤总算体认到残酷的现实,想凭一头小毛驴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实在是扯淡。不过她的目的地既然千年万年都屹立在远处不动,就算走的慢些,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不过永福却不是这么想的。
永福坐在驴车后面,翘着一双大脚,对前面赶车的女儿道:“黑胖啊,我们真的不回去了么?”
金凤满面红光地道:“不回去了。”
永福怯怯地瞅瞅女儿的脸色:“隔壁的赵屠夫,前年死了娘子的,你知道吧。”
“嗯,娘在信里提过。”
“那赵屠夫,一直想寻个可心的人儿做续弦,你知道吧?”
“应当的啊。老来还是该有个伴儿。”
永福幽幽地叹气:“说的是。”
母女两人相顾无言。金凤于是又忙去赶车。
又过了一会儿,永福恼怒地拍了拍驴车的车板:“黑胖,你是真不明白娘的意思?”
金凤茫然:“娘有什么意思?”
“……”永福臊红了黑脸,默默地低下头去生闷气。
金凤心无旁骛,只道她娘不过是和她话话邻里八卦。
“娘,别担心。等咱们去过了昆仑,就在附近找一个富庶些的地方,寻一处好街坊,定居下来。你可以不用做活,每日出去和那些婆姨们闲话闲话,多好。”
永福咬着嘴唇,恨不能把这不识趣的黑胖女儿咬上一口。
“原先的街坊……就挺好。”她微弱地反抗。
“娘,今后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什么蔡诸葛豆腐西施,咱们离他们远远的。”
永福哀伤地叹了口气。
母女二人赶着驴车,顺顺当当地进了界州府城。
界州并不是什么繁荣州城,不过交通十分顺畅,数月前朝廷派了一位新知府到任,兢兢业业地整饬当地政事,颇见成效。母女两人在城中寻了一间小客栈住下,金凤便留了永福在房中歇息,自己拿了一张大额的银票去城中钱庄兑换。
在集市中同卖菜的大婶问了路,金凤便径直往大婶所指的方向去了。然而那路却越走越狭窄,最后走到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中来。那巷中开了一间小小的铺面,大门上头“钱庄”二字极为端正。
金凤略犹豫了一下,便上前问道:“请问大通钱庄的银票可以在这里兑换么?”
银柜后绕过来一个瘦高的伙计,笑容可掬地道:“大通钱庄银票天下通行,自然是可以兑的。”上下打量了金凤一番:“姑娘是外地人吧?”
金凤点头。那人又道:“姑娘要兑多少银子?”
金凤摸摸袖中银票:“一百两。”
伙计脸上放出光来:“一百两!姑娘稍候。”转身进内间去了,过了一会儿,便捧了一个托盘出来,托盘用红绸包着两块东西,打开一看,竟是两只五十两的银元宝。
金凤愕然,她本身还未见过这么大的元宝。幼时家穷,入宫以后,身上就更没带过银子。
“这么大,怎么花的出去?”
伙计眯着眼笑:“姑娘放心,这元宝在界州任何一家商铺都花的出去。”又打量了金凤一眼:“银票呢?”
金凤讪讪地从袖中掏出银票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
“这就可以了么?”
伙计却一把抢过银票来:“可以了可以了。”
“不用画个押写个文书什么的?”
伙计笑:“姑娘头回出门?兑银子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一手交银票,一手交银子,哪里还要写什么文书?”
金凤脸上红了一红,于是一手一个元宝,抄了便要出门。走到一半,忽然觉得那元宝的手感不对,于是在手中磕了一磕,竟是脆生生空洞洞,仿佛还有回音。
“这元宝不对。”她皱眉。
伙计脸色一变:“怎么会不对?咱们已经两清了,其余一概不管。”
“怎么能这样?”就算没有什么出门办事的经验,金凤也晓得这事不该这么做,思忖了一番,却又想不到该怎么处置这个情境。稍一闪神,那伙计便开始赶人,翻脸竟快过翻书:“去去去,还不走人,莫要妨碍我做生意。”
“可……”金凤张口欲辩,正在这时,门口一道凉凉的声音飘了进来:
“啊哟哟,真是狼狈啊狼狈。”
金凤霍然回头,但见门口一个藏青袍子的男子摇着扇子迈进来,不是皇叔段拢月又是哪个。
“侄媳妇,难得我们有缘在这界州城中见面,你却行色匆匆。叔叔我只当你有什么急事,不料却是送上门来做冤大头这件大事。”
金凤干笑:“侄媳妇命苦,竟撞上个做假元宝的。”
段拢月哼了一哼:“还是我那侄子的疏忽。”
“他日理万机,这点小事哪里管得过来。”金凤连忙道。
段云嶂嗤笑一声:“你倒是会为他开脱,那怎么还要背着他离家出走?你不知道他都急成了什么样子。”
金凤摸了摸脑袋:“叔,您还是帮我把银子要回来才是正事。”
段拢月盯着她,摇着头,口中啧啧作声。
那钱庄伙计只见这叔侄俩你一句我一句,倒像是在唠家常,心虚又有些恼怒,于是伸手去推攘金凤:“快走快走……”
手指还未触及金凤,却被一把扇子飞快地打了回去。
段拢月微笑:“年轻人,奉劝你,别碰她,否则你的人生会非常凄惨。”
伙计将吃痛的手缩在怀里,终于恼羞成怒,叱道:“奶奶的,老虎不发威你当老子是病猫!兄弟们,有扎手的上门了,出来扫地!”
话音刚落,从后院倏地奔出两个壮汉,一个扛着一条板凳,一个舞着一根扁担。
那瘦长伙计站在两个壮汉中间,奸笑道:“识相的就快滚!”
金凤倒退了两步,心道段拢月这小身板,只怕连一板凳都受不住,于是扯了扯他:“叔,你快走,我垫后。”
段拢月讶然:“侄媳妇这份孝心真是难得。”
“哪里哪里。”金凤谦虚地低头。
“只是莫小看了你叔。”段拢月徐徐展开扇子。
半刻钟后,房中两条大汉,一根瘦竹竿,一张板凳共一条扁担奄奄一息地相拥痛哭。好不容易到手的银票与不足称的银元宝通通被一黑胖及其共犯卷走。
“叔,我从前真是小看了您了。”金凤满眼都是崇拜之色地望着段拢月。
“那是。”段拢月自得地点头。
“就凭您这一手功夫,做个大将军绰绰有余,怎么就成了个吃闲饭的呢?”金凤着实想不通。
“……”段拢月一脸阴沉,“算了,你走吧。”
“咦?您不是来抓我回去的么?”金凤惊喜,她方才还十分忧心,如何从段拢月这样的高手眼皮底下逃脱。
没留神,头上挨了一扇子:“不要自作多情。”段拢月谆谆教诲。
金凤默默低头。
“不过侄媳妇,你后面有什么打算?”
金凤往左右看了一看:“叔你能保守秘密么?”
“那自然……”不能。
“我想去昆仑。”
段拢月一愣。
“真的,我想去。”
段拢月瞧着两眼放光的小黑胖,良久,唇边漾开一丝笑意。他伸手,摸了摸金凤的头顶:“那么,路上小心点吧。”
他掏出一把小弯刀,刀柄上是复杂而奇特的花纹,造型古朴而美丽。
“当年你初入宫时,你母亲曾托我照顾你,现在想来,我并未做过什么,实在是惭愧。这一路上难免还会遇到今日这样的情形,这把刀,你就拿着防身吧,也算是为叔的为你尽的最后一点心。”
金凤接过弯刀,眼眶微润:“皇叔,母亲临终时托我给你的那把扇子,我已着人送到你府上了。”
“嗯。”
“皇叔还是找个老婆吧,成天游手好闲的实在也不像话。”
“……”脸皮厚过城墙的段拢月王爷终于被激怒了,而那恨人的小黑胖已一溜烟逃开。
望着自家侄媳妇的背影,段拢月露出一抹少见的欣慰之色。
难怪你对这个非亲生的女儿这样上心。她和当年的你,还真是有几分相似。只是你从来没有机会做成的事情,她正要去做。
啊,侄媳妇,忘了告诉你。段拢月阴险地眯起眼,我不是来抓你的,不过那来抓你的人,此刻也快到了。
第74章包子有意人无情
在客栈中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便要启程。然而永福却和金凤闹起了脾气,金凤百般讨好,永福均不领情。问她原因,却又不肯说。金凤想了想,终于决定上街买些点心回来哄哄亲娘。
“请问界州城里最好吃的包子在哪里可以买到?”金凤极有礼地问店小二。
小二十分自信地答道:“自然是我们店里。”
金凤瞅了瞅他背后皱巴巴的笼中包子,叹了口气。
出了客栈往西,一方明晃晃的招牌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中显得格外亮眼。金凤用手搭在额上,认真瞧了瞧上头“黄记包子铺”几个厚重踏实的大字。店中传出浓浓的面香和肉香,白气氤氲,招牌下面排了一条长长的人龙。金凤心里有一点憧憬,于是上前问:“请问……”
话还未出口,那排在队伍里的人便嚷起来:“排队排队!”
衡量了一下眼前局势,金凤乖乖地加入了长龙的末尾。
“这包子铺怎么生意这么好?”她推推前面的人。
前面的人笑了笑:“姑娘是外地来的吧?黄记包子铺的包子那是出了名的一绝。看到那招牌没有,那是知府大人亲自题的。”
难怪。金凤点点头:“你们知府大人倒是很有闲情逸致。”
“嘿嘿,姑娘不知道,听说我们知府大人的心上人喜欢吃腊肉包子,于是我们知府大人对整个界州府的包子铺都了如指掌呢。”
金凤心里对那包子和那知府大人又多了一层憧憬。
“你们知府大人想必常常去买包子给心上人吃了。”
“那倒不是。我们知府大人是带了情伤的,心上人嫁了别人,他却念念不忘。唉,这样的痴情种,如今世上少有啊。”
金凤听着那人的喟叹,也随着伤感了一回:“也怪那女子瞎了眼,这样好的男子不要,却去嫁与别人。”
“可不是么。偏生我们知府大人痴心的厉害,这界州城里的媒婆哪一个不想做成他的生意,他却一个姑娘也看不上。”前面的人更加感慨,“姑娘,听你口音是京城人氏,想必也听过我们知府大人的大名。”
“哦?”
“我们知府大人,乃是六年前皇上御笔亲批的榜眼郎。”
“……”
一个霹雳打在金凤脑袋上,半晌,她颤声道:“你们知府大人可是姓鱼?”
“哈,姑娘果然听过。”
金凤垂下头。
“照我说,那让鱼大人伤心的女人实在是该遭天打雷劈啊!”
“……也……也没那么严重吧?”金凤嗫嚅道。她想起鱼长崖是被外放了做官,却不想正是被派到了这界州府。
正说着,人龙中却忽然沸腾起来,有人高声呼道:“知府大人来了!”一顶绿泥小轿从远处徐徐而来,人潮却整齐而恭敬地分开,为那小轿让开一条通道。行到店前,包子铺老板欣喜万状地迎出来,跪在轿前:“恭迎知府大人。”
轿帘掀开,俊秀的青年敛袍而出,双手扶起包子铺老板,脸上是和蔼的笑容:“老板不要如此。我和大家一样,都是来买包子的。”
包子铺老板道:“大人,您要的份量小店已经备好,这就给您拿出来。”
鱼长崖轻轻皱眉:“老板,我和大家一起排队等候即可,不可坏了规矩。”于是缓步走到人龙的末尾站定。
众人中适龄的不适龄的少女妇女皆满眼红光:“知府大人实在是仪态优雅,德行高贵啊!”
这时一个突兀的大嗓门平地而起:“姑娘,你快看,那就是我们界州府的知府大人了!”
众人都看向那声音的来源,就连鱼长崖也侧了侧身子,向队伍前方看去,一眼看见一个满脸横肉,笑得十分坦荡的大叔背后,缩着一个圆滚滚的物事正在瑟瑟发抖。
金凤惊恐地咬着手指,万一鱼长崖发现了她……虽不知道鱼长崖会将她怎么办,但她可以确定,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金凤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挣扎,怯怯转过头来,便看到一方洁净的浅蓝衣袂。
“黑胖,怎么是你。”他淡淡地问,眉心带着点笑意,然而呼吸却有些不正常的急促。
躲无可躲。金凤只得慢慢转身,伸手打了个招呼:“嘿嘿,小鱼,好巧,来买包子?”
鱼长崖点点头:“嗯,买给你吃。”
人群中轻轻地呻吟了几声,不知是因为心痛还是因为难以置信。
金凤慌忙摆手:“不必不必,我自己买就行了。”想了想又慌道,“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黑胖!”鱼长崖秀挺的眉向内蹙了蹙,牵住了金凤的一只小胖手:“别走,留在我身边。”
金凤脸上猛然一红。
周围渐渐起了抽噎的声音:“为什么是她?”
“小小小小鱼……”金凤颤道,“我是有夫之妇,你这……”
“你既已离开了他,为什么不能考虑我呢?”鱼长崖踏前两步,将金凤的手按在自己胸前,“这些年来我的心,你真的不明白么?”
“小鱼!这事万一被他知道……”
“我不怕死!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鱼长崖斩钉截铁地道。
金凤快哭了。
“小鱼,我现下真的很忙,没有时间和你至死不渝……那个,你看界州城里这么多品貌兼优的姑娘家,你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黑胖,我只要你……”鱼长崖的眼神朦胧而深刻,“自从知道你离开了京城,我就下定决心,只要再见到你,就绝不容许你从我身边离开。”他沉声示意左右,“服侍夫人上轿。”
金凤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小鱼这是要强抢良家妇女么?
正欲抵抗,忽然周围的一切声音忽然都沉寂下来,空气中弥漫着阴险而可怕的气息。
金凤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下一刻她的手被狠狠从鱼长崖手中抽出来,耳边响起一个阴沉冷冽的声音:
“刘黑胖,你敢!”
不用回头,她就知道此刻掐着她手腕叫嚣的人是谁。
她胆怯地看向他的脸,却吃了一惊。但见他面目灰暗而疲惫,下颌上犹有丛生错杂的须根。
她和他夫妻十余年,从未见过他这般。一时怔忡,被他大力拉到面前。
“你千山万水的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他?”他神色狰狞地问。
“这……”金凤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个什么情境,连忙斩钉截铁地否认:“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
金凤扶额,这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清的么?
“你怎么来了?”她以为,就算他心有不甘,也不过是派几个侍卫出来寻找罢了,毕竟皇后失踪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怎么可能闹得世人皆知。……却没想到他竟亲自来了。
“你来了,朝上……呃,家里的事情怎么办?”
“不用你管!”段云嶂怒喝。
金凤摸摸鼻子,不管就不管。
“跟我回去。”他扯了她便要离开。
“不行!”金凤连忙大呼,她出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怎么可能再跟他回去?
“不行?”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加大,一场暴风雨似乎又要来临。
“你理智一点,不要这么激动……”她连忙安抚地拍拍他的胸口,“带我回去,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哦……”
段云嶂几乎要将牙根咬断,怎么会有这种女人?他怎么会瞎了眼爱上这种女人?他不打算和她废话了,还是直接用强比较干脆。
不料斜里却插进来一人,拦在两人中间。
鱼长崖镇静地道:“你不能带她走。”
“你说什么?”段云嶂的眸子危险地眯起。还从来没有下臣敢这般堂而皇之地与他对抗。
“我说,你不能带她走。她已经不爱你了。而我,也不会容许你再从我身边将她带走。”鱼长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话语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段云嶂厉声道:“你可知道你自己的身份么?”
“你呢,你可知道你自己的身份么?”
“我就是要带她走,你又能奈我何?你若再阻拦,只有死路一条。”
“我虽无势,惟一性命可拼,你可以试一试。”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金凤几乎要鼓掌了,哎呀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她怯怯地打量段云嶂的神色,觉得他肯定要气疯了,只怕小弟弟都气歪了……
唉,为什么要追过来呢?
段云嶂沉了一口气,再沉了一口气,终于冷笑道:“你可知道,她腹中已怀有我的骨肉?”
“什么?”看戏的众人大吼,而吼得最大声的却是金凤。
她怎么不知道?天可怜见他们俩的洞房根本还未遂啊!
段云嶂却一本正经地将手覆上金凤微凸的小腹:“两个月了。”
“……”眼见鱼长崖脸上由白转青,必是信了段云嶂的话。围观众人也都瞅着金凤的肚皮,唏嘘不已。
去他奶奶个嘴儿!这是赤裸裸的诬陷!不许人家有小肚子么?
“我不在乎,我会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成人!”鱼长崖咬牙道。
这两人扯着金凤的袖子,谁也不肯让步。
金凤的脸色风云突变。
娘的,黑胖不发威,你当我是糯米团子么?
“都给我住口!”
再瞄了瞄两边袖子:“松手。”
段云嶂和鱼长崖都被她突如其来的吼声弄得有些发愣,却不松手。
金凤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而后从腰间摸出段拢月给她的弯刀,刷刷两刀将一尺余宽的袖子割破。
“我要和你们割袍断义!”她语出惊人。
“你们以为自己是谁?离了你们我难道就不能活?你们可曾关心过我想做什么?”金凤挥了挥残破的袖缘,先气势汹汹地指向段云嶂:“你以为站在你身边是很容易的事情么?你以为看着天下人的眼色过活很值得高兴么?”
“至于你!”她又转向鱼长崖,“一本破书也值得你记挂这么多年?你对我又了解多少?除了知道我喜欢吃包子,你还知道什么?”
刷地将弯刀收入鞘中,金凤冷笑:“姑奶奶很忙,不奉陪了!”抬步向前走去。走出几步,转身怒瞪两人:“谁也不许跟来。”
然后,昂首挺胸地离去。
害得她连界州一绝的黄记包子也没吃成,晦气啊晦气。
转过一个街角,金凤立刻变昂首阔步为鼠窜,进了客栈,扯了娘亲,赶了驴车,不由分说立刻离开界州府,绝尘而去。
人群中,鱼长崖与段云嶂颓然站立。
有人出声安慰:“鱼大人,这样要相貌没相貌,要气质没气质的女人,又是别人用剩下的,何必这么执着呢?”
“这位相公,大丈夫何患无妻,以你的条件,找个什么样的不好,何必抓着个黑胖不放呢?”
鱼长崖和段云嶂只不出声,仿佛还未从刚才的意外中回过神来。
不知过了多久,百无聊赖的看客们纷纷散去。
鱼长崖蓦然淡淡说了一句:“皇上,请治臣死罪,臣无怨言。”
段云嶂神情复杂地打量他:“你不是要和朕以命相搏么?”
鱼长崖带着些伤痛的口吻:“她不乐意,以命相搏又有何用。”
段云嶂叹了口气。
这时不远处一人明晃晃地摇着扇子走过来,笑兮兮道:“啊哟哟,侄儿,真是太狼狈了。为叔的都不忍看了。”
段云嶂冷笑:“皇叔看的好戏。”
段拢月捂唇:“可不是。”
“不过皇叔,先皇御赐的‘月如钩’为什么会在黑胖手中?”
“咳咳,那不是为叔的送给她防身的么,怕她被别人欺负了。”
“皇叔好计算,倒让她用那弯刀来防朕。”
段拢月讪笑两声:“侄儿啊,老叔叔又不是故意的。这样吧,为叔透露一个秘密给你,权作补偿。”
“什么秘密?”段云嶂挑起眉。
“侄儿你可知道那丫头离开京城,是为了去哪儿么?”
第75章崆峒西极过昆仑
从界州到昆仑山下,金凤和永福走了三个月。
将永福安置在山下的一个小村中,金凤便备齐了衣物和干粮饮水,改扮了男装,准备上山。她觉得自己脑筋是有些不太正常的,可是走到了这一步,也就不管这许多了。远望连绵不绝,积雪如玉的峰顶,金凤按了按胸口。
出发前,永福扯着她的袖子在眼皮上揩了又揩,半晌说出一句话来:
“黑胖啊,我觉得既然是真心喜欢的人,还是要在一起才好。”
金凤恍了一会儿神,道:“也不尽然。有时候不在一起,反比在一起更好。”
永福思念着赵屠夫,恨铁不成钢地捶了金凤一拳:“滚!”
金凤上的这一座山,名唤怒蛟山,是昆仑山脉中不高不低的一座。
《山海经》有云: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而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
金凤在昆仑山上没有遇到参天木禾,没有遇到开明兽,更没有遇到传说中的西王母或周穆王。
她在山下询问了当地的猎户,选了一条比较宽敞,人烟较密的上山的路。白天只是行路,饿了便拿些干粮熏肉来吃,到晚上便和路上遇到的猎户旅人们燃起火堆驱走蚊虫野兽。一路上一心一意向上攀登,有时觉得恐惧,有时又觉兴奋,想想自己一介女子,能走万里路,见千山暮雪,已是死而无憾。
只是想起段云嶂时,又会有些怅然。那日在界州府别过,原以为他会穷追不舍,不料却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踪迹,想来是被她骂了一番伤了心,又或灰了心,对她绝了念头,于是回京城了。
她想,有一天她想起此刻的作为,也许会后悔的。
可是如果没有作出这样的决定,她是一定会后悔的。
她自幼家境捉襟见肘,从不敢奢求什么,只管随遇而安。后来也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俯瞰苍生,却觉得内心更是贫乏,反不如自己踽踽独行于这险峰之中更觉心胸坦荡。
如果此刻那个人在她身边,与她携手看这万里山河,该有多好。只是他身上的重担比她更甚,更加不敢丝毫有失。就像她不敢留在他身边,为他增添昏君骂名,她亦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原因让他失去百官的信赖,让他的志向和抱负难于实现。他该是决绝而智慧的君主,内心有一个柔软的角落,却并不把它放在身边成为弱点。
何况,她亦有自己的小心肠。
多说无益,人本当一心向前。
再向上攀登,便是苦寒之地,连松柏这般坚忍的刚烈君子亦无法存活,只剩茫茫一色的冰雪。
金凤裹着厚实的棉衣,外头套着一层羊皮袄子,在冰雪中艰难地跋涉。山顶上冰雪结冻,十分光滑,只有一一些不太平整的突出石块可供下脚,但仍需以匕首插入冰壁,方可稳妥地向上攀登。所幸的是天气十分晴朗,阳光明媚,山顶上倒也不像想象中那么寒冷。
到了一方较平坦的空地,金凤勉强站稳,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仰望峰顶,那么远又那么近。耳中有些闷,胸口也似压了块石头,不过猎户们说这是正常的。
金凤在平地上坐下,从身后包裹里掏出几片肉干,夹在干饼子里,张大了嘴,啃了起来。那饼子在山上被冻得发硬,险些硌掉她的门牙。金凤便将它握在手里,妄图掰成两半,岂料用力过猛,那饼子非但没有柔顺地变作两半,却像暗器一样横空飞了出去,掉落山下。
金凤呆住了,望着那饼子落下的方向,眼圈有些发红。
那是她身上最后几片肉干了。
有些依依不舍地舔了舔嘴唇,她搓着手站起来,正要离开,空地下面蓦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似笑非笑:
“天上掉馅饼这种事,原来真的会发生啊。”
金凤一怔,未等她醒悟过来,一个熟悉的头颅从坡下冒出来,挑着眉,带着几分揶揄地看着她。
“刘黑胖,”他扬扬手里夹着肉干的饼子,“心里在滴血吧?看看,要是没有我,你可怎么办。”
这是一个绝对绝对不可能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段云嶂!你怎么会在这里!”金凤大叫起来。
“你既然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段云嶂笑着攀上来,走近她身边,将毫发无损的饼子放进她手里。
金凤慌忙看了看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瞪他:“堂堂一国之君,孤身一人来到这种地方,像话么?朝廷政事怎么办?太后怎么办?还有……”
嘴里被塞了一颗什么东西,甜的。居然是麻糖。
“刘黑胖,我发觉你越来越啰嗦了。照这么下去,很快会变成黄脸婆的。”段云嶂双臂交叉在胸前,想了想,又蹙眉道,“不对,看你这架势,一辈子也不会变成黄脸婆了,只能是个黑胖。”
金凤怒:“你跟了我一路?”
段云嶂一哂:“谁说我跟着你了。我想来这昆仑山看一看,不行?”
“……”金凤无言,这个厚颜无耻的!
“那么草民不妨碍皇帝陛下您了。草民先行一步。”她气势汹汹地紧了紧包袱,转身便走。
段云嶂一把扯住她的包袱,将她拉回来:“我饿了。”
“你饿了关我什么事?”金凤扬起下巴,不耐烦地扯着包袱。
“刚才我救了你的饼子,你难道不该分我一半?”
金凤看了看手中的饼子:“分你一半就分你一半。”她又用力去掰那饼子,无奈饼子依旧岿然不动。
“全都给你!”金凤索性把整个饼子往段云嶂怀里一塞。
段云嶂叹气,又把她扯回来:“你就这么想快点离开我?”
“是。”
他再叹:“就算不想看到我,一个人在山上,也该好好吃东西的。只吃这干饼可怎么行?”
金凤茫然不知其意,段云嶂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到个舒适的地方坐下。
“你要干什么?”金凤防备地看他一眼。
段云嶂嘿笑:“黑胖,见过变戏法么?”
他拍了拍手,忽然神奇地从身后摸出一块紫色的糕点来:“这是你喜欢吃的黑糯米糕。”
金凤张大了嘴。
段云嶂又拍了拍手,手上又多出一个桃子。
金凤抢过那桃子,是真的,表面还有小小的绒毛。
再拍手,居然是一个纸包的全油小烤鸡。
金凤目瞪口呆。
段云嶂在她面前盘腿坐下:“吃吧。”见她发呆,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别愣着了,吃完还要继续上山。”
金凤仔细打量了手中的食物,终于抬起头,谨慎地问了一句:“你……真的是段云嶂?该不会是什么山鬼山神变了来戏弄我的吧?”
段云嶂正啃着干饼,闻言被呛得厉害,险些飙出泪来。“你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他阴森森地贴近她:“连你的男人都认不出来?”
“谁是我的男人?”金凤脸上微热,当即变了脸色,扔下糯米糕,掉头又要走。
段云嶂见她又翻脸不认人,连忙上前,不由分说地扯住手腕,直拽进自己怀里。
脸颊紧贴着段云嶂的胸口,只觉滚烫的吓人,金凤连忙推拒,段云嶂索性将她狠狠箍在怀里。
“别走。”他贴着她的发丝,“别离开我。我一路跟着你来到这里,并不容易。黑胖,我没有你是不行的,所以,别离开我。”
金凤心中一悸。
“别再闹脾气了,好吗?”他叹息,怀里的女人别扭的可恼,却又教人爱不释手。这三个月来,没有她在身边,他都不知道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
金凤鼻子一酸,泪水便开始在眼眶中打转。
“我……”她吸了一口气,“我不是闹脾气。我和你在一起,这是不行的,你还不明白么?”
“只要你愿意,没有什么是不行的。”他将她拉开一点距离,如潭的黑眸灼灼地看进她的双眼,似乎是一把暗夜中的火苗要直直烧进她心里去。
金凤张了张口,又要说什么,却被段云嶂以指堵住了唇。
“什么都别说,先听我说。”
“你怕有你在我身边,臣子们会反对,母后会不悦,民间会有不好的传言,我知道。你想让我成为一代明君,不想成为我的阻碍,我也知道。可是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我只想为天下百姓做该做的事情,只想成为我自己心中的明君,这就够了。至于后世的史书如何写,我不在乎。史书和你相比,不过是一叠废纸。”
“你怕你让我为难,让我有弱点,让我被诟病。可是这些在我看来,都是小事,可是失去了你,才最让我为难。”
金凤垂下眸子:“你不懂。你怎么能说得如此轻巧……”
“我懂。”段云嶂爱怜地抚上她的脸颊。“这些,都不是你离开我的最重要的原因。”
金凤一凛。
“你离开我,是因为你不信我。”
“你……胡说什么?”金凤颤声道。
“我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有多害怕。你怕你待在我身边,会越来越不像原来的自己,你害怕将自己的未来和命运都交在我手中。所以你才会逃离。”段云嶂绷紧了好看的剑眉,“在你心中,我就这么不值得信赖么?”
金凤惊呆了。心中,仿佛有一个血淋淋的伤口被撕开,她向来将自己保护的好好的,从来没有这样以脆弱的面目来面对过谁。
泪水如泉涌出。
她用力挥开他的双臂,倒退两步:“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或者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我就什么也不用顾忌。可是我们不是!有那么多的诱惑,那么多的猜忌,也许有一天,你会忘记你为什么会爱上像我这样的女子,可是你永远不会忘记我是刘歇的女儿。我并没有把握让你这一辈子只爱我一个人,万一你要纳妃,我更加不能够容忍。”
“如果我没有爱上你,也许一切就没有这么复杂,我会努力去做一个好皇后。可是,现在不行了。”
“所以,你还是无法相信我。”段云嶂按住胸口,仿佛胸中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我并不是不相信你。”金凤无力地摇摇头,“也许我们还不够相爱,所以,没有动力去变得更加勇敢。”她缓慢地抬起眼帘,虚弱地叹息:“回去吧。你是一国之君,三月不理朝政,京城会变成什么样子?”
段云嶂沉默了。他的心便如这昆仑山上的积雪,缓缓结冰,而后,将终年不化。
金凤转身,眼泪掉落得更加厉害。
她抹了一把眼泪,狠了狠心,继续前行。
段云嶂盯着她的背影,忽然看见地面的冰雪蓦地颤了一颤。他敏锐地大呼出声,身子也随之向金凤扑了过去:“小心!”
一阵刺耳的冰雪摩擦与重物坠地的响声过后,金凤发觉自己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脑袋一阵锐痛。
连忙转过脸来,段云嶂却已不见。
第76章一片冰心在玉壶
金凤慌忙爬前几步,倏然发现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冰洞,而段云嶂正躺在洞底,不知死活。
额角似乎有鲜血滴落下来,可她浑然不觉。方才是他警觉冰层断裂,抢先将她扑倒,自己却掉进了冰洞么?
金凤大叫起来,反复呼唤着段云嶂。
终于,冰洞下的段云嶂抬起了头,冲她微笑了一下。他动作缓慢地挪动着身躯,终于侧坐起来。
“你还好么?有没有哪里受伤?”金凤问。
段云嶂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而后抬头苦笑:“腿断了。”
金凤茫然地看着他,第一次感觉到这样不知所措。冰洞很深,他的腿摔断了,肯定无法自行上来,而她身上既没有绳索,有没有铲雪的工具,更无法助他上来。
“我……我下山去找人!”她从地上站起来,便要往山下跑。
“……别!”段云嶂咳了一声,连忙喝止她。“你现在下山,至少也要两天两夜才能到有人烟的地方,再领着人回来,我已经被冰雪埋住,冻死了。”
金凤怔怔地看着他。
“黑胖?”段云嶂吐了一口血沫,仰头唤她一声,以为她没有听到。
“那……该怎么办?”金凤喃喃道。
段云嶂被她问住。两人都默然良久。
他们都不是惯在江湖行走的人,从来锦衣玉食,何尝有过这样的经验,更加不曾处于如此孤立无援的境地。
真正流落到民间,就像两个废人,想不出任何办法。
“那么我来挖开冰洞,把你救出来。”金凤咬了咬牙,开始用自己的手将冰洞边缘的冰雪铲开。
“你疯了?”段云嶂大惊。冰冻坚硬无比,她要在这冰洞中挖出一条道路来,无异于愚公移山。
金凤手下仍不放松,口中却挫败地高喊:“那你说该怎么办?”
冰下久久无言。
金凤于是紧咬下唇,继续奋力挖掘。此刻她无暇去想他们是如何落到这般境地,无暇去想她和段云嶂的爱恨情愁,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要把他救出来。
挖了许久,不过挖了半尺多深,金凤的手指已肿得如棒槌般粗。
冰下忽然幽幽地道:“黑胖,别挖了。”
“为什么!”金凤喘着气,手下并未停歇。
“再挖上几个时辰,你的手就废了。”
“我用脚来挖。”
“脚也会冻残的。”
“我用嘴来咬。”
“……”段云嶂沉默了一会儿,“黑胖,你这是何苦呢?为了一个你不在乎的人。”
金凤呆了一呆,没有反驳他,而是挖得更加拼命。
段云嶂叹气:“你不用管我,还是继续朝前走吧。”
金凤停住动作:“你说什么?让我继续往前走?”
“是。”
“你让我抛下你,继续往前走?”金凤不敢置信地问。
段云嶂一窒,半晌,有些艰难地道:“黑胖,我知道你这么远赶来昆仑,是为了圆自己的一个梦。你以前从来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这是你的第一个梦。所以我这一路上并没有阻拦你,而是默默地在背后跟着你。如今都快到山顶了,你不该放弃。”
“那你呢?你怎么办?”
“看如今的情形,我大概是活不成了。你下山以后,记得给京城捎个信,让他们来寻我的尸首。”
金凤无言。
看了看头顶上积雪如玉的山顶,美得不似这世间应有的景致,此刻却显得残酷而冰冷。
她说:“我不上去了。”
“为什么?”段云嶂讶然。
“我也不挖了。”
“黑胖……”
“云嶂,我下去陪你。”
她在冰上静静地对自己微笑了一下,然后,顺着冰洞的边缘,滑了下去。
段云嶂怔忡地看着她如一颗球一样滚落在他面前,看着她缓慢而不雅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她动作有些迟滞地朝他走过来。
“刘黑胖,你真是疯了是不是!”他蓦然破口大骂。
金凤浑然不觉他的愤怒,神情无波地低下头去。
“疼么?”她查看他受伤的腿。
段云嶂哼了一声,额头上却微微沁出冷汗来。金凤伸手握住他的手,被他甩开。
“你这,算是同情么?我完好无损时你偏要离我而去,如今我快要死了,你却要和我生死相随了么?”他冷笑。
金凤再去握他的手,这一次她没有让他甩开。
“别生我的气了。”
段云嶂恼怒地撇开脸:“你是白痴么?为什么跟着往下跳?”
金凤发了一会儿愣,而后靠着冰壁,坐在段云嶂身边。
“总是我是要陪你一起死了。人家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信不信?”
段云嶂冷淡地撇开头。
金凤笑笑,而后看着身边男人俊逸的侧脸,发起呆来。
“你看够了没有?看够了就上去!”段云嶂狼狈地骂她。
金凤抱住他一条手臂,耍起了无赖:“反正是上不去了。这么小的一个冰洞,你是赶不走我的。”
段云嶂无计可施。
手臂上忽然传来一股暖意。段云嶂低头,看见金凤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手臂上。
“云嶂,我并不是不相信你。”她喃喃道,“即使把性命交在你的手上,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段云嶂胸坎剧震。
“你说我不够爱你。那是错的。我爱你的程度远远超出你所能够想象的。我不是一个有勇气的人,正是因为爱你,才渐渐有了勇气。”
“有了勇气,所以才敢离开我?”段云嶂轻轻吐出一句话。
金凤讪讪地笑笑:“那时候看起来,离开,似乎对你比较好呀。我不希望你的路走的太坎坷。难道,我真的错得离谱么?”
“所以你就留了一封废后诏书,跑到昆仑山来?”
金凤低头:“我想来看看这千里昆仑是什么样子。可是,这并不是为了圆一个梦而已。”
“这是我想念你的一种方式。”
段云嶂剑眉微扬,漆黑的眸子渐渐转深。
“再说一遍。”
“什么?”
“这些话,再说一遍。”
金凤脸上泛出些红晕。
“这么多,哪里还能再说一遍?”
“那么就告诉我,这三个月来,你有没有想念过我。”
金凤垂下眸子,身子颤了颤:
“每一天,都在想你。”
话音刚落,滚烫的双唇便落在她唇上,将她后面的话语尽数吞下。
“刘黑胖,你这个骗人精!”他咬住她的唇瓣,在她唇齿间模糊不清地说。“你简直是我这一辈子的克星。”
而她则柔顺地承受他所给予的暴风骤雨,并勾住他的脖子,将自己毫无保留地送上。“彼此彼此。”她在他肆虐的欲望中宛转低吟,她的身心,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愉悦,这样毫无顾忌。
她甚至伸手去扯他的腰带。
段云嶂拦住她不规矩的手,目光森冷地盯住她:“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
金凤点头。
“这里很冷。”他尚有顾忌。
金凤侧首:“我不在乎。倒是你的腿伤……”
“不碍事,完全不碍事。”他拍着胸脯保证,脸上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振奋。
金凤微哂。
生死一线,这里再也没有扰人好事的宫人,没有家国大事的后顾之忧,只有一男,一女,和莽莽千里昆仑。
千钧一发的那一霎那,她神志不清地问了一句:“你……还生我的气么?”
段云嶂凌厉地反问她:“你呢,还敢离开我么?”
她哭叫起来:“不敢了,永远不敢了!”
至此,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终于功德圆满。
三个时辰以后,金凤在铺着香软的羊皮毯子的马车中醒来。
她看了看红漆的车顶,密不透风的车门,炭块火红的暖炉,最后目光停在车中央惬意地煮着一壶香茗的段云嶂身上。
“这是在哪儿?”她喃喃道,蓦地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我们……死了么?”
段云嶂挑眉:“你说呢?”
金凤挠头:“不像是死了……”
段云嶂笑笑,奖励似地摸摸她的头:“我们在回京的路上。”
“我、我娘呢?”金凤下意识地第一个想起娘亲。
“她在后面的马车上。”
“哦……”金凤宽下心。
忽然又觉得不妥。如果没有记错,他们应该是在昆仑山上的一个冰洞之中。
“我们得救了?”她兴奋倾着身子。
“咳咳,”段云嶂掩嘴,“可以这么说。”
“是谁救了我们?”
“大内侍卫。”
“……什么?”
在金凤逼视的眼神中,段云嶂慢慢坐正了身子:“事情吧,其实是这样的。你看,我就算出宫离京,又怎么可能是孤身一人呢?事实上有二十名大内侍卫一直跟在我身后……咳咳,准确地说是我们俩身后。我只要放出身上携带的信号焰火,他们马上便会赶来……”
金凤的脸上,渐渐变了颜色。
段云嶂小心地觑着她的脸色:“事情么,就是这么个事情。”唯恐她变脸,他连忙道,“你答应过永远不再离开我的,可不能反悔!”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金凤怒道。
段云嶂嘿嘿一笑:“不记得也没有关系,我们可以共同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
“段、云、嶂!”
驿道上,一辆马车中蓦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驾车的侍卫们有志一同地抖了一抖,都晓得是住在河东的某只母狮子开始发威了。
后面一辆马车中,徐娘半老的永福喜滋滋地对镜梳妆。京城的家里,赵屠夫在等着她。
第77章尾声
段云嶂在位的第十九年,四朝元老符大丞相卒于京城西郊绿意山庄。
那是一个仲秋的日子,皇后娘娘不情不愿地被哄骗回宫已有三个多月,如今大腹便便,正是将近六个月的身孕。
太后娘娘寿辰刚过,宫内欢声笑语。闾王爷恢复了旧有爵禄,和平民出身的王妃勤勉耕耘,一下子抱了一对龙凤胎。
云岩公主的小女儿已满一岁,凌小将军彻底沦为女儿胖屁股下的木马,而凌老将军也是廉颇老矣,每日追在孙女屁股后面嗲声嗲气地喊:“叫爷爷,叫爷爷……”
鱼长崖大人依旧在界州任知府,民望极高,任期不到两年,已得了一把万民伞。据说当今年轻的朝廷首辅柴铁舟大人每每休假便要往界州府跑,却不知是为何。
西粤女国使团再次来朝,使臣仍是老熟人朱谈女官。这一次同来的还有出使一年的国使刘白玉。刘白玉此次回朝是为了探亲,而朱谈女官这次来,却是再也不走了,每日依旧守在拢月皇叔的王府门口,扬言不得佳人誓不回还。
刘歇托人自牢中带出话来,刘家的几位夫人愿意改嫁的,可以自行改嫁。如今刘家上下已无多少人丁,只有二夫人、五夫人与刘二公子刘藤,带着小公子刘茂离了京城,在刘歇的老家开了一个小田庄,种田度日。
永福老树发新芽,与隔壁的赵屠夫终于终成眷属,流水席摆了三天三夜,阔气又福气,邻街蔡诸葛和豆腐西施夫妇的脸都气青了。
而周大才子和吕大尚书,依旧在闹市中一个偏僻的角落平平淡淡地开着他们的“麦好吃”面店。
直到那一日消息传来,符大丞相病危,希望能见皇上最后一面。
符大丞相是段云嶂曾祖父时的进士,如今已是八十三岁的高龄,两年前业已告老辞官。因家眷都在京城,符大丞相辞官后,一直居住在京城西郊的绿意山庄,种花养鸟,安度晚年。年初惊蛰的时候符大丞相在园子里被一只银色的蝎子蜇了一下,虽然蝎毒很快排出,人却受了惊吓,一病不起,拖到这时,看样子已是不行了。
段云嶂接到消息,立刻整装,骑了快马便奔出城去。
符大丞相吊着一口气,却似乎极有耐心地等待着段云嶂的到来。听到段云嶂的声音,他回光返照一样睁开眼睛。
“皇上……”他的声音似生锈了的镰刀,在草根上猎猎地划过。“老臣不能起身迎驾,请皇上恕罪……”
段云嶂连忙在床边坐下:“老丞相不必起身。”
符大丞相仿佛是听懂了,又仿佛还在神游,良久,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段云嶂的心提了一提,唯恐他下一口气再也吸不进去。
“老丞相有话对朕说?”
符大丞相的浑浊的眼珠慢慢地在房中兜了一圈,并不说话。
段云嶂明了他的意思,示意房中其他人暂避出门。
“此刻房中只有朕与老丞相两人。有什么话,老丞相不妨直说。”
“皇上……老臣……有愧于段家王朝……”符大丞相的眼神中现出一丝模糊不清的悲哀。
段云嶂一愣,四朝老臣,德高望重的符大丞相临终前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是教人想不通。
“老丞相……莫非心中藏了什么隐情?”
符大丞相缓缓摇头。
“皇上,老臣蒙皇恩得中进士,入朝为官,至今已有近六十年了。老臣……自辞官以后,每每回首为官这五十余载的是非功过,都忍不住汗颜。老臣忝居当朝一品,竟……竟从未为朝廷做过什么大事,为官之道除了故弄玄虚,便是明哲保身。老臣……老臣愧对先帝,愧对皇上您。”
“老丞相……何出此言?世人皆知老丞相是四朝重臣,功在社稷,忠心耿耿,怎么能说是毫无建树呢?”
符大丞相苦笑。
“忠心是为臣子的本分。可是只有忠心,却做不了什么事情。自威国公被下狱之后,老臣想了许多,这些年来老臣对皇上,对黎民的贡献,竟然还比不上威国公。”
段云嶂又惊又怒:“老丞相,你这是说的哪里话?”
符大丞相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无力地摆了一下。
“皇上,老臣是看着您长大的。老臣知道,您因为儿女私情而没有将刘歇处斩,心中始终留有芥蒂。您觉得自己做错了,是不是?”
段云嶂窒了窒。此事他从未对人提过,怎么符大丞相心中却如此清明。将刘歇处斩,其实是早已做好的决定,却在拟旨的最后一刻改了主意,其原因无非是一个人。他并不后悔这样的决定,可是心中始终怀疑,这么做,是否真的做错了。
“皇上……您……其实并不了解刘歇。”
“您了解他?”
“几十年的对手,怎么会不了解。他和你的父皇,名为君臣,实为好友。他……他就算有过改立新君的念头,也绝不可能想要置你于死地,或是颠覆段氏皇朝。他……他对先帝的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他……对先帝……”
“他太贪心了,自以为自己可以拯救整个天下,于是便疯狂地攫取权力。可是……他的确做了许多事情,这一点,他比我强。”符大丞相唇边是浓浓的自嘲,“与犬释之间的这场战事,他十年前已经料到。”
“这是什么意思?”段云嶂惊问。
“十年前威国公增收江南赋税一事,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魏太傅便是因为此事被逐出宫廷。
“那增收的赋税,全被用在军中。如今我朝军队兵强马壮,士兵训练有素,犬释又何尝能讨得半分便宜?威国公在十年前,便知道和你之间会有一场争斗,更料到犬释养精蓄锐,正会趁着我朝内乱之机入侵中原。”
段云嶂沉默。
“老丞相是在为刘歇求情么?”
符大丞相笑笑:“非也。刘歇罪有应得。老臣只是希望皇上看清他的功过,皇上,您不杀刘歇,并没有错。”
“一方县令或许应当谨小慎微,然而执掌天下者,万不可抱有但求无过不求有功之心。皇上,你可明白?”
段云嶂大为震动。良久,他颔首:
“朕明白了。”
符大丞相脸上现出欣慰的笑容来:“皇上,您的年号,正是老臣当年与太后娘娘商定的。所谓嘉禾,乃是休养生息,富国强民之意。请皇上勿忘。”
段云嶂心怀钦敬地垂下头。
刘歇,吕大尚书,周大才子,符大丞相,于这朝廷都已是远去的浮云。未来的天下,要靠他的努力。
“老丞相,请放心。”他肃然道。
符大丞相没有回答他。
室内寂寂,唯有灰色帘帐仍在悠悠飘动。
一代名臣,溘然长逝,唇边犹带一丝笑意。
嘉禾十九年仲秋的这个黄昏,皇后刘黑胖站在朝阳门的门楼上,俯瞰京城。远处的小巷空街,近处的深宅大院,尽收眼底。
身旁的宫女小声地提醒道:“娘娘,您看,皇上回来了。”
金凤闻言举目远望,果然,大道上一队轻骑快马飞至,为首的正是她的丈夫,年轻的君王。
腹中的孩子这时轻轻地踢了她一下,她“嗳”了一声。
宫女慌忙道:“娘娘,可有不适?”
她笑笑,摇摇头,继续注视着那由远及近的男子。金冠束发,剑眉飞扬,无限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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