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毕竟年幼,又秉性急躁,鲁莽冲动,今天这场独斗群臣,其实已经是超常发挥。很多表情、语气,乃至手段,都是套着倪昆模板,在模仿倪大国师——聪明的小孩子模仿能力都超强的,很多小戏骨飙起戏来,看起来比老戏骨都吓人。
此时一阵生杀予夺,威压百官,文武战栗,满殿皆跪,少女天子心中难免志得意满,心态开始渐渐膨胀。
韩思远看准天子性情,笃定天子在此时这般状态下,有很大可能应下赌约。
一旦天子应下赌约,烧他不死,他甚至都不需要天子守诺。
或者说,天子翻脸悔约,不履行赌约对他更加有利。
天子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毁约,韩思远便能彻底破掉大周天子的“口含天宪、言出法随”,截其天命,甚至令天子承受巨大反噬,轻松达成他“宰执天下”的谋划。
不出韩思远所料。
见得文武百官、王公勋贵皆跪地战栗,已在今日这有生以来,首次肆意生杀予夺之中,真正认识到自己力量的少女天子,心中早已豪情万丈。
群臣皆下跪,就你韩思远昂然挺立?
百官皆服软,就你韩思远兀自强项,还要与朕赌赛?
好!
朕便正大光明,将你烧成灰烬,骨灰都给你扬了!
天子唇角浮出一抹冷酷笑意,正要开口应下,一道低沉雄厚的男声,忽自神凰殿大门外传来:
“韩思远你这教子无方,养出两个逆臣贼子的老贼,有何资格与天子赌赛?枉你还是两朝老相,难道连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都不懂么?天子给你体面,允你自裁,已是赏了你天大恩典,岂容你在此倚老卖老,讨价还价?”
话声中,倪昆锦衣金冠,气宇轩昂,龙行虎步,迈入大殿,向着御座大步行来。
苏荔着禁军武服,捧拭雪剑;公主着大红武服,挂披赤甲,捧青风剑。
二人一左一右,伴在倪昆身边,随他步入大殿。
看到倪昆,御座上的天子嘴角微撇,埋怨他来得不是时候——朕好不容易出一回风头,已经是大发神威,镇住满朝文武,眼看就要把韩思远这老贼都一把火给扬了,倪昆你干嘛这时候登场,坏我好事?
不过尽管她此时心态稍微有点膨胀,可面对积威甚重的倪昆,她也只敢在心里埋怨一二,面上还是不敢给倪昆脸色的。
而韩思远则冷眼看着倪昆,淡淡道:
“倪昆?不经宣诏,便剑履上殿,大步流星,直奔御前,你不觉你太过狂妄了吗?果是南疆蛮夷,不识礼数,不敬朝廷。”
倪昆哂笑一声:
“本座乃天子御旨钦封大周国师,位列百官勋贵之上,乃帝国之师,天子之友,御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我之行止,哪一点不符合礼仪?
“倒是韩思远,你居然敢煽动百官,逼宫天子,欲剥天子之权……果然有其父方有其子,你两个儿子谋上作逆,看来都是你教出来的!”
“老夫所为,上对得起先帝、天子,下对得起黎民、百姓。一片丹心,天日可鉴,还轮不到你这南疆蛮夷指摘。”韩思远淡淡道:“至于你所谓的国师……天子明旨未发,政事堂尚未附署,你算哪门子国师?”
“圣旨在此。”苏荔忽然捧起一卷赤红凰纹、正黄为底的卷轴:“天子旨意已发,有天子正印,太后附印,倪昆已是当朝国师,接旨上殿,拜谢君恩。”
倪昆一整衣冠,对着御座上的天子躬身一揖:
“臣,大周国师倪昆,拜谢君恩!蒙君深恩,以国士待之,臣当辅佐君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天子又暗自撇撇嘴角:嘴上说得好听,私下里,你敢不凶我么?
面上继续绷着小脸,以清脆稚气的声音,威严满满的语气说道:
“倪卿请平身。今日之后,你为大周国师,为帝国之师,天子之友,见朕亦勿需全礼。”
“且慢!”韩思远沉声道:“册封国师的旨意,需政事堂附署,方才生效。若无政事堂附署,纵有天子用印,太后附印,亦是无效中旨,朝野有权拒不奉诏!”
倪昆好奇道:“这是谁规定的?”
韩思远正气凛然:“此乃祖制!”
倪昆悠然道:“哪位先君定下的祖制?可有明文?”
“……”
韩思远张了张嘴,无言以对——皇帝旨意需政事堂附署才算生效,还真不是写入大诰的明文律法,而是几百年以来,历代皇帝与群臣相争,彼此妥协,渐渐形成的默契。
既只是默契,大家都遵守,方才有效。
一旦皇帝要撕破脸,不守这默契了,那还真没有理由可以阻止。
倪昆悠然道:
“太祖鼎革,册封萧立为国师时,也只是一道天子旨意,可没有什么政事堂附署。所谓的政事堂,难道还能大过太祖立下的祖制?”
韩思远缓缓道:
“世祖皇帝曾有明旨,后世天子,不可再立国师,以防别有用心之辈蛊惑君上,为祸天下。”
倪昆淡淡道:
“四百年前,中兴大周的世祖皇帝,还曾赐下不少丹书铁券,许一干中兴功臣只要不犯谋逆之罪,便可与国同休。时至今日,那些得了世祖皇帝御赐丹书铁券的功勋世家,还有几家流传下来?”
韩思远凝视倪昆,缓缓颔首:
“不愧是当代天命教主,果然深得天命魔教摩弄乾坤、逆乱命数、颠倒黑白的真传。”
倪昆微笑道:
“本座岂敢与裹挟百官,威逼天子交权的韩相比?
“韩相造反的本事,比你两个儿子,可要高明了不知多少倍。明明是在逆大谋,竟还能做出一副为天子、为天下着想的表面文章。倪某佩服。
“不过天子已经定了韩相生死,韩相为何还恋栈不去?
“韩相自诩忠臣,自称一片丹心,天日可鉴,为何却连皇帝的话都不听?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韩相难道是真不明白这个道理?”
韩思远凝视倪昆好一阵,忽地摇头一叹,轻笑道: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倪昆,老夫早知你会是个祸害,可没有想到,还是小瞧了你。昭城之乱倒也罢了,没想到天子亦受你影响甚深……
“老夫看得出来,天子是在学你。若无你,天子断不会是今日这般模样,也断不会有今日这般生杀予夺的决断!众议汹汹之下,虚君实相之议,九成可以轻易通过。”
倪昆眉锋一挑:
“听韩相这意思,昭王作乱,还有韩相一份功劳?唔,想想也是,毕竟你长子韩擒龙,乃是昭王心腹大将。韩擒龙参与昭王作乱,背后又岂会没有你这老贼支招?”
韩思远笑意淡淡,云淡风轻地说道:
“一个没有神凰血的周天子,背后纵有邪神撑腰,也总比在神凰宫中,天下无敌的神凰天子更好操纵。”
倪昆哈地一笑,“韩思远,这可是你亲口承认的!你果然也参与了昭王之乱,犯下谋逆大罪。今天韩氏一族,就要因你父子逆举,举族凋亡了!”
“是吗?”韩思远背负双手,淡淡道:
“昭王谋成,逆贼上位,根基不稳,八百年织就的天命法网动荡,此为上策。昭王事败,裹挟众意,逼天子虚君实相,此为中策。上中二策皆败,我却还有一策,曰废立天子。
“废掉当今御座上,那位拒不纳谏,当堂诛杀大臣的暴君,另立一位得朝野拥戴的贤君,再行虚君实相。此虽只是下策,但对我而言,也足够了。”
此言一出。
殿中那些本就被天子杀伐骇得战战兢兢、汗流浃背的群臣,更是惊骇欲绝,一个个面无人色,摇摇欲倒。
若说此前韩思远要求虚君实相,还算是老成谋国之言,对天子也有好处,且已明言将告老让贤,不再把持相位,展现了一片公心。
可此时,他不仅承认了参与过昭王谋逆,更当堂说出要废君另立……
这是丞相能说的话么?
这是要当堂造反的乱臣贼子啊!
他们方才居然还与这乱臣贼子同气连枝,逼宫君上……
单这一条罪状,就足够他们人头落地了!
当下众臣又纷纷发挥出墙头草的看家本领,纷纷斥喝韩思远:
“韩相……不,韩思远你这逆贼,居然敢作此大逆不道的狂言,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衣冠禽兽啊!韩思远你人面兽心,猪狗不如!”
“犯上作乱,当诛九族!”
“陛下,臣请诛韩思远,凌迟活剐,抄灭韩氏一族,九族连坐!”
“臣附议!”
“臣附议!”
“臣亦附议!”
一时间,方才还与韩思远同气连枝,众志成城逼宫君上的文武百官、王公勋贵,此时全员反水,众议汹汹,皆指韩思远而去。
“连这群废物都说你该死,韩相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若立刻就死,本座可借剑予你,让你自刎。本座的剑锋利地很,保证你死得痛快,没有丝毫痛苦。”倪昆淡淡说道。
依他本来的脾气,这时就该直接挥拳,轰碎韩思远狗头了。
但韩思远给他的感觉很是微妙。
并没什么危机感,却有一种空空荡荡、似不存在,好像面前的韩思远,只是一道不存在的虚影,却又似乎到处都是、无处不在,仿佛殿里的每一个人,都是韩思远的诡异之感。
倪昆不知道这种诡异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只直觉地知道,想杀韩思远,恐怕真没有那么容易。
不然,韩思远也不敢与天子打赌,要任凭天子在他身上点起神凰火了。
“大周八百年天下,太过老迈腐朽。满朝文武,皆是顽愚朽木、衣冠禽兽,无一可靠,只能利用。”韩思远感慨:“老夫既利用他们,又鄙夷唾弃他们。将来若执掌权柄,这些腐朽无能的衣冠禽兽,也是要一一剔除,清扫干净的。”
倪昆凝视韩思远,微笑道:
“先别说将来,想想眼前这一关该怎么过吧。”
韩思远摊手:
“自然是行下策,废立天子。”
长乐公主冷笑:
“都已经千夫所指,满堂唾弃了,你这老贼还在做此大梦?真是不知所谓!”
韩思远呵呵一笑:
“当今并非群雄逐鹿的乱世,本已有成熟运转的体制,大家在规则内各逞心机,斗而不破该有多好?可天子偏要恃强掀桌,不按规则来玩……
“也罢。大周太祖能起于微尘,横扫天下,推翻大虞,建起大周,所依仗的无非是武力。当今天子能不惧汹汹众意,轻易瓦解群臣意志,令群臣战战兢兢,跪地求饶,所恃仗者,还是武力。
“想要神凰退位,看来终究得要诉诸武力……”
他摇头唏嘘着:
“老夫已不知多少年,不曾与人逞强斗狠过,但愿曾经的本领,尚未生疏……”
长乐公主冷哼一声,二话不说,抬手一掌,掌心喷出熊熊赤焰,轰地一声冲击到韩思远身上,将他烧成火人。
她用的是神凰火,却故意以掌心发出,就是要让人误会,以为她这只是普通的火焰术法,不往神凰火上联想。
但这小手段,骗得过别人,骗不过韩思远。
韩思远似笑非笑地看了公主一眼,负手立于烈焰之中,微笑颔首:
“不错,焰力更在天子之上。”
长乐公主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中满是惊诧。
神凰火加身,从头到脚都在熊熊燃烧的的韩思远,竟然毫发无伤!
不仅身体须发无伤,就连身上的丞相朝服,都安然无恙,似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将神凰焰力隔绝在外,只能在他体外虚空燃烧。
天子看到这一幕,亦是微微一震。
这才知道,韩思远这老贼,竟然不怕神凰火,倪昆及时登场,不是不让她出风头,而是免得她当场丢脸,赌赛失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败了好不容易立起的天子威严。
群臣亦是目瞪口呆,没想到韩思远这老贼,竟真有任凭烈焰加身,毫发无伤的手段——他们倒是没认出公主放的是神凰火,毕竟神凰火无需动手,一个眼神,就能施放。公主以手心放火,真就误导了他们,让群臣以为,公主施展的,只是某种火焰术法。
可即便不是神凰火,能被烈火烧身而安然无恙,韩相的手段,也足以令人震惊了。
倪昆双眼微眯,对公主一抬手。
公主将青风剑递到他掌中,他五指一合,握住剑柄,凝视含笑屹立火焰之中的韩思远,沉声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
韩思远背负双手,悠然道:
“老夫是谁?老夫啊,曾经有过很多身份……”
他深不可测的幽黯双瞳中,浮出一抹追忆缅怀之色,似在回忆往昔峥嵘岁月。
此时已是图穷匕现,多年筹谋,成败在此一举,老谋深算的韩思远,也不想再隐藏下去,要用一个大秘密,来打击、震慑倪昆等人的信心。
“老夫曾有过真龙血脉,乃是前朝大虞,遗落在外的皇子皇孙……”
他这一开口,吐露的秘密,便是石破天惊,令满朝文武皆是大震,连一直架势十足的天子,都再绷不住表情,微微张开了小嘴,眼中浮出深深的震撼。
大周两朝老相韩思远,居然是拥有真龙血脉的前朝龙帝后裔?
这……
以他两个儿子所行逆举,以他今日朝堂所为,貌似也说得过去,正合他前朝余孽的身份。
然而。
韩思远所作所为的真正原因,并非如此浅薄。
与他之后说出的话相比,所谓前朝余孽的身份,更是不值一提。
那是一系列连倪昆都大感震撼的秘密。
“前朝真龙血脉,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令人艳羡的神魔血脉,可老夫并不喜欢。前朝龙帝那一系的真龙血脉,太过暴戾,常令老夫神智不清,莫明生出杀人冲动。
“就算修出真气、法力,能够驾驭血脉,却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受真龙血脉潜移默化,影响性情,变得暴躁好杀。
“所以老夫在修出法力之后,自废肉身,元神遁出,再度投胎……”
“不可能!”长乐公主断然道:“区区法力境界,如何能元神出窍而不死?只有炼神大修,才能元神不灭,转世重活。且绝不能超过三世,否则元神依然会被磨灭!”
韩思远悠然道:
“老夫幼得奇遇,元神异于常人,修炼的功法又颇为玄妙,只需修出法力,便可元神不灭,投胎转世。你还年轻,不知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以为不可能的,其实都有可能。”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
“第二世,老夫再次拜入前世师门,继续重修原本功法,进境更快,不到百年,就已修至凝窍境……可即便如此,还是比不上一位惊才绝艳的师兄……这样下去,宗门镇派大法,终究落不到我的身上。
“于是,我找到了一位新崛起的青年天才,辅佐他做出了一番大事……”
说到这里,他环顾殿中,冲着天子、倪昆、公主等颔首一笑,笑容之中,恶意满满:
“老夫那一世,姓萧。辅佐的青年天才,姓凰。”
听到这一句,所有人的耳边,都似炸起一声惊雷,被那无形惊雷,震得摇摇晃晃,头晕目眩。
天子霍地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瞪着韩思远,长乐公主也是娇躯一震,明眸之中,一片茫然。
“老夫两世拜入的宗门,叫做天命教。那位始终压我一头的师兄,正是八百年前,执掌‘天命乱世书’的天命教主……
“虽老夫始终未能得到完整的天命乱世书,但在辅佐那位凰姓天才争霸天下的过程中,老夫找到了自己的道路……那是一条,直指圣丹,乃至掌道的光辉大道。”
韩思远迎着众人或震惊惶恐,或不可思议,或茫然无措的目光,悠然说道:
“炼气士时代于七百年前终结,但这对老夫影响不大。老夫无需遁世避劫,虽不能炼气长生,却仍可继续转世,至今已是第九世。
“除前两世大虞血脉、初代萧姓国师,以及这一世的韩思远身份,老夫另外六世,既有为国戍边的大将,亦有位高权重的名臣,还有生下来就锦衣玉食的勋贵,乃至丞相、国师。
“没错,老夫这已不是第一次做丞相了,老夫此前六世,就有一世,做过十年丞相。四百多年前,祸乱天下,令大周险些崩溃的邪教国师,亦是老夫一世。
“说起来,如今这京师、这天下,有老夫某一世血脉的勋贵、世家还真为数不少。就连凰家……亦有老夫某一世女儿的血脉。”
他微笑着,看着御座上的天子:
“陛下,老夫那一世的女儿,算起来,还是你父皇的曾祖母。”
他又看向倪昆、苏荔:
“虽老夫未曾做过教主,还联手周太祖几乎将天命教打得全灭,但照辈份,你们也得叫我一声祖师爷。
“毕竟,我在天命教呆了两世,合计两百多年,也收过不少弟子。而天命教被赶至南荒的,也大多是我门下传人,否则哪会有他们活命的机会?
“传承到现在,你们这些天命教后辈弟子,个个都是我传人的传人,叫我一声祖师,不算过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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