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居 > 穿越小说 > 黛玉传 > 第十一回 盗玉瓶凤姐失算计 借银钗探春思远行
    且说自提亲事后,黛玉之病一日重似一日,所进汤药尽皆吐出,反徒增一番辛苦。阖府这时多半都听说了北静王求婚之事,无不罕异,有说宝玉有情有义,竟胆敢闯进王府抗婚,只怕惹下祸根的;有替他两个惋惜,说“好好一对玉人儿,竟这样被拆散了”的;也有趁心如愿,借机散播流言,惹事生非的,这也不消说他。如今只说凤姐因连日操劳,又犯了旧疾,身下淋漓不止;便连贾母身上也不大好,日间每每思睡,夜里偏又多梦,一夜醒来几次,太医每日来往诊治,只不见效;王夫人自从梦见元春后,亦是坐卧不宁,又不敢对别人讲出,只在佛前告诉,说是若能保得元春平安回来,自愿吃长斋,捐庙散经,点长明灯孝敬佛祖。

    这日刚吃了饭,贾母觉的心里发闷,正想着寻些什么消遣,破闷行食,恰有水月庵的姑子净虚带着智通来府里请安,觑看颜色,打探虚实。贾母正想寻人说话,见他二人来了,倒也喜欢,便歪在黑漆描金靠背椅上道:“你们来的正好,我们二太太才说要从此敬佛,吃长斋,你们既来的巧,且与我们讲些因果来听听,也叫我们时常心中念着佛祖,积些缘法。”净虚便先说道:“老菩萨原是极通的,这些年来行善积德,礼经拜佛,那佛经掌故只怕比我们还熟透,且又见多识广,解的通。叫咱们可说些什么好呢?”贾母笑道:“那能呢?都说佛法无边,我能知道多少?九牛一毛罢了。”净虚道:“虽说如此,咱们修了一辈子佛,也终是俗人俗身,论缘法,却未必通的过老菩萨。”贾母只道:“这说的过了,过了。你且随意讲几个来听听。”

    净虚便命智通讲来,说:“讲的好,老菩萨喜欢了,师父赏你;讲的不好,回去且要罚背经书呢。”智通道:“既然老菩萨如此虔诚,我就讲个尸毗王割肉买鸽的故事吧。”贾母道:“这个却是听过了。”智通又道:“那便说个九色鹿王拯救溺人的故事。”贾母道:“这个也听过。”智通想想又道:“那便说个摩诃萨太子舍身饲虎的故事。”贾母仍说听过了。智通又故意说了“五百强盗成佛”、“须者提太子割肉事亲复国”、“善事太子入海求珠”等几个浅显熟惯的佛经故事,果然贾母都说听过了,智通便叹道:“我就说老菩萨普天下再没有不知道的故事,寻常往别的人家讲经说法,谁家不是听一个赞一个?就只在老菩萨这里,竟没什么新鲜的,可难为死我了,这那里是讲佛法,分明是考举,我若能唬的过老菩萨,我也不用讲经宣卷,竟去考试作官了。晚上这顿罚经,竟是逃不掉的呢。”嘲笑一回,这方又说了一个“佛图澄听铃音辨吉凶”的故事。

    王夫人、凤姐、李纨等也都坐在旁边听他讲法。便听那姑子说道:“原来深山里有一座九级佛塔,塔铃垂檐,随风作响,有位高僧佛图澄,最擅长从铃音中分辨祸福吉凶,人们便常求他听铃,以便趋吉避凶,预知生死。某年某日,有位赵太子石宣,想要谋害亲弟弟秦公韬,弑父举事,又怕计不得逞,便故意先去拜访佛图澄,想试试深浅。又不好说明来意,恰听得塔上一铃独鸣,便问道:‘大和尚素识铃音,究竟主何预兆?’那佛图澄慧眼佛心,早猜到他来意,却故意不说破,只答道:‘乃是胡子洛度四字。’石宣唬了一跳,连忙又问:‘什么叫作胡子洛度?’说着,恰便石宣之弟秦公韬徐步进来,佛图澄便盯着韬的脸只管凝视。韬自然觉的诧异,问其缘故,佛图澄答:‘公身上有血腥味,恐近日有不吉之事’……”

    说到这里,宝玉、探春两个走来请安,贾母拉着问了几句话,又向姑子道:“这故事杀气太重,倒还是说些平和通畅的来听听就好了。”王夫人早变了色,闻言也忙道:“正是,刚吃过饭,且别说这些血咕溜拉的不吉利。”

    净虚察言观色,早猜到贾母心思,又见宝玉进来,知道他们这些公子哥儿多半喜听香艳故事,便得了一个主意,忙阻住智通,笑道:“这倒是我来讲一个孔雀王的故事吧。”因说,“从前有个孔雀王,有五百个妻子,他却独恋着一只青雀,把五百个妻子都抛弃了,就只想得到这青雀的欢心。因这青雀喜欢喝甘露,吃蜜果,那孔雀王就每天早晨亲自往深山里采露水蜜果,回来奉养这青雀,好哄他高兴。”

    宝玉向来不好听经说道,本意只想请了安略坐片刻就走的,听了这几句,却是心里一动,暗想:甘露,蜜果,倒好像在那里听过的一样。便坐住了,脱口问道:“这孔雀王这般痴心,倒不知那青雀拿什么来还他?”那老尼一愣,道:“这个佛经里倒没有说的,想来那孔雀王这般迷恋青雀,自然是因那青雀有其特别的好处,或者两个有夙世因缘也说不定。”贾母道:“且别理这个,只往下说吧。”

    净虚遂道:“却说这国的王后得了一病,百药不医,是夜却做了一个梦,醒来便与国王说:有仙人告诉我,只要吃了孔雀王的肉,我的病就会好。于是国王悬赏求药,说谁若抓到了孔雀王,不仅赏银万两,还把公主许他为妻。有个常在山里走动的猎人听见了,他从前原得过孔雀王的搭救,知道他每早要替青雀采食蜜果,便想了一个主意,把自己浑身涂了蜜糖躺在地上诱那孔雀王走近。果然孔雀王中计,被这猎人捉住。孔雀王情知被猎人出卖,只得同他商量:你如果放了我,我告诉你一个地方,那里有座金山。猎人不信,说我放了你,金山又没有却怎么办?国王的赏赐可是写的分明。遂把孔雀王献给了国王。”

    宝玉听到此,顿足道:“这猎人忘恩负义,着实可杀。”贾母与王夫人也各自出神。凤姐催促道:“不知那孔雀王医好了王后不曾?”老尼继续道:“那孔雀王见了国王,便又谋之于王,说:你不要杀我,我只要对着一碗水念咒,就可以让王后康复。国王听了,果然命人拿来一碗水,孔雀王对着念了几句咒,拿水给王后喝了,王后本来病的连身子也抬不起,喝了水,立刻就下地走动了,出脱的比病前更加光彩夺目。国王自然高兴,要重赏孔雀,封他做宫中御医。”贾母点头道:“这国王倒有个正经主意。”老尼笑笑,继续道:“孔雀王说:大王且不急赏赐,这算什么,我如果对着湖水念咒,湖里的水便有了仙气药性,可医百病。国王更加高兴,便把孔雀带到了湖边。孔雀跳到湖里作了法,百姓饮了湖水,瞎的也看见光了,聋的也听见声了,哑的唱起歌来,瘸的跳起舞,就跟过节一样。孔雀王见灾难已满,便飞到枝头对国王说:您可知道这世上有三个蠢人?”说到这里,故意打住。

    贾母正听的起劲,忙问:“那三个蠢人?”净虚笑道:“老菩萨同国王问的竟是一样。那孔雀王便答道:第一个是我自己。我有五百个妻子,却只爱青雀一个,每天早早晚晚跑来跑去替他采果觅露,就像差役一样,还差点丢了性命,自然是第一个蠢人。”宝玉打断道:“此言差矣,此乃痴情,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本是天地间最珍贵难得的,所谓择善而固执,怎能称之为蠢?”探春忙道:“且别打岔,听他说完。”老尼又道:“第二个蠢人是猎人,他背信弃义,以假当真,拒绝我许他的整座金山,却贪图万两黄金,还不是一个蠢货吗?”宝玉道:“以假当真,因小失大,也确可称之为蠢。倒不知这第三个蠢人是谁?”老尼笑道:“国王也是这样说,竟跟哥儿想的一模一样。只听那孔雀王说:‘第三个就是国王您了,我有这样法力,你怎么竟能轻易放了我呢?’说罢,孔雀王拍拍翅膀,转眼就不见了。”

    讲毕,众人都道好听。贾母笑道:“这世上又贪心又固执的人原多着,依孔雀王说的,我们这屋子里坐的,也都是几个又不知足、又不识货、丢了西瓜捡芝麻的蠢货罢了。”说的人都笑起来,姑子自然又是满口奉承不已。凤姐笑道:“我虽不信这些报应因果,说不的,倒要替我们姐儿行行善,捐点香油,烦师父闲了也在观音菩萨、弥勒佛、二郎神面前常替我们姐儿祝祷祝祷。”智通道:“奶奶若求平安,心中只默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可也,我可帮奶奶在佛前求一串佛珠,念一句拨一粒珠子,每天念三遍经,缘法自然生。倒不必拜二郎神、弥勒佛的。”凤姐笑道:“都说到那个山头拜那座庙,我却不知道将来我们姐儿都要经过那些山头那些庙,那些庙里面又是那些佛爷主事儿,依我说倒是早早送了礼,混个人情熟络的好,横竖礼多人不怪,有人情比没人情好。免的真要求到的时候,‘临时抱佛脚’,只怕不应急儿。”说的众人都笑了。

    两姑子又奉承不已,直说的天垂宝像,地涌金莲。宝玉渐听不入耳,遂告辞了出去,凤姐儿妯娌姐妹几个也都散了,惟有贾母和王夫人两个仍坐在那里听姑子讲经。

    正说的热闹,忽然二门上小厮一叠声报进来,说是内相夏公公来了,贾母吃了一惊,唬的抖衣乱颤,忙忙更衣出迎。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皆出仪门外等候。

    只见那夏守忠坐着四人轿子,后边羽林军执缨枪列队跟随,一路喝道而来,贾赦等忙接上前请安,羽林军在仪门外停住,夏太监仍不停轿,径命抬进中堂来,方喊停下,扶了小太监的肩下来。贾赦等只得跟从进来,见那夏太监一身素服,面色凝重,都不知发生何等大事,皆战战兢兢,且请入大厅,不及看茶,且跪下听旨。夏太监却又一手一个扶起赦、政二人,且道:“国丈爷请起,老奴非来传旨,乃是报信来的:皇上銮驾日内便要回京,娘娘的棺椁也随后就至,所以特来报与尊府知道,以便准备迎灵之仪。”

    贾政听了,几欲昏厥,只疑听错,浑身震颤,不能说话。贾赦施礼问道:“公公请说的明白些,什么棺椁、迎灵,下官愚钝,一时不能明白。”夏守忠叹道:“我也是听探子八百里传报,原来娘娘在京时已经怀有龙种,月前随驾狩猎,不慎堕马,竟然一病而殁。皇上伤心不已,无心围猎,因而提前起驾回京。娘娘的棺椁随后回来。特来告知府上早做准备,免的届时筹措不及。”因细细告诉,说是元妃许是怀孕日子尚浅,行前竟未及诊出,及到了铁网山,连日马上颠簸,饮食不便,虽觉呕心胸闷,百般不适,却只当车马劳顿所致,只勉力支持,既不肯宣太医问诊,亦不肯教圣上劳心。那日随驾出猎,皇上一箭射中兔子,御前侍卫倒提了来报喜,元妃想是闻到血腥气作呕,忽然身子一偏堕下马来,偏偏靴子踏在蹬上未能脱出,那马受了惊,竟载着他一阵狂奔,侍卫们忙围堵追截,好容易拦住,救下元妃来,已是气微神散,下体更是淋血不止,及宣太医来,才知竟然小产了,虽百般施药,那里救的活。不到天明,便断了气。皇上因此无心狩猎,留下一队人马且与元妃装殓,自率亲军返驾回都。大约一两日就要升殿的。

    贾政听了,老泪纵横,稽首痛哭,贾赦已经陪着夏太监走出好远了,尚跪在地上不知起来。贾琏早飞报与内府,贾母听了,大叫一声“我家完了”,往后便倒,两眼倒插上去,凤姐、李纨忙一边一个抱住了哭着叫唤,好容易叫的醒来,又听彩云哭道:“太太晕过去了。”凤姐忙又来拍抚王夫人,命平儿拿鼻烟来嗅着,一时手忙脚乱,披头散发。幸得邢夫人、尤氏也都闻讯走来,帮着料理。

    一时宁荣二府哭声大作,缟素齐张,灯笼彩绸尽皆掩起,门楣树木悉挂白幡,又因大观园原为娘娘省亲所建,更是着紧布置,银砌素裹,妆点的雪窟云洞一般,素宫灯自园中一直挂到街上去。大观楼便安作灵堂,旁边含芳阁为坐息处,南边三间小花厅仍收拾出来预备宫中,又从正门往大观楼一带皆以帏屏依着自然山势遮挡使与园中分隔,另搭了五间大棚,请和尚道士念诵《解冤》、《楞严》诸经,开西角门专备和尚道士出入。又有清虚观订了几日打醮,演水陆道场;铁槛寺几日念往生咒,搭台放戏;并水月庵、水仙庵等凡与贾府有瓜葛的寺庙庵宇都上门请送仙冕,来往络绎不绝。不在话下。

    且说皇上銮仗方起驾时,便迎上北王派去护驾的卫兵,因此一同回来,走至半路,忠顺府的亲兵也到了,都一同返京。诸王早在郊外设帐候迎,跪接銮驾,君臣互道辛苦,一同回宫,先议了国政,次日方诏贾府有职人等晋见,告以元妃事,犒银若干。贾政磕头谢恩,忍痛奏禀:“荷蒙皇上天高地厚洪恩,日夜思欲竭其犬马之力,图报捐埃而未能。前日皇上回京之先,已命内相告知娘娘身殁事,殷殷垂顾,臣感激涕零,镂心刻骨,口笔难述。今更蒙皇上亲劳抚嘱,奴才不胜惶悚顶沐之至。归家之后,惟有设案焚香,叩首仰祝而已。”遂谢恩归府,告知元妃灵椁回京日,又派出家人分班往亲眷处告诉,安排坟上助事,又叫进裁缝来量做衣裳,银匠来打首饰,纸匠来扎彩冥器,石匠来刻印志铭抄本,又宫中虽有画师传影,府里也须另请相公造像供奉,又于拢翠庵另起一坛诵经,又叫多多准备帐幔香烛,订戏班礼生,一时忙的人仰马翻。

    王夫人又忙里生事,只要赶在热孝里替宝玉完婚,贾政踌躇道:“服中娶亲岂不违制?”王夫人道:“这是娘娘的遗旨,奉旨成亲,怎算是违制?”贾母虽不愿意,也不好拦的,况且势成定局,料难挽回,早早水落石出了也罢,只好由的他们张罗,淡淡道:“只怕他姨妈不乐意。”王夫人便教凤姐请进薛姨妈来,将这重意思说了,因道:“南边原有这样的规矩,要么守制三年,要么就得赶在百日热孝里成亲,只是不能吹打。我想着宝玉还可等的,宝丫头今年已满十八岁,再等三年,未免耽误青春,所以意思断了七就赶着把婚事办了。日子原是宫里天文官选定了的,也不必改他。只是一概笙箫鼓吹,宴乐全免,只先拜堂合卺,三年孝满后再补行礼乐,虽是权宜之计,未免委屈了外甥女,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薛姨妈虽是为难,也觉在理,只得道:“这也是他们的缘份如此,须争不过,但凭老太太的意思就好。”又道,“不瞒你们说,当初和尚与了宝丫头八个字叫錾在金锁上时,还送了一句话儿,说是要应在婚事上头的。”王夫人、凤姐等忙问何话。薛姨妈倒也记的清楚,便慢慢的念出来,道是:

    雪藏金锁犹寻玉,莫将假来认作真。

    贾母、王夫人都笑道:“这真真儿是他从胎里带来的一块宝贝,天生口含,那里假的?珍珠儿也没这么真。这倒是和尚早已料在头里了。”一时众人议定,八字是早已合过的,也不必问名相亲,下茶换盅,便即交换了庚帖为定。自此宝钗禁步闺中,日夜操持针指,再不往前头与贾母、王夫人晨昏定省,亦不往园中走动,便有事体,只教莺儿、文杏等往来传话,不提。

    且说府中事繁人杂,便免不了许多窃盗瞒匿之事,或是走路子寻差使不得、挟私报复的,或是拉帮结伙彼此勾连做假账的,甚或有假造对牌兑银子挪作他用的,一起不了一起又生,正是按了葫芦起来瓢,那凤姐近来身上原本不好,更又摊上这件大事,未免心绌力怯,渐不能支,邢夫人又隔三岔五指件由头打发人来要这要那,贾母、王夫人、黛玉处天天有大夫出出进进,无数细枝节末,大事小情,都要由凤姐操心分派。这日刚打发了吴新登家的出去,贾菖、贾菱两个又跟脚儿进来,说配药的人参用完了,问是向府里领取还是支钱去买,凤姐叹道:“还人参呢,旧年学里老太爷来要,连须末子都翻出来,统共才那一包,都拿去用了。如今柜子里只怕连草根子也再找不出一根来。”因与菖、菱两个商量,且照大夫开的方儿,将就配了汤药来煎就是了,丸药不妨暂停配制,等眼前这些大事了了再行设法。

    贾菖、贾菱两个无法,只得搭拉着头应了,怏怏地出去。平儿便向凤姐道:“奶奶忙了这大半日,连茶也没喝一口,不如趁这会子没人,略歪歪吧。”凤姐点点头,拿了个拐枕放在身后,刚想歪着,贾琏挑帘子进来,却是为打发帐幔银子,一时钱不凑手,故进来与凤姐筹借。凤姐道:“你做梦呢。年前的租子,难道不是你收着?况且给娘娘治丧,朝廷自有赏赐,如何又来问我要钱?”

    贾琏道:“去年田庄因大旱欠收,匪众又抢去大半,统共只剩那一点子钱,还不够应付过年的,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青黄不接,那来的租子钱?这会子突然闹出这件事来,竟没个凑钱处,朝廷那点子赏银,搭棚都不够,早两日就用完了,你好歹那里腾挪些,先让我打发了素幔帷幕、蜡烛元宝这笔。”凤姐冷笑道:“这话说的蹊跷,土菩萨过河,倒叫泥菩萨背着——你没有,难道我有不成?这些年来出的多,进的少,每有事情派下去,不论子侄奴才,都是两手一伸只管要钱,二十两的营生,不要足一百两都不肯动动窝儿,如今竟成了例了,那里还有剩余?依我说,娘娘的事原是皇家的事,宫里原有份例银子,守着多大碗,就吃多少饭也罢了,又要耍虚头,图排场,打肿脸充胖子,又是白绫衣裙,又是全素头面,又是多少座纸亭子、纸车、纸房子,连栏杆、池子、花树、草虫儿也都要依模照样儿用彩纸剪出来,足足的要再搭一座大观园出来才罢了。十几个巧匠忙了多少日子,也不过备着到时候一烧。那里是烧纸,竟是烧钱!如今我还不知道向那里弄钱来给众人裁衣裳呢。好在刚忙过二姑娘的事,好歹省几件衣裳簪环的钱。还有个新闻呢,大概宝姑娘怕他弟媳妇没有素头面,悄悄儿叫人送了一对佛手簪、一对楼阁童子纹银耳环来给邢姑娘。不知怎么又给老太太听见了,说:倒是他想的周到。便又开了私房箱子,捡出许多银钗素簪散与众人插戴,连我也赏了这根簪儿。”说罢从头上拔下一支珍珠满地麒麟送子镂花簪来给贾琏看,又道,“可笑这个脚打后脑勺的节骨眼儿上,太太还要火上浇油,倒催着办宝玉的婚事,说要奉遗旨成亲,商量打多大床,多少只柜子,又是什么织金衣裳,三牲六礼,都还指着天上往下掉金子呢。”

    贾琏笑道:“我进来原为同你商借,倒听你这一箩筐的牢骚,饶是不借,还有这许多废话说。宝玉的婚事,老太太不是早有准备的,怎么倒问你要?且不理那个,赶紧打发了手上这笔是真。不如还是找鸳鸯商量,或者还有些办法。”凤姐忙阻道:“快别去讨那个钉子碰。为他上次帮你弄了一箱子东西去当,不知怎么给太太知道了,人前人后不知念叨了多少次,又扔些不酸不醋的话儿给鸳鸯听。弄的他如今且远着你,避嫌还避不过来呢。你看这些日子你同他说话,他何曾肯拿正眼儿睃过你,别说求他弄银子,就是你拿着大捧白花花的银子给他,只怕他都未必肯要。”贾琏焦燥起来,顿足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叫我空手去回人家,把幔子退回去不成?”

    凤姐想了一想道:“这也不是个事儿,纵然今儿你还了幔子这笔,明儿银爵盏、银灯台那笔出来,还是不够。”贾琏道:“谁说不是?只恨无法子可想。”凤姐道:“法子倒有一个,只不知道你敢不敢?”贾琏忙问何计,凤姐因道:“前次甄家不是存了许多东西在这里,钥匙可是你收着?如今何不拿他出来换些银子。反正那甄家已经是漏船沉了底,未必再有机会翻身的,那些东西又不能吃又不能用,搁着也是白搁着,不如拿来且派些用场,救救急,灭了眼前火再说。”贾琏沉吟道:“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救急之法。只是那些多半是御制之物,寻常当铺未必敢收。”凤姐道:“你还惦记着有当有赎呢,我劝你不如肉包子打狗——只望他去,别望他回了。我跟你说,太太陪房周瑞家的女婿,叫作冷子兴的,说是京里有名的古董掮客,认识各省各府许多大户,依我的意思,不如叫他弄出京城去,找个山高水远的地方卖给那些深宅大院,一则解了燃眉之急;二则又隐秘,岂不两便?”

    贾琏笑道:“连我尚不知道他有这么个女婿,你倒打听的清楚。”凤姐道:“放屁。你不清楚,难道我是耐烦打听东家长西家短的?原是那年他女婿为了一桩古董生意和人打官司,被告说来历不明,要递解还乡,周瑞家的巴巴的来求我出面撕掳,我因此记下了。”贾琏道:“原来这样。这事我怎么一星儿也不知道?这也且不去说他。他既欠着你这个人情,少不得会应承下来。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此时却往那里去腾挪这笔银子呢?”凤姐道:“你若肯答应把甄家的东西卖的钱分我一半,我就先借你二百两对付了眼前。”贾琏咬牙道:“我把你个没足餍的,劝你也能着些儿吧,‘一锹撅出个金娃娃,还非要寻娃他娘’,难道都能带进棺材里去?”凤姐骂道:“放屁,难道我是故意有钱不给你的?这就是老太太拿出来给宝玉办喜事的钱,也只先给了这一笔,叫做衣裳。太太倒会做人情,又说什么反正要做起来,琴姑娘、云姑娘的婚期也眼看着就到的,不如把礼也一并提前备下。恨不的把一个钱掰成两瓣花。这钱我明日就要付给绸缎庄的。如今给了你,明儿还不知去那里挪凑呢?”

    贾琏却又踟蹰道:“周瑞家的既是太太陪房,这件事只怕瞒不住太太。”凤姐道:“太太是个胆小躲事的,又不肯承担,这事被他知道,反而束手束脚,宁可瞒着他的好。你放心,周瑞家的不答应便罢,既掺和到这件事里头,自己也有不是,未必有胆子往外说去。”

    正自商议,有人来报“冯紫英、陈也俊两位公子来了”,贾琏忙出去迎接。这边凤姐便命人叫进周瑞家的来,与他细细说了。又命他说与女婿冷子兴知道。周瑞家的起先不敢,后来听凤姐说自己并不出面,所有交接都是他同女婿打理,情知有许多好处,便利欲薰心,大包大揽下来。凤姐又道:“太太胆小,且这些日子正为了红白两件大事着忙,这件事却不可以让太太知道。”

    说着,王夫人又打发了彩云来找凤姐,周瑞家的唬了一跳,忙起身道:“既是奶奶吩咐了,我回家说给他老子,必教拿棒子打的他知道。”彩云笑道:“周嫂子同谁生气,舞刀弄棒的?”周瑞家的故意叹道:“还有谁,就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上次奶奶教训了他,好了两天,没几日又惹出祸来。”彩云一笑,并不再问。

    三人遂一同出来,周瑞家的自回家去,凤姐便随彩云进角门往王夫人处来。只见邢夫人、尤氏、李纨也都在此,却是为商量两府迎灵事。凤姐便先回道:“刚才二爷回去说,幔子、旌幡都已齐备,只是衣裳还差着老太太、太太们的几件,因是订制,要迟一两天。”王夫人点点头,叹道:“我何曾办过这些事?再想不到,我吃斋念佛一辈子,竟没积下德行,落的个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儿一女都走在我前头,珠儿是这样,大姑娘也是这样……”说着又哭起来。

    李纨听见提起贾珠,那里禁的住,也拿绢子堵着嘴呜咽起来。便连尤氏也觉伤心,勉强劝道:“娘娘是享尽了福才去的,原不同于我们平民凡人。这是他的寿数如此,不可强争,婶娘不要太伤心了才是。”王夫人哭道:“只可惜了那没现世的孩儿,连是男是女也不知道,就跟他娘一同去了。宫里太监说,娘娘原在京时已然有了身孕,竟未查出。想那宫里太医按月诊脉,如何竟能疏忽了?莫非有人害他。”凤姐心里一惊,忙劝道:“太太想到那里去了?娘娘一向身子健壮,况且又是刚刚有孕,想是并未来的及召太医诊脉,又或是太医错诊一半次也是有的;娘娘原是皇上心爱之人,那里会有人敢加害呢?”邢夫人冷笑道:“这也说不准。那戏里常有的,宫中嫔妃众多,都是你害我,我害你,自己没孩子,便巴不的人人都生不了孩儿,眼见娘娘有了龙种,还不想方儿害死他呢?都以为宫里严谨,岂不知越是大的地方儿越藏污纳垢呢,不然,那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从那儿来的?”

    凤姐原本心中有鬼,听不的这些话,又不好驳回,只得道:“便如两位太太说的,或者娘娘正是因为有这些个担心,才故意瞒住消息,不让太医知道。太太想,伴驾春围,这是多大的恩宠,后宫佳丽三千,贵妃、昭仪一大堆,皇上谁都看不上,偏就点了咱们娘娘伴驾,这是别的妃子想争还争不到的荣耀呢,娘娘如果不去,想必就另有别的妃子顶缺儿,未免夺宠,说不定伴在皇上身边的两个月里会吹些什么闲风碎语。所以娘娘才不肯以实相告,想法瞒住了众人,勉力远行;又或者娘娘怕皇上离了宫,那些妃子更有机会加害自己,所以宁可以身犯险,随驾躲出宫去。就是月信来迟,自然也只推在路途遥远阴阳不调上,不肯教太医诊脉的,倒未必是有人故意加害。这原是娘娘的一片苦心,只可恨天不从人愿,倒辜负了娘娘的一生聪明。”说着,也拿绢子拭泪掩饰。

    邢、王二人听了,都觉有理,点头道:“你说的也是人之常情,大概总不出你说的这两种缘故。宫廷里的事,原本难猜。”遂不复提起。凤姐反心神不宁,独自思忖了半日。

    是晚,贾琏亲自找着冷子兴,将一箱器物交与,再三叮嘱不可在京中出手。冷子兴正有一宗生意要往南边去,便大包大揽答应下来,只说:“二爷放心,若不能办理的明白,再不回来见二爷的。”

    谁知他二人交头接耳,早被周瑞的儿子禄儿看在眼里,这禄儿平日不学无术,只以斗鸡摸狗、赌钱吃酒为意,因输了钱,没有银子吃酒,又不敢跟老子娘说,便来姐姐、姐夫家借贷,正看见贾琏与冷子兴说话,又见贾琏的小厮兴儿、旺儿两个搬挪箱子,不禁思忖:早听说琏二奶奶瞒着上头私放利银,赚的黑心钱,又说二爷偷了老太太的东西去当。如今看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必定不是什么见的光的好东西,我便偷了,料他们也不敢嚷出来。

    想的定了,遂趁人不备,觑空儿踅进房中,撬开箱子,也不敢细挑选,只随便拿了几件趁手之物,人不知鬼不觉溜出。待出来灯下细看,见是一只镶金嵌玉的羊脂瓷瓶儿,一个镂花雕纹三足鼎,一只玲珑剔透玉如意,都珠光宝气,料想价值不菲,不禁心中大悦。又见那瓶儿纹理细腻,绘着五彩人物,衣袂分明,须发毕现,十分精致可人,便不舍得出手。次日天明,先藏起瓶儿,只将玉如意和铜鼎拿到当铺去,顺顺当当押了五十两银子,心中得意非凡,那里知道早已闯下弥天大祸来。这且不论。

    如今只说赵姨娘听见贾母分首饰,便又急起来,因踮着脚儿来探春处借簪子。探春正在窗前临字,闻言诧道:“你并不少这些,如何倒问我借?”赵姨娘便抱怨道:“我虽有几根鎏金的,无奈这种日子不合戴。若论银的,统共那一只双股素簪儿,还是那年你舅舅死时现打的,偏前儿又断了一股儿。我记的历年府里办白事,你头上分明不少戴的,如今老太太又赏了你,一个头那里插的下这许多。你平时又不爱戴这些簪呀钗的,不如借我戴两天,过后还你就是。”探春听见“舅舅”两字便打心里怒起来,冷笑道:“姨娘别说还,就借了不还也使的,谁不知姨娘亲戚多,我今儿借了你,明儿你又不知借了谁,只怕就算姨娘想给我,那借的人倒不肯还给姨娘呢。要不然,姨娘前年跟我的丫头翠墨借的素裙子,还有环儿瞅我不在家借去的一幅字画,两盒子胭脂,怎么一直不见还呢?别的且不论,那胭脂原是我去年生日时大姐姐宫里赏的,寻常便拿银子也没处买去,环儿一声不响拿了去,也不知给了什么上不的台面的烂猫臭狗,传出去,不只我没脸,便连宫里的脸面也丢了。倒说的好听:借!谁还指望着还呢。”

    赵姨娘听了,恼羞成怒,道:“不过走来同你借根银簪,又不是什么金的翠的,能值几何,就被你兜头兜脸翻出这许多旧帐来,只管拿话堵我。左一句‘姨娘’长,右一句‘姨娘’短的,生怕喊一句娘就折堕了你大小姐的身价儿。我倒不怕明白告诉你,那孝裙子借去,也是为了吊你舅舅的丧,你又不肯去磕头尽孝,你的裙子替你尽了礼,你还该谢我才是,倒问着我。就是那字画、胭脂,也是你亲兄弟拿了去,你做姐姐的难道不该照应点亲兄弟,倒把钱攒下来添活那些钱多的压沉箱底的外人,都不记的谁才是跟你一个肚子里掉下来的。姑娘也别太势利了些。‘得胜的猫儿欢胜虎’,我知道姑娘瞧不上我,那又如何?你能耐,难道能耐的重托生一次,生在太太肚子里不成?”

    探春那里禁的住这些话,直哭的声哽喉咽,恨道:“我自然知道自己是姨娘生的,不用姨娘这么三天两头的提着,变着方儿作践我,自己作践了不算,生怕别人不跟着作践,所以每每的要闹些事故来好教我没脸。姨娘自己被人瞧不起,就见不的我活的有点人样子,拿着下三滥的奴才逼我认舅舅,又每每造谣生事,说我拿钱添活外人。别说没有,就是有,也是我自己的份例,给那我添活的着的人,只要我愿意,就算把钱撂在水里,抛到街上,姨娘管的着么?”待书、翠墨看见,忙上来解劝,又嗔着赵姨娘道:“姨奶奶是怎么了,既然口口声声提着姑娘是姨奶奶生的,倒不知疼爱,次次来必惹的姑娘伤心。”探春骂道:“你们也胡说了,我凭什么要他疼?难道老爷、太太疼我还不够的?我倒肯知足,并不指望谁疼爱。只望他少来两遭儿就是我的造化了。”

    赵姨娘见探春哭了,也怕闹大了自己吃亏,不敢再嚷,却只嘟哝着不肯去,道:“这府里难道还缺少疼他的人?我就把心剖出来给他,只怕他还嫌腥呢。只当自己是金枝玉叶,把生身母亲嫌的脚底下泥也不如,我实告诉你罢,这些日子官媒没少往府里跑,倒也羡慕姑娘的美貌学识,巴不的娶回家去,只可惜,不是门第寒酸,就是身家贫薄,就难得有个把王孙公侯之家,又是讨姑娘去填房的。为的是什么?我倒也不必说明,姑娘既然天天念着正呀庶呀的,只管自己想去。”

    一习话,更说的探春面红耳赤,掩面而哭,枉然伶牙俐齿,又岂是悍妇对手。待书见姑娘哭的可怜,又知道赵姨娘得不着好处再不肯走的,只得从自己头上拔下根白菜蝈蝈的银押发来递与他说:“姨娘若不嫌弃,就把这押发且拿去戴吧,好过在这里惹姑娘生气。”探春道:“你又充什么潘通、石崇,有那些金银散发?便有,倒不如施济穷人去。”赵姨娘道:“正是呢,这府里,我们不是穷人,谁还是穷人?丫环的插戴也比我们体面。”说着摔帘子去了。翠墨叹道:“真真是‘贼不走空’,饶是得了东西,还要撂这许多闲话。”待书忙把他衣襟一拉,不叫说话。探春这里气的哭了半日,只说“什么时候彻底离了这府里才算好呢”,晚饭也没吃便睡下了,不提。

    且说潇湘馆诸人起先听的元妃身殁,都道:“这回可没有什么金玉赐婚的了吧。自古以来都只说‘金童玉女’,谁听过‘金女玉童’的呢?”后来又闻说王夫人决意奉旨成婚,要赶在热孝里办了白事办红事,连日子都择定下来,就在陪灵回来当月里。不禁都瞠目结舌,叹道:“口谕成了遗旨,是更难收回了。”

    黛玉早自贾母提亲日起,已知万无生理,如今闻说金玉佳期已定,更是万念俱灰,一尘不起,惟有心头一点留恋固执不破,虽是神色淡然,若无其事,脸上却一天天瘦下去,水粒俱绝,身如燕轻,只日进梨汁一盏续命,虽精心烹调,何尝有粥饭之思,纵浓薰绣被,终不能安枕片刻。大夫每日一次诊脉开药,贾母一日三次的遣人来看顾,有时亲眼看着进汤进药,无奈刚吃下去,略一转眼便又吐了。贾母看了,又是忧心又是烦恼,无法可想,也惟有叮嘱紫鹃等小心伏侍而已。

    紫鹃到了此时,明知便说尽千言万语亦不能略解黛玉之忧,每日里夕卜灯花,晨占鹊语,当庭拜月,临鼎焚香,无人处便暗暗垂泪祝祷,只盼还有回天之机。看着园里人忙进忙出,商量着怎么装饰新房,怎么打床造柜,又是怎么订制衣裳头面,只恨不能堵住双耳,不闻不见。这日回过贾母话回来,又见黛玉依在床头抱膝沉思,面上木无表情,腮边泪痕不干,眼里却是空空的,不禁叹道:“姑娘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黛玉闻声回头,惨然笑道:“谁哭了?这两天我只觉眼睛发涩,这泪大概是终于流到尽头了。”紫鹃心里难受,强笑劝道:“姑娘又说笑了,泪是人体之水,那有流尽的时候?”

    黛玉听的一个“水”字,又觉刺心,猛回头“哇”的一声,将早晨吃的燕窝尽皆吐出。紫鹃忙过来揉抚胸口,便忍不住哭起来。黛玉喘吁吁笑道:“傻丫头,我不哭,你倒哭了。那里就死了呢?”紫鹃更听不的这话,越发掩着脸大哭起来。雪雁、春纤等听见哭声,只当发生了什么大事,及进来,才知黛玉又吐了,都叹道:“姑娘不吃东西这个毛病,可怎么样才好呢?医生便有回天妙手,仙丹灵药,也得姑娘肯吃才行。”捶了一回,收拾了出去,也都坐在石矶上纳闷。

    恰宝玉从外面进来,看见他两个,忙拉了雪雁的手走到竹下悄悄问道:“妹妹这两日怎样?我每每问他,只说好些,竟连我也生疏起来。我又不好驳他的。”说着眼圈儿红起来。雪雁由不的哭道:“那里‘好些’?你只看他脸上瘦的那样就知道了,刚刚还吐了呢。”宝玉听见,忙掀帘子进去,果见紫鹃在与黛玉揉胸口,忙凑近问:“妹妹觉的怎样?”黛玉微微叹道:“好多了。”一语未了,又喘起来。宝玉坐在椅上,见他玉容惨淡,形销骨立,心里只如万千勾戟抓挠一般,疼的有口难言,半晌方道:“妹妹放心,凭别人说什么,都别往心里去,也别理会。待我迎了大姐姐的灵回来,自有决断的。”

    黛玉叹道:“你也不用多说,这些日子,我思前想后,也想清了许多事。我这病横竖是好不了的了,你只和宝姐姐两个好好的过吧。”宝玉大惊失色道:“妹妹说什么话?我的心妹妹是知道的,如何又来怄我?”黛玉眼中流出泪来,摇摇头不教宝玉说话,又喘了半晌方继续道:“我已经想明白了,娘娘殁了,大祸眼看就要临头,这偌大一家子几百口人,指望可都在你身上呢。你负了他们,天也不恕你。我是不能尽力的了,可你是这家里的人,你不管,谁来管呢?”

    宝玉心痛如绞,哭道:“妹妹这么说是拿刀子剜我的心呢,我也不指望当官做宰,就算家败了又怎么样,只要我们在一块儿,有一口粥吃我就不怨什么了。”黛玉收了泪,摇头苦笑道:“只怕一口粥吃不上的日子也还有呢,那时可又怎么样呢?乌鸦尚知反哺,我来这府里十年,并不能报恩,再叫你为我惹祸生非,是叫我死也不安生、不清净了。我也背不起这骂名,你要真心体谅我,就听我这一回,拿待我的心待宝姐姐,只要你好,我也就……”说到这里,又咳起来,眼睛看着宝玉,无限怜惜,却再没有一滴泪。宝玉哭的肝肠寸断,黛玉的话只是一句听不进去,紧紧攥了他手哭道:“好妹妹,我决不负你!”

    黛玉见他这样,更觉不忍,暗想我同他自小相知,如今我撒手去了,叫他情何以堪?心中并无自己,只是一意为宝玉伤感,愣愣望了他半晌,方叹道:“我在这世上,并无一个亲兄弟,亲姐妹,所知己者,不过你和宝姐姐两个。从前我在窗外头看见你穿着贴身衣裳睡在床上,他坐在旁边替你绣肚兜,一边摆着蝇帚子,我心里还不自在。这几日不知怎的,闭上眼睛,便每每想起这个形状儿来,想来今后你们两个在一处,这情形自是家常见的,我想着,倒觉的安心。如今我要去了,不指望别的,能看见你两个好好在一起,我的魂灵儿在天上看见,也是欢喜的。”说罢,手慢慢松开,竟转身睡去,不复再言。

    宝玉那里听的进这些话,只疼的肝胆俱裂,恨不的将心剜出来千刀万剐,整个人灵魂出窍般,木呆呆的眼神也散了,脸色也青了,眼泪流下来,也不知道擦拭。紫鹃雪雁见了,都惟恐他犯了呆症,忙将他一阵乱摇乱叫,半晌,宝玉方“呀”一声哭出来,因见黛玉力倦神微,只怕吵着他,因将手拳起堵着嘴,哭的喉梗声嘶。紫鹃等见了,更觉伤心,忙将他拉出来,扶他在竹下藤椅上坐着,叹道:“二爷好歹保重身子,若是不肯自己珍重,岂不辜负了姑娘的一片心呢?”

    正劝着,袭人与秋纹已经闻讯来了,紫鹃惦记着黛玉,抽身回屋。袭人见宝玉面无人色,忙搀了回房。宝玉却不用人扶,一路飞跑回怡红院,扑在榻上,这方放开声音,尽兴大哭起来,叫道:“这回活不得了。林妹妹天仙一般人物,老天何以叫他受这般荼毒?想是我家运道尽了,后头更有许多腌臜不堪的事情不忍心叫他看见,所以早早的要收他回去。”袭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推他说:“听听你这满嘴里说的什么?那有红口白牙自己咒自己家运道差的。老爷听见,问你还有命在么?”又道,“这些日子府里为着娘娘的事忙的不可开交的,太太还要在百忙里抽出工夫来,乱着裁尺头做衣裳订床打柜,为的是谁?你倒事不关己的,只做撒手大爷一般,还有这许多抱怨,太太听见,岂不寒心?”宝玉哭道:“我才不要结那劳什子亲事,我只要跟妹妹一起,要活一处活,要死一处死。什么金玉良姻?又是什么娘娘遗旨?活人的事,凭什么倒要一个死人做主?”袭人听他说的大胆,唬的忙上前捂住他嘴道:“我的小祖宗,这话也是混说得的?”看他这样,深觉忧心。

    且说到了灵柩进京这日,贾母亲自率了邢、王二夫人及尤氏、凤姐、李纨、探春、惜春等嫡亲女眷,贾赦、贾政率领敕、效、敦、珍、琏、玉、环、琮、珩、珖、琛、璜、琼、璎、璘、蓉、蔷、菖、菱、芸、芹、蓁、萍、藻、蘅、芬、芳、芝、蓝、荇、芷、范、兰等一干男丁,无论有职无职,俱披缟着素,苴棒菅履,或坐车,或乘轿,或骑马,或疾行,都往东出城十里外高丘上站定,铭旌蔽日,帷幄如云,恰如银山匝地,雪浪翻伏,更有僧尼高宣佛号,各王府亲宅也都设了路祭斋坛,也有送和尚道士念经超度的,也有送整台素轿车马金银山的,也有送吹打班子的,远薄一点的也都依例送了许多猪羊香烛并扎了百花亭男女童来,直将东郊十里亭铺成一片雪山银海。接着,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也带着一众侍卫内相着素车打锣张伞而来,与贾政等厮见了,连道“节哀、珍重”。

    一时羽林军护着梓宫队伍来到,执事太监高宣一声“停棺”,顿时鸣锣檀板齐响,佛号哭声大作,贾母、王夫人等扶着棺材几次哭的昏死过去,贾赦、贾政一边哭泣,一边跪请老太太节哀,凤姐命人抬了陈年铁梨木扶手靠背椅子来请贾母坐下。抱琴装裹的绢人儿一般,过来给贾母跪着磕头,贾母见了抱琴,便如见了元春一般,一把抱在怀里,复又放声大哭起来。

    执事太监高喊一声“宣旨”,顿时四下里偃旗停乐,贾府众人忙都过来列队跪倒,数百人群,只闻呼吸之音,不闻抽泣之声,静的月夜风轻一般。戴权遂高声宣旨,备述元妃生前身后事,椒房失鸾之痛,今上哀悼之情,因潢海往京城路途遥远,又为解木造棺诸事,已经耽搁近旬,头七已过,二七将即,况且天气炎热,尸身不敢久停,宫中监天正又早择定入殓日期,不得有误,因此特命梓宫不必进城,径往孝慈先陵归葬可也。

    贾母等听了,俱是一愣,无奈只得山呼万岁,磕头谢恩,一时只见素浪翻滚,雪山起伏。戴权亲自扶起贾母来,再三劝慰,又说先陵早已派人通报告诉,一应事宜都是预备妥当的。贾母只得再谢皇恩,临时命人回家去打点行囊,又将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叫至跟前来叮嘱一番,眼看着太阳下山,不便久留,方又抚棺痛哭一回,就此别过。

    于是前头执事太监执牌引路,先是九命丧仪牌一对,诔言五座,肃静牌、回避牌等两列,接着吹手四名,清道旗一对,门旗一对,御棍、腰锣、伞瓶、令箭、令旗等一队队过去,又有贾珍、贾琏、宝玉等孝主骑马开道,引马、对马共计十六匹,后头六十四个杠夫轮番抬着梓宫灵轿随行,再后面是僧尼队伍一路诵经响板,皇帝圣旨、诰命、王侯等座轿亭十数座,每座八人抬轿,明器和下帐香亭等五亭,每亭四人,再后面才是亲眷所赠绢亭、金银幡、引魂轿、宝盖华伞、食案罂缶、香鼎提炉、角灯宫灯,前呼后拥,又有魂帛、执幕、执披、高照等数十人,扯白布穿白服男女执事者七十四人,吹手三班十二人,最后面才是孝妇诸眷,以及留灵路仪执白条纸花、散纸钱的数十人,一路鸣锣开道,响号喧阗而行,径往先陵破土下葬,守制哭灵,须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回京。

    贾母年迈不禁,且又是长辈,便不亲往,凤姐因病情沉重,巧姐儿又年幼,且府中事务也着实离不了他,探春、惜春又都因造册待诏,黛玉、湘云等是亲戚,也都随贾母留京不去。凤姐扶着贾母,探春、惜春等跪着,眼睁睁看送殡队伍浩浩荡荡径自往东去了,足有一盏茶时候方过完。贾母犹自引颈遥望,直看的人影儿不见,方打起轿子回府。府中又另设祭仪,每日请僧尼道姑念经超度。不在话下。

    且说薛姨妈因是亲戚,不必随灵守制,贾母因怕闷,便请他仍搬进来住在潇湘馆,薛姨妈因要打点薛蝌与宝琴两桩婚事,推辞不肯,只答应每日过来一处说话;贾母无奈,便又请了李婶娘来园中略住几日,李婶娘为着李纨与贾兰不在园中,避嫌不愿前往,贾母命人再三请了来。宝琴和湘云两个,便仍陪贾母住,日夕承奉起坐,小心伏侍,每每贾母伤心垂泪,必想方设法,设辞安慰。凤姐因诸事繁杂,精神恍惚,反不及他两个周到。

    宝钗又寻空约了湘云来家,悄声向他说道:“你的大好日子就在眼前。料想你叔叔婶子未必肯替你准备周全,倘若嫁过去,也是这样单衫零钗的,岂不落人褒贬?虽说我们诗礼人家不讲究这些虚名,总也得面儿上过的去才好。因前些日子替琴儿准备嫁妆,我便私下做主也替你备了几件。你若多心,我就不好拿出来了。”

    湘云听了,眼圈泛红,低头愧道:“姐姐一心待我,感激还来不及,那有什么多心?只是姐姐的日子也近了,难道不替自己留着些?”宝钗眼圈儿便也红起来,连颈带腮一并泛起桃花,半晌说道:“这宗亲事其实不妥,只是娘娘有命,那里容我说的一句半句?如今也不好进园去,许久不见颦丫头,也不知他怎样了?”湘云叹道:“不是我说句咒他的话,只怕不好呢。太太还说过几日办了你同宝玉的事,就要再托人同北府里说,还叫来下催妆礼呢,那里是催妆,依我说分明是催命呢。”说着滚下泪来。宝钗亦低头不语。

    湘云又坐一坐,告辞欲去,宝钗送出门来,这方拉着手儿叮嘱道:“你好歹多替我去劝劝林妹妹,同他说,并不是我不念姐妹的情份,但有一点法儿可想,我宁可他做我,好过这样吞心的。”湘云劝道:“这是你多虑了,他虽多心,也断不会这样想。这原是各人的命,那里怪的了你呢?”说着又洒了几点泪,方进园来。

    却说黛玉送灵回来后,许是劳动着了,反肯略进些饮食,倒比前些时候觉的舒展些似的。紫鹃、雪雁等都大喜过望,只说:“阿弥陀佛,宁可好了吧。”这日晚间,黛玉吃过药,又见紫鹃端上玫瑰花熬的粥来,倒也颜色鲜美,便尝了几勺,幸喜不曾呕吐。因取茶来漱了口,问道:“宝玉走了多久了?”紫鹃答道:“刚走了三天。”黛玉点头叹道:“那是还有四十多天,只怕见不到了。”紫鹃听了难过,忙劝道:“姑娘刚刚身上好些,怎么又说这样丧气话?”黛玉点头不语,凭窗出了一回神,自觉身上清爽些,便欲去给贾母请安,亦是宽解之意。紫鹃看他双颊潮红,似比前精神些,想着走动一下也好,免的老太太惦记,一天几次的派人来问,遂扶出园来。

    果然贾母见了他,脸上有些喜色,道:“你又起来做什么?这早晚凉,小心风吹着,回头又吐了。”凤姐、湘云等也都在贾母处定省,见了黛玉,都拉着手问长问短。黛玉道:“这两日倒比前好些,昨日并不曾吐。”贾母更觉放心,说了几句话,仍催紫鹃送他回去,叮嘱:“刚好些,千万别劳动着。”凤姐笑道:“可看出个亲疏远近来了,妹妹病了,老祖宗一日三次的叫人探问,略走几步路就怕妹妹累着。我现也病着,老祖宗非但不心疼,每日里还嫌我懒,干的活少,恨不的叫我扛了笤帚扫院子去。”说的贾母笑了。

    这里黛玉进了园子,方走到沁芳闸边,忽然一阵风,吹的满树落英缤纷,便如识人性的一般,飞飞扬扬扑了黛玉一头一身。黛玉不禁站住了长叹一声,心道久病不起,竟将春光也辜负了,可怜这些花儿早已凋萎,只为自己不来收葬,宁肯枯死枝头亦不随风飞落。因叹了一声,回头道:“紫鹃,你回去将我的花锄锦囊取来。”紫鹃劝道:“姑娘刚好些,又操劳了,况且天色已晚,不如等明儿好了再来收拾吧。”黛玉喟然长叹道:“那里还有好的日子呢?”挥挥手只命紫鹃快去。紫鹃无奈,只得回身去了。

    黛玉遂慢慢行来花冢之旁,猛可里想起那年三月中浣葬花时,与宝玉同读《会真记》的往事,一时许多句子扑上心头,思及“玉宇无尘,银河浣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罗袂生寒,芳心自警”诸句,正应着眼前景物,一点不差,又想及“去住无因,后退无门”,“玉堂人物难亲近”等句,不禁心恸神驰,柔肠百转,顾不的风清月冷,树荫露寒,身上一软,就便儿坐在花下石凳上。却又忽然省的,此处便是自己瘗花埋香,哭作《葬花吟》,后与宝玉互剖心事之地,耳边蓦的清清楚楚响起一声“妹妹,你放心”,听着就像是宝玉在自己耳边说话的一样,更觉万箭攒心,喉头一甜,猛的一口血喷出,手扶着花树,便软绵绵倒下来。

    紫鹃取了花锄回来,却不见黛玉,正欲寻时,迎面见着玉钏手里托着一瓶子玫瑰露进来,因拉住问道:“可见着我们姑娘没有?”玉钏道:“我正奉了老太太的命,去给你们姑娘送这个呢。老太太听说林姑娘肯吃东西,喜的什么似的,立逼着二奶奶找出这个来,叫给林姑娘换口味。”左右看看无人,便又拉着紫鹃的手道:“我因信你,才问你这话,有没有,你只别往外嚷去。”紫鹃听他说的蹊跷,心中惊疑,忙问:“何话?”玉钏道:“我听人家说,林姑娘和宝玉商量着要私奔,只等宝玉守灵回来,就跟老太太告假,说林姑娘要回乡扫墓,叫宝玉跟着,两个瞒天过海,远走高飞去,可有这话的没有?”紫鹃叫一声苦,顿足骂道:“这是那个烂了舌头的嚼蛆,可不屈死我们姑娘?”玉钏道:“我也不信林姑娘会说这样的话。可太太竟有些当真呢。从前我姐姐还不是一句顽话,就枉丢了性命?要说宝玉,真就是个害人精,远的不说,那晴雯、芳官、四儿是伏侍过他的,自然容易招惹是非,小红却是已经跟二奶奶去了的,谁知就为着同他说了两句话,便惹了多大不是……”

    话犹未了,却听石后头有人笑道:“这不是林姑娘么,怎么睡在这里?你身子又弱,倒和史大姑娘学。”却是老太太房里的丫头傻大姐的声音。紫鹃、玉钏俱吃了一惊,忙往石山后寻去,果然见黛玉倒在花树之下,双目紧闭,面如银箔,脸上身上覆了半扇落花,静无声息。即伸手向鼻下轻探,只觉气若游丝,似有还无,不禁都唬的连声呼唤。忙叫了人来将黛玉抬去潇湘馆,又命雪雁飞报与贾母知道。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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